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想到接下来要叙述一个其貌不扬的男子,我的心便激动万分,有一股不断要向外溢的膨胀感,一种夹杂着各式复杂情绪的感受,搅得我不得安宁。
时过多年的今天,一回想到那时的情景,我便心跳加快,双手颤抖,眼泪好像随时就要涌现。这和正常的爱情无关,却是今生今世都不会忘掉的一种奇怪情感。我总是想给它一个明确的定义,却由于有太多的枝蔓和情绪波动,而最终放弃了。如今,仍老有一种不断递增的痛苦,在胸中萦绕不停,尤其是当我听到他的音乐时。
那时我正在电影学院上学。学校的生活平静有趣,我的心态稳定了许多,与同学的交往浅浅淡淡,可有可无。要不是那个雪天,我在去学校的路上偶然听到了那张音乐专辑,那到最后几乎嵌进我生命里的音乐旋律,要不是接着命运又为我们安排了一次见面(如此富于戏剧性和荒诞感),要不是这样,我平静的心根本不至于泛起如此大的涟漪,以至于使我铭记在心,难以忘怀。
生如烟火,死如秋叶。就在冰天雪地的大马路上,我驾驶着汽车,重复听着那张唱片,那独特而凄美的摇滚旋律,在独自一人享受的那份感伤中,突然情绪化起来。就在我安静平和的学生生涯里,一丝纠缠隐约着冒了出来。我知道那是这张唱片带给我的,可我从来没有期望有一天能碰见它的主人,那个身材矮小、模样平凡的男人。一丝痛感随着时间的延长不断加剧,那是他的音乐带来的,是他黑暗的气质带来的。
秋天的一次摇滚派对上,我见到了他。其实在很久之前就偶尔听人说起过他,他的名字在我的脑海里若隐若现的,但我从来没有想过要去见这样一个人。要不是我在偶然间听到了那音乐,也就不会发生以后的事情了。他的音乐足够丰富,已经掩盖住了想去了解他的好奇心。那段时间里,我情绪化严重时,听这张唱片总会泪流满面。那是一张适合在秋天反复聆听的唱片,在市面上已经没的买了。后来我才知道,他所在的唱片公司问题一大堆,各种原因使他郁郁不得志,独自一人隐居在西山的一间小房子里。他每天弹琴写歌,很少参加社交活动,像一只困守在牢笼里的兽,沉静和疯狂并存。
在派对上很自然地相识,很简单地聊了几句,那也是在派对结束时候。他穿着一件灰色衬衣,瘦弱的身体,脸部明朗,肤色有点黑,残存着些时尚气质,站立时双手自然地插进裤子口袋里,双肩协调地低垂着,平常的外表有着独特的味道。他有天生与人亲近的禀赋,却由于性情敏感而举止内敛,可在人前笑容很多,不像他音乐中那般灰暗。
“那是一张好听的唱片。”
“什么时候我送你一张吧!”
不多的言语之后,我们互留了电话号码。就在初秋一个无聊的下午,我在大街上闲逛时拨通了他的电话,听筒那边的声音有一点兴奋,告诉我他那遥远的避世住所。为了得到一张市面上已经销声匿迹的唱片,以及对他的窥视心情,我坐上地铁去看望那个不食人间烟火的男人。我更多的好奇心来自他的自闭生活,我想知道,这样一个在黑暗中伤感的男人是在一种什么状态中做出如此动听的音乐的。那旋律的起伏和嗓音很少有,不可能复制,因受了一种封闭地域的局限而产生的异于常规的音质,从不宽阔,却有着直捣人心最深处的力量。我一直搞不懂他的音乐中为何藏匿着那么多可解释却又解释不清的元素。我被他的音乐完全迷惑了,继而变得迷恋。仅仅一个“灰暗”来解释他的音乐,仿佛已足够。可那声音仍是异常的美,美得几乎让人陶醉着死去。假如这音乐被我曲解,那我宁愿抛弃其他完美的声音而去追随这错误,仅仅为了爱这天才的错误,我将浑身颤抖不已。
很多时候是我的好奇心害了我。这音乐给了我美好的想像力,我竟然忘记了我们都是人,是动物。我年轻的心充满了不实际的幻想,这美妙的声音已带给我足够的爱和情感,再多一步的靠近便会成为亵渎。我从不喜欢柏拉图式的恋情,可我解释不了我对他的音乐的强烈情感,同他个人之间到底存在着什么关系。
是的,我再一次见到他。就像戏剧中,一个女子为了仰慕一个男子的才华,而爱上了他。可不合逻辑的是,我并没有这样做。
他才华横溢,有一点恃才自傲。他虽外貌平常却有高贵的气质,言谈中时常充满诗意的句子。他也写诗,温情中跳跃着激情。在夕阳如血的窗户旁边他给我弹唱新歌,他总是眼神迷离。他说话的声音十分感性,咬字清楚而好听。
那间小屋坐落在小山坡的旁边,在房间里很容易就能找到一个合适的角度看远处的山峦和夕阳。屋的一侧是一小片菜地,可能是附近的农民种的。房间很小,却布置得温馨而有情调。搁琴的桌子上摆着一张女人的照片,摸样看上去很和蔼正经。他说那是他青梅竹马的女人,不过不在身边。我对谈这个女人没有兴趣,我的注意力一直都集中在这个人以及他爱听的音乐上。我们不停地谈话,很少间断。我们什么都谈,看什么书,听什么音乐,他给哪个歌星写过歌,他从前组过乐队后来因为不和又解散了等等。说实话,谈这些话对我来说毫无意义。我只想了解,在那让我如此激动的音乐背后,是一颗怎样敏感而丰富的心灵。
我发觉他身上有一种让我很温暖、很乐于亲近的东西,这使我们待在一起时感觉不到距离。他很会制造浪漫情调,并表现得十分自然,仿佛是他与生俱来的特质。他生性简单却充满爱情,那爱情至真至善,令人感动。尽管他并不缺少女人和情人,甚至言语中也时常带着“圈”子里的黑话,对女人的评价也很极端,可他那敏感多情的天性又让他在女人面前易被折服和感到自卑。在他用一种否定或审判的眼光和“阅女人无数”的无所谓言论谈论两性关系的同时,他比谁都更在意同女人的关系,更依赖女人的爱情。他同我长时间的保持距离的言谈中带着一丝紧张,他又向往同我亲近些,以便更加放松地享受某种默契。他有个习惯,总是在找到一个合适的女人时便想两人一同去云游,抛开世俗纷扰。
他的避世气质决定了他看问题的方式。他很主观,害怕人群,在人群中很难自在,却有严重的需要他人认可的野心。当年他风尘仆仆地赶到北京,梦想着有一番驰骋。可往往有才华的人多半缺少经营自己的能力,几番周折,虽然出了第一张唱片,却由于各种原因而停滞不前。并且在圈里人十分认可的这张专辑中,虽闪现着才华的亮点,却由于整个调子过于消沉绝望而无法进入主流市场。
可那旋律,那既真诚又动人的旋律,那只有天才才能演凑出来的旋律,决定着未来的某一天会有无数像我这样的人被深深地感动。
我们一起去山上散步,坐在田间遥望天边,听池塘里的蛙鸣,一直没感到疲惫地闲聊着。那个下午和傍晚我们过得相当愉悦。我劝他有时间还是多进城混混,以免真变得抑郁。他说他兴趣不大,他还说他目前有个情人,其实也是“炮友”(圈里的黑话),那个女人很迷恋他。他本来只想混混也就没挑三拣四的,谁知道她真地爱上了他。他怕伤害她,不忍拒绝,却又不太想同她纠缠太深。他不爱她,可他需要一个女人。
他说自己是个浪子,对人生充满留恋和感情,何况在遥远的地方还有一个常年等着他的女人。我知道他同一些人一样,有着怀旧情结,即使外界的动荡再缤纷多姿和吸引人,最终以他的性格肯定会选择旧人。
我佩服那个女人的坚忍和洞察力,这个男人的敏感多情没少伤害过那个女人,可她始终选择等待,就为了赌一把男人的良心。
我佩服那个女人的坚忍和洞察力,这个男人的敏感多情没少伤害过那个女人,可她始终选择等待,就为了赌一把男人的良心。
在这次神交后,我居然显得十分理智。一方面学校有规律的生活让我变得比从前自律,另一方面他的才华虽然迷人,但也没到让我对他的身体产生欲望的地步。我只喜欢同他待在一起时的欢畅心情,还有一种神游的默契。我们身上有些共同的气质,那就是“黑暗”在自己身体里无拘无束作乱的本能。还有,我们都喜欢温情,那温情的矜持,想起来就让人心动不已。我喜欢看见别人的矜持,出自一种礼貌,或是一种控制力,有力量的美。
我想我那般喜爱他的音乐,正是因为那音乐中有着我内心长久压抑的情感,仿如一个了解我的人,窥探出了我的秘密,一下子找到了知音,于是内心变得脆弱不堪。而那音乐中除了阴暗外,还带着强烈的原始冲动,这冲动裹挟着强烈的矛盾情绪,发散着诱惑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