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颜希晓已经备好饭菜,坐在沙发里看着电视等他。往日,他早就会被这样的温情场景融得心中一暖。可是今天,这样一幅和谐画面,却像是个钉子,伴着不断盘旋在他耳边的孙培东的戏谑的语气,变成无比刺目的表演。
她看出了他的不对,为他盛上米饭的时候便扬眸看他:“怎么了?”
“没什么。”李子睿深深看她,怎么也不敢相信孙培东嘴里的暧昧能与眼前这个女人有所联系,“希晓,你难道是有什么把握可以回归楚阳吗?”
她一怔,唇角抿出微弯笑意:“或许,有,怎么?”她唇间笑意加深,竟有几分高深莫测的味道,“孙培东又提起我上班的事儿了?”
“嗯。”憋了一下午,他再也不想憋屈下去,“他说,如果你不去上班,便要停我的职。”
只听“哐啷”一声,颜希晓手中的勺子砰然碰到碗壁,她蹙起眉头:“凭什么?”
“或许是种威胁。”他微微苦笑,“希晓,有些把柄虽然可以制人短处,但是用在自己身上,却也不光彩。没准儿以后还会为人所用,成为威胁自己的祸害。”
“你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就是,孙培东告诉了我一些理由。他说,你之所以不去楚阳上班,看不起楚阳开的一切条件,其实是因为背后有了棵大树倚靠……”想起下午的对话,李子睿顿了一顿,“他不知道我与你的真实关系,只是说,我自己辛苦养家,却任由老婆在外胡来……我的妻子颜希晓,与嘉泰董事长乔参正有着不可言说的暧昧关系。”
对面女人的脸刷白,李子睿注意到,那一向粲然闪烁的眸子也开始晦暗不明,心里已经凉了半分,仿佛冥冥之中已经有了答案,虽是无声,却伤人透顶。
他不说什么,只是微微勾起唇角,继续低头吃饭。
可她的声音却传了过来:“你怎么不问我事情的究竟?”
“合同上说的,不得干涉个人隐私……”他仍不抬头,筷子在米饭里戳戳点点,“虽然上面还说这一年内要注意个人形象,不得出轨。可是我前段时间都因冉若珊……所以,个人不端,无法强求别人……”
他尽力将话说得冷静,面容也是冷峻不改。可是,她却没了声音。
良久,才低声传来一句:“那,你相信吗?”
语气平静至极,可是他的心却飘忽不定。仍是不抬头,李子睿抬手夹起一块蒸糕放入嘴里:“或许吧。”
三个字,是他给她的全部答案,是他一下午浮躁不安的结论。可是她却猛然起身,直直地走进了卧室里。
仍是她惯用的招数,“砰”的一声关门再也不见。伴随着那声门响,李子睿却觉得心中有个地方突然塌了一角,说不清楚的滋味蔓延全身。
深深叹了一口气,李子睿抄起茶几下面置放已久的香烟,转身也进入卧室。
他已经有几天没有吸过烟,并且也不大爱吸烟,曾经有一次,颜希晓半正经半玩笑地指着电视上那坏死的肺说:“让你还吸烟,吸成这样的话,谁来管你。”有几秒钟他理所当然地以为是她来管他,毕竟他们是夫妻。而她用的也是最常用的温暖的家庭语气。而且很多时候,他的心也在因这样的家庭和谐氛围而填满,可直到今日,这才又发现,他们根本就没有走下去的那条路。
所谓交集,必定是建立在互相信任了解的基础之上。而她对他,他对她,知道太少,认识太少,了解太少。
可秘密却那么多。
将烟放至唇边,他并没有吸吮,只是看着烟雾在眼前袅袅升腾,勾勒出一圈又一圈缭乱的痕迹。默默看向窗外,与颜希晓婚姻的点滴片段都不断在眼前重演,在时间的推移中,仿佛已经有什么悄然发生变化。某些东西在升华,某些东西却在沦丧。一日又一日,李子睿只发现,这样的生活越来越远离当初的自己。
难道,自己在这样的生活中,已经动心?
心这个字眼儿跳出脑海的瞬间,仿佛有一把刀子抵住自己,竟让李子睿惊得一怔。烟灰猝然掉落,在他的腿上还不甘地释放着热度。那个刚刚迸出脑海的想法一经出现,便霸道地盘踞了他的整个脑海。
直到颜希晓的突然来访,才突兀地打破了这份思绪。
“李子睿。”她盯着他手里夹着的烟,语气轻软,“你想不想知道事情的究竟?”
他不答,只是看着最后那段烟缭绕至尽。想与不想,原本就纠葛不清。在刚才那个念头迸出以后,更是觉得难以答复。
可是颜希晓却没给他思考的机会,自己在一旁的凳子上坐了下来:“好,你愿听就听,不愿听就出去。”
“你说得对,他们让我回去工作有着其他理由。”她深吸一口气,清亮的眸子毫无顾忌地映射出他的影子,“至于你说的把柄,如果说以威胁性来定义把柄一词的话,也许可以算。”
“只不过不是乔参正。如果非要让我与那乔参正扯上点关系,那就只有一个,我是他未来女婿的前女友。”
“你不是很想知道那祈晨的来历吗?我告诉你。”她深吸一口气,唇角慢慢上扬,“祈晨原名陆祈晨,是我的前男友,如今是嘉泰千金乔越的未婚夫,至于我上次说他死了,就是不想再和他有任何关系。”
她平静地将他们三人的关系铺展清楚,直到对上李子睿惊诧幽深的瞳眸,才相信自己竟用寥寥几语便将这么多年来的苦痛辛酸梳理清晰:“还有,如你所料,我的存款,也是因为这件事才有的。”
“乔参正为了成全女儿的心愿,用钱使你离开陆先生?”
“不。”颜希晓苦笑摇头,“钱不是乔参正给的,是祈晨给的。”
“他给我钱,说不能与我好下去,没想到隔了几天就进了监狱。”颜希晓吸气,看着李子睿深幽的瞳眸,说道,“下面的话,我告诉你,希望你别说出去。”
李子睿点头。
“然后,陆祈晨给我打过一次电话,仿佛是嘉泰的财务出现了什么问题,为了偿还唐都的债务,挽救家族企业,他代人入狱。当然,这些东西都是他一家之言,至于真实情形,我也不清楚。”
“他们这些高门大户总有自己烦恼的地方,而我,也在这样的纠葛中认清了自己的方向。陆祈晨身上的责任太多,可我,不想成为别人的责任与羁绊。这个社会,现实得让人不得不看清楚自己的斤两,我这么个普通的女人,诚如你所言,出了大门往西拐一抓一大把,一撑不起他的家族,也比不起乔家的千金。”
那时候的玩笑之语被她在此刻拿起来调侃,不知道为什么,竟让李子睿觉得刺耳与犀利。想起上次他还对她说“节哀顺变”,李子睿尴尬一笑,试图用自己的遭遇来缓解她的痛苦:“我不也是?”
以前觉得冉若珊抛弃自己与一个半老头子结婚是痛苦不堪,可是现在才发觉,颜希晓的遭遇竟比自己还要坎坷。
他微微一笑,唇角弧度毫不犹豫地勾展出浓浊苦涩:“这个世界,能用钱买得起的东西实在是太多了。”
所以,很多时候,感情便变得不值一提。
所以,很多时候,人心才成为前途与未来最无情的羁绊。
颜希晓点头:“事情就是如此。”
“其实,孙培东当时让我回去上班的时候,我便想到了可能是陆祈晨在中间做的工作。后来,我接到了乔越的电话,或许她真的对祈晨深爱至极,或者是怕祈晨说出他们间的有些内幕,她竟然答应了这个条件。可是她不方便出手,便让乔参正说了那么句话。”
“我估计这就是让孙培东心惊胆战的缘由了。”颜希晓突然轻笑,“亏他还以为我与乔参正有什么关系,果真,居心不良的人,满脑子污秽思想。”
李子睿无言以对,刚才他那副样子,其实也是因为相信了孙培东的话。千想万想,却没料到是这样。
“所以,子睿。我将我最大的秘密都告诉你了,你可千万别说出去。”她蹙起眉毛,眸中划过一瞬焦虑担忧,“我与陆祈晨走到现在,从此桥归桥路归路。以后,也不想再牵扯出什么关系。你为了我,别将这事儿说出去,别害他。”
李子睿淡然一笑:“我不是那样无聊的人。”
“我们在J市才刚刚起步,因此不会去犯傻做胳膊拧大腿的傻事,他们嘉泰家大业大,给咱们口吃的就行,抗衡,我还不敢。”他深叹一口气,“我终于知道你为什么自信满满的了,那么下一步,你想怎么做?”
“其实这一切都是我的猜测。陆祈晨从那次电话之后也没和我联系。但是看嘉泰动作这么快,肯定是有什么隐情在里面。而楚阳……”她眯起眼睛一笑,“比起嘉泰来说是太小的一块骨头了,如果真的会因为我而解除双方合作,我估计孙培东当场就会变成哭长城的孟姜女。”
“所以,我料定他不会意气到底。”她看着他微微一笑,眸中竟射出犀利亮色,“你想不想报当日之仇?”
李子睿眸光一闪:“你是说……”
“对!”颜希晓点头,唇角勾出粲然弧度,“我想知道,孙培东会选择嘉泰这么个大客户,还是会选择那个阳奉阴违的亲皇派。他越不想两头得罪,我就越想让他在两难中作出个取舍。”
李子睿深深看她,随即微微地叹息一声。看到过单纯的颜希晓,看到过与世无争的颜希晓,看到过肆无忌惮的颜希晓,唯独没有见过眼前这样的颜希晓:浑身上下透着一种自信决然的气质,仿佛一切都尽掌于手中,眸中透出别样的光彩,映照得整个人都生动起来。
这样的颜希晓,突然让他陌生得睁不开眼睛。
“好。”他抿唇一笑,“不过我觉得,还是不要太长。人可以威胁一时,但不能靠这个活一辈子。孙培东只是暂时有求于你,要是过了这段时间……”
“所以不拖了,明天就去。”颜希晓起身,看着他道,“孙培东都向你说了这样的理由来编派我,看来是着急到了极点。我还怕拖的时间长了彻底断了,所以明天来个了结。”
自从被辞退,每一次来楚阳,颜希晓都有新的感触。她只觉得自己的心理轨迹仿佛是条圆滑跌宕的抛物线,沿着低潮――微高――上扬――至高点的趋势发展。今天的她,便仿佛是站在了那个至高点上,昂头挺胸地站在李子睿的一侧进入楚阳办公厅,一边走,一边还忘不了对旧同事绽放如花笑靥。
孙培东早就恭候在了办公室,见到颜希晓来马上说:“希晓,我先将你的入职手续让人事部给办了。”
“孙总……”希晓上前一步说,“我有话说。”
“怎么?”
“我想我这样来楚阳有些不明不白,刚才大家都还问我为什么回来上班了呢,我都没理由回复。”希晓微微皱起眉头,“我走的理由是尽人皆知,可我回来……”
“你是想……”
“我是想让您给我个说法。关于上次那件事儿,总不能这样不明不白下去对不对?”
“可是颜策划,你说是岳总蓄意刁难,总得有几分证据。”孙培东皱眉,“咱就算是冤枉了你,但也不能不明不白地继续冤枉别人是不是?”
“我有证据。”她掏出手机,啪啪地翻出短信,“您看看……”
孙培东看了一会儿,抬眸道:“颜策划,不是我不给你说法,只是这几条短信,并没有明确说出那些贿赂内容。”
“孙总,您见过哪个犯罪分子明白地吆喝着我杀人的?您见过哪个小偷当街抢东西还说自己抢了多少的?”希晓突然一声冷斥,“都怪我当时傻,误打误撞进了这么个套子。临了,还差点为敌人唱赞歌。”
“不是,你看你的短信内容除了问好就是问好……”孙培东摊开手,“实在让人无法把握啊。”
“那您的意思是我与这岳总有着不为人知的暧昧感情?孙总,您不是不知道的,我负责的案子,一向与这岳总没关系。为什么他就突然示好了呢?”
“而且,还在那样一个时机。您是不是在将我辞退之后,便将天宸项目的主导权给了他?”
孙培东点头,但仍面有难色:“话虽是这样说,但……”
“您是想说,我与这岳总也有暧昧关系?正如您猜测的我与乔董事长?”颜希晓退后一步,看向身旁的李子睿笑道,“孙总,我老公还在这儿呢。昨天对我好一个盘问,非要让我交代事实。我倒想知道,您的那些乱七八糟的传言是从哪儿听说的?难道今天,又想勾勒出一个我与岳潼的版本?”
孙培东原以为颜希晓来是已经屈服,可是远没料到这个曾经三棍子都打不出声来的丫头片子突然这么能说,表情淡薄,唇间吐出的一个个字儿都像是生出了寒刃,尖刻犀利。古语说“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孙培东觉得,实在是该给颜希晓颁发一个最佳口才奖。
他唇角上扬,勉力扯出一丝苦笑:“颜策划,我正在考虑,要不要把你安排到市场部。你这么好的口才,与子睿夫妻搭档得了。”
“既然孙总这么没诚意,那对不起。”她拿起手机,腾地转身,“我走。”
走到李子睿身边,他及时拽住她:“希晓!”
“放开!”
“希晓!”李子睿压低声音:“别闹得太大。”
希晓依然固执挣脱,正当李子睿感觉万分尴尬之时,身后响起孙培东沙哑无力的声音:“好吧,颜希晓,去人事部填入职手续。”
“按照此前承诺,直升策划部副经理。”
这场战争,颜希晓取得了决定性胜利。
孙培东为了体现她的重要地位,主张给她换个办公室。可希晓坚决不换,仍是坐回了原来位置。
她当时是被人陷害着走的,而今又踩在他人的肩膀上荣耀而归。这只能用两个字来形容这场变故:造化。
心不在焉地接受着同事们的恭贺,颜希晓眼前却出现了陆祈晨的瞳眸。那双温润的、总是含着怜惜柔和的瞳眸,作了如此决定,难道是为了偿还她吗?
她不是不为五斗米折腰的风骨人士,现实社会,她见识了太多的凄凉和残酷,所以,他给她的这点利益,是施舍也罢,是偿还也好,没必要拒绝。
想到这里,小腹突然动了一下。
在这场无硝烟的纠葛中,她忙于应付,疲于梳理自己的往昔与未来,甚至忘记了腹中胎儿的存在。
这是陆祈晨的孩子,是她与陆祈晨旧时记忆的所有挂牵。可是为什么在孩子踢她的那瞬间,眼前出现的却是李子睿的眼睛?
“颜姐……不,颜经理。”身后的林然一如之前那般鬼鬼祟祟地探过头来,“您这次回来,可是翻身农奴做主人了啊,咱得把歌唱。”
“嗨,巴扎黑!”
“啊?”林然纳闷道,“您说什么?”
“嗨,巴扎黑!”颜希晓瞥她一眼,理所当然地侧头应道,“你不是让我唱农奴翻身做主人吗,我唱完了。”
“完了?”
“那歌最后一句是什么?”
“巴扎黑……”
“那不就得了?”颜希晓扬眉,“还废话些什么,工作!”
颜希晓深刻地感受到了与之前的变化,以前的她只是小小策划师一个,虽然位列第三,但这楚阳一共只有五个策划师。也就是说,她虽然才气不输人,但也是倒数第三。人微言轻,自然没人听她的话。
可是现在不同,就连那个眼高于天的罗冬晨,都一声一声“颜经理”地称呼,成天像是叫魂似的一天恨不得喊八百遍。
晚上回到家,李子睿看到她瘫软在沙发上的样子,不由笑道:“怎么了?以前也没见到你上班累成这样啊。”
“废话,现在不同于往日。”颜希晓摆摆手,李子睿马上就给她递过水来。她喝了一大口,这才说道,“以前是干好自己的本职工作就好了,现在呢,是有N个人找你,是你的事儿,不是你的事儿,都过来晃悠。”
“那我采访一下颜经理。”李子睿将洗好的黄瓜伸到颜希晓面前,“请问,对于您这次的巨大升迁,您的感受是什么?”
“晕。”颜希晓猛地伸头,脆生生地咬了一口黄瓜。
“晕?”
“嗯。”希晓拉长声音,叹道,“没出息,没做过官儿,所以这次一有这么大权力……”她夸张地伸长胳膊,“就觉得仿佛一下子由地面弹到了九霄云外,晕得很。”
“没什么好感觉?”
“没。”希晓摇头,又贪婪地往沙发里面缩了缩身子,“就是感觉一下子刺激了许多,反而要好好生活。”
“要好好生活?”轻挑眉角,李子睿向她伸出胳膊。颜希晓“嗯”了一声,尚未明白怎么回事,已经被他用力拉起,一时间重心不稳,竟猛地栽倒在了他的怀中。
抚触到男人厚实的胸膛,许是因为惊魂未定,颜希晓自他怀里挣脱,满脸通红。
可李子睿却镇定自若:“不是找生活吗,那边。”他指指厨房方向,“去吧,那里才是你的抗争之地。”
仰天长叹,颜希晓又要坐回沙发:“没天理啊,我这么个事业型女强人,回来还得屈尊浸身油烟。”
“女人操劳家务就是最大的天理!”身子还未彻底坠下,颜希晓又被李子睿用力拉起,“去吧去吧,女人上得厅堂下得厨房才是正道。”他连推带拉了她几把,笑道,“我这肚子还饿着呢,赶紧去厨房实现你的剩余价值。”
两人又嬉闹了半晌,希晓这才不甘不愿地去厨房:“李子睿,帮我剥几瓣蒜……”
“冰箱里的豆腐给我拿来……”
“去,把葱好好洗洗……”
……
被指使得晕头转向的李子睿终于在最后一次时忍不住反抗:“希晓,你能不能自己的事情自己做?”
“不能!”她高扬唇角,烟雾蒸腾中的眸子竟透出几分粲然光亮,颇有些挑衅地拿起勺子冲他比画,“反正我忙得很,你也不能消停……”
嘴里说着有损男人之风,可李子睿还是挽起袖子,以一副异常笨拙的姿态进入厨房。看着她挥舞着铲勺的娴熟与纯然,他心里突然涌起奇妙的感觉。
似乎,这样下去就很好。
似乎,就可以如此尘埃落定。
饭毕,两人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希晓嘴里嗑着干果,突然听李子睿开口:“听说关于岳潼的事处理了?”
咀嚼的动作微停:“嗯。”随即抛过手机,“打开收件箱,第一封短信就是他的。”
李子睿打开一看,就俩字:“谢谢。”
“你说他打下这两个字儿的时候是什么心情?”颜希晓反过头来看他,“欢呼雀跃?或是咬牙切齿?”
“他今天下午到我办公室了,”李子睿似是叹气一般地回应,“说不出来的感觉,与我对话的整个过程都是微笑的,可那些话,偏偏有几分耐人寻味的挑衅意味。”
“他不是被孙培东以借调之名申请调到D市分部吗?听说还是市场总监,虽然城市差了点,但也算是对得起他了。”颜希晓轻笑,“就这样,还有什么可挑衅不满足的?”
“不知道。”李子睿微微一怔,“反正他最后说了一句挺奇怪的话。”
“什么话?”
“他说,李子睿,夫人能为,后继有人,你可真是双喜临门。”
“什么意思?”
“我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李子睿扬眉,唇角已生出粲然弧度,“夫人我可以理解,说的就是你呗。可是这后继者是什么意思?难道说他走了之后,还会有另一个岳潼成天与我争锋?”
他是打趣的表情,显然是没将岳潼的话听到心里去。可是颜希晓心中却猛地一颤,眼前突然出现那日镜头。
记得那次在医院门口,她与岳潼上演了一场不期而遇,从此才陷入阴谋暗局。当时只觉得是偶然邂逅,可今日想来,难道是岳潼故意安排下的棋局?
那么,她有孕的事情,他是知道了?
太阳穴突突地跳了起来,显然岳潼知道这孩子不是她与李子睿所生。可是,这怀孕的事情被人知道,就如同导火索靠近了火源,无论如何都是一件危险的事情。
几日不见的同事都说她胖了,显然她身体已经产生了一定变化。尽管她越来越喜欢穿韩款衣服,尽管她越来越偏爱大版裙衫,但是小腹的成长却是无法掩盖的事实。纸包不住火,何况她试图包下的,是她腹中的孩子。
现在是四月,因她骨架原本就小,并未显出怀孕症状,可是到了六月,七月,那又该怎么是好?
颜希晓侧头,只见李子睿正半眯着眼睛歪在沙发一侧,显然已经有了困意。她不是一个有着侥幸心理的人,可是看到这般情境,不知道为什么,竟将刚刚泛起的勇气又打消了下去。
走一步算一步吧。颜希晓暗暗叹气。
以后路途多磨难,她却只屈从于现在的平静温暖。
可过了几日,颜希晓便深刻地体会到了一句话:侥幸度日,无异于自毁前途。
可惜这世界上有千般东西,却唯独有一种没被研发出来,那就是后悔药。
她这几天与李子睿关系很好,自从上次事情之后,与他慢慢有了新的相处之道。两人似乎越来越喜欢沉浸于这样微妙的家庭氛围中,比朋友更亲密,比夫妻稍疏离,每日几乎都有暧昧地贴近于让人浮想联翩的经典言语。虽然这样的生活在外人看来是最白开水不过的夫妻法则,可是对他们而言,却是最新鲜的相处体验。
这样的生活,让颜希晓不由沉迷,让李子睿不由挂系。
在楚阳的工作越来越忙碌,地位高了,也就意味着承担的责任愈来愈多。只经历了两周这样的日子,颜希晓便有点承受不住。此外,一向很安静的小腹突然有了造反之势,这两天睡觉老觉得肚子踢腾得慌,所以,颜希晓打算午休时间抽个空去医院看看。
恰好李子睿当天中午有应酬,早早打来电话让她中午自己吃饭。颜希晓应了一声,抄起包便跨出公司大楼。因为有了上次和岳潼相撞的前车之鉴,她还特地四处观察确定无人跟踪之后才上了车,迅速检查完毕,医生给的结果就是,缺铁性贫血,需要补血。此外,孩子长得很健康。
她还第一次见到了自己孩子的模样,小小的一团儿,像是豌豆一样在她腹中寄居,可能是因为画质缘故,看得并不是太清楚,而且是只给了个P股面对自己的母亲。医生说:“以后要一个月过来检查一次,下次测糖筛。”
希晓迭迭答应,眼看着时间不多,抱着一大堆育儿资料便走出了医院。坐上出租车的时候想,总不能抱着这些东西去公司,便招呼司机师傅转向折回家里,打算送完资料再去公司。
物业通知这几天电梯出现故障,好歹希晓家层数不高,希晓便憋着口气一层一层地爬上去。
快要到自己家楼层的时候,手机铃声突然大作,希晓掏出手机,竟是物业的号码。
“喂,你好。”希晓上来就应道,“我们上个月的物业费交齐了,水电费也没拖欠,至于其他零散费用,更是预付的。”
“李太太您误会了,我们不是在说缴费问题。”听到她连珠炮似的抢白,物业人员不由好笑,“这儿有个大爷,现在就在我们的传达室里,说是去你们家的。”
“啊?”
接下来便听到话筒里传来陌生声音:“我找子睿……”
乡音浓郁,竟是来自C市的口音。希晓不由一怔:“您是哪位?”
电话又被物业接过去:“他说他是李先生的爸爸,也就是说,是您的公公。”
“可是李太太,你连你公公都没见过吗?”
“公公?”接触到这两个字儿的瞬间,希晓脑海中一片空白。她机械地踏上楼梯,任话筒喧扰如斯,自己却只能木然以“嗯啊”之类语气词回应。
终于,心不在焉造成了最大的恶果。忙于想着公公一词儿的颜希晓,一时没注意脚竟踏空,“啊”的一声,便歪倒在楼梯下面去了。
接连滚了好几个台阶,颜希晓才勉强控制住下滑的趋势。以手撑地,想慢慢站起。可是,钻心的痛楚却蔓延而来。
她一直以为是腿部扭伤所以才痛,但是体会了几秒钟,才发现痛苦来源竟是小腹。
刹那间,不祥的感觉腾涌至脑海。手机摔在一侧,仍发出喂喂的声响。颜希晓强忍住周身痛楚,艰难挪移过去拿起手机,只一声“喂”之后,便再也没有言语气力。
头脑一歪,漫天黑暗在眼前慢慢铺展,颜希晓如同坠入了一个可怕的深谷,任自己下沉,却没有自救能力。
最后映入眼眸的,竟是李子睿担忧的眼睛。
她勉强自己微笑回应,却看到了自己与他最黯然无光的前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