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 阅读页

第二章 涛浪迷离渡西洋

  几艘快船驶进泊满江面的船团之中,原本松散排列着的船队马上忙碌了起来,千户、百户、总旗们大声吆喝着,少数还没上船的人员和货物加紧作业。四下是一片忙乱,郑和以出乎意料的矫健身手,登上最大的宝船,马欢和锦衣卫们也跟着登船,船上已经有一位内府太监在等候他们。

  “郑公公,一切都备好了。”那位太监说。

  “很好。马欢,你照惯例回避吧。”郑和向他点点头,往甲板的前头走去。宽阔的甲板上,已经架设了祭拜天妃的神坛,上头饰着大红大绿、珠光宝气的装饰品,香烛烟雾缭绕。以贩夫走卒的眼光来看,可说颇为华丽,但是换个角度想,就是颇为俗气。在神坛前,还设有三牲祭品,奉献着仙师酒,有一只口中含着菠萝的大公猪趴在神像前,那正是郑和要马欢回避的原因,身为一个虔诚的安拉①子民,是不可以接触到猪的,也不能碰酒,而更重要的一点,是不能崇拜偶像。

  马欢自从五年前就成为郑和的心腹,但是他仍然觉得郑和这个人高深莫测。譬如说这件事,郑和已经改宗了,他吃猪肉、拜偶像,甚至从日常生活中的一切行为观察起来,他都更像个佛教徒而不是回教徒,但是,郑和却非常注重马欢对真主的虔诚信仰,他不但时时提醒他回教的教义和戒律,更给予舰队中所有信奉回教的成员们最大的方便,这实在非常矛盾。

  还有,郑和平素行事谨慎……谨慎还不足以形容,可说是到了多疑的程度。但是,马欢当年才初次与他见面,他就要马欢在他身边行走,这也让马欢百思不解。

  不过,多年以来,马欢在郑和身边,已经养成了凡事不多问的习惯,如果郑和认为马欢有需要知道的事,他会自己说出来。因此,这些疑问,他也一直放在心里。

  和永乐皇帝的一席交谈,也让他充满疑惑。不过现在不是想这些事情的时候,一个真诚的安拉子民,一日之中要献上五次礼拜,而礼拜的时间到了,这就是郑和要他离开的第四个——也是最重要的——原因。

  “郭公公。”马欢向方才的太监打了招呼。郭承礼原本并非下西洋的成员之一,但是他看到马欢在参与郑和第三次下西洋时写的一些札记之后,对西洋深感兴趣,自请出使暹罗①,又向郑和请托加入第四次下西洋的行列。郑和让他在船上负责打理信奉回教成员们的一切需求。

  “请跟我来。”郭承礼笑着带着马欢往船尾走,他边走边拿出一本簿册,“马兄弟,我把你的札记整理了一下,现在刚写到占城的部分,你瞧瞧我写得如何。”

  马欢翻了翻,“不错啊!”他笑道。虽然被改写得看不出原形了。

  “我想啊,这次出洋,我就着兄弟你的记录增增补补,出成一部书,你觉得如何?书名嘛,就叫《瀛涯全览》。”

  “嗯……《瀛涯胜览》吧,”马欢想了想之后回答道,“先失陪了。”他走进回回弟兄们之中,准备开始朝拜。

  航行所需的民夫已经全数登船,蚂蚁似的,有的列队使劲拽着缆绳,扬帆、撑篙,有的推着车混在军士队列之中。吆喝声此起彼落,偶尔夹杂挥鞭声。

  总旗们领着小旗与兵士走上斜板,厚重大木板桥不时发出吱嘎声,阳光直晒在众人身上,军官兵士们都一样的揩着汗。突然,旁边的民夫脚一滑,装满大米的独轮车往旁倾倒,宋总旗连忙往前一跳,双臂向前弹出,及时拉住麻袋上的粗索,使力将它一步步拉正。

  汪总旗赶上前来,先踹了两三个小卒的膝盖窝,吆喝道:“眼睛给猪油蒙了不是?还不赶快去帮宋总旗!”五六个人这才赶忙跑过去帮忙。

  宋总旗松开手,看了看那差点把车推翻的民夫:“你有没有受伤?还能不能推车?”

  民夫正要回答,冷不防黄总旗一鞭子打过来,他痛得直站起来。“看!”黄总旗啐了一口,“好好的嘛!装死?还不赶快给我滚过去把车推上船!”

  民夫摇摇晃晃地接过推车,这次换汪总旗破口大骂:“别他妈的找麻烦好不好?到底行不行啊!去,去,别推了,王小六,邱大丙,帮他推上去。”推车的民工连忙道谢,两个兵士则是一脸不甘愿,趁人不注意猛踹了那民夫两脚。

  宋总旗正要制止他们,一名小旗跑了过来,说:“请问您是总旗吗?”

  汪总旗问:“总旗那么多,你要怎么叫?乱叫可不行吶!”

  小旗愣了一下。汪总旗怒道:“你他妈的第一天当兵啊?都当到小旗了,就算第一天当兵,也该知道看见官长该怎么讲话吧?”

  “哦,啊!是!禀官长!给官长请安!”

  “没吃饭啊?大声一点!”

  “禀官长!给官长请安!”

  “你唱戏啊?”

  “禀官长!给官长请安!”

  宋总旗笑了一下,拍拍汪总旗肩头,低声说:“官威发够了吧?”

  “新来的,不这样骂一骂,不长眼,我可是为他好。”

  “是没错,不过就给我个面子吧!”宋总旗说。

  “好,”汪总旗猛踹了那小旗一腿,“看在宋总旗面上,免了,有屁快放!”

  那名小旗喊完了之后,嗓子也哑了,他走过来,说:“禀官长,邓百户说,要宋总旗、汪总旗、赵总旗、黄总旗、陆总旗、许总旗……”

  宋总旗打断他:“你说的邓百户,可是邓更头邓百户?”

  “禀官长,正是。”那名小旗说:“还有伍总旗……”

  “行了,行了,就是所有他底下的人嘛,对吧?”汪总旗说,“直接说邓百户要干吗?”

  “禀官长,邓百户说,要所有的总旗,都改去上旗舰。”

  “好,你可以走了。”宋总旗挥了挥手,那名小旗道了声谢,转身就跑。

  汪总旗这时突然也不生气了,整个脸沉了下来,他跟其他总旗们比了比手势,分别把任务交代给手下的小旗们,接着走下长板,找了艘驳船载他们往旗舰划去。

  驳船上气氛凝重,总旗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发一言,宋总旗看了看汪总旗,他用眼神瞥了瞥划船的船夫示意,于是他也不出声,直到攀上旗舰的船舷,也没人说半句话。一登上甲板,马上有人招呼他们前往船的前半部祭拜天妃。

  他偷个空,探出船舷往下望,才启航的船队尚未列成阵,粮船、水船、坐船、战船交织混杂在一起,一艘艘马船以巨缆和硕大的宝船相连,牵引着宝船出海。每艘船都正在进行拜天妃的仪式,焚香点烛的少不了,神坛上也堆满三牲四果——

  多亏了天妃的福,看来这几天都会吃得很好。

  原本旗舰上的官兵们都在神坛前祭拜,已经略嫌拥挤,再加上宋总旗这新来的一票人,就更加混乱了,前头郑和、锦衣卫与高层军官们带头向天妃跪拜,趁着所有人忙乱着,汪总旗把大伙儿拉到背着风那侧的船舷边,黄总旗首先小声地说:“怎么突然把我们调来旗舰,消息走漏了吗?”

  “我们应该都没有走漏风声啊!”伍总旗略带焦急地说。

  “再怎么说,就算走漏风声,几个小总旗要走,也顶多是百户,最多是千户插手来管,叫到旗舰来也太夸张了。”汪总旗安慰所有人。

  “也对,”赵总旗说,“不管搭的是哪艘船,下了船也都一样。”

  “总之,大伙儿小心为上就是。”汪总旗说道。所有人都点了点头。宋总旗感到黄总旗向他瞥过来一眼怀疑的眼光,下意识地把头偏了偏,却瞥见船的另一头有个人影似乎原本正看向这边,倏地消失了,他正打算要开口,汪总旗比了比手势,要大家解散回到祭拜的队列里。

  前头负责主祭的千户已经向天妃奉上仙师酒,祝文念到末尾了:“……弟子一心专拜请,湄洲娘妈降临来。急急如律令。”

  宋总旗四下张望,想看看是否还有可疑的人物,不过却没有任何发现。或许是转头的瞬间,眼花了吧?

  马欢手上端着一个附有日晷和牵星斗板的罗盘。航海时依靠罗盘来判断方向,罗盘最初是回回们为了寻找圣地的方向,从中国的罗盘改良而来的,后来,回回反倒因此在海上掌握了优势,如今,郑和舰队所使用的罗盘,是从回回那里传来的。马欢放下罗盘,脱下鞋子,在事先备好的水盆前洗净脸及手脚,接着面向圣地,在面前铺开一张地毯。

  叫拜者开始用清真言——也就是天方话——高喊:“要行善!”然后再一次,“要行善!”

  马欢和所有人一起,先是站立着,把双手抬到耳朵旁,再把手合拢,左手搭住右手,放在胸部上。接着弯下腰,手放到膝盖上头,再回复到站立的姿势。之后,整个身体俯卧到地上的毯子上,短暂坐下来,再俯卧一次。

  整个过程中,他们以清真言宣读着《古兰经》中的词句和经文,喊声此起彼落:

  “安拉是最伟大的。”“安拉是最伟大的。”“安拉是最伟大的。”“安拉是最伟大的。”

  “我见证除安拉外没有其他真主。”“我见证除安拉外没有其他真主。”

  “我见证穆罕默德是安拉的使者。”“我见证穆罕默德是安拉的使者。”

  “来礼拜。”“来礼拜。”

  “来行善。”“来行善。”

  “安拉是最伟大的。”“安拉是最伟大的。”

  “除了安拉没有其他真主。”

  最后,他们回到坐着的姿势,彼此问候:“愿你平安,真主怜悯你。”

  这些固定的礼拜仪式是十分严格的,不准有任何偏差,虔诚的回教徒应该日复一日地遵循它,这整个过程是一种必要的训练,让人们经常记住真主。郑和并不在礼拜的行列之中,相反的,他现在正在崇拜异教偶像,和酒、猪肉混杂在一起,稍后可能还会吃猪肉,再怎么说,他也是个叛教的改宗者了,马欢心里头想着。

  回过身来,他却看到郑和正站在身后,身边没有带护卫。

  郑和向他招招手,马欢穿上鞋子走向前去,“公公有何吩咐?”

  郑和笑了,手一扬,手里是一本《古兰经》抄本,他说:“来,我想趁空跟你聊一聊经文。”

  郑和领着马欢一直到一处阴暗的舱间内,里头只有一张桌子,两张椅子,和一个高高的档案柜。郑和坐在档案柜前,把《古兰经》放在桌面上,摊开,接着突然开口。

  马欢一时愣了一下,随即马上理解郑和说的是天方话:“你坐在对面。”

  马欢满脸诧异,五年来,除了经文里的词句外,从未听过郑和讲过一句天方话。

  他并没有坐下,反而是脱口而出:“郑大人既然天方话说得如此流利,何必要通译呢?”

  “先坐下吧。”郑和说,一边作势指着一行《古兰经》的经文。马欢依言坐下,狐疑地看了看郑和,郑和又指了指下一行经文,说:“现在就算有人在偷听,也只是以为我们在讨论经文,就算心生怀疑,他们也听不懂。”

  “嗯。”马欢应了一声。两人接着全程以天方话交谈。

  “你还记得你的前雇主,李六麻子吧,”郑和说,“这五年来,我派人严密地调查他,他真是个奸商,为了赚钱什么都干,连自己的亲戚都坑,连人都拿来称斤论两卖到南洋去。我没看过比他更缺德的人了。”

  马欢吃了一惊,又连忙坐正,郑和不待他回答就继续说道:“这样正好,像他这种丧尽天良的人,绝对不会是建文一派的同党,他们可讲究忠孝仁义得很。所以,我已经结束对他的调查。既然他不会是建文一派的同党,你,自然也不会是他派来刺探机密的间谍,这就是今天我找你来的原因。”

  马欢连忙说:“承蒙大人明鉴。”

  “以后别公公、大人的称呼我了,”郑和说,“当初,李六麻子派你送他截到的信,前来领赏的时候,我就是看中你是穆斯林弟兄,才要你在我身边行走,咱们都是主内兄弟,以后兄弟相称即可。”

  “是的……三宝大哥。”

  郑和大笑出声,说道:“很好,反应很快,当初就是看你天方话说得好,又跟过商人,脑袋也灵巧,才选中你的,我的眼光果然没错。”

  “但是……”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郑和摆摆手,“要知道,我们回子在有元一朝,是高高在上的,那些蛮子对我们很是不满,许多时候,为了苟延性命,有很多不得已。”

  马欢听着,心里想:如果真的是虔诚地信仰真主,那为了信仰而牺牲也在所不惜才对,不过他口中说出来的却是:“《古兰经》中说道:‘你们把自己的脸转向东方和西方,都不是正义。正义是信真主,信末日,信天神,信天经,信先知。’若是被外力强迫,不得不违反真主的教诲,但是心仍向着真主,无所不知的真主会明白的。”

  郑和似乎有点感动地点了点头,说:“谢谢你这么说。我想你还不知道我入宫的经过,我十岁时在战乱中被明军逮捕,只因为我是回子,就遭到他们惨无人道的对待,之后成了太监。这大明的汉人,对我们回子防心可重了,要不是我故作改宗,别说永乐皇帝不会这么信任我,脑袋恐怕早不晓得掉了几回了。”

  马欢听了,不禁对眼前的这个宦官兴起了一阵同情,马欢自己的长兄,也是遭到类似的待遇,现在不知流落何方。

  “拜天妃嘛,也是这个意思。”郑和继续说道,“你或许不清楚,咱的二万七千多名船员,多数是从福建、广东、浙江三个沿海省份招募来的,他们原本就笃信天妃,迷信得紧,也不晓得真主的教诲,要不是这样大张旗鼓地祭拜天妃,给他们安心,谁知道航海的过程中会出什么乱子,唉。”

  马欢点了点头,他已经参与过一次下西洋,船员们的来历和想法,他多少是了解的。

  郑和话锋一转,声调沉了下来:“我知道,和皇上的对谈,你有许多不解之处,是吧?”

  马欢点了点头,说:“弟正是这点很不明白。”

  郑和笑了笑,说:“你已经很会做生意了,不过,为官的道理,还是需要琢磨琢磨。蛮子们有一句话‘伴君如伴虎’,在皇帝跟前,是要特别的费心机。”他在椅子上换了换姿势,接着略板起脸来,“五年前,我只是要你在我身边行走,今天以后,你就成为我的心腹之人,所以,这些道理,我得给你说明白,让你能知道我的意图、我的心思。”

  “承蒙大哥教诲,汝钦①敢不好好学习。”马欢说。

  “很好。”郑和说,“不如这样,有什么不解的,你来问,我来答。”

  马欢停顿了半晌,接着开口问道:“三宝大哥,你是真的要杀宋参军的儿子吗?”

  “皇帝不是说了吗?杀了他,我们就找不到建文了。”

  “那……?”

  “因为,我是回子,虽说永乐皇帝与我很亲密,终究是会有所提防,再说,我手上还握有这么庞大的舰队,永乐又是个多疑的人,如果是由我来说出不可杀人,永乐一定会怀疑我是否是他的同党。”

  “我明白了。”马欢说。

  “另外,让永乐说出来,显得他英明。这点小伎俩,汝钦,你可得好好学着。”

  郑和笑了一笑,“那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

  “李六麻子托我带来的信,五年前就到三宝大哥你的手上了,大哥也根据信的内容,在上回下西洋时,让锦衣卫们又抄了一次锡兰山,为什么先前大哥都没跟皇上提起,这次却又提出来了呢?”

  “汝钦啊,”郑和坐正了些,“你看我现在率领着这么庞大的舰队,好像很风光,但是,这风光的背后,耗费了多少人力物力?一般人不清楚,我可是很明白的。永乐帝是个吝啬节俭的人,他耗费巨资,屡次遣我下西洋,如果没有什么收获的话,哼哼……”

  郑和看了看马欢,觉得他好像还是不甚理解,把手往桌面上一放:“挑明了说,就是借口,汝钦,要在官场上安身立命,靠的就是借口,一个借口,就是一张保命符,保命符这种东西,平时要准备多一点,但是要省着用,一次用光了,下回该怎么办?”

  “我明白了,宋参军写给其子的信是个很好的借口,所以留到现在才使用。”马欢说。

  “嗯。”郑和闭上眼睛,“还有,官场上,总要多保留点底牌。你看看我身边这些个锦衣卫,似乎都听我的号令,其实呢?”

  “这些锦衣卫不是大哥你的部下吗?”马欢诧异地问。

  “他们有自己的打算。锦衣卫由皇上直辖,又设有自己的司法机关:三法司。刑部、都察院以及大理寺,都无权干涉他们,可说是势力熏天。不过,他们仍然不满足,一直游说皇上,要再组织一个权力更高的特务机关。永乐几年来,都没有答应。”郑和说。

  “皇上是把这个当饵,引诱锦衣卫们尽力寻找建文?”

  “聪明。所以这些锦衣卫们跟前跟后的,拼了命似的协助我下西洋的任务啊。”

  “那宋参军之子的事……”

  “没错,”郑和回道,“是他们自己查出来的。这也是我把宋参军写信之事向皇上报告的原因之一,先前,只截到了信,没有查到人,永乐必定不会善罢甘休,既然人都给他们找出来了,那么自然就顺当了。”

  “还有,人既然被找出来了,就不能再瞒了?”马欢说。

  “说得好,你学得很快。”郑和笑道,“这姓宋的也忒会藏,要不是他贿赂军吏,调换单位,还真找不到他。也忒大胆,竟然不换个姓,也没隐瞒从东洋来的事。”

  “或许不好瞒吧!东洋口音毕竟很容易认出。”马欢说。

  “的确。”

  “三宝大哥,那,你又是怎么知道建文人在天方的呢?这也是锦衣卫们查出来的吗?”

  “我从三点判断的,”郑和正色道,“首先,宋参军写给其子的信,全用天方文撰写——这也是当年李六麻子派你来送信的原因——这表示,这小子一定懂天方文,而为什么一个蛮子的儿子要懂天方文?难道他信了真主不成?不,一定是有非得到天方去不可的原因。”

  马欢抿了抿嘴,眼神闪烁了一下,接着说:“嗯,所以建文一党可能和他约好要在天方会合?”

  “没错,”郑和看着桌上的古兰经,“第二点,安南现在在我大明的统治之下,而且,经过三次下西洋,占城、旧港①、苏门答剌、爪哇和满剌加都有了咱们的基地,锡兰山抄了两次,这些地方,里头都塞了密密麻麻的探子,苏禄②、彭亨③、真腊④、古里⑤、暹罗等地虽然没有基地,锦衣卫早派了不知多少人,随历次下西洋及出使船团前往,眼线遍布了整个南洋,但是,却一无所获,半点消息都没打听到。如此一来,很有可能,建文是逃到了天方。”

  “那么,第三点是……?”

  “在我们放出要前往天方的消息之后,那姓宋的小子,就换了单位,混进舰队里来。他回到大明已经九年了,早不混进来,晚不混进来,就我们要到天方去,才混了进来,岂不是证明了建文就在天方吗?”

  “大哥真是睿智,汝钦不及万一,好生佩服。”马欢说。

  “哈哈哈,小事一桩。”郑和略显得意地笑着,“你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吗?”

  马欢点了点头:“三宝大哥,那永乐皇帝,又是为什么说要见活的呢?他是对建文有所亏欠,所以……”

  “你想得太复杂了,”郑和摆摆手,“永乐,我跟着他很久了,他,生性多疑,如果带一具尸体回来,他会疑心是否我找了个面容相似的人来欺骗他,所以非要活的不可,你别以为他会想把皇位再传回给他之类的,不可能的,若是我们带回了建文,一旦永乐确认那是真的建文之后,马上……”

  郑和抬起手,做了个往脖子上一抹的手势。

  马欢觉得背脊一阵发凉,但是他尽可能让自己不要打起哆嗦,郑和和他相视无言了半刻,这半刻,感觉起来却好像有一个时辰那么久,接着,马欢想到了最后一个问题:

  “那么,您,是真的要找到他吗?”

  郑和笑了,他用嘉许的眼神看着马欢,之后笑容收了起来,转成了似笑非笑,马欢觉得自己问对问题了,但是却没有得到答案,郑和诡异的神情似乎在说:“你说呢?”

  宋慕原本以为,至少在抵达满剌加以前,他能过一阵子悠闲的海上生活,见识见识南洋城市的风情。他在“博德”的时候,听过很多商旅或是父亲的朋友们描述过,当时一直很想亲自去看看。但是他完全错了,从军九年,宋慕忘了一件很要命的事:他会晕船。

  虽然在庞大的旗舰上,理当不容易晕船才对,他还是一见到天空歪斜着就头脑发涨,浑身不舒服,这才是开头几天而已,接下来的航程,他该如何是好?他已经不敢去想了。

  其他的总旗们不但没有一丝同情,还流露出疑虑,他们最近时常聚在一起商议,却独漏宋慕。宋慕在头昏脑涨之余,也没办法仔细思考这代表什么,倒是觉得有更多休息时间很好。几天后,他发现待在船舱中不要看见外头似乎会好些,于是就尽量地待在船舱里面,头晕是减轻了,但是作呕的感觉没有消失。

  这一晚海上风浪转大,宋慕只觉得胃部紧抽,全身发冷,他顾不得是三更半夜,从舱房直奔而出,贴到船舷上,把整天吃的东西全给往下吐,海风猛刮之下,那酸酸黄黄的液体洒成了一片雾,他一直吐到只剩下口水,才觉得神清气爽了些。

  然而,他一转头,却看到两个人影向他走来,在月光下分辨不出对方的长相和穿着,他心中一凛,把手缓缓移向腰间的倭刀刀柄。

  “你就是宋铁头?”两个人看到他的动作,先一步拔出了刀,接着相视一笑,宋慕武器还未出鞘,他们自认为占了绝对的上风,缓缓走近。

  “我是。”宋慕答道。那两人走近之后,他看清楚对方是两名下级的锦衣卫。锦衣卫为什么会找上门来?难道是自己的身份暴露了吗?

  “叛徒,拿命来!”

  他还没来得及细想,锦衣卫就高举着大刀大步向前,他往船舷一踢,身子整个横移了半尺,闪过那当头一刀,锦衣卫的大刀砍进船舷,木屑直飞到宋慕身上。他顺势转身,另一名锦衣卫正迎面而来。

  “刷!”

  月光下划过一抹薄薄的光辉,伴随一阵轻轻的断裂声,那名锦衣卫的手还紧握着刀柄,但是手和手腕却飘了开来,一隙白月从那间隙间透出,接着填满了红色,锦衣卫先是怔怔地看着宋慕,过了半刻才意识到疼痛,裹起断腕大呼小叫了起来。

  另一名锦衣卫还正用力要把刀从船舷上拔出,忽然有人大喝:“给我住手!”

  宋慕回头一看,有个人带着另一批锦衣卫前来。他把倭刀刀身往刀鞘一敲,刀身上那少许的血滴抖落甲板,接着收刀入鞘。

  一名锦衣卫百户走向前,当头就给了那还在拔刀的锦衣卫一拳,然后又是两巴掌,他看了看另一名还抱着断手大呼小叫的锦衣卫,说:“带回去!”

  有一名锦衣卫小旗看了看地上拿着刀的断手,问:“百户,这东西怎么处理?”

  “丢下海去!”

  锦衣卫们正忙乱间,那个人走了过来,一开口,却是一串听都听不懂的奇怪语言。这下子换宋慕对他怔怔地看着。

  “你听不懂?”对方惊讶的神情一闪而过,不过很快的转变成“原来如此”的表情,他点了点头,说:“我叫马欢,是郑公公的通译,你没事吧?”

  “没事。”宋慕说。

  “我们正在捉拿逃犯,不巧你出现在此,锦衣卫认错了人。”马欢说。至于“请多见谅”之类的话,宋慕心知是听不到的,锦衣卫权势熏天,不和他计较就已经不错了。正想着这点,马欢又突然说了一串那种怪话,宋慕回头傻傻地看着他。

  马欢似乎眯了眯眼,接着对他说:“虽然是锦衣卫有错在先,不过,你伤了锦衣卫,这事没那么容易善了,明天我会再去找你。”

  宋慕点了点头。

  第二天,马欢果然来找他,简单问了问昨晚的情形,没有说多久,马欢又跟他天南地北地聊起各地商旅来了,宋慕一时也没有了戒心,就把幼时的所见所闻讲了出来。最后,宋慕问那个断了手的锦衣卫后来是否安好?马欢告诉他不要多问。

  接着,马欢又说了句那种奇怪的话。

  宋慕终于忍不住好奇心:“马大人,您是在念什么咒语吗?”

  马欢笑了,“这不是什么咒语,这是天方话。我想你应该知道我们这趟会去天方吧?”

  “知道。”

  “这样好了,”马欢突然说,“我跟你还挺谈得来的,也是有缘,在船上也百无聊赖,不如我就每天教你一些天方话,你到了天方也派得上用场。”

  “谢大人。”

  “不用谢。”马欢笑着摆了摆手,“不奉陪了。”

  这件事就这么结束了吗?宋慕送马欢出舱房时心想,然而,马欢一走,他心情放松下来,又感受到那股排山倒海般的晕眩恶心,连忙直奔船舷,一口喷出,却忘了正逆着风,差点洒了自己一身。他稍觉轻松些,身后响起熟悉的声音:“宋总旗。”

  那是许久未见的同僚,他向对方点点头,“黄总旗。”

  “你可知道方才和你谈话的人是谁吗?”黄总旗皱着眉,一双眼睛锁着他看,让他觉得非常不舒服。

  “谁?”

  “他是马欢,是郑公公的心腹,你怎么会和他扯上关系的?”黄总旗绕着他踱步,不待他回答,又瞧了瞧他身上沾到的一点呕吐物,“你真的是行商之子吗?莫非龙生的儿子会打洞,在海上晕成这样能经商吗?”他不待他回答,只看了两眼宋慕的表情,就自顾自地走了。

  这是宋慕在船上最后一次见到自己的同僚,他也无心去想他们都怎么想,或上哪去了,满脑子只是晕。

  马欢倒是没有食言,一有空就来教他天方话。不过,宋慕的晕船却越来越恶化,到了安南外海时,已经吐到十分虚脱,好几天吃不下任何东西,他病倒、发高烧,马欢要人把他转送到医疗船上头去,但是,到了小船,晕船的状况更严重了,吃什么吐什么,一阵子之后,宋慕的牙龈全肿了起来,伴有脓包,口臭难闻,虽然整天躺着,大腿、手臂、臀部及腹部却浮出一片青一片紫的瘀伤,眼球出血,眼泪和口水却好像干涸了似的,两颊也肿胀了起来,他觉得自己有气无力,虚弱不堪,很快陷入意识不清。

  在迷迷蒙蒙中,他仿佛梦到自己回到“博德”的港湾,而父亲正在船舷边,一边用生姜摩擦着他的太阳穴附近,一边跟他说:

  “我们现在要去的地方,叫‘哈喀它’。它是这样写的……”

  “这不是‘博’‘多’吗?”

  “不是。虽然这跟我们写的字是一样的,但那是日本国人借了字的形状去用,他们叫做‘汉字’,有他们自己的一套念法。”

  “怎么这么麻烦啊!”

  “入境要随俗。这个‘哈喀它’,属于一个叫‘吉哭见’的国。”

  “日本不是一个国吗?怎么国里面还有国呢?”

  “日本就是一个这样的国家……”

  上岸之后,他一脚踏进的却是母亲病危的卧房,母亲转过头来,跟他说:

  “慕儿,我一个女人家,没读多少书,我只念过一些三字经,记得‘昔孟母,择邻处’的故事,还有我曾经在瓦子里,听说书,讲那岳母给岳飞刺了‘精忠报国’四个字的故事,我们女人没什么出息,我一辈子就只养了你这个孩子,如果你能尽忠尽孝,这样母亲也会与有荣焉……”

  “孩儿一定会尽忠尽孝!”

  可是,他一出房门,却到了满剌加,他没到过满剌加,只是看着一栋栋以前商旅说过的南洋木屋,觉得这应该是满剌加,在满剌加没找到黄伯伯,却看到黄总旗,他带着微笑对他说:

  “哟,宋总旗。”

  一旁汪总旗正鞭打着一个南洋脚夫,吼着:“不长眼!给你点教训!”

  “卖我个面子吧!”宋总旗趋前说。

  汪总旗抬头,说:“做个生意也好,天高皇帝远,不用纳赋,也不用再服役,岂不美哉?”

  他正要回答,黄总旗走了过来,“卖你什么面子?”把他往后一推。

  接着梦境越来越迷迷蒙蒙了,有时候他意识到自己好像是躺在一艘船上,随波逐流,有时会有人来喂他吃些东西,他以为自己醒了,但是那艘船却不是宝船,也不是医疗船,所以那应该还是梦,他勉强爬起来往外一看,一片雾茫茫,只隐隐约约看到有座阴森森的桥,他心中突然知道这是哪里了,那是奈何桥,这是孟婆川,他躺了回去,但是船仍然一直晃荡来晃荡去的,不知道过了多久,似乎有一年,又似乎只有一个月,直到船突然不再晃动,然后一道刺眼的光芒划破雾气与阴暗。

  他看到一个人影揭开帘子,他心想,或许到了满剌加了吧?他得去找黄伯父……

  或是跟着总旗们一起在海外讨生活……还是已经到了锡兰山?那他就只能照父亲的意思,想办法去找到建文皇帝……

  他不确定自己是醒着,还是在做梦?迷迷糊糊中,他问:

  “你是谁?这里是哪里?”

  那个人的声音却异常清楚:“我是马欢,”他说,“这里是天方。”

  
更多

编辑推荐

1心理学十日读
2清朝皇帝那些事儿
3最后的军礼
4天下兄弟
5烂泥丁香
6水姻缘
7
8炎帝与民族复兴
9一个走出情季的女人
10这一年我们在一起
看过本书的人还看过
  • 绿眼

    作者:张品成  

    文学小说 【已完结】

    为纪念冰心奖创办二十一周年,我们献上这套“冰心奖获奖作家书系”,用以见证冰心奖二十一年来为推动中国儿童文学的发展所做出的努力和贡献。书系遴选了十位获奖作家的优秀儿童文学作品,这些作品语言生动,意...

  • 少年特工

    作者:张品成  

    文学小说 【已完结】

    叫花子蜕变成小红军的故事,展现乡村小子成长为少年特工的历程。读懂那一段历史,才能真正读懂我们这个民族的过去,也才能洞悉我们这个民族的未来。《少年特工》讲述十位智勇双全的少年特工与狡猾阴险的国民党...

  • 角儿

    作者:石钟山  

    文学小说 【已完结】

    石钟山影视原创小说。

  • 男左女右:石钟山机关小说

    作者:石钟山  

    文学小说 【已完结】

    文君和韦晓晴成为情人时,并不知道马萍早已和别的男人好上了。其实马萍和别的男人好上这半年多的时间里,马萍从生理到心理是有一系列变化的,只因文君没有感觉到,如果在平时,文君是能感觉到的,因为文君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