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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出太仓江波万丈

  “总旗,总旗!”

  边叫着边跑过来的,是个小旗。大明兵制,每十人有一小旗,每五小旗设一总旗。总旗两个字听起来似乎挺威风的,但是也不过是军官中最小的一个。

  “弟兄们都照您的吩咐,把行头都搬到位了。”小旗跑到总旗面前,欠身说道。

  “很好,”宋总旗点点头,“都辛苦了,休息去吧。”

  宋总旗揩了揩汗。他还是不习惯南方的天气,仰头往上看,整个天空让艳丽的阳光给照得透亮,亮到那天蓝色的部分几乎和一丝丝的云片一样的白,他觉得脑袋给照得有点发晕,思绪似乎旋转着直往上飘啊飘的,直飘上那整片蛋壳似的、发着亮的、雾白色天球之上。

  一阵爆炸声响打断他的神游,也让码头上每个人都吓了一跳,接着刺耳的“咻”的一声,一道刺鼻硝烟直上青天,最后“砰”一声化为无数发亮火星缓缓飘下。

  码头另一头响起了震动整个小码头的斥责声,连珠炮似的,都听不出到底在骂些什么了,宋总旗不禁笑了出来,那肯定是要为宝船送行用的烟火,给拉来的民夫鼓捣燃着了。幸好没有射向码头上。

  这是永乐十一年的十月①。再过不久,三宝太监郑和就会从南京启程来此,然后率领宝船船队出航,这是第四次下西洋了,和前几次一样,兵士、船夫和奴仆总共约有两万七千人上下,供应这么多人所需的补给、粮草、用品,大部分都从这个太仓浏家港装载上船,这次听说要绕行天方①,因此备下的量就更多了。宋总旗左手边,就堆满了一袋袋的米粮,后头还有人正运来一匹匹的布,其他码头上也充斥着色色样样的物资。要是烟火点着了码头,那可会是一场大灾难。

  还是过去看看好了。正当他这么想的时候,有人拍了拍他的肩头。

  “宋兄弟。”

  “汪总旗?”他看了看四周,“黄总旗,赵总旗,还有……”

  说到一半,汪总旗就一把把他拉到一旁,“这边说话。”几个人走到一间小库房之中。

  “怎么着?”宋总旗满脸疑惑。

  “宋兄弟,你是新来,或许不晓得。永乐皇帝要下西洋,明着说是为了宣扬国威,其实是打算捉回逃往海外的建文皇帝。前几次下西洋,船上都跟着一大票锦衣卫,但屡次下西洋,这次还要再去,想必是前几次都一无所获。听说,这回要绕行天方,下一次,大概就要到木骨都束②去了,这样让我们老是待在海上,谁受得了?”

  “就是说。”另几个总旗也鼓噪起来,“谁受得了。”

  “那各位总旗们有什么打算呢?”

  “南洋的几个靠岸处,诸如占城①满剌加,都有许多汉人商旅聚居,不如我们就‘消失’在其中一地,在那边做个生意也好,天高皇帝远,不用纳赋,也不用再服役,岂不美哉?宋兄弟,我们听说你是从日本国归国的商旅之后,不知你对南洋各地熟不熟,有没有门路可依靠啊?”

  “南洋的气候风俗,恐怕不容易习惯吧?”宋总旗摇摇头,这点他可是感同身受,从日本国回到大明之后,他到现在还没有完全适应。

  “哈哈哈。”几个总旗笑出声来,“宋总旗,你是第一次要下西洋,所以才会这么说。咱们都下了三次了,算算这几年,在西洋的时间,比在大明的时间还多得多呢!”

  “原来如此,”他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搔着头想了想,“我爹在满剌加有些朋友。”

  “那好,”汪总旗说,“你也算是我们一伙的了,咱们就在满剌加下船,然后就不回来啦!去投靠你爹的朋友也好,万一没找着,凭我们几个,总也找得到安身立命的地方,好过在大海上飘荡。”

  “是啊!”其他几个总旗附议道。

  宋总旗看了看所有人,说:“就这么办吧!”

  “爽快!”汪总旗走过来拍了拍他的胸膛,“君子一言。”

  “快马一鞭。”宋总旗回道。接着汪总旗示意大伙儿解散,众人有默契地分别从库房不同的出口离开。

  库房内只剩下宋总旗,他沉思良久,才缓缓朝来时的那扇门走去,不经意撞上库房门边的一包麻布袋,里头的生姜撒了出来——那些生姜是要给船员们在海上治晕船的——打翻布袋扬起一大蓬灰尘,在门边阳光照射下,飘成了一片三角形的光柱,宋总旗拍拍衣服,走了出去。

  他怎么会不知道下西洋是要找建文帝呢?

  原本,他并不属于要下西洋的单位,是特别贿赂军吏,找了一位不愿下西洋的总旗交换单位,才列入其中。他并不愿意从军,也不喜欢当水军,更别说是下西洋了。这一切,都是因为奉了父命。

  他和父亲的关系,其实颇为疏离。儿时,父亲身为参军,公务繁忙,鲜有时间陪妻儿,都是母亲教养他长大,母亲依着父亲,从小灌输他那套忠孝节义的大道理。之后,靖难之变起,父亲曾在济南城守城三个月,音讯全无,好不容易盼到他回家,父亲却像疯了似的,要家人马上收拾细软,动身前往南京附近,住进一艘船上,母亲无怨无悔,顺从地照做了。

  他一边想着,把玩着手上的那块生姜,一边走回码头上,接着奋力把姜往江中一抛,“咕咚”一声,起了点涟漪,涟漪随江水流去,那块姜则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姜,当年他自己是用了不少,但是没什么作用。

  南京城陷之后,父亲带着一家人前往日本,据母亲说,他当时晕船到不省人事,他自己倒是没有记忆。

  当年,他们就是先沿着长江往下,再到这个太仓港换乘海船。他试着想象:在破晓前的时分,一艘载着一家子的中型木船,停泊在这个码头前的景象——当年他只有九岁,实在是记不清楚了。父亲说,燕王攻陷了南京,篡位称帝,他们一家将成为通缉犯,必须流亡海外,他们将前往日本国。

  到日本国之后,他们一家住在一个叫“博德”的港口城市,属于一个叫作“筑前”的国,“博德”是日本国的“汉字”写法,倭话念起来是“哈喀它”,至于“筑前”则是念作“吉哭见”。他不大能了解这是怎么回事,日本国不就是一个国吗?怎么国中还有国呢?总之,那是一个极为繁荣的城市,日本国全国、朝鲜、琉球、南洋,还有中国的商旅都在此交会,汉人也很多,还有好几个汉人聚居的地区,父亲有许多熟识的朋友在此,有的是汉人,有的是倭人,一家子很快就找到了栖身之处,但是,母亲却因为水土不服而病逝了。之后,他与父亲在日本相依为命,先是在几个经商的朋友那里帮忙,偶尔父亲也会出海,父亲倭话讲得很流利,或许因为血脉相传,他学习语言也很快,才一年,就能跟倭人大致上沟通无碍。

  也差不多在这个时候,父亲自己顶下一家布行,布行的后头有个院子,父亲会严格督促他在此练武,不过父亲不在的时候,他却是和邻居的少年们玩耍。这些少年有不少是“唐人”——包括和他一样从大明来的汉人,或是从宋朝或鞑子统治的时候就来此定居的汉人后代——也有不少是倭人。一群年轻人血气方刚,偶尔也有冲突,但通常只是拿着木棍互相打闹,他凭着父亲教的武功底子,总是占上风,其他少年则不免胳膊或身上带一块乌青回家。

  一天,他父亲回来,撞见他们正打闹玩乐,神色一变,大喝一声,把他的朋友们全都赶走。接着父亲猛扯着他的耳朵将他拉进家中。

  “游于艺,荒于嬉!”父亲大骂,“我要你修文练武,你修练到哪去了!”

  当时也不知是为何,突然间,他脱口而出平生第一句反抗父亲的话,这让他自己都吓了一跳:“我修日本国之文!练日本国之武!与近邻们教学相长,有什么不对?”

  他生平仅见的反驳,让父亲愣住了,父亲的脸色先是整个沉下来,正当他以为要挨上一顿板子,父亲的脸色却缓和了,还微微露出一抹似乎带着得意的微笑,开口问道:“你要练日本国之武,是真的吗?”

  “是的!”他赶紧点头。

  “那怎么不拜名师求教?”

  “因为……”他被问急了,随口答道:“我不知找谁拜师,只好找左邻右舍,打打交情……”

  父亲破口大骂:“胡说八道!”正当他吓得肝胆俱裂,父亲却变回了和蔼的模样,说:“放心,我会帮你找的。”

  许久之后,当他已经快遗忘这件事时,父亲带来一位倭人。

  这个倭人和平常看到的倭人没什么不一样,但衣着体面了些,剃了个奇怪的发型,最大的不同,就是腰上别了一长一短两把倭刀。父亲很慎重地要他向这位倭人行礼,告诉他,这位“饭筱”先生名叫“家直”,是“下总”国“千叶”氏的家臣,虽然只是一名“乡士”,年纪也很轻,但是剑术高超。“下总”国远在日本的另外一边,这次是因“千叶”氏派他的领主前来“博德”采买一些商品,他跟随领主前来。父亲说这是非常难得的机会,要宋慕向他好好学习。

  他狐疑地打量了一下,这个“饭筱”先生也不过约莫十八岁,会有什么了不起的本事?

  “饭筱家直”讲了一句倭话——应该是倭话,但他却听不懂。于是父亲说:“这位先生讲的是关东话,跟我们九州岛的腔调很是不同,他是说:‘别浪费时间,出招吧!’”

  他点了点头,用倭话说了声:“有劳了!”便拿起木剑往前一刺,然而,“饭筱家直”的身体仿佛是微风吹动的纸片,又好似在流水中飘动的布帛,应着他木剑的来势微微往旁一偏,让他一剑落空的同时,只听到一声悦耳响亮的金属鸣声,面前感觉仿佛有一道凛冽劲风拂过,他瞪大了双眼,下意识地僵住了,心跳猛然加速——木剑莫名地断成了两截,断掉的那截木剑好像很缓慢、很缓慢地落到地上,发出“叩”的一声。他这才回过神来,饭筱家直仍是手按刀柄,仿佛它从未出过鞘似的。

  他诧异地望着断剑:“这……这是妖法吗?”

  “这叫做‘居合’。”父亲说道。

  “居合”是利用倭刀细直微曲的形状,在临敌之时先收刀入鞘,再神速地拔刀斩杀对手。中原从来没见过这种使刀的方法,他心想:要是来上这么一招,肯定会让对方猝不及防。

  父亲告诉他:“我教你的‘巴子拳’拳路中,也有将拳势隐藏袖中,然后突袭的招式,这招也可改使短刀或飞镖。但拳头、短刀和飞镖,终究是短兵器。日本国人却能用这么一把长刀为之,中原武术之中,没有可比拟的。”

  他点了点头。

  “很好,那么你还不赶快拜师?”

  他正要伏身下跪,“饭筱家直”一把拉住,说:“我只想跟人切磋武艺,可不想收徒。一来我在此时间短暂,教不了什么。二来我的剑法也还不到能开宗立派的程度。”

  “家直”总共在“博德”待了一个月左右,这段期间,父亲很殷勤地款待他,他则和他学习“居合”,也跟他交换一些从父亲那边习得的棒术、枪术和擒拿搏击的心得。

  原本,他以为会这样在“博德”一直待下去。但是才不到两年,有一天,他听到街坊邻居们大呼小叫,往海边的方向指着、跑着,他跟出去一瞧,只见博德海滨出现密密麻麻的船影。那些船,比寻常的两百料船大了足足有一倍左右,有些还要更大,帆头和船头挂着黄旗,旗上绣有一条白龙。

  他兴奋地回家告诉父亲,父亲却面色凝重。

  “那不是‘龙’,龙五爪,那却只有三爪。云从龙,龙伴有祥云,那却是水纹。”父亲说:“那是条‘银蟒’。”

  “银蟒?”他糊涂了。

  “那是奸贼佞宦马三宝①的旗帜,化成灰我都认得。”父亲咬牙切齿。

  于是,父亲唤他到内室,和他长谈,这是父亲第一次这么详细地把靖难之变的过程,原原本本地告诉他,一直以来,父亲都只是训令他要忠君爱国,没有提起太多往事。

  “当年,勤王之师在江淮抵抗燕王,这个马三宝,领着水军为燕军送粮,又登陆突袭王师之背后,若非如此,南京也不会那么快就陷落了!”

  他听完,对建文帝并没有增一分同情,倒是担忧了起来:“原来是燕王的人马,莫非是来捉拿我们的吗?”

  父亲什么都不说,只是把他送走,要他到南方的“萨摩”去避一避,但才到半路,父亲就又遣人把他召了回来。原来,三宝太监,也就是后来的郑和,已经离开了。

  父亲很快得知,那是燕王派遣郑和出使日本的舰队,燕王以大明天子的身份,封赏日本国的统治者“将军”“源义满”为“日本国王”。

  “这不是很蠢吗?”宋慕嘲笑道,“现在的这位‘将军’姓‘足利’,不是姓‘源’,而且,日本国的‘幕府’上头还有一位‘天皇’。这燕王完全搞错了嘛!”

  “燕王不晓得日本国情并不代表什么。”父亲说。随即脸色变得凝重,并陷入了沉思。他常看到父亲有这种习惯,正打算告退,父亲突然开口说:“取文房四宝来!”

  父亲忙碌了起来,接下来数日,他写了很多书信,并且不时有唐人、日本浪人或南洋诸国的人等来访。有些是他常见的父亲友人,有些他却从来没有见过,而这些人见到父亲之后,往往入室密谈,有时候还谈到深夜。父亲的书信,一半是请这些人来访,一半则托人送往南洋。就这样忙了半个多月,父亲突然告诉他:必须回大明。

  他有如晴天霹雳:“回大明?”

  父亲向他说了建文帝逃出南京的往事,告诉他:燕王组织了这么大规模的水军,先来到日本,之后或许就会下西洋,目的就是要捉拿建文帝。

  “郑和带着一万多水军前来日本,是示威,宣称要来买日本的珍珠,出三倍的价钱,是贿赂。他说大明今天已有新皇帝,一切要变新,带兵威吓,又加以封赏,这是恩威并施,暗示‘足利义满’,要他交出建文皇帝,至少给个下落。但是……”他很仔细地探查了四周,确定隔墙无耳,才压低声音说,“此事你必须誓死紧守秘密。”

  他点了点头。

  “建文皇帝在满剌加,”父亲说,“在你黄伯父那。为了安全起见,我已经送信给他,请他把建文帝送往锡兰山①躲避。燕王应该不会想到他会躲在那么遥远之处。”

  “爹,西洋万里迢迢,人海茫茫,郑和应该找不着的。”他安慰父亲。

  “他找不着?但银子找得着,”父亲叹了口气,“现在到处用的是永乐钱,‘永乐’就是那燕王僭称皇帝以后的年号。他现在用钱买通了日本,当然也能用钱买通整个西洋,买到告密者,买到消息。”

  “所以,吾儿,你必须回到大明,从军,并想办法进入郑和下西洋的部队之中,伺机保护建文帝。燕王的鹰犬并不认得你,你必须单独行动。”

  他抚摸着腰间系着的刀柄。这把倭刀,是离开日本国前,父亲为他购置的,如今,这是他与父亲之间唯一的联系。倭刀虽然锋利,却也需要时常保养,他日日为它上油,并不间断地练习“家直”教导他的剑术。

  离开“博德”之后,他先从对马岛搭船前往朝鲜,混进一群朝鲜商人之中,打了好几个转才进入大明地界。燕王将南军北调,扩军重编,整编期间兵籍混乱,他想办法在北边顶了个小旗的空缺,由于体格和武艺都不差,加上贿赂的帮助下,一路升上总旗。到终于进入下西洋的部队时,离从日本国出发之日,已经过了九年,与父亲之间音讯全无。

  不久后,宝船就会从这天下第一大港出发,出太仓之后,一路向南驶往福建长乐太平港,那是最后的国内补给港,然后等待西北季风前来,就顺风出洋。

  一切会如何呢?他要为了快要记不清楚长相的父亲,还有从未谋面过的皇帝,飘荡海上,追寻至天方海角吗?还是跟伙伴们一起,依汪总旗的计划,到满剌加去安身立命,远离这一切?他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宋总旗转过身。他是有个名字,宋慕,但是他不喜欢提起这个名字,一方面,这是父亲起的名字,另一方面,使用本名会有被锦衣卫找上的风险,然而他却没有改变他的姓,因为可能的敌人或许会认为他一定会更姓,而没料到他竟然使用本姓,在行伍之中,他自称是宋铁头,一个俗气的名字,也是安全的名字,当上了总旗之后,弟兄们都称呼他宋总旗,他觉得这很亲切,也更安全。宋总旗很喜欢他的手下,但是他们都在原本的单位,可能再也没有机会见面了。他走向他的新部下,朗声说道:“集合!休息够了,该干活儿了!”

  太仓这段江面上竖着几百根桅杆,就好像是水面上长出了一座光秃秃的森林似的。整支宝船舰队都在此暂泊、装载,等待出航。

  宝船正如其名,外型像是一个个巨大无比的元宝,最大的几艘,每艘都有如一座海上城池,用厚实的红漆漆得光亮,每艘有八到十二支的粗大桅杆高耸直刺天际。宝船总共有六十二艘,占据了江面的中心部分,周围则泊着百来艘较小的辅助船,总计有两百多艘船舰。码头上仍然是一片狼藉,民夫们、军人们,忙得像一团团蚂蚁似的,码头和船上堆积散落的物资,也引来了一群群的鸟儿,有鹊鸟、有海鸟,在桅杆间穿梭、绕着船只飞舞着。

  往上游去,江面却是静得超乎寻常,原本在大江东西奔波的商船,都为了宝船出航而暂停了,再说,他们也无货可载,整个大明的物资,都集中到了太仓港的仓库中,准备运上宝船,得一直到南京龙江港,才会看到些许船只。龙江港的这些船,将会搭载三宝太监郑和和他的从属,从南京前往太仓。

  南京四道蟠龙般的坚固城墙仍旧屹立在山河湖泊之间,也依旧是大明的首都。不过,迁都到北京只是迟早的事,永乐皇帝一即位,就将北平更名北京,设行在六部,调度大量军队,迁徙富户,整个南京城越来越空荡荡了,原本烧毁了的宫殿,也只是简朴地修复,所有人都看得出永乐帝不打算久留于此。

  略显寂寥的宫殿群中,有一偏殿,由锦衣卫严密地把守着,四周空无一人。一队锦衣卫簇拥着面容轮廓较一般汉人深些的两人走近,走在前方者正是三宝太监郑和,他一身显贵华服,正午的日光让他蹙着的眉头在眼窝上投下阴影,显得有些深沉,跟在他身后的则是通译马欢。当两人接近偏殿,围绕他们身边的锦衣卫缓下脚步,成了雁行般的序列,然后往两旁退开,加入把守的锦衣卫之中,只有郑和与马欢继续往前,走向偏殿大门。

  郑和先是轻叩了两下,然后推门而入,马欢则随后把门带上。殿内弥漫着一股沉闷死寂,整个偏殿的门窗都封得密不透风,只有一道道细如发丝的阳光从气窗缝隙中微微透入,马欢点起烛台,举烛照明,但是殿内除了他们两人以外,别无他人。

  郑和领着马欢往前,在偏殿的中央跪了下去。这是马欢第一次陪同郑和前来,他照着郑和事前的嘱咐,低头看着地面,虽然不至于不知所措,但总觉得有些心慌。

  偏殿有处发出了声响,然后是缓步而行的脚步声,马欢听到那人拉开椅子坐定,然后轻拍了一下手,那相当于是说:“平身。”

  郑和起身后,就自顾自地大步向前。马欢一时踌躇了,不晓得是否该跟上,他知道前头坐着的人,就是大明当今皇帝,而永乐帝素以急躁暴戾、天威难测著称。

  不过他也有不拘小节的一面。郑和在永乐帝还是燕王的时候,就已经是他的心腹,和永乐帝情感上很亲密,对永乐帝的习性更知之甚详,马欢心想,或许这就是郑和之所以在辟室密谈时,用一种似乎与皇帝平起平坐的态度来面对他,因为这样显得两人的亲近,反而可以在多疑猜忌的皇帝面前保持自己的地位。

  但是马欢可不是永乐帝的旧识。

  他迟疑了半晌,还是跟了上去,胸口怦然作响,生怕踏错一步就惹来杀身之祸。

  郑和招了招手,示意他把蜡烛举高些,烛火摇曳,皇帝的身影也忽明忽暗,他坐在一张不甚起眼的普通椅子上,面前有一张大桌,郑和正把海图摊开在他面前,蜡烛只微微照明了桌面,三个人的脸都是暗着的,而偏殿四处则是漆黑一片。永乐帝漫不经心地看着海图,接着开口:“此次下西洋,你有多少打算?”

  郑和正抚着海图的双手停了下来,低着头道:“奴才这次已经掌握到十成的把握,”微微停顿了一下,“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永乐帝急性子地说,“前三次,你也说有把握,结果呢?就说第一次吧!你说得到了确实的情报,说朱允炆在满剌加,怎么连条衣带子也没带回来见朕?”

  这声责难听在马欢耳中,那原本就闷不透风的空气,带着燃烛的气味,让人似乎喘不过气来,他额头沁满了汗。

  但是郑和却仿佛轻描淡写似的接口道:“皇上恕罪,禀皇上,第一次下西洋,奴才给您带回了叛贼陈祖义的首级。那是朱允炆在满剌加招兵买马,想用来对抗皇上的海军,奴才用诱敌之计,将五千贼兵全数歼灭……”

  “够了,”永乐帝打断他,“八年前朕就听得够多了,”他急躁的语气突然一缓,“好好,算你有功,虽然没捉拿到朱允炆,至少断了他起兵复国的念头,大功一件,”不过接着永乐帝坐直身子,语气又带了点严厉:“那第二次呢?”

  “奴才探得朱允炆逃往锡兰山,并接受锡兰山国王的招待,”郑和仍然是不慌不忙地说,“因此诱出锡兰山的舰队,攻占了锡兰山国,捉拿了锡兰山国王……”

  “但是朱允炆却给逃啦!你说你留了最优秀的锦衣卫继续调查,之后又让你去了一次,大搜特搜,可也没找着。”

  “这正是奴才方才要说的事。”

  “要说什么?”

  郑和却没有如先前马上答复,而是微微皱起了眉,似乎轻轻摇了摇头,然后才缓缓地说:“奴才前几次行动,都功亏一篑,这宝船舰队中有两万七千余人……内贼难防啊!必定是有内贼泄密,才导致朱允炆逃脱。”

  永乐帝叉起手:“我给你那么多锦衣卫,连个内贼都抓不了吗?”

  “禀皇上,”郑和答应道,然后倾身往永乐帝靠近了些,仿佛要跟他说悄悄话似的,轻声说:“探到了。”

  “哦?”

  “皇上还记得铁铉吗?”

  “怎么不记得,”永乐帝锁起了眉头,“朕攻打济南时,差点死在他手上。”

  “铁铉已经伏诛。不过,出奸计害皇上的,却是那宋参军,他流亡海外,杳无音讯。据报,宋参军派他的儿子混入军中。我们先前只截到他要送给他儿子的信息,并不晓得混迹何处,如今,我们调查发现,他儿子用偷天换日的手法混入宝船成员之中。当然,我们也已经锁定其他内贼,只不过为免打草惊蛇,暂时只是监视着他们。”

  马欢手上的烛火微微晃了一下,但是郑和和皇帝似乎都没有注意到。

  “很好。”

  郑和语气一沉,“启禀皇上,奴才以为,如果在出发之前,把这些内贼一次全……”郑和语气加重了些,拉长着,但永乐帝却举起了手,示意他闭口,似乎叹了口气,接着缓缓说道:“杀了他们,你就找不到朱允炆了,这个道理,你也不是不明白。”

  “皇上圣明,奴才愚钝,忘了这层道理。”

  “朱允炆终究是皇亲国戚,我要亲眼看见他活着出现在我面前,明白吗?”

  郑和停了半晌,接着以困惑的语气说,“奴才这就不明白了,不知道皇上的意思是?”

  “你知道也罢,不知道也罢,知道你就想着,不知道你就记着。”

  “奴才遵旨。”

  永乐帝看着他,凝视了一会儿,然后以稀松平常的语气说:“这次下了西洋,你走得那么远,到了天方,有人说,你是要图自己的方便,顺道去朝圣了。朱允炆确定是在天方吗?”

  “绝无此事,皇上。奴才……”郑和急切地说。

  “若是你到了天方,真要去朝圣,也无妨,朕恩准你。”

  “谢主隆恩。”郑和道,“禀皇上,那朱允炆,确实是在天方,奴才历次下西洋,在占城、旧港、苏门答剌、爪哇和满剌加都建立了基地,更留了不少干探,遍布南洋,追查那朱允炆和其同党的行踪,虽说南洋之大,但行商所到之处,均是固定,天网恢恢,终究是疏而不漏的啊!”

  “很好,那把他活着带回来。”

  “所以决计不能在找到他之前,杀了内贼,”郑和仿佛自言自语地重复着先前的话,“否则朱允炆知道了,奴才就找不到了,奴才明白了。”

  “你明白了就好,那,退下吧,这事,就托付给你了。”

  郑和向马欢比了个手势,马欢点点头,将桌上的文件收拾起来。两人向永乐帝再拜,向后退到偏殿门边,敲了敲门,门外的锦衣卫恭敬地分成两列,拉开殿门,而殿上的永乐帝早已消失无踪。锦衣卫们聚了过来,紧跟着两人,浩浩荡荡,直往城外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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