泉子很快逃上了老桥,气喘吁吁地直往鱼塘那边的家奔去。
眼看离自家的鱼塘很近了,泉子回过头看见他们还在追。泉子迟疑了一下,索性站在那里不跑了。他像一头宁愿牺牲自己,也不把狼群引入羔羊圈的羊。
“哈哈!跑不动了?”刘星得意忘形地拉着泉子的一头长发道。
泉子不理。
刘梨伸腿踢了一脚,泉子捂着肚子,痛得蹲到地上,咬着牙就是不出声。这一切被刚好在鱼塘岸间穿行的刘起发现。
“刘星,你们干吗欺负泉子?你说!”他把刘星一把抓住,提在空中责问道,“不说清楚,揍你!”
“刘起叔,不怪他们。”泉子蹲在地上轻声说,他不想把事情弄大,更不想让他妈妈晓得他在学校里被人欺负的事。
“你,你们大人是怎么教的?你看泉子,挨打了还在为你们说话!”
刘起在刘庄人眼里是个无能的大人,常被人欺负,今天却突然像一只凶悍的老虎护卫着泉子。孩子们都被怔住了,特别是被刘起像小鸡一样拎在空中的刘星,有些吓傻了,过了好一会才明白,刘起与泉子认识,他要帮泉子讨公道。
刘星明白后,趁刘起不备,忽然用力挣脱刘起的手。
刘星挣脱了刘起的手,又得意起来,开始骂刘起:“寿头!”(吴方言:拎不清、有点蠢的人。)
孩子们也开始跟着骂,寿头!寿头!
刘起看着这么多人一边跑,一边喊,不知该抓谁。
四散跑远的孩子,更加无法无天了。刘起是刘庄人的调味品,大人孩子都喜欢把他比作孔乙己,奚落他,和他开玩笑。最近,孩子们一直没遇着刘起,他们不知道刘起最近在忙些什么,也一直没机会与他寻开心。今天,终于逮到了机会,于是重新念起了他们平日里为刘起编的顺口溜,过起了嘴瘾:
寿头刘起不像腔
别看面孔蛮登样
毋讨家婆家不像
自己不急急爷娘
…………
“你,你们大…大人是怎么教你的?”刘起被激怒了,说起话便口吃起来。
孩子们一边得意地向高桥撤退,一边学着刘起的口吃:“你,你们大…大人是怎么教的?”
泉子看刘起无所适从的样子,忽然觉得刘起很可怜。他不知道,刘起在庄里人眼中只是个寿头而已。
孩子们兴奋极了,完全沉浸在这种与大人较量得胜的快乐里。
这一切被坐在高桥上的刘敢看得清清楚楚、听得明明白白。泉子被他们压在身下、追打刘桃,刘敢躲在暗处看得一清二楚,他对刘星控制的局面很满意。他在桥上看着他们在鱼塘的塘岸上,像鱼一样弯弯扭扭地游走,看到他们快要追到泉子时,刘敢高兴地嚎起了《好汉歌》:“大河向东流,天上的星星参北斗……”
刚唱了两句,喉咙就像被鱼刺卡了,吐不出也咽不下。他巴不得他们冲进泉子家,把刘起叔和泉子妈的破事逮个正着。可他发现刘起叔从泉子家的鱼塘出来了,而且正好碰见刘星追打泉子。
刘敢倒吸了一口冷气,怕刘星供出他这个罪魁祸首。没有了父母,他得到了刘起叔的照顾。他读书的钱,吃的米,都是刘起叔给他的,他没有理由难为刘起叔。
刘敢为此捏了一把汗,看见刘星像泥鳅一样从刘起叔手里挣脱了,他就很开心。
但刘星他们羞辱刘起叔的场面,让刘敢不舒服,觉得他们有点过分。刘敢的心情就这样舒服、不舒服地来回翻滚着。
刘星他们边念顺口溜,边退向高桥。
刘敢站在那里迎接他们:“小子,还很有号召力的嘛,干得不错!”刘敢夸奖刘星。
得意忘形的刘星更加高兴了,他像过去那样拍着刘敢的肩说:“哥们儿,咱谁跟谁呀。”刘星本来想要在他的“跟屁虫”面前炫耀一下他与刘敢的关系,让他的“跟屁虫”明白,他不怕刘敢,从而让他们更忠心地为他卖命。
刘敢冷漠地看着刘星不说话,本来刘星按照平时对刘敢的感觉,已经知道刘敢不开心了,他如果见好就收,把搭在刘敢肩上的手放下来就没事了。刘星偏偏不识相,以为自己为刘敢立了大功,以为刘敢还是他小时候的铁哥们。
“哥们,以后你有事,只要说一声,我就帮你手到擒来。”他依然像小时候一样把手搭在刘敢肩上。刘星忘了不久前,他和很多孩子骂刘起时,刘敢关照过他,以后别参与这些破事。但刘星没把刘敢这句随口说说的话当回事,后来被刘敢借了个小不是把刘星打了一顿,打得刘星有些莫名其妙,但又想不出被打的原因。
刘星想到这里,心不由得一凛,他不知道“伴君如伴虎”的道理,他只想到以前和刘敢还有桃子、萧丫四个人在一起没大没小的快乐时光。
“把你的爪子放下来。”刘敢道,别看轻描淡写,样子很凶。
“我跟你谁跟谁啊。”刘星又不是刘敢肚子里的蛔虫,他说完还讨好地摸了摸刘敢的头发。
“你妈的找死。”刘敢说完一甩手,就“叭”一声揍了刘星一个耳刮子。
所有的孩子都傻眼了,谁也不敢劝,只见刘敢抬起腿,从刘星的肩上劈下来,平时也很凶悍的刘星,哪经得起刘敢这一压,“扑通”一声扑倒在桥上。刘敢朝所有的孩子瞪了一瞪,吓得那些站在一旁的孩子,都不停地在桥上发抖。
刘敢一言不发地收腿,然后独自走下高桥,像没事一样,双手插入口袋,慢慢徒步消失在树荫笼罩的村子里。
刘星和伙伴们也很快走下高桥,他不想让刘起看见他的狼狈。他们一起走过一排沿河的大树,他还是哭丧着脸,嘴里在不时嘀咕:“我,我做错了什……么?”
孩子们都回答不了这个问题,只有默默地跟着刘星走向炊烟袅袅的村子。
刘起和泉子在鱼塘岸上站了一会儿,刘起说:“泉子,跟你去老桥上坐坐吧。”
泉子站着不动,眯着眼遥望西边那一团团仿佛在燃烧的晚霞。
刘起就拉着泉子走到高桥上,这里早已恢复了平静。
刘起没有看清桥上刚刚发生的一切,他问泉子,怎么会和刘庄的孩子打起来的。
泉子不想说,只是沉默地一边看着西边那些慢慢湮灭的晚霞,一边抚摸着久经沧桑的草寺桥栏杆。
泉子跟父母来到这里几年了,对老桥有一种说不出的感情。
晚上父母吵架了,他就跑到桥上来看月亮;父母离婚了,他被欺负了……他的痛楚不能跟母亲讲,他就来这里。老桥好像有灵性,能抚慰他。泉子坐在这里时间越久,他心灵的伤口缝合越快。
泉子的这些变化,其实从来就没有逃过一个人的眼睛。无论他坐在高桥上的月色里轻轻地叹息,还是低低地抽泣,总有一个人躲在高桥边茂密的大树上偷偷地张望他。而喜欢躲在大树上窥探泉子喜怒哀乐的这一个人,就是刘敢。
刘敢以前也喜欢到桥上来坐坐。不开心了,悲观了,饿肚子了……他都喜欢向老桥诉说诉说。
后来,泉子搬到了这里,泉子也常常到老桥上来诉说。刘敢知道泉子的心里藏着很多无法倒出的苦水。
刘敢就常常爬上大树,或者躲在远处观察着泉子的一举一动。刘敢从来就欺硬不欺软。泉子的一切他看在眼里,所以他甘愿把这个属于他的老桥,让泉子和他共享。
刘敢在这几年里已经养成了一个习惯,他每次都会等泉子离开了老桥,才走到老桥上去坐一会儿,跟老桥说一会儿话。
刘敢做梦也没有想到,今天他竟然会违背自己的做人原则——指使刘星殴打泉子。
刘敢有些惭愧,更多的是自责。
他不时在心里对泉子说,我不想这么做的,可是我也没有办法呀。
是的,刘敢其实根本不想这么做,但他的大脑却让他不得不做出这样的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