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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登天方寻踪千里

  马欢让宋慕躺在担架上,由两个脚夫抬下医疗船。听船上兵士们说,这里是天方南端的一个港口城市国家,叫阿丹国①。宋慕全身仍然虚弱无力,只能仰着看向天空。

  天空蓝得很特别、很艳丽,只点缀着几丝白痕在天边,宋慕从未看过这么蓝的天空,一走出船篷,白光从天顶直泻,阳光非但炽烈,还仿佛有重量似的,重重打在他的身上。南京或福建的骄阳都没让他有过这种感觉。一阵海风吹过,但是一点都不清凉,反而是又湿又热。

  担架经过一片阴影底下,他微微转头,想看看那阴影的来源,那是一张高挂在桅杆上的帆,但是和一般的不大相同,桅杆是倾斜的,帆也不是一节节的梯形,而是一整片悬在桅杆下的三角形帆。他有点诧异,但很快又转回往上看,然后闭上眼睛昏睡,阳光透过他的眼皮,把他的视野染成一片红。

  闭上眼没多久,就又被一个颠簸给摇醒。他往脚的方向看去,有只十分巨大的奇异动物,那动物的头看起来有点像马,但是颈子和四条腿又长又细,模样十分古怪,一群回回正大呼小叫拖拉着它,他脑子昏昏沉沉,心想自己一定是头昏眼花了,才把一匹马看成了怪物。市街上尘沙飞扬,人声嘈杂,他的精神又渐渐涣散,没办法注意景物和声音,只依稀感觉到马欢带着他绕了好几个巷弄,最后到一处小屋之中。

  马欢对他说:“这里是华人商旅聚居处。我没办法一直陪你,所以在这帮你找医生,他听得懂一点汉话。”

  说完他又用天方话跟那位回回医者说了许久,两人在讲话时语调抑扬顿挫,天方话很多音节是汉话之中没有的,绵绵密密的全凑在一起,听起来不像在说话,倒像在唱歌。

  “他说什么?”宋慕虚弱地问,“我得了什么病?”

  “他说你是血中缺酸,营养失调,需要调养而已。”马欢说,“我想是你晕船晕得太厉害,把吃的都吐掉了,因此才染上这种病的吧。”

  那名回回医者又说了几句话,马欢说:“他说不用担心,这在远洋航行是很常见的病,很快就会好了。”

  宋慕躺了回去。马欢又和回回医者交代一些事,这才离开。

  接下来,那名回回医者要他吃腌甘蓝菜,宋慕照吃了,吃完之后,回回医者又拿来一些没见过的水果,比了比手势示意他吃,他咬了一口就深深皱起眉头,那东西酸得不得了,他正想吐掉不吃,回回医者阻止他,说:

  “吃……好。”

  大概是吃了病才会好的意思,宋慕只好全吃下去。

  这栋回回建筑是两层的低矮泥砖房,墙上涂着斑驳的白漆,有个木框的窗子,房里十分闷热,到了晚上,白天地面吸收的热量又从底下散发出来,更是闷热难当,宋慕前几天只能躺在病床上,晚上汗湿床单,辗转难眠,吃饭时也热得没什么胃口。当地人习惯一日两餐,但医者却要他吃四餐,以便滋补身体,而且每餐都要他吃腌甘蓝菜和那些水果。说来也神奇,没几天,他的症状都解除了,精神也恢复了,只是觉得身体还有点虚弱,不过已经可以起来四处走动了。

  回回医者时常有访客,有的是来看病,有的只是来聊天,其中有几个是华人。只要有客人上门,医者就磨碎黑豆子泡成一种黑色的茶,招待上门探访的客人。有时他们喝着这种苦黑茶促膝长谈,兴高采烈地聊上好几个小时。这一天,客人回去之后,宋慕好奇心起,就问医者那是什么茶。

  “茶?……不是……”医者笑着回答道,“‘咖乎瓦’……喝。”

  说着比了比,似乎示意要宋慕喝看看。宋慕端起杯子,才喝了第一口,不仅苦不堪言,而且满口都是渣。但马欢说过:天方人非常好客,就算再穷,也会把他们最好的东西都端出来请客人饮食,如果不吃的话,就会得罪他们。他怕医者不悦,只好忍住可怕的苦味,勉强一口气吞下去。

  没想到回回医者看了这个样子,误以为他喜欢这种苦黑茶,又端一杯给他,宋慕觉得真是有苦难言。好不容易喝下去,回回医者说:“你……病好……吃饭……”一边比了比楼上。

  他跟着医者,走上狭窄的土砖楼梯,直通往楼顶,才发现原来在平坦的屋顶上有座木架子凉棚,回回们都在屋顶上吃饭。食物非常丰盛,有许多海鲜,还有一口大锅,里头混着煮了各种海贝、鱼肉、羊肉、蔬果与黄米,还有切成片状的烧肉,塞在一种看起来像是半圆形口袋的薄饼里面。回回医者请他坐下一起吃,可是却没有任何筷子或是匙子,宋慕愣愣的看着食物,又看向回回们,那些回回用手抓了东西就吃。

  “真是野蛮。”宋慕心想,但是入境随俗,他也就伸出两手,正要抓下去,却看到满座的回回都大惊失色。他大惑不解,他们不都是用手抓吗?

  回回医者连忙向他解释了老半天,大概的意思是只能用右手抓食,而左手是“下面”的,所以很脏,他也搞不清楚到底是什么意思。他遵照示范,只用拇指、食指与中指,一次抓一小口,每抓一次,就用水略略洗手,洗完后用洁净的棉巾擦干。这时他才终于注意到这瓮水,那是煮过的清水,还掺了一点那种酸果的果汁,而且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一瓮,不跟他人共享。要不是宋慕看到他们用来洗手,或许会拿那瓮水来喝。

  “回回们进食不用筷子,用餐时的规矩倒也不少。”宋慕心想。他抓一口锅内的黄米来吃,才放到嘴边,一股辛辣味直呛到鼻子里头去,那锅米似乎用了大量胡椒一类的香料,他马上就后悔抓了这一把,但也只能勉强送进口,那米除了辣之外,还非常咸,腻得像海水似的。宋慕连忙去抓取那薄饼烧肉,但回回医者一看到他要吃,就很高兴地向他示范,为他抹上一层厚厚白白的酸酪,宋慕不由得在心里面起了好大一片疙瘩。

  幸好宋慕从小就在“博德”长大,吃过各种稀奇古怪的食物,所以很快地就适应了。到了晚上,医者也要他到屋顶上去,原来,回回们白天在屋顶用餐,晚上也在屋顶上睡觉,宋慕也跟着他们,晚上睡在沁凉的屋顶,不过,只有男人才有享受清凉的资格,回回医者的两个妻子和四个女儿,都全身罩着黑布,一直待在房间里,只在采买的时候,才顶着半人高的瓦瓮或是藤篓上街。

  当地人的男女之防极严,男人地位颇高,女子则几乎不发出任何声音。他一度以为这些女人是不是都被割掉舌头了。直到有一天隔壁邻居妻子上门跟医者的妻子聊天,一群女人们挤在男人不准进入的后厅内高声喧哗,他才知道她们还是有舌头的。

  宋慕就这样每天跟着回回们起居生活,过了许久,马欢没有再出现,也没有任何宝船的成员来找他。他百无聊赖,每天和回回医者攀谈,跟他学习天方话,同时也教他一些汉话。当他觉得自己已经粗通天方话,就到附近绕绕走走,的确街上有不少华商,但是最多的仍然是回回们,虽然他天方话每天都多懂一些,但是怕惹是生非,因此也不敢和街上的回回们交谈。

  他来时穿着马欢帮他换上的衬衣,在头几天就汗湿脏掉了,回回医者把它扔掉,给他穿上回回服饰,他就学着他们包上头巾,全身披上粗麻布长衫。这天,他又到附近街道上晃了晃,有一群人吆喝着扛着许多奇珍异宝走过,似乎是要呈贡给国王,其中有一面镜子,他朝着镜中瞧了瞧,映出来的,活脱脱是个回回,一点都不像是汉人了。

  他吃了一惊。这段日子以来,他在阿丹过着安逸的生活,许多事似乎是被自己有意地忘却了,但是一惊觉,一切都又回到脑海之中,在“博德”的父亲、宝船舰队、建文帝,他应该要去寻找建文帝的,最少也应该潜伏在宝船舰队里,但是他并不想,所以才刻意遗忘。

  宋慕呆立在街上,心头涌起一股罪恶感,他还记得,母亲临终前要他尽忠尽孝,他应该全力以赴才对。这一想,他突然觉得整个思绪都清醒了,随即兴起一阵怀疑:宝船舰队怎么会放任一个总旗逍遥这么久,而他的医药费和吃住开销,又是谁在付的呢?

  他觉得一刻也待不住了,他要立刻回到港边,找到宝船舰队,找到马欢,跟他问个清楚。他往港口边快步而去,冷不防有人把他拦腰一把抱住,拖进一旁狭窄的巷弄里,面朝下地猛摔在地上。

  “不长眼的宋总旗,”背后响起一个很熟悉的声音,“这会儿你又要上哪儿去?”

  “哇!”郭承礼的嘴巴从一早起就没阖上过,手上也没停,拼命地记录着。方才让他惊叹的,是一块重两钱多的大猫眼石,紧接着又让他叹息的,是连着好几株高二尺有余的珊瑚树,各色雅钴,大如牛眼的珍珠,各色各样珍奇异宝川流不息般往船上运去。而马欢则忙着和回回商人交谈、点交及结账。郭承礼刚目送完那些珊瑚树,后头又运来了五柜珊瑚枝,还有满满数箱金珀、蔷薇露。

  人、货终于散去了些,郭承礼走向马欢:“马大人,这可真是让人目不暇接啊!”

  “郭公公,”马欢笑了,“别这么早就目不暇接啦,等会还有得瞧呢!”

  话才刚说完,一大队回回商人,拖拉着一笼笼的动物前来,郭承礼这下真的是下巴都要掉下来了,为首的是一只极高大的动物,脸像马或骆驼般长,头上有两个圆圆的角,颈子又粗又长,四只脚又细又长,背往后斜,看起来大概不可能骑上去。

  “这就是麒麟。”郭承礼还没问,马欢先一步说。

  “麒麟?跟咱宫里的石雕麒麟相差十万八千里啊!”郭承礼正暗自不解,突然一声骇人的猛兽吼声传来,那麒麟被吓得乱撞,郭承礼也差点要伏到地上。

  “这是狮子。”马欢笑着扶他起来。郭承礼定睛瞧了瞧,心里暗自想着:这狮子看起来也不像那些石狮子,倒像是没有斑纹的老虎,不过颈子上却有一圈威风凛凛的鬃毛,真的是百兽之王。他抬头一看,有许多黑羽毛的巨大的鸡,马欢说:

  “那是鸵鸡。”

  接下来的他总算认识了,有花福鹿、金钱豹、白鸠,“看了这些珍禽异兽,可说不枉此生啊!跟着出海一趟真是来对了。”郭承礼心满意足地说。

  另一头马欢已经跟回回商贩们交代完毕,许多脚夫和兵士正卖力将那些奇珍异兽都弄上船。郭承礼目送那些奇兽,然后又好奇地走向马欢。

  “郭公公,看得可开心吗?”马欢打趣地问。

  “开心啊!当然。”郭承礼说,“倒是,马大人你跟那些回回商贩们,说的都是天方话吧,这天方话,他们回回自己管叫什么呢?我觉得,我们写书讲回回,应该以回回自己管叫的为是。”

  马欢想了想,“叫‘阿剌壁’话吧。”

  郭承礼点了点头,连忙记下一行:“……说阿剌壁言语。”接着他把手上写得密密麻麻又涂涂改改的簿子递给马欢,“马大人,这是我这几天写的这阿丹国的记录,你看看写得可否正确?”

  马欢瞧了瞧,心想这郭承礼从没出过洋,但描述得倒也还真准确,不禁微微笑了笑,说:“郭公公生花妙笔,汝钦实感佩服啊。”

  “马大人,过奖啦!”郭承礼说,“这《瀛涯胜览》,还不是靠你才写得出来,我看,这到时,还是要挂你的名字才是。”

  “这么说就不对啦!岂敢掠郭公公之美哩!”

  “哪的话!”

  两人正互相推辞间,一名锦衣卫上前,附在马欢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马欢收起笑脸,小声对郭承礼说:“郭公公,郑公公找我,先失陪。”之后跟着那名锦衣卫直走上宝船旗舰。

  马欢忖度着这回该报告些什么。在宝船启航之后,郑和就让马欢领着一小队锦衣卫监视宋慕,才没几天,就有两名下级锦衣卫为了抢功,竟想擅自杀死宋慕。这让马欢警觉到,不只是郑和跟锦衣卫之间有微妙的矛盾,就连锦衣卫与锦衣卫之间也是。

  更让马欢讶异的一点,是宋慕竟然听不懂天方话。如果宋慕不懂天方话的话……

  马欢立即就了解这其中的含义。但是他必须再确认,因为宋慕并不清楚他的真实身份,或许他只是在装傻。他又和宋慕说了几次天方话,宋慕的反应仍然是有如陷入五里雾中——要不就是他真的不懂,要不就是他演技高超——于是马欢决定做最彻底的检验,他向宋慕说要教他天方话,如果宋慕不是真的不懂天方话,在教的过程中,马欢一定能察觉出来。

  可惜宋慕后来病倒了。马欢以为把他转送到医疗船照料会好些,但是没想到情况反而更加恶化。不过,教他天方话的过程中,马欢已经几乎能断定宋慕原本不懂天方话,但是他决定不向郑和报告,因为一方面他既然不能确定,自然没有报告的必要性;另一方面,他是因那封天方文撰写的信才成为郑和的心腹,如果宋慕竟然不会天方文,那么郑和很可能也会怀疑他的来历,这对一切都不利。

  随着宋慕昏迷不醒,马欢的工作告一段落,但是锦衣卫却没有闲下来,他们把注意的目标,转移到宋慕的其他同僚身上,锦衣卫已经注意他们很久了。在锦衣卫查出宋慕所在的单位之后,就派遣便衣人员,无时无刻不监视他,宋慕和同僚们丝毫没有察觉。他们在上船前,就有秘密和宋慕接触商议的迹象,在宋慕遭遇下级锦衣卫刺杀未遂,以及受马欢约谈之后,他们只和宋慕接触一次,但是彼此间仍然不时集会。锦衣卫认为:他们一定是已经被吸收为建文一党,发现宋慕成了被跟踪的目标后,故意远离他,以宋慕引开注意,由其他人私下去完成任务。

  马欢将一切都看在眼里,不过却也由着他们蛮干,这也是郑和的意思。当舰队到了占城时,那一票总旗们趁着下船放风,计划集体逃亡,锦衣卫出动大批人力,将他们一网打尽,加以严刑拷打,想逼问出建文帝的所在,又留下大队人马在占城四处搜捕,却一无所获。剩下的锦衣卫把这些个总旗带上船,沿途继续拷问,但是什么都问不出来,倒是打死了好几个人,到最后,只剩下两个人还活着。

  当舰队抵达天方时,郑和下令:“把他们放了。”

  锦衣卫张千户一时大惑不解,郑和瞪了他一眼,缓缓地说:“打死了,丢到海里喂鱼,你是要让鱼儿报恩,给你指点建文所在吗?不把他们放了,你们哪有人可以跟踪啊!”

  张千户这才大喜,连连磕头道:“公公圣明,小的不及公公睿智之万一。”

  “知道就好。”郑和打发走张千户,接着交代马欢,要他全权处理宋慕的事,并且拨更多锦衣卫交由他指挥,“你知道我的意思。”他说。

  马欢布置好一切。只是……

  推开门,郑和正立在桌前,翻阅着《古兰经》。马欢会意,以天方话和他交谈。

  “大哥。”

  “汝钦,你都安排得怎么样啦?”

  “都安排妥当了,我让锦衣卫扮成回回,密密麻麻里里外外地监视着宋慕,那个回回也打点了。而那两个放出去的总旗,张千户分别派了三组人马,总共六组人交叉跟踪他们。”

  “很好,”郑和沉沉地说,“那么,到目前为止,有什么进展啊?”

  “到目前为止,没什么进展。”

  “很好。”郑和这次语调稍稍抬高,似乎是带着肯定之意,这让马欢搞糊涂了,但是他努力地不让迷惑的神情表现出来,反而是装出一副自满的微笑,郑和转过身来,看了看马欢的微笑,嘴角缓缓溢出满意的笑容:“你果然是知道我的意思的,照这样好好干。下去吧!”

  马欢称谢告退。但是一转过身,他就皱起了眉……到底,该照什么样子好好干?

  他已经思考这个问题个把月了,还是没有任何头绪。

  那么,就照自己的意思办吧!

  宋慕摔得头昏眼花,沙土沾了满脸,耳朵中轰轰作响,听不清楚身后的人在张狂地说些什么,不过倒十分清楚地认出那是汪总旗的声音,许久未见,他的声音听起来意外陌生。宋慕并不马上起身,反而是往前看向大街,那些回回们有的若无其事走过,有的发现暗巷中有人在打架,就快步离去,这让宋慕有种奇异的熟悉感。

  小时候,他和“博德”的小孩们打架时,街道上的日本人也是要不若无其事,要不快步离去——除非是自己的父亲,或是那些小孩的父母亲。现在身在遥远的异国,周遭人们的穿着打扮,生活习惯,所说的语言,所信仰的宗教,街道的建筑物……一切事物和“博德”是多么的不同,但是人们对事情的反应,却是那么的相同,这让宋慕莫名地笑了起来。

  背上突然被一脚踩下,这才提醒了他:自己正处于遥远的异国,被人摔在地上。

  他反射性地想起身,却听到尖锐的呼啸声,重重的爆音在耳边炸开,沙土喷在他左半边脸上。

  “别动,不然下次鞭子就会落在你头上!”那是黄总旗的声音。

  “好好!我不动。”宋慕说。

  “你这个死小子,咱们可被你害惨了。”汪总旗忿忿地说。

  “我昏迷了个把月,弟兄们怎么了?”

  “我早就怀疑你有问题,”黄总旗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反而说,“没想到你竟然是叛党。别废话,快把人在哪给我招出来,不然有你苦头吃的。”说完又是一鞭,这次是在他的右脸边打出一个土波浪。

  宋慕当机立断,他趁着黄总旗收鞭,一手往地上一撑,汪总旗察觉到他要起身,立刻加重力道往下踩,不料宋慕同时把背往右一斜,汪总旗的脚猛然往地上滑下去,宋慕趁势翻身,左手作势要抓向汪总旗的脚踝,他连忙往后一跳,就趁着这个空档,宋慕一跃而起。

  一声呼啸,黄总旗的鞭子直往他背心打过来,他弯下腰打了个回旋,鞭子从他头上掠过,宋慕拔腿往黄总旗逼近,黄总旗收鞭的速度却比他还快,正要挥出下一鞭,宋慕抢先出手,闪电般平挥右掌,手腕边侧撞在黄总旗右腕内面,掌面一翻,顺势抓住了黄总旗手腕,用力往下一拽,同时向前猛进一大步,绕向对方身后,拉着黄总旗手臂往他自己背后扭了过去,黄总旗大叫一声,鞭子也从手掌中松脱。

  汪总旗冲上前来,宋慕抓住黄总旗,朝着汪总旗奔来的方向往前一顶,汪总旗猝不及防,只能圆睁着眼睛,瞪视着黄总旗的头顶迎面而来,“砰”的一大声,鲜血混着牙齿从汪总旗的口鼻喷向空中,然后他就两眼无神地往后一瘫,四脚朝天倒地不起。

  黄总旗也大声叫痛,他头上是没有皮肉伤,但是方才宋慕这用力一推,他的手臂险些被扭断,宋慕把他推到墙边,看了看巷口,大街上人群熙来攘往,有几个阿丹人快步离去,但是大多数的人没有注意到有什么异状。宋慕松了一口气,他不希望引起不必要的注意,他再看向地上,汪总旗看来是不省人事了。他小声对黄总旗说:“别出声,除非你想要我折断你的骨头。”

  黄总旗很识相地点了点头。宋慕继续问道:“我并不想为难你,我想知道,我昏迷不醒的那段时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嗯,”黄总旗应声表示顺从,宋慕把扭住他手臂的力道放松了些,让他继续说,“你和马欢走在一道,他可是郑和眼前的大红人,连锦衣卫都归他指挥,所以……所以我们决定不要跟你一道,以策安全。”

  “这也不怪你们,之后呢?”

  “原本,我们是和你说过,要在满剌加逃亡,不过,我们怕你把风声泄漏给锦衣卫,所以……决定提早行动,唉哟!”

  “别装,我已经很轻了。”宋慕又把黄总旗的手扭得更紧了点。黄总旗尴尬地笑了笑,“是是,装痛这种小伎俩瞒不过宋总旗的。”

  “少扯了,后来呢?”

  “我们决定在占城行动。安南现在已经是大明的国土,虽然占城还不是,但是也有好些华人,就算我们不懂当地语言,生活也没有问题,占城的女子又漂亮……最重要的是,每次出海,都有很多人到占城溜达,就一去不回,郑和好像也没怎么管。”

  “那这样应该很顺利啊?”

  “我们下船,先打听个客栈暂住,然后再做打算,谁知道我们一进客栈,里里外外全是锦衣卫,把我们全抓了起来。之后,就绑进船舱底下的黑牢,没日没夜地拷问,你看……”黄总旗作势伸出手臂。

  “你别乱动,我自己看。”宋慕没有放下戒心,他握紧抓住对方手臂的手,然后用另一只手拉高黄总旗的袖摆,只见里头的手臂布满了大大小小的疤。

  “身上还更多呢。”黄总旗讽刺地笑道。

  “为什么要拷问你们?不过就是逃兵罢了。”宋慕大惑不解。

  “这就要问你了,宋总旗,不,应该说是宋志士,宋大忠臣。”黄总旗说。

  “问我什么?”

  但黄总旗不答,反而继续说:“我们到了阿丹才被放出来,一发现你,就想找你把事情问个清楚,但是你真是好样的,身边密密麻麻,围着的都是回回打扮的锦衣卫。”

  “锦衣卫?……问我什么?”

  “建文帝在哪里?”黄总旗急急说出这句话,趁宋慕一个分神,手臂脱出,正要转身,宋慕一拳猛打在他后脑勺上,黄总旗前额砰的一声猛撞上漆白了的土墙,撞落一块白漆,然后失去意识,身体沿着墙壁慢慢往下滑。

  宋慕只觉得心跳像奔驰的马蹄似的猛撞,倒不是因为方才的打斗,而是突然醒悟到自身的处境。他太天真了,在阿丹这阵子过着悠闲的生活,就乐不思蜀,其实很多事都早有蛛丝马迹了。马欢,这么一个重要人物,怎么会对自己如此照顾有加?回回医者,怎么会无条件地供他吃住?

  宋慕手撑着墙,让自己好好冷静下来。他现在需要冷静的思考,对,这一切,答案都很明显了。马欢是为了建文帝,所以才医治他,之后,把他安置在回回医者家里,所有开销,自然是马欢支付的,回回医者的住处附近,则布置了便衣锦衣卫。这是守株待兔之计,以他为饵,引出建文帝;或是投石问路之计,等他去找建文帝时,跟踪过去逮捕建文帝。

  好个马欢,完全错看他了,没想到他是这么一个心机深沉、老谋深算的角色!

  但是宋慕却笑了出来。马欢啊马欢,人算不如天算!我宋慕根本不晓得建文帝在哪里,更别说是去找他了,而建文帝也不晓得有我的存在,甚至他根本不在天方,而是在锡兰山。想到这里,他心跳缓了下来,心情也轻松起来。宋慕整了整方才打斗中弄乱的衣物,然后捡走黄总旗的鞭子,回头看了昏迷不醒的两人一眼…

  …就让他们自己醒来吧。

  走离暗巷,宋慕觉得命运的安排真是可笑,或许,就这样一直待在阿丹吧,只要锦衣卫的注意力在自己身上,那远在锡兰山的建文帝就安全了,父亲的愿望也能达成,这个阿丹城,物产富饶,又有诸多异邦人来来去去,新鲜而活泼,或许就这样一直逗留下去也不错。他把鞭子卷好,藏在长衫底下。

  突然,背后有人叫住他:“宋慕!”

  那是一个非常陌生的女性声音,说是陌生,不只是因为他不认识说话的人,她的腔调非常奇特,虽然说的是汉语,但是却有浓浓的回语音律,声音也不像汉人女子般尖而高,而是有一种特殊的韵味,或许是多了点鼻音,和那些鼻梁高的回回女子们有点像,但是又有所不同。

  “不要回头,继续往前走。”那个女子压低着声音,听不出她是年轻女子,还是中年妇女。宋慕依言不回头,继续往前走,问:“你怎么知道我是谁?”

  “我听到有汉人打架,没想到竟然是宋参军这位虎父生的犬子。”

  宋慕一方面讶异于她竟然知道父亲,又因她的出言不逊而心头火起,“你是谁?”

  “我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让你应该要保护的人陷入危险。”

  “啊?”

  “不要回话,听我说,”那声音又压低,“方才那两个人说,你身边都是锦衣卫,警醒点。你就照这样回去,继续吸引锦衣卫的注意,我必须回去通知,尽快离开此地。”

  “通知谁?离开此地……”宋慕过了半晌才察觉到话中的暗示。让应该要保护的人陷入危险……他应该保护的人,就是建文帝;通知,尽快离开此地……那表示,建文帝现在就在阿丹!而他却引来一大票锦衣卫在阿丹城内四处晃。宋慕大惊失色,“你们要去哪里?”

  “不要回头。”那声音再次提醒他,“不要问,不用知道我们要去哪里,也不要试着想找我们。继续往前走,希望我们后会无期。”

  说完,那个声音就消失了。宋慕先是照她的话继续往前走,十步之后,他忍不住回头想寻找对方的踪影,只见人来人往,街上的女子,有的顶着一个大的藤编篮子在头上,有的手提着包袱,但无论是哪一个,脸上都罩着面纱,宋慕看不出哪一个是方才和他说话的女子,就算看得出来,也不可能晓得对方的长相。

  宋慕怅然若失伫立街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那个女子是谁?为什么会知道自己的名字?为什么又知道父亲呢?她是建文帝的部下,或是近侍?建文帝又怎么会来到这个阿丹城,或是,她真的是建文帝的部下吗?还是马欢派来愚弄他的?这一切全都让宋慕有如深陷五里雾中,他有股冲动,想把她找出来问个清楚,但是他脑中又响起了她方才所说的话:“希望我们后会无期。”她说的一点都没错,不能为了无谓的冲动危害到建文帝。宋慕暗自叹了口气,锦衣卫现在遍布阿丹城内,阿丹港还泊着宝船舰队,建文帝深陷险境,宋慕深觉无能为力,更为自己竟然见识还不如一个女子而羞愧,一时不知道是沮丧,还是失落。

  就算想找,身在天涯海角的异国,茫茫人海,不晓得对方要前往何方,更不晓得对方的身形样貌,只凭着听过对方的声音,要从何找起呢?

  但是……

  自从父亲要自己回到大明开始,“建文帝”这三个字就只是个虚无缥缈的存在:

  他没见过建文帝,即使是见过建文帝的父亲,也没有提起太多建文帝的事迹,根本无从想象他是什么样的一个人,他所做的一切都只是为了父亲要他去做,以及母亲要他尽忠尽孝,如此而已。不可否认的,有好几次他都想抛下这个担子,过自己的人生,他曾经想过就待在北边的军营,一辈子当个普通的总旗,汪总旗提议要逃亡到满剌加时,他有点心动,最后,他还是坚持下来了,可是,他却越来越不明白自己为了什么而坚持着……直到现在。

  那个陌生女子的出现,让建文帝的存在前所未有的鲜明,他突然很想马上找到建文帝……但是不行,他还有该做的事:他必须回到回回医者家中。这也是他唯一能做的事了。

  马欢才一下宝船,张千户就带着几个百户围了上来,十分关心地问道:“马大人,郑公公……他怎么说?”

  “他说很好,照这样做下去。”

  锦衣卫们松了一口气。然后张千户对马欢说:“马大人,我想光是守株待兔也不是办法,万一叛党对那个小子完全置之不理,那该如何是好呢?”

  马欢想了想,“张大人这样考虑也是有道理,不过,既然我们知道叛党就在阿丹,那么事情就好办了。”

  “怎么说?”张千户热切地看着马欢,锦衣卫们对天方一无所知,这阵子在阿丹,全靠马欢为他们打理一切,郑和又明言由马欢全权负责,现在他们对马欢可说是言听计从。

  马欢对此了然于心,但是也知道不可因此就自满,锦衣卫的信任只是一时的,随时有可能会全盘变调。他跟在郑和身边这阵子,已经越来越感觉到权力的本质,正是伴随着危险,必须有如高空走索般地小心翼翼,笼络这些锦衣卫还是必要的,“张大人,这阿丹城虽然繁荣,但是它只是个绿洲城市,在阿丹城的周围,全是酷热无比的沙漠,只要在里头走上一天就会没命,而阿丹港口,现下又由我们占着,叛党们要离开阿丹,没那么容易。”

  “没那么容易?那是如何?”张千户的头又凑得更近了。

  “我们守住了港口,叛党们既然不能走水路,就只能走陆路。他们得备好横渡沙漠所需的物资,包括食物、饮水……还有骆驼队伍。”

  “原来如此,马大人神机妙算,小的实在是不如啊!”张千户哈哈大笑,接着转头对百户们下令:“传令下去,派出眼线看住城内所有骆驼集市。”接着他又回头问道:“那,那个小子那边呢?”

  “你们的人去多了,怕打草惊蛇,”马欢说,“交给我吧!”

  “有劳马大人了。”张千户告退。

  随你们去吧!只是白忙一场而已,建文帝或许压根就不在阿丹,甚至是根本不在天方,马欢笑着摇摇头,摸摸腰间系着的倭刀,然后往阿丹市街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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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为纪念冰心奖创办二十一周年,我们献上这套“冰心奖获奖作家书系”,用以见证冰心奖二十一年来为推动中国儿童文学的发展所做出的努力和贡献。书系遴选了十位获奖作家的优秀儿童文学作品,这些作品语言生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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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张品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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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叫花子蜕变成小红军的故事,展现乡村小子成长为少年特工的历程。读懂那一段历史,才能真正读懂我们这个民族的过去,也才能洞悉我们这个民族的未来。《少年特工》讲述十位智勇双全的少年特工与狡猾阴险的国民党...

  • 角儿

    作者:石钟山  

    文学小说 【已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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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石钟山  

    文学小说 【已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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