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洛杉矶的街头,突然地遇见了范炳南先生,两人都大吃一惊,久久地如梦如幻了。范先生在大陆的时候,与我同住西安一城,他模样憨厚,有些口吃,不属于国内那一类潇洒作派的艺人,但他办过多次个人画展,我读过他许多不能忘怀的作品,惊叹过大智若愚的词于他是最合适的了。数年里不见,原来他早渡洋来到美国!我说你话语短,腿倒长呀,在这儿做什么生意呀!他唉了,说:不是我的腿长,是书画的腿长。一口纯正的陕西腔。他还从事书画本事,这又令我吃惊了。瞧着我的狐疑,他好得意忘形,拉我就去他的住所,说是他乡遇故人,人生之快事,走,走,去说它几天秦腔,吃它几顿羊肉泡馍,喝西凤酒,喝醉了咱们写字作画呀!
他居住在一幢小楼上,日子过得是得意的,更得意的是楼上楼下都摆设了古董,偌大的画案,满墙落壁的书画。美国当然是个最好活的地方,但他能继续从事自己热爱的书画,不是以书画混饭,且艺术更大长进,诚然还没有发展到大红大紫,但这已着实难得了。
来访美的短短一月,从纽约一直往西行,我的最大的感受是这个国家充满的一种大气,无论从它的政治、经济、军事、文化、风物、人的言行,甚或到处的草坪和草坪上的松鼠,都使我遥想到了中国历史上的那个汉唐。汉唐的时代当然过去了,作为汉唐时的古都西安——其遗风却存。范先生成长于那里,造就了他早期艺术的雄阔与凝厚,现又来到美国,他不是为了生计而尴尬了艺术,而是更汲取了另一个世界的力度。他依然还在画着中国陕西的黄土地,表现着一个东方人的感觉,洋溢着古城西安人的情调,而现代艺术的意识却使他作品的境界为之大变,笔健气豪,格高气清,浑浑有若川之度。一个中国的西部,一个美国的西部,完成了一个范炳南的大涵。
这一夜,月光正好,我们都不去睡,怕辜负了这好和时光。子时窗外一阵嬉闹,推窗看时,才知道美国的鬼节里,化着奇形怪状的装的孩子们都在街头。我默默地看着这异国的风情,乍想起西安元宵节街头上的灯笼,我对他说起一句古诗:万里长空,一轮明月。是的,明月有着长空万里的背景,所以才如此清纯,我们看到的是清纯的明月,却往往疏忽了它存在的时空啊。于是又去读范先生的画,浩叹之中,随画而去,竟一时嗒然不知我身了。
1991年10月3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