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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节 李正峰先生

  读《古文观止》上的散文,常疑惑这些文章是如何作得出来的,问李正峰先生,先生说:“多读读。”再读,还是羚羊挂角,无迹可寻。又问先生,先生说:“多读读。”于是想,一篇反复读是多读,专读一人亦是多读,便买得某一作家的全部文集来读,方明白文集中十之八九则是在说天道地谈经论史,或上书,或序跋,或尺牍之类,便说:“原来古人并非为文而文,所作的抒情散文仅仅是在做学问时的偶然为之啊!”先生遂笑,无声而慈若妇人。

  这是数年前的事,那时我才从学校毕业不久,先生数量并不多的几篇散文正在社会上大受赞誉。

  先生性恬淡,不善交际,职业又在课堂教书,总不愿在文坛圈子里纠缠,所以自后相见极少,几次欲去请教,传说搬了新居,苦不知住处。曾有一个冬日的清早途经城南门口,夜来的雪落得很厚,全在来来往往的人脚下肮脏不堪,忽远远望见先生独自在城门东边的一块雪地上站着,一件黑棉衣很臃肿的样子。呼喊一声,他并没有听见,还在盯着城墙根一棵树看,随后就走过一片冰冻得如玻璃枝的石榴树丛去。他拿着一截树棍或是一根手杖吧,但并没有拄,却是双手后抄提了一头,一头就拖在地上,雪地上划出一道痕来,雪粉如烟在冒着。我不知先生在看什么,走过去见那树很秃,身子一半驻着雪,一半黝黑如石。

  今秋一日,有人来家,自称是李先生的学生,说先生常说起我。这话使我很感动,但也内疚没有再去看望他。我说,你知道先生的住址吗?那学生说,我们常去他那儿,与他交谈似乎并没有什么值得记在笔记本上的话,但却总能获得一些说不出也无法说出的启悟。我笑了笑,说这正是先生之所以是先生的魅力。两人骑车前往,先生家居了城南,临窗口可见曲江雁塔。他比先前更肥胖了些,脸上木木的。这正是做学问的人常见的那种表情,似乎还沉沉坠入那学问的境界里。因敬仰先生,又年龄所限,我不敢作谑说趣,但坐卧却都适意。时值黄昏,夕阳正晖照了雁塔,那一扇窗玻璃上也红光一片,先生笑着从隔壁房间抱出一捆卷轴来,胖胖的身子进书房门时,人和卷轴几乎卡住了,他说:“你喜欢字的,你来看看。”一卷一卷展开来,竟是先生自己书写的,先生的字是写得好,但以前只见他的钢笔字,没想他的毛笔字精到书品,我们自然话题就转到书道上来。

  在当今书法突然很热闹的时候,书写的人实在很多,写得挺好的人也实在是多,但以一种感应自然的,体验人生的法门,进入到一种精神境界中的人委实不多。先生的字里有他的文学,这不仅所书的内容多是他的一些短小的散文随笔,且一看便感觉到了别有一种东西。先生的字十分沉静,这最使我喜欢,想到他的为人为文,认作是他情操的又一种形式的显现。抬头看看窗外远塔和凉台上的一只粗笨木椅,我说先生的字如此静气,恐怕得之于这木椅上望着雁塔坐意,雁塔是忘了雁塔存在,先生是忘了先生自身,两物俱忘,天人合一了。先生怔住,随之说:“我可没那般修炼,但我的书房正好起名‘两忘斋’。”

  这一日在先生的书房里我呆了很久,想先生是正正经经做学问的人,如果说他的那些散文是在做学问中的一种才情的泄现,而今他的书品又何尝不是这些散文上泄现的才情呢?做教师可以纯粹地教授,他偏研究许多文论,构建着自己的学问体系,做学者也就罢了,却又是散文作家,是散文作家已是不易,仍沾起书道为一书家。当然,先生并无意做学者做作家做书法家的,他的一次次出现的“跳槽”,恰是所谓的弦外之音,而弦外之音正是真的艺术。

  现在,城中的书法展览照旧是一个接一个地举办,街上铺店的匾额也是一茬一茬换新,但我很少见过先生的墨迹。先生的声名是没有浪得赫赫煊煊,他总是默默的,甚至认为自己仅仅的“写写而已”。

  冬天又来了,雪下得好大好白。当我独坐在书房看着一切都胖胖了起来的窗外,不知怎么就想起先生,在这个雪天里先生是否也进城了呢,是在那熙熙攘攘的街头人流中,还是又一人站在城墙下那一棵秃树前看着什么?先生活得很清寂,先生也活得很自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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