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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所谓集体生活在我今天看来,就像罐头搁上了流水线一样。顺着流水线走,不变成异类,最后成为合格品。

  童年与母亲是我生命中极重要的两个符号。

  7岁之前我从未见过母亲,在我稚嫩的脑袋里,从未有母亲的概念。母亲生下我不久就同父亲离异了。她生我的时候难产,胎儿太大。后来,母亲告诉我说,她怀孕时太贪嘴,以至于孩子在肚子里长得太大。当时不时兴剖腹产,因此母亲吃尽了苦头。

  母亲痛恨文革,不仅仅因为文革耽搁了她的青春,还因为在生我那天晚上,大夫因为急着去听思想汇报,在缝合伤口时敷衍了事,留下了后遗症,使她的身体常年不适。

  7岁之前我只习惯父亲和奶奶两个角色,我认为这理所当然。父亲怕我对他们过分依赖,影响性格发展,变得软弱,决定让我适应“集体”生活。于是,在后来二十余年的时光中,我几乎总是过着集体生活。而所谓集体生活在我今天看来,就像罐头搁上了流水线一样。顺着流水线走,不变成异类,最后成为合格品。

  在幼儿园,我只在每星期六被父亲接回家,星期一再送回来。我被迫同陌生的小孩和老师相处。于是,从那会儿开始我便学会了虚伪。幼儿园里的两个老师,被我称为好人和坏人。好的那位对小孩十分和蔼,没有偏见,整天笑眯眯的,十分和善。坏的那位长得很好看,可老是凶巴巴的,性情喜怒无常。最重要的是,她不喜欢我。我怕她,因此也恨她。

  我孤僻的性格从这时起开始形成。当第一天父亲把我领进幼儿园那一刻起,我就恐惧得浑身发抖。幼时的恐惧体验在我长大成人后,依然留有印记。我不知道为什么害怕,这直觉来自天生,让我对这个世界从一开始就怀有敌意。

  终于,我还是无法适应幼儿园的生活,不到一个月就离开了。

  那天是星期六,父亲由于工作忙忘了接我回家。那是一段仿佛天塌下来的经历。我独自站在门口,手里拎着一个小塑料筐,里面装着幼儿园发的食物和水果。天色暗了,父亲还没来。我决定一个人走回家。

  这个主意不错,于是我开始回忆过去父亲送我回家的路线:过三个小路口会有一个三岔路口,再向左拐一直走,经过形形色色的商店,还有一家我生病总去的医院,在一个总给我糖吃的大伯开的小商店的左侧,会出现一条有坡度的马路,继续往前走经过两家有狗叫的大院门口,能看见一条水沟,沿着水沟走到尽头,能看见一个生锈的水龙头。再一抬眼,就能瞧见奶奶在门口等着我了。

  我的百日留念照,一生中的第一张照片。照片的质量非常好,很珍贵。母亲是难产,因为我生下来时有10斤8两重,还以为是双胞胎。五六岁时我有照相馆恐惧症,可看这张照片,我得感谢那家照相馆。

  现在回想那条回家路线,无论如何也不敢相信,一个三岁的女孩能独自一人走完,何况当时天色已晚。当我回到奶奶身边时,看见她拿着条毛巾直抹眼泪。她搂着我不断安慰说,以后再也不回幼儿园了。

  我又回到温暖的家中,同周围邻居的小孩整日混在一起。

  我总爱生病,一到冬天就感冒发烧,成天吃药,以至于满嘴四环素牙,害得我老挨骂,说我每天不好好刷牙。要不就被奶奶端着一碗中药追得满院跑,结果还是一勺糖一勺药,闭上眼睛勉强服下。

  我还时常莫名其妙地摔得鼻青脸肿的。一次我立在水沟旁边,试图双脚跳到对面去(平时单脚可以自如跨越)。在起跳的瞬间我分明感到要过去了,可一股鬼使神差的力量将我拉到沟里去了。不远处有人下夜班,听见声响,把我捞起来送回家中。我不记得是不是在哭,只记得奶奶在给我的膝盖擦红药水时说:这丫头正在长个儿。

  关于记忆中的事件、人物、场景多半伴随着某种气味和色彩。比如,幼儿园的生活总是黄昏与晚上,衣服上总散发出碎面包渣儿的气味。在其后的自由自在的一段时光里,仿佛总和春天有关,四处弥漫着被自行车和脚印压过的泥土味儿,还有隔壁大院墙上的牵牛花的气息。

  我似乎比一般的孩子胆小。一次,我和邻居家的几个小孩玩“爬钢梯”游戏,所有的小孩全都爬到了顶端,我试图爬上去和他们在一起,可重复了好多次,当我爬到一半时,就放弃了,因为太容易害怕,只能一个人愣愣地站在下面看着他们。他们大声叫着我的名字,取笑我。我不知所措。当我抬头注视他们的那一刹那间,恍惚了好一会儿。

  我很难说清楚那一瞬间的感受,就像在看老式相机拍的一张曝光过度的照片的感觉。

  我所知道的是,那一瞬间同自尊受到伤害关系不大,我并没有因为自己比他们胆小而羞愧难当。相反,他们的行为让我产生强烈的困惑。他们都在“上面”,剩我一个人在“下面”,这有什么不妥吗?我愣在原地好半天,脑子里一片空白,心情奇怪地宁静。

  他们的嘲笑声渐渐远去,我丝毫不觉得刺耳。看着他们在刺眼的光线下晃动的四肢,我有了十分明确的隔离感,觉得自己在这样一个群体里成了陌生人,于是寂寞便升起来,完全覆盖住那一点轻微的羞愧情绪。

  到底是他们的问题还是自己的问题呢?这使我困惑。抬头那一瞬间的画面,让自己处在一个旁观者的位置,看着他们欣喜若狂的肢体语言,突然感到自己的宁静也是可以有借口的。

  刚满一岁的我,被母亲放在院子里的木床上,那时候的木床头比现在高很多,母亲说,她经常把我扔到床头一角,让我自己玩。床头很高,也不会担心我掉下来,并且我一生下来就比别的孩子会笑。

  我后来回想抬头看他们的时候,我迎着强烈的阳光,光线太刺眼了,以至于产生了一些轻微的幻觉。

  母亲在我生活里的出现是有迹象的。

  我总是莫名其妙地收到一些毛衣、故事书、铅笔盒以及诸如此类的礼物,并且家里的气氛也显出些异样,就像屋子里早已习以为常的气氛即将被窗外某种不知来由的气息侵入而产生的不稳定心情。我很烦恼,不明白将要出现在我面前的这个女人对我来说有何意义。

  在父亲的指导下,我给母亲写了封满是错别字的信,内容就是我如何如何想念她,急迫地等着她的到来等等。信里的话其实全是谎言,我根本不知道这人是谁,如何谈得上十分想念?

  母亲和父亲复婚了。

  在此之前她来看了我一次,就这一次她决定留下。原因是她看到我对她依依不舍。由于血脉相连,也由于我的乖巧讨她喜欢。接受母亲对年幼的我来说费了不少周折,可尽管如此,我在她面前的表现很和她的意。

  我说过,我对人具有合理的条件反射,别人对我的态度决定着我与他配合的方式。就这一点来说,我是个没有创造力的孩子。

  除非有人打扰了我的深度“睡眠”,并且是突发的。基本上我容易随遇而安。

  母亲的“打扰”是无法避免的,也是渐进的,于是我的“接受”也是绵长的。母亲的态度暧昧、多变,于是我内心波动不断,会出现随机性的循环反应。这就像是在考验我本不发达的神经,直至把我造就成两个极端:或是一个战士,或是一个懦弱的逃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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