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 阅读页

第四章 黄沙漫漫出阿丹

  宋慕有种感觉:仿佛是遇到了两个总旗及那名神秘女子以后,自己的眼睛才睁开似的。眼前就有一个锦衣卫,虽然打扮成回回,但是面貌根本是汉人,举止又很怪异,只要稍微留心,就能一眼认出来。他一个上午在回回医者的住处四周绕了一圈,就发现了不下五名便衣,往市集的路上,又看出了一两个。但是在先前,他却是浑浑噩噩,完全没有发觉。

  关于那位神秘女子以及建文帝,宋慕没有任何线索,神秘女子也要他别去寻找他们,他没有什么能做的,只要每天继续无所事事就行了,但是,遇上她之后,他反而静不下来,心中一直有一股冲动想要做些什么,所以他就每天以回回医者住处为中心,一处处地走遍整个阿丹城,一面记熟整个城市的街道,一面认出锦衣卫,默记下他们的面貌和执勤的时间地点,宋慕也不晓得这么做能有什么作用,或许只是在打发时间而已,不过他仍然很认真地每天“巡视”。这天他走向港口的方向,看到那漆得红通通的宝船们仍然泊在港中,船员和锦衣卫们迎面而来,宋慕不躲也不闪——既然马欢要以他当饵,锦衣卫自然也不可能逮捕他——从他们面前大方地走过。

  不过这倒让他想起了什么,他在港边绕了两圈,之后就回到回回医者家,正巧没有病人上门,他向医者打声招呼后,思索了一下——他知道马欢的“马”,其实是回回姓取首音而来的,天方话的本名应该是……

  “穆罕默德,他有来过吗?”宋慕用天方话问道。

  “有啊,他几天前才来过呢,不过正巧你出去,他就离开了。”

  “噢。”宋慕也不便继续追问,毕竟这位回回医者很可能也是马欢安排的眼线。

  “啊,对了,”回回医者向他招招手,拉开了一扇橱柜门,“这是你的吧?”

  宋慕走近一看,眼睛瞪得老大,那正是父亲交给他,一路跟着他从军九年,又飘洋过海而来的那把倭刀!

  他本来以为那把刀已经掉在宝船之上不知所踪了,不料在这个时候,又出现在他面前,他一时忘了要说天方话,过了半晌才问道:“它怎么会在这里?”

  回回医者顿了顿,接着语调有些僵硬地说:“穆罕默德送你来的时候在你身上的,你不是回教徒,依戒律,不能携带武器在我们回教徒的地方走动,那会被视为是侵略,所以我就先帮你保管起来了。我就放在这个柜子里,你要离开阿丹的时候,自己带走吧!”

  “原来如此,真是谢谢你。”宋慕注意力被久别重逢的佩刀吸引住,不疑有他,接过倭刀。

  “小事一桩。”医者向他挥挥手。

  这天晚上,宋慕如往常一般,和回回们一起用餐,然后一起在顶楼吹着夜风就寝,回回们很快就鼾声四起,但是宋慕这晚却怎么都睡不着。父亲的倭刀不在身边已经一阵子了,现在突然现身,仿佛是有什么事将发生似的。

  宋慕辗转反侧,总觉得好像有什么事没做……啊!对了,一直以来,他总是每天不间断地保养着它,但是这阵子刀不在身边,也就忘了。他走下楼,到那柜子前开启门扉,打算取出倭刀,往下一瞥,他的保养工具竟然也就在倭刀旁边。他微微惊讶,但是又想不出所以然来,就把它们一起取了出来,坐在自己当初躺着的病床上,对着窗口透进来的月光为刀上油。

  好一阵子没有保养刀了,刀面擦起来有点涩滞,但是天方气候干热,所以影响还不是很大。门外传来些许咳嗽声——到了夜晚,门外仍然有锦衣卫轮值监视着。

  他不以为意地继续来回擦拭着刀面,突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自远而近,在静寂的夜晚里十分清楚。

  宋慕不自觉地放下手中的刀,往声音的来源探头。门外传来人声。

  “你,不用值夜了。”那个声音说。

  “啊?”门口的锦衣卫和宋慕心中发出一样的疑问声。

  “找到人了,你去叫其他人,一早回子们叫拜过后到北门骆驼集去,”门外传来的汉语说道,“我要去通知马欢大人,千户说我们会需要他。”

  “是。”

  脚步声匆匆远离,接着宋慕又听到远处的汉语交谈声,和更多的脚步声。原本在回回医者住处四周的锦衣卫们,已经全数离开了。

  宋慕一把抓起刀,但是脑中却一片空白,他不自觉地又擦起刀来,油布机械性地由刀的一头擦到另一头,再转过刀面,从刀锷再往刀尖擦去,有半刻间,他周遭仿佛是一个没有声音、时间也停止了的隔绝空间,擦拭了不知道多少回,心绪才从一团混乱,渐渐平静下来,缓缓地凝结。

  他脑中不断重复方才听到的对话,好像是害怕不这样做就会把重要的语句给忘记了似的……“不用值夜了”、“回子们叫拜过后”、“北门骆驼集”、“马欢大人”……

  然后思绪才真的缓缓串了起来,如果说锦衣卫不用监视自己了,那是为了什么呢?

  只有一个原因,那就是他们已经找到建文帝了!

  而他们正打算前往包围逮捕建文帝,所以要动用所有的锦衣卫,为此,解除了所有值夜监视的哨点,以增加人手。回回们晨祷过后,是建文帝会出现的时间,北门骆驼集市,就是建文帝会出现的地点,要叫马欢来……因为他会天方话,好帮他们处理意外和善后。

  或是,因为是马欢定下的计策!

  宋慕觉得心头上一阵紧抽,他感觉仿佛自己被马欢狠狠地摆了一道——虽然,被马欢摆了一道的,其实是建文帝和那位神秘女子,他们的行动被马欢完全料中了。马欢一定是在骆驼集市布下了眼线,神秘女子遇到宋慕以后,建文帝一行人急着要离开阿丹,于是和骆驼商人接洽,正中马欢的下怀,被眼线们查出行踪。这件事是注定会发生的。

  但是,之所以会发生,也还是因为自己的关系。宋慕虽然明白自己什么都没做,也什么都不能做,对这样的结果仍然感到心如刀割。他猛然站了起来,焦躁地在屋内转着圈子踱步,但脑子却好像被塞住了似的,什么都没办法思考。

  “到北门去!”他突然对自己说道,然后就好像茅塞顿开一般,对,到北门骆驼集市去,去警告他们,去保护他们,这就是自己该做的事。宋慕捡起地上的倭刀,收好保养工具,引刀入鞘,然后把它往回回长衫底下一系,接着就推门走向沁凉幽暗的街道。

  这个时节,推算起来,已经是冬令了,然而阿丹却一丝冬寒的气息都没有。阿丹的太阳在这冬令时节还是每天早早就出现在东方,他曾经问过回回医者这是怎么回事,回回医者说:阿丹是四季如夏。

  宋慕一边往北赶路,右手边的天空微透出亮光,他心底着急了起来——每天清晨,回回们都在东方鱼肚白到日出之间的时间进行晨祷,而方才锦衣卫提到会合的时间就是晨祷之后。

  宋慕提一口气,踮着脚小跑步起来——沿途随时可能有锦衣卫,脚步声太大会引起注意。他贴着一栋栋叠石或土砖屋子跑,棚子、漆白的墙壁、露出土色的墙壁、木框方窗、拱顶门廊,走马灯似的往后而去,街道忽宽忽窄,两旁不时有细细的巷弄穿插而入。宋慕有一刻间想要走入其中一条窄巷,看看是否能抄快捷方式,但是他马上就否决这个想法:阿丹城的小巷弄杂乱无章,好像一片弄乱了的蛛网似的,他曾经在里头迷路过好几次。

  街道的地面总是不怎么整洁,无数的人们和骆驼长久以来的行走,把地面踩得坑坑巴巴,越往北走,地面就越是崎岖,堆积在凹处的秽物也有增无减。往前望去,街道通入一大片难得的开阔小广场,里头竖着一根根竿子,广场四周堆满杂物,杂物堆内混着几座棚子。那就是骆驼集市,和以往在大明时所惯见的牛集类似,商人每隔一段固定的时间带着这些驮兽聚集交易,不过和牛集不同的是,骆驼交易十分频繁,而且这集市平时也不会空着,总是有样样不同的热闹场面。

  在天未亮的这时,集市里仍是冷冷清清,不过今日正是骆驼大集,只要一到白天,小广场里就会挤满骆驼和讨价还价的商人。他探头环视一圈,没有锦衣卫的踪影……或许他们藏得很好,宋慕心想,得找个高处,才看得见锦衣卫,建文帝出现的时候,也才能及早发觉。想到这点,他退到一条小巷内,往高处眺望……在稍远处有栋回回豪宅。

  宋慕知道,豪宅的主人目前正前往古里贸易,这栋宅邸是其别墅,并非住家,只留下一两个仆人在内看守。宋慕摸到宅邸后头,打量了一下。土砖砌成的墙面漆得匀白,再往上看去,窗台沿下,漆了一道蓝色,不过在破晓前的幽暗中,不论是白色还是蓝色,全都成了一片灰蒙蒙的暗蓝,窗户是一个个圆形的孔洞,而不是一般的方框——或许是为了增加支撑力的缘故——这栋宅子盖了四层楼,比一般建筑物高出许多,甚至快比清真寺的叫拜塔还要高了。

  宅子和比邻的建筑物只有一个手臂长的间距,后面这栋建筑有三层楼高。宋慕张开双手双脚,抵住两边的墙面往上爬,每移动一次手脚,就在两边的白墙上留下手印脚印。他往上跃进了几回,到了三楼顶,翻身一跃,到那三楼的屋顶天台—

  —幸好上头并没有睡着回回们——然后退到底,猛力往前跑过间隙,一脚蹬着对面豪宅墙面往上蹿,双臂弹出,勾住边缘,轻灵地一个翻身上楼。

  站在楼顶上,宋慕可以清楚看到整个集市,周遭建筑物也一览无遗,那些栉比鳞次的白色、土色屋子,屋顶棚架下躺了一个个的回回,他正专心看着锦衣卫们都分布何处,没有留意到天色已经渐渐转亮,突然间,空中传来响彻云霄的喊声:

  “安拉胡艾克拜雷!安拉胡艾克拜雷!安拉胡艾克拜雷!安拉胡艾克拜雷!”

  洪亮的声音在整个阿丹城回响,此起彼落,宋慕马上意识到那是回回的阿訇们,正站在各清真寺的叫拜塔上叫醒全城,这几句天方话的意思是:“真主至大!真主至大!真主至大!真主至大!”

  原本寂静的阿丹城瞬间沸腾了起来,屋顶上的人有一半都动了起来,随着阿訇继续高喊道:“我作证万物非主,唯有真主!我作证万物非主,唯有真主!我作证穆罕默德是主的使者!我作证穆罕默德是主的使者!”动起来的人也越来越多。

  当他喊道“快来礼拜!快来礼拜!快来成功!快来成功!”时,无数原本睡在屋内的妇女等人从房子中涌了出来,出现在天台或是街道上,端出水盆、地毯。

  等到阿訇高喊出“礼拜比睡觉好!礼拜比睡觉好!”的时候,整个阿丹城的回回已经没有任何一个人还在睡觉了,人人面朝圣地的方向,准备好要开始礼拜。

  宋慕已经看过无数次的礼拜,但是从没有像今晨这样是由高处往下瞭望,全城的街道和建筑错落零乱,而所有的人却都齐整的朝向同一个方向,随着阿訇的叫拜起起伏伏,好像一波波的翻浪,让宋慕看得眼花了起来,整个城市好像是一片荡漾着的海面,一直到晨祷结束,全城的人才起身,有的进屋,有的则直接开始一天的作息,城市一下子就喧腾了起来。

  宋慕也一下子就从人群之中认出锦衣卫们。他们穿着回回的服饰,混在晨祷群众中从藏身处走到街上,但是礼拜时他们没有跟着群众一起跪拜,让他们十分显眼。虽然认出了锦衣卫,但宋慕不晓得建文帝一行人会做什么打扮,从上往下看也无法见到脸,一想到此,他不禁为自己的失策焦急了起来。

  突然,几个锦衣卫朝向一小群戴着小黑帽的人围了过去,双方交谈了一阵子,接着似乎争执了起来,然后锦衣卫大喊了什么,整个市场里埋伏的锦衣卫都聚集过来,约有十几人,他们把回回服饰一抛,露出底下锦衣卫的袍子。

  看样子,他们一定就是锦衣卫的目标,但里头并没有女性……那个神秘女子呢?

  宋慕迟疑了,难道他们不是建文帝一行人吗?……不,有可能是他们分开行动,所以那名女子才不在其中。

  原本在旁的回回骆驼商贩不悦地上前对锦衣卫大声嚷嚷,但是锦衣卫一亮出刀子,他们就退后了几步,然后转头一溜烟跑了。

  宋慕捏了捏倭刀的刀柄……自己有办法对付十几个锦衣卫吗?或许不行,但是,他必须救助建文帝,迟了就来不及了,他的身体先了一步行动,转身就往邻宅的楼顶一跃而下。出乎意料的,天台上竟然有两个人在等着他,不待他起身就往他扑了过来。

  宋慕一个打滚躲过,定睛一看,对方是熟到不能再熟的面孔:“你们怎么会在这里?”

  汪总旗一拳打过来,被宋慕架往一旁,黄总旗又虎扑而前,宋慕抓住他的双掌,两人使劲拉扯间,黄总旗回道:“少废话,建文帝在哪里?”

  宋慕一个放手,再往黄总旗脚上一踢,他失去平衡,往一旁猛跨了好几步,汪总旗又扑打上来,一边张着缺了几颗牙的嘴,漏着风地说:“你把我们害惨了,该还人情给我们,快把建文帝招出来,下半辈子一起吃香喝辣!”

  看来一时半刻是说不通,宋慕不想再打伤他们,但是建文帝危在旦夕,别无选择,他头骤然一侧,避过汪总旗全力直挥而来的拳头,同时揪住他的另一只手臂顺着去势一扭,把他直直地推进两栋宅子的间隙里,只听到汪总旗“唉”了一大声,宋慕才刚转过身,黄总旗又挺掌缠了上来,宋慕接下那一掌,顺势拽住他的手臂,转身同时一顶一拉,把黄总旗过肩摔了出去,掉进两宅间隙之中,只听到一连串的唉叫声和碰撞声,最后是重重的一声落地。宋慕自己也往下一跳,汪总旗还正撑在两栋楼间,宋慕一P股坐在他身上,把他当成了肉垫直往下滑,最后汪总旗重重地摔在黄总旗旁边,两个人都满身鲜血,不省人事,宋慕则轻盈落地,头也不回地往骆驼集市急奔。有好几个慌张跑离骆驼集市的阿丹人和他擦肩而过。

  锦衣卫的包围圈子越来越小,但宋慕还在远处。突然,有一队骆驼商旅走向前,他们也戴着那种小黑帽,为首的老者满面洁白虬髯,用带着点陌生腔调的天方话对锦衣卫喊道:“你们要对我们的弟兄做什么?”

  锦衣卫听不懂他在说些什么,只恶狠狠地用汉语说:“别管闲事。”

  那名白髯老者两手一招,后头四个人都手拿一根短棒站了上前。带头的锦衣卫百户看了看,他们身形清瘦,人数才五人,又只拿着短木棒,“简直是找死!他们想找死,就如他们的愿,上!”七八名锦衣卫立即一拥而上。

  宋慕终于跑到进入小广场的街口,但是眼前所看到的景象却大出他意料之外,锦衣卫陷入一片混乱,建文帝一行人身旁,有五个也戴着小黑帽,但是长衫不大相同的人保护着他们,这几个人长相既不像汉人,也不像回回,他们都只左手拿着根短棒,右手空着手,但是却已经有好几个锦衣卫被打倒在地。宋慕诧异间,又有几个锦衣卫举刀向他们冲过去,锦衣卫只注意着对方左手上的棍棒,不料一交手,对方用短棍把大刀格开,右手一肘猛击锦衣卫的喉头,锦衣卫当场闷绝在地。

  另一个锦衣卫看傻了片刻,虽然他已经有了前车之鉴,却无法不被木棒吸引住注意力,刀被格开的瞬间,就又被一把抓住颈项,往地上一掼,锦衣卫马上口吐白沫,瘫软在地。那名白髯老者被两人围攻,左手使棍挡开一击,右手曲起肘,连手带刀挟住挥砍过来的另一个锦衣卫,利落地把他掼压在腿下,然后回身又是一肘。宋慕看得痴了,那几个人的武功招式他从未见过,好像一只只的大蝎子,时而耀武扬威,时而轻灵利落,虽然曲着肘,打击范围短,但是却一次次精准地化解对方攻势的同时转而让对方陷入困境,而且招招命中要害。

  被保护在中间的约四十岁长者,大概就是建文帝,他身边有个矮胖的男子,还有一个面上无须的男子,宋慕心想那可能是位公公——自己应该不可能见过他,但不知为何觉得他有点面熟——太监的身边还有两个拿着刀的回回,应该是雇来的保镖。那名老者一面打斗,一面用一种听不懂的话,似乎是招呼他们跟着另一个持短棒的年轻人离开,一名锦衣卫见状,不顾一切挺刀直往建文帝杀去。

  持木棒的年轻人正领着一行人奔往骆驼队伍,保镖和太监都护在建文帝身边,那名矮胖男子落在最后,他听到锦衣卫一声喊,吃了一惊,慌乱中往旁一跳,结果反而挡在锦衣卫的刀口前方,只见大刀划破麻衫,直刺进他圆胖的身体内,那名男子惊讶剧痛之余,发出了一声惨厉的悲嚎,这把锦衣卫吓住了,后头另一个持木棒的中年男子赶上,一肘击晕他。

  广场上突然又嘈杂了起来。原本逃走的骆驼商贩,一面怒气冲冲地用天方话讲个不停,一面对后头的一大票回回比手画脚,仔细一听,原来他是去找阿丹城的衙门,带了一票卫兵要来抓妨碍生意破坏秩序的“侵略者”。

  锦衣卫百户一看大势不妙,连忙带着还走得动的部下们撤退,而那五位奇人也趁乱护着建文帝等人上了骆驼,解开绳子往城外直奔。骆驼商贩先是左右看了看,接着突然醒悟了什么似的,往骆驼队伍直奔,一边用天方话大叫:“没给钱啊!骆驼钱还来!”

  卫兵们也跟着他追了过去。一时间广场又安静下来,只留下横七竖八倒在地上的锦衣卫、宋慕,还有方才被一刀刺穿,刀还插在身上,俯卧在地的那名矮胖男子。

  宋慕连忙赶过去,将那名男子翻过身来,才要问话,那男子看到他,就说:“宋参军,你赶来啦?”

  “你认识我爹?”宋慕大吃一惊。

  对方好像没听到他的话,眼神呆滞地继续说:“上回给你救了,这回……你慢……慢了一步啊……”

  “你先别说话了,”宋慕看对方已经有气无力,刀子仍插在他身上,伤口流出的血不多,但是显然是伤到重要脏腑,那男子脸色越来越白,随时可能会昏死过去,“皇上是被谁救走了?”

  “皇……皇上,”他似乎听到了这两个字,但是宋慕很快发现或许并非如此,矮胖男子露出笑容,“文……文天祥写道‘为嵇侍中血’,今……今日我为皇上……挡了一刀,足以……和文……文山笔下的……名臣并列吧?”

  宋慕靠到他耳边大吼:“皇上是被谁救走了?”

  那男子这才有了反应,他看了看宋慕,微微张嘴,说:“朱……朱乎德……”宋慕正要靠到他嘴边听清楚点,他却全身抽搐,接着两腿一蹬,就动也不动了。

  四周又吵闹了起来,宋慕站起身,只见往骆驼集市的街道涌起大片烟尘,隐约看见那是一群锦衣卫围着两名乘马者,其中一个是锦衣卫千户,另一个看样子就是马欢,那千户远远看到倒了一地的锦衣卫,和站立在现场的宋慕,大吼:“宋慕,你这叛贼,别想逃!”锦衣卫冲向前来。

  宋慕拔腿就跑,一溜烟翻过杂物堆和骆驼棚,隐身错综复杂的巷弄之中。

  他一个劲地往巷弄深处里钻,无暇往后看,只听到千户大声怒吼,要锦衣卫散开包抄他,突然有人一把抓住他的手臂,把他往暗巷里拉,他原本反射性地要甩脱对方,但是却感觉到那双手传来温温热热的纤细触感,一时愣了愣,就这样被拉进巷子里。

  映入眼帘的,是两颗湛蓝色的眼眸,像阿丹附近的海一样的颜色,也一样的荡漾着,宋慕看傻了。阿丹人的眼睛颜色比汉人和倭人都淡上一些,有的深棕,有的淡棕,在大太阳下,有时会看起来好像金色,但是从来没见过有这么美的蓝色,更何况这是在阴影之下,宋慕怀疑自己是不是昏头了。

  突来的声音让他惊醒:“快跟我走!”

  这声音!宋慕立刻就认出来了,正是那名神秘女子。她和阿丹城的其他回回妇女一样,全身披长衫,裹着头巾,戴着面纱,只露出两眼附近,但是那双蓝眼和阿丹人截然不同,年龄则大约和宋慕相当。宋慕不知怎么的觉得胸口闷了一股气,很想对她喊道:“你是谁?我干嘛要跟你走?”但是这状况下又说不出这样的话来,一时间只直愣愣地立在原地看着她,那女子皱起眉头,急切地说:“快走啊!”一把拉住宋慕的手就往巷子里钻。

  左弯右拐了几回,两人到一堵墙前停了下来,宋慕正要说:“这是死巷。”女子抢先一步说:“抱我上去。”

  “啊?”虽然心底直犯嘀咕,宋慕还是弯下身,从女子的小腿处一把抱住,让她坐在肩头扛上墙边,抱起她的时候,她发出了“嘤”的一声。

  从小父母亲就教导他“男女授受不亲”,虽然在“博德”时,他看到倭人的男孩子和女孩子很亲近,男人和女人也常野合,但是父亲总是很严正地训诫他:“这是夷狄华夏之分。”而母亲也教导他:“不可乱性。”不过,在北边的九年,弟兄们时常找来莺莺燕燕,久了不便推辞,也就和女人有了接触。北边姑娘的腿短而弯,瘦的姑娘腿像是木棒,丰满点的姑娘腿又像萝卜似的,不像现在抱着的女子腿直而匀称修长。不过,方才她的手掌,却又比北边姑娘大上一截,也粗糙了些。

  “放开我。”女子平静的声音让他回过神来,他松开手,她从他的肩头上爬坐到墙头,然后侧身翻过墙,把宋慕留在墙的这头,宋慕不禁愣在原地,过了半刻,女子的声音从墙后传过来,“你在等什么?快过来,你过得来吧!”

  “当然。”宋慕突然觉得胸口又闷了满满的气,太阳穴抽动了起来,他退后几步,往前急奔一跃,应着前冲之力,踏住墙面往下一蹬,另一脚蹬上墙头,两手一撑,四平八稳落了下来,他正想抬头看看女子有何反应,她只说:“这边。”就往一道土梯而去,宋慕只好跟上,随着她东窜西窜,进入一间空屋,上到天台,又跳过了好几户人家的天台,直到一条较大的巷道边,往下看,只见有两个锦衣卫正在下头隔邻的街道中搜索,宋慕这时才沁出一身冷汗,惊觉到锦衣卫正在分头包抄他,原来方才那女子是要救他脱离险境——这女子竟然对阿丹迷宫般的巷道了如指掌,还连哪里有空屋都一清二楚。

  他不禁多看了她一眼,方才胸口上莫名的气闷也消了大半,那女子正在前几间宅子顶,街道最窄之处,她想趁着下头的锦衣卫刚过去跳过对街,却有点踌躇。

  “让我来吧。”宋慕说,他一手揽着她的膝弯,一手揽住后背抱起她来,退了几步,那女子突然说:“等等……”

  但是宋慕早已一跃而起,在空中划过一道完美的弧线,然后轻缓落地,顺势把女子放到天台上。

  “嗯。”她顿了一下,然后伸出手比了比:“那边。”领着他进到一处阁楼中。

  她从圆形的窗口往外望去,说:“我们已经脱离了他们的搜索区域,他们还忙着找你呢,只是徒劳而已。”

  宋慕也想探头过去看,却被她一把拉了回来:“别露脸。”她靠着墙坐下,向他问道,“发生了什么事,我爹怎么了?”

  “你爹?”

  “赵御医。”

  “御医?”宋慕更摸不着头脑了。

  “就是最后跟你说话的那个人。”女子湛蓝色的眼睛看着他,声音提高了一些。

  “哦。”

  “皇上和我爹怎么了?”女子又问道。

  这一次宋慕才反应过来,“你爹……死了,我很抱歉。”

  “死了啊……”面纱下的脸看不出表情,但是她的声音轻了些,似乎叹了口气,“他是个好人。”

  他是个好人,就这样?宋慕诧异地看着她,他回想自己的父亲,想象着:要是知道父亲的死讯,自己会如何呢……虽然和父亲已经久未谋面,但是毕竟是自己的亲生父亲啊,再怎么说,也不可能只是轻轻地说一句:“死了啊……他是个好人。”宋慕突然对眼前的女孩十二万分的不谅解,他皱起眉头,但是接下来的事让他瞪大了双眼——女子揭下了面纱,又拿下了头巾。

  宋慕虽然自觉这样很失礼,但是却忍不住从上到下细细地打量着眼前的女孩,她和汉人女子完全不同,一头金色带着褐色的长发微微起伏着披到背后,在发尾处打了好几个卷,她的眉头和鼻梁都比汉人高得多,和回回人相当,眉毛也是褐金相间,盛着湛蓝眼睛的眼窝也比汉人女子深些,皮肤非常白,比汉人女子白皙得太多,微微透出粉红色,但是,她的表情,又让人感觉仿佛是脸上结了层薄霜。

  从声音和眼眸看,她不过跟他年纪相当,面貌却比同年龄的汉人女子看来更成熟,眼神扑朔迷离,仿佛是一个又一个的谜堆起了涟漪。

  “皇上怎么了?”她又问。

  宋慕更是一头雾水了,她称为父亲的那个矮胖男子是地地道道的汉人,和眼前这个女子一点都不相像。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方才的不谅解,现在成了十二万分的好奇。“他被人救走了,你……?”

  女子听到建文帝获救,微微地松了一口气,接着说:“我戴上面纱只是入境随俗,我并不信奉回教。我们就要离开此地,先让你看看我的真面目,也好互相照应。”

  “我是说……”

  “爹是我的养父,他给我取了个汉名,叫永华,因为他一直想回到华夏之地,”

  女子打断他,“不过爹已经死了,我们也在外邦,所以就请称呼我原本的名字,‘叶华’,‘叶华·格林’。宋慕,我说过希望我们后会无期的,现在一切都太迟了。”

  宋慕突然生起一股无名火,对面的女子仿佛是在怪罪他,他很想说:被设计的人是你,跳进马欢陷阱的人也是你,我可是冒着生命危险来救你们的……但是他忍了下来,大口地喘了两口气,问道:“‘叶华·格林’?”

  “嗯,我说过爹是我的养父,我原本是英格兰国的‘格林’氏之女,英格兰国的姓是放在名字之后的。”叶华说,“现在,也只能靠你来救皇上了,你会为皇上尽忠吗?”她微微低下头偏向左,瞅着宋慕,从揭下面纱到方才为止,她霜雪般的面容都看不出有什么表情,但是现在却露出了一丝担忧的神色,这让宋慕突然觉得叶华有些楚楚可怜,但是下一刻又觉得那肯定是自己的错觉。

  “当然。不过可不是为你,”他说出这句话之后马上就后悔了,连自己也不晓得为什么会这么说,连忙接了一句,“忠义是本分。”

  叶华笑了起来,脸上的冰霜仿佛一瞬间全融化了,不过只有一瞬间而已,“是是,你是宋参军之子,自古忠臣出孝子。”这句话搭着她独有的怪腔调,让宋慕气也不是,笑也不是,然后叶华脸色又沉了些,“我才离开采买些椰枣,就人事全非,可以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吗?”

  于是宋慕把方才在广场上的事描述了一遍,当他提到被保护着的四十出头男子时,叶华点点头:“那就是皇上。”他又提到建文帝身边的太监,“那位是马喜,马公公,在天方都是他张罗一切。”而说到马喜身旁的回回时,她说:“是的,那是马公公所请来的回回保镖。”

  但是当讲到那五名奇人的时候,叶华却闪烁了一丝迟疑的神色,有一瞬间她的眼睛仿佛变成了苍蓝色,但是她还是一言不发,让宋慕继续说下去,当宋慕要说到赵御医之死时,他停了一下,想了想之后改口说:“你爹为了保护皇上,挡住锦衣卫的去路,被对方一刀刺穿。”

  “这样啊……”叶华的声音轻了些,“爹这一辈子,总算又做了点英雄事迹。我爹最后跟你说了些什么?”

  宋慕闻言诧异地看着她,然后回答:“我问他皇上被谁救了,他只说‘朱乎德’,然后就不幸去世了……朱乎德是谁,你知道吗?”

  “原来如此,”叶华低着头沉思了半晌,接着看向宋慕,她的蓝色眼睛又恢复了光彩,好像成了宝蓝色似的,宋慕看着那两池深湖,觉得好像是飘荡在大海上,不知不觉竟有点晕了起来,直到她的声音把他唤回现实:“朱乎德人。”

  “朱……乎德人?”

  “朱乎德不是一个人的名字,是指朱乎德人,这是你们汉人给他们起的称呼,”

  叶华说,“外邦人大都称他们为‘犹太’人。”

  “犹太人?”宋慕从来没听过这个名词,“他们是打哪来的,又怎么会去救皇上呢?”

  “这说来话长,我也是才刚想通的,你先耐心听着,”叶华说,“我和你碰面之后,马公公带着我一起筹划离开阿丹——我爹和皇上都不懂天方话,所以由我们两个来张罗一切——马公公说:锦衣卫一定认为我们会打扮成回回,而汉人面孔做回回打扮太显眼了,所以要我们打扮成朱乎德人。”

  “汉人面孔扮成朱乎德人难道就不显眼吗?”宋慕问。

  “我也不清楚朱乎德人的来历,”叶华微微低下头,“马公公说:朱乎德人自古就在四方经商,西域、中原、云南、岭南各地、南洋、印度、天方,甚至到木骨都束、麻林地①,都有他们的踪迹,很多居住在中原或岭南的朱乎德人和汉人通婚,所以朱乎德人有汉人的长相并不稀奇。”

  “原来如此。那么我看到皇上他们都戴着顶小黑帽,那就是朱乎德人的打扮吗?”

  “嗯。但是不只是那顶小帽,小帽也不一定是黑的,这我也不大了解,都是马公公在张罗,”叶华说,“没想到这样还是骗不过锦衣卫。倒是引来了意外的救星。”

  “意外?”

  “嗯。马公公有和我说过:朱乎德人最是团结,只要看到弟兄有难,必定出手相助。那五位奇人,一定就是朱乎德人,他们把皇上他们当成自己族人,所以奋不顾身救走了皇上。”叶华静静地说,“没想到犹太拳法如此了得。马公公要扮成朱乎德人,还有一个原因,他说回回的朝圣时节快到了,在往圣地‘麦加’的路上,沿途有很多提供旅人所需的商贩,这些商贩之中有很多都是朱乎德人,扮成朱乎德人,沿途也比较有照应。”

  “‘麦加’?”

  “‘麦加’在天方话中,就是‘天房’的意思,传说人世间的第一栋房子就建在那里,所以得名,每天回回们就是对着它的方向礼拜,它也是回回们朝圣的终点站。不过马公公并不是要到麦加,他打算绕过麦加,再转往更北的另一个回回圣地,朱乎德人称之为‘耶路撒冷’或‘锡安’,那里听说是他们的发源地,也是朱乎德人聚居处之一,马公公认为只要到了‘耶路撒冷’,锦衣卫就绝不可能找到我们了。”

  “这‘耶路撒冷’在哪里?”宋慕问。

  叶华随手拿了根木条,在地上画了画,说:“这边是阿丹的话,那麦加大约在这里,耶路撒冷则在这个位置。”宋慕看了看,麦加到耶路撒冷的距离,几乎和阿丹到麦加相当了。叶华探了探头:“看来那些锦衣卫已经放弃找你了,不过还是得小心点。”

  宋慕点点头,这次他没有探头出去,他看着叶华画的地图问:“皇上他们会往哪去?”

  “马公公可能照原来的计划前往耶路撒冷;也可能跟着那些朱乎德人到他们的落脚处,这样的话,从阿丹到麦加到耶路撒冷沿途,甚至再到更远之处都有可能。”叶华看到宋慕露出疑惑的眼神,就又在地上画了画,“耶路撒冷再过去就是海,海的另一头还有很多国家,包括我出生的英格兰国,但是马公公只知道到这边了。”

  她从阿丹画了条线,画进整片天方之地西南边那道狭长的海里,一直往上延伸到海域顶端两个小兔耳朵形状的右手边那个尖角,“我先到耶路撒冷等他们,从阿丹到耶路撒冷最快的路线是先走海路,一直到阿克巴,然后从阿克巴沿着谷地往北一直走,就可以到达耶路撒冷,我会走这条路线。”

  宋慕一听到又要坐船,不禁冒出了一丝冷汗,他正想开口,叶华由阿丹往北画到麦加:“至于你,你不能走海路,因为港口边全是锦衣卫,他们认得你。现在正是回回们朝圣的时节,有许多朝圣团,还有前往圣地沿途做买卖的商旅,你想办法混进其中一队朝圣团或商旅,等到到了麦加,再找一队要从麦加回耶路撒冷的朝圣团或商旅,跟着一起到耶路撒冷,沿途打探朱乎德人的消息,如果找到了皇上他们,就一起带到耶路撒冷来,如果没有,也到耶路撒冷跟我会合,两路并进。你天方话说得还不错,应该没问题吧?”

  她不待宋慕回答,又指了指窗外,宋慕看了过去,那是围绕着阿丹城的高山峻岭,“这阿丹城建立在沙漠之中,几百年前,阿丹人就在周围的山麓上挖掘了一系列的贮水池,你应该看过骆驼队伍从城外进来卖水,沿途也供应一些小村镇,许多走陆路的朝圣团或商旅会从这些村镇出发。你到其中一个去找混进去的目标,锦衣卫或许不知道这些小村镇。”

  宋慕点了点头。

  叶华又张口似乎想说些什么,不过微红的双唇又紧闭了起来,她戴上面纱,猝然起身,说:“一定要到耶路撒冷找我。”

  宋慕打算豪气地答应她,也跟着猛然站起来,却一头撞上低矮屋顶悬挂着的篓筐,弄得满身都是灰,叶华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她上前拍净宋慕的身子,两人靠得很近,宋慕闻着她身上的香味,突然觉得有点手足无措。叶华大略拍了几下后,握住宋慕的手,轻声说:“要保重,耶路撒冷见。”然后退后一步,整了一下自己的衣物,“我走了。”

  她难得的温柔语气让宋慕傻住了,回过神来的时候,叶华的身影已经消失在楼梯口,宋慕探头四下搜寻,却哪儿都看不到佳人的踪迹,只留下淡淡的一抹体香飘荡在阁楼之中。

  
更多

编辑推荐

1心理学十日读
2清朝皇帝那些事儿
3最后的军礼
4天下兄弟
5烂泥丁香
6水姻缘
7
8炎帝与民族复兴
9一个走出情季的女人
10这一年我们在一起
看过本书的人还看过
  • 绿眼

    作者:张品成  

    文学小说 【已完结】

    为纪念冰心奖创办二十一周年,我们献上这套“冰心奖获奖作家书系”,用以见证冰心奖二十一年来为推动中国儿童文学的发展所做出的努力和贡献。书系遴选了十位获奖作家的优秀儿童文学作品,这些作品语言生动,意...

  • 少年特工

    作者:张品成  

    文学小说 【已完结】

    叫花子蜕变成小红军的故事,展现乡村小子成长为少年特工的历程。读懂那一段历史,才能真正读懂我们这个民族的过去,也才能洞悉我们这个民族的未来。《少年特工》讲述十位智勇双全的少年特工与狡猾阴险的国民党...

  • 角儿

    作者:石钟山  

    文学小说 【已完结】

    石钟山影视原创小说。

  • 男左女右:石钟山机关小说

    作者:石钟山  

    文学小说 【已完结】

    文君和韦晓晴成为情人时,并不知道马萍早已和别的男人好上了。其实马萍和别的男人好上这半年多的时间里,马萍从生理到心理是有一系列变化的,只因文君没有感觉到,如果在平时,文君是能感觉到的,因为文君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