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桥

十三 报复（一）

　　那天，刘敢经过萧丫家院门。

　　萧丫家一只生蛋鸡，从半隙开的院门缝里“咕咕”地钻出来，那些常年被关在院子里的鸡，难得出来看看外面的世界，仿佛和人一样一下子来到了花花世界，开心极了，一个劲往外面冲。刘敢这时突然想到报复萧丫的时候到了。

　　他立刻脱下衣服，张开衣服把鸡包了进去，鸡立马急切地乱叫，里面的狗听见了跟着叫，情急之下，刘敢把衣服里的鸡头狠狠一扭，鸡就没有声音了。刘敢急冲冲地回家，打开衣服，发现鸡已经死了。

　　刘敢吓得把死鸡往地上一扔，不晓得怎么办才好。他的腿变得软塌塌的，像拴上了千斤巨石，坐在地上不知如何是好。后来，他听到萧丫妈出来找鸡，他紧张万分地把鸡往米缸里扔。把沾着鸡血的衣服放到水桶里浸。萧丫和她妈踏到他家的场上看见刘敢正在客堂里洗衣服，没有进来就走了。

　　刘敢想假使他把死鸡扔到外面，她们十有八九会怀疑他，除了刘敢，没有一家人敢得罪她们。刘敢寻思了半天，决定把鸡吃了。

　　刘敢已经不记得上次是在哪一天吃过了鸡肉。半夜里的，刘敢一边烧鸡，一边闻着鸡肉香，一边咽着唾沫。

　　刘敢看着出锅的鸡，不再害怕了，贪嘴的欲望早已战胜了做贼的胆怯。

　　刘敢放开了胃吃，竟然一口气被他吃掉了大半只鸡。鸡真是个好东西，刘敢开始感觉吃鸡吃得不过瘾，后来慢慢地感觉吃鸡越来越上瘾。

　　不久，刘敢又找机会偷吃了刘桃家的鸡，凡是他看不惯的人家，都不忘找机会报复，吃掉他们一只鸡。开始人们以为村里来了黄鼠狼，后来感觉黄鼠狼没这么大本事，青天白日也敢来吃鸡。所以庄里人猜疑了一阵，开始怀疑刘敢。

　　庄里人知道无法跟刘敢沟通，就去找刘起，他们对刘起说：“刘敢又在偷鸡了，你可要好好教育呀。”

　　刘起不相信他们的话，就说：“别总是说刘敢坏话，刘敢虽然穷，但他的志气和本质都不坏！”

　　“你不相信算了，哪天他坐牢了，你可有责任呀！”

　　“去！去去！”刘起根本不想跟庄上的这些人说话，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直到有一天，刘敢偷偷将一麻袋鸡毛卖给收鸡毛的老太婆，庄里人更加断定他们的判断。

　　这个年龄，正是刘敢长身体的时候。

　　刘敢吃了鸡，又练身体，体魄看上去更加强健，刘庄哪个男孩子的妈不羡慕刘敢的身体？现在，大家更加肯定了刘敢就是偷鸡的罪魁祸首，他们的性子反而慢下来，他们要设法把真凭实据抓给刘起看。刘起不相信的话，他们就要抓住了刘敢，让刘起来处理。

　　起先，刘敢还做贼心虚，整天把门关得紧紧的，到了半夜里才敢吃烧好的鸡，后来看人们满脸狐疑的表情，他觉得好玩极了，一直没人陪他玩，现在他觉得全村的人都在怀疑他，他决定跟全村的人玩这个把戏，他日益膨胀但一直空虚无比的心里像突然有了目标，他需要的就是这个效果，刺激又冒险。

　　一个星期天，刘敢想起人家讲新版的《射雕英雄传》里，老叫花子洪七公喜欢吃叫花鸡，把鸡涂上了泥烧，好吃得不得了。他听得喉咙里咕噜噜地咽着口水。以前刘敢根本就不馋，见人家讲什么东西好吃，一点也不上心。现在不行了，他整个白天都在想，怎样才能吃到那个好吃的叫花鸡，又不被人发现呢？

　　他很快就想到了一个绝妙的地方——那座老桥下有个隐蔽的地洞。

　　星期天，他如法炮制地捉了一只刘胜利家的母鸡。刘敢不晓得这破事却被刘胜利看了个一清二楚，他不晓得现在全村人都在提防他，但刘胜利不敢告诉任何人，他怕刘敢跟他拼命。

　　刘敢麻利地剖开鸡肚，挖空内脏，现在他的手一点也不抖了，相反变得轻车熟路，非常老练。他得意地想自己做事真够利索，偷了那么多鸡竟然没人发现。前期工程准备完毕，他拿了原本家里采菱的大木桶，把杀干净的鸡用衣服包好，放在桶里，带了一盒火柴出发了。

　　他没有想到那天跟泉子开玩笑，居然发现了老桥的桥洞里，有一个被杂草遮掩的洞，他相信去那个洞里烧叫化鸡吃，保管安全。

　　刘敢暗地里把这次行动命名为“叫花鸡行动”。

　　他以为这次“叫花鸡行动”做得一定万无一失，可还是被人发现了。

　　他更不会想到，自己的这次行动居然被喜欢到老桥上玩的泉子发现了。刘敢不晓得由于自己贪吃，给他造成了不大不小的麻烦，差点引火烧身。

　　也幸好泉子的这次发现，后来刘敢才被人在桥洞里发现，也因此救了他一条小命，甚至还似乎揭开了明代大诗人高启隐居在青丘境内的一段尘封的历史。

　　那天，泉子在鱼塘岸上出来时，看见刘敢划了一只菱桶往老桥下穿行，可到老桥的时候，他发现刘敢和桶都不见了。他坐在桥上一直想不明白，刘敢是怎么消失的，后来看见桥洞里有青烟飘上来，他晓得老桥里面一定有可以容身的大秘密被刘敢发现了。之前，泉子跟刘起也探讨过老桥的奥妙；但刘起对桥洞的秘密肯定不晓得，除了能惟妙惟肖讲些高启的故事，讲起老桥时，也不过三言两语就结束了。

　　上次，刘起还是来散步，泉子又和他谈起了老桥。刘起听了泉子的话，很开心，就给泉子讲了很多老桥的故事。老桥是很早就有的，这里原先有个寺庙，寺庙里有棵参天大树，听村上的老人说过，老桥是有名字的，原来在桥北刻了一块草寺桥石碑。后来，石碑不知在什么年代突然被人盗走了。在草寺桥上，刘起给他念了一首高启的《又过吴淞江·舟中望寺》的诗：“出浦平波忽远开，隔湖烟树有楼台。归舟未得寻僧去，空吸钟声寺里来。”刘起说：“我估摸着高启有时会来寺庙和老和尚谈经说教，以前，这个寺庙里有一棵千年的大银杏，高启曾说他住在大树村……”

　　刘起的肚子里藏着很多知识，他读书时喜欢看书，工作后还是喜欢看书，晚上他常常要看书到零点，是村里有名的“书毒头”。泉子完全被刘起高深的研究折服了，他的眼前仿佛出现了意气风发的高启，在风和日丽的秋天，摇着小船缓缓驶出草寺桥，驶向青丘浦，摇往吴淞江的情景。

　　“最近被欺负了吗？”刘起放弃这个话题转回了现实问。

　　“谢谢你，没有。”

　　“真没有？”刘起不相信。

　　“真的没有，你可以问刘桃。”

　　泉子不想让谁为他担心。刘起曾经为他讨公道，结果让泉子担心得夜里觉也睡不着。泉子没有把刘星他们的无聊话说给刘起听。只要他们不为难刘起，他受些委屈其实也没有什么，只是平白无故侮辱了刘起和母亲的清白。他已经不想跟谁解释，也懒得解释，越解释事情只会变得越糟。泉子安慰自己，如果刘起肯跟妈结合，也没什么不好，这样，他就可以有爸爸了。这一想，泉子就快乐了。

　　现在泉子好像发现了老桥巨大的秘密，心里可高兴了，改天他要和刘起到桥洞里去看个究竟。他还记得那天自己和老桥的对话，那它究竟靠什么和我对话的呢？

　　是那个可以让刘敢消失的洞吗？泉子想，一定会有答案的，只要慢慢找，一定能找到。

　　泉子又一次好奇地钻到护拦的小圆洞，俯瞰桥洞内，他希望能从烟雾里面看到刘敢在做什么，可是除了河水、烟雾外什么也看不清。上了年纪的老桥内，到处是涨水留下来死去的青苔痕，黑糊糊地粘在桥身上。泉子有些可怜老桥，长这么大，还没有人帮它洗过脸吧？

　　这时，泉子闻到了从桥洞内飘来的香味。泉子忍不住咽了一口唾沫。他不知道刘敢在烧什么，他知道一定是可以吃的。

　　这时，泉子听到刘敢在桥洞内唱的山歌：

　　结识私情勿要结识大小娘，

　　结识大小娘私情不会长；

　　男家拣仔好日好脚讨仔去，

　　好像黄毛小鸡死脱娘。

　　泉子觉得好笑，也就含含糊糊地应答他：

　　结识私情要结识大小娘，

　　结识大小娘私情最最长；

　　男家拣仔好日好脚讨仔去，

　　包你来年儿子来叫娘。

　　“嘿嘿，哈哈……”刘敢在里面发怪笑，很快，他又换了一支儿歌唱：

　　樱溜樱溜踏水车，

　　水车沟里一条蛇，

　　游来游去捉蛤蟆。

　　蛤蟆捉勿着，

　　被菱触仔脚，

　　要到先生家里去讨膏药。

　　膏药讨勿着，

　　烂脱半只脚。

　　这个泉子会唱，也忍不住跟着唱了一遍。刘敢听了就笑，他晓得是泉子在跟他捣糨糊。刘起叔给他买煤气灶买新衣服后，刘敢早想通了，凡是跟刘起叔好的，他已经决定都要跟他们好。

　　刘敢故意装作不知道，他已经很久没有唱上瘾了，今天他像疯了一样唱起了山歌，有些泉子回答不出，刘敢就会叫桥：“桥，你枉有几百年历史，怎么不晓得我们这里的山歌呢。”然后他又唱，泉子被他唱得脱不开身，又不能走，他一走，刘敢就会喊桥，桥不应，他就要骂桥。泉子觉得这桥有灵性，是不能骂的，弄得泉子只好留下来陪他唱。等到刘敢在桥洞内，吃饱了，唱累了，想想上面的泉子一定很饿，他偷偷爬出小洞，把吃剩的小半只鸡，伸手递到桥面上，然后回到洞里。泉子见刘敢不唱了，准备回家时，刘敢却又在里面唱开了：

　　假如仙人下凡来，

　　桥上就有半只鸡，

　　供那桥上山歌人，

　　吃也要吃，

　　不吃更要吃，

　　浪费最可耻。

　　泉子钻出桥上的“狗气杀”，回头发现，桥上真有半只涂着泥的叫花鸡。他听出来了，也顾不得多想什么，鸡是哪里来的，是怎么到桥上的。他也不客气，拿起就吃。泉子跟刘敢戏弄了那么长时间，他可饿坏了。

　　泉子吃完鸡，觉得自己应该感谢刘敢的，于是就唱山歌，他唱着唱着就是没有下面的回声。

　　泉子不知道桥洞内的刘敢早已昏沉沉地在洞里睡过去了。泉子走向鱼塘的时候，不知道这小半只鸡的来历，有些后悔自己把它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