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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节 《匡燮散文集》序

  十余年前的一个夜晚,我在华山下的小县城里去见一个人。月下敲门,檐前有宿鸟扑棱棱飞出;主人咿呀迎入,相坐于极粗糙的白木凳上,那走扇的门便不再严合了。吊于我们头顶间的是一颗灯泡,用报纸遮了长罩,光就把房间分割成几个棱角,于是我看见他的脸半明半暗,他也看见我的脸半暗半明。旁边是水壶在烧响,长鸣如蟋蟀,倏忽白雾蒸腾,听得一声轻咳,方看到墙角床上的狼藉物件堆中拥坐着一位女人,女人面白若月,一直在那里安卧如猫。

  数年后,又于小县城去看此人,院门挂锁,不得谋面。斜看墙头探出的杏枝,想那眉间有痣的男人和脸面白净的女人,踽踽往城西去,临街的楼玻璃上正有轮嫩红的太阳,往前走,每一扇玻璃上都印一个,欣喜看到了日落之迹,恰恰这人从矮矮的古石桥上走来,照例那女人厮随,却有一子如小狗一般牵着了。这人在指点桥下吃草的小羊,说羊好乖,那儿子就说:“我长大了,也去吃草!”

  又是数年,这人开始写散文了。他写散文并不是他的职业,所以他没有把生活作为副业的感觉;产量是太少,一月有一篇,或者数月有一篇,没有以束集手榴弹的轰炸而浪得虚名。但他有壮悲而奇艳的经历,自用不着看别人的书乃借意衍文,他满腹饱学并未见到卖弄而沦为迂腐,一个才情洋洋的人却也不敢滥于轻佻来。他为人淡泊所以活得并不乏累,文作得寂寞因此与艺术日益亲近。

  这人就是匡燮。

  活得淡泊,方能平和,平和乃致远,这不仅是做人的一种心性,更是一种感应自然宇宙的态度。它不是消极的人生,而是人生的自由之境。匡燮流徙新疆,又客居山野小县,随地而居,居而安神,他方能识得戈壁空寂的天上许久许久才有了一只鹰,却小到了一个粒儿,地也是空寂的,许久许久才有了一个人,也小到了一个粒儿;方能听懂嘉峪关的夜夜撞关的燕的啼鸣;方能从游人去青海鸟岛观鸟中看出是探监,发感出鸟远离着人,人追逐着鸟,人鸟皆累的叹喟;方能在一片夕阳或一丛蓑草或一个随脚踢开的石子上如读无字碑一样读出万千内容。人与自然接近,媒介就是淡泊,接近了,才可完满一个人的文格,才可在形而上的基础上建构自己的意象世界。那么,寂寞则是作文的一条途径了。这途径明明白白地摆着,许多人一心想当文学家,却总不愿在这条路上走,那有什么办法呢?诚然虚名可以浪得,但成名并不一定成功是如此的无情。匡燮默默地写他的文章,文章自有心血在,却不偏要学魏晋人将自身弄得艺术化,也不刻意得就去做贾岛。写作是他人生的一种爱好,是淡泊之心绪的释放,所以他能潜心地吸收借鉴中外所有成果,训练散文的各种形式。

  淡泊可能不是文人的专有,寂寞却常常被文人占有,但一心占有则适得其反,便成为一种娇饰,一种做法,一种另一类的“贵族气”。大言者不语,只要真正寂寞,那便孤独,孤独则是文学的价值啊。

  我并不是说匡燮已修炼成文学上的“真人”,但起码,他在这些方面真是比更多的人高明得多。他并不是取得大成功的人,却从他的文章中,尤其后来的文章中,他是愈来愈多地写出了人生的一些况味,而一个文人一生中又能说出几句使人不忘的话语呢?正于此,当他这部书稿不断增删续写了许多年,一开始就要我能写个序来,我迟迟未写,正是一直慢慢地琢磨着他这个人慢慢地嚼他的文。现在我向他说这些话,这些话也是在提醒我自己,从他的身上文中我知道了我的长处和更多的短处。

  我写到这里,忽然想起一个寓言来,说是一个樵夫入山,见两个童子下棋,便在一旁观局而忘了砍柴。一童子递给他一枚枣核吃,吃之便不觉饥。后,童子说:“你来此已久,为何不回家?”这樵夫去取斧,只见斧柄已烂,急忙回家,门前石桥尚在而人事全非。

  但愿这个寓言将成为我们文人今后弄文的总序。

  1989年12月17日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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