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房斌先生吧?”
罗中夏愕然回头,看到一个男子面带惊喜望着自己。这个人穿一身黑色西装,面色白净,加上整个人高高瘦瘦,看上去好似是一支白毫黑杆的毛笔。特别引人注目的是他脸上那个成龙式的大鼻子,鼻翼很宽,和窄脸的比例不是很协调。
他花了十秒钟,才想起来房斌这个名字是点睛笔的前任主人。可是房斌的驾照一直在自己的口袋里搁着,两个人长得根本不像,这个人怎么会把自己误认为是房斌呢?
罗中夏狐疑地打量了一番来人,“你……认错人了吧?”男子愣了一下,随即说:“您不是打电话说今天到上海,让我来接站吗?家里人一直都很期待看到您。”“您肯定是认错了。”罗中夏冷冷地回答,把视线转开,盼着二柱子或者颜政赶紧回来。
男子不甘心地指了指自己的鼻子:“我叫诸葛一辉,您真的不记得了?”罗中夏听到“诸葛”二字,心里咯噔一声,心说没那么巧吧……居然会在上海碰到诸葛家的人。
诸葛一辉见罗中夏始终不承认,不由得有些焦急。他一把拉住罗中夏,低声道:“这里没有外人,您放心吧。”罗中夏见这个人死缠烂打,不禁苦笑道:“你怎么一口咬定我就是房斌?”诸葛一辉捏了捏自己的鼻子,略有些得意地说:“我这鼻子专能辨识笔灵特征。您身上有点睛笔,隔出十几米我就闻到了,点睛文武,谁人不知啊。”
罗中夏右手一颤,努力让自己看上去很正常。诸葛一辉还兀自说道:“老实说,您给我打电话的时候,我还挺惊讶呢,心想房老师您居然愿意南下,真是难得。咱家里人都特别兴奋,尤其是我妹,在红房子给您订了一桌饭菜,特意准备了您最喜欢的奶酪烙鲑鱼。”
面对这种尴尬且危险的局面,罗中夏只得缓缓推开诸葛一辉,重复刚才的话:“对不起,您肯定是认错人了。”为了避免继续骚扰,他掏出了自己的身份证,“我叫罗中夏。而且我也不去上海,我要去绍兴。”
诸葛一辉的鼻翼突然开始急速抖动,他面色一变,不禁倒退一步。“你……你还有一支笔灵?”罗中夏感觉到青莲笔似乎从休眠中苏醒过来了,可真不是时候。
诸葛一辉一挥手,一辆黑色的凯迪拉克无视禁行标志,呜呜冲到两个人身前,几乎把罗中夏搁在地上的行李撞倒。旁边带着红箍儿的广场管理人员本来要过来拦阻,一看汽车前的牌子,就灰溜溜地走开了。
从车里下来两个与诸葛一辉装束一样的男子,膀大腰圆,还戴着墨镜,看起来像是黑社会的保镖。两个人站在罗中夏前面,连日光都遮蔽住了。
诸葛一辉指了指罗中夏:“抓他进车。”语气冰冷且有杀意,与刚才的态度判若两人。
两名保镖伸来大手,一边一个捏住罗中夏肩膀。这一捏怕是有万钧之力,何况还是两只手,罗中夏只觉得身体一轻,竟被提了起来,还没来得及反抗就被扔进车后排座。诸葛一辉和两名保镖也都上了车,司机一打方向盘,轮胎与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声音,朝着广场出口开去。
当凯迪拉克即将接近广场出口时,司机突然觉得右侧微微一沉,他凭借经验知道车子右边的后轮瘪了。诸葛一辉却按住他肩膀,沉声道:“继续开。”司机一踩油门,车子毫不停留。但车子左侧立刻微微一倾,这一回轮到了左前轮。
所幸车子初速比较慢,所以即使先后两个轮子爆了胎,司机仍可以把握住方向。只是他习惯性地踩了一脚刹车,犯了一个大错误。又是两声扑哧,右前轮和左后轮先后中招。整辆车摇摆了几下,在距离马路几米的地方停了下来,不轻不重地撞上了一根灯柱。灯柱立刻瘪进去一块,车头却是毫发无伤,果然好车。
诸葛一辉看到一个人影出现在车子前方,身形颀长,两条白眉白如初雪。背后有一束淡淡的光芒,虽看不清形体,但可以肯定那是一支笔灵。
车窗迸裂,钢化玻璃哗啦一声化成无数钝角碎片。这一次,诸葛一辉看清楚了,刚才飞过来的是一片光羽,这光羽击穿了车子前挡风玻璃,从车厢中他的身体轻轻渗过去,然后又打碎了车后窗。
两名保镖十分尽职,还没等他发话已经推门冲出车去。诸葛一辉没有动,他鼻翼翕张,大脑在飞速运转,所有的笔灵灵纹都记忆在他脑子里,逐一与眼前的笔灵进行匹配。
“诸葛家的人吗?”
来人问道。这句话有如给诸葛一辉的脑子里打入一道光亮,他猛然警醒,从车里冲出来急切嚷道:“不要答他的话!”为时已晚,两名保镖气势汹汹地齐声喝道:“正是!”
话音刚落,那两名保镖已经颓然倒地,不省人事。在外人看来,只是短短一瞬,实际上那两个人的精神已经被扯入熔羽的境界里被哪吒光羽切割了几百次。
“你呢?”熔羽把视线转向诸葛一辉。诸葛一辉闭口不答,他知道一旦自己开口说话,就有可能撞上沧浪笔设下的韵部,被抓入境界里任人宰割。他也知道,严羽一生评诗,自己却无甚诗才,所以现实中的光羽对人体没有杀伤力。
熔羽嘴唇微翘,露出一丝说不上是赞许还是嘲讽的笑容。此时广场上已经有许多人注意到了这起奇特的车祸,甚至有人拿手机开始报警。诸葛一辉原本只是来接房斌赴宴,却没想到会遭遇到敌人,而且还是一个笔冢吏,光靠自己根本不是对手。
“可恶……如果他们在的话……”他忽然侧身一动,一把抓住从车里爬出来的罗中夏,胳膊用力一勒脖颈,用动作向熔羽表明自己的决心——可他立刻意识到自己犯了大错误。
这个被误认为是房斌的少年,此时他体内涌动着的笔灵与任何已知的笔灵灵纹都不匹配。没容诸葛一辉再进行比较,一股巨大的力量从少年体内喷出来,伴随着一句低声吟出的诗句把他的身体慢慢推至半空。那是李白的一句诗。洪波汹涌山峥嵘。“青莲笔?”
诸葛一辉残留的最后一丝意识想,随即眼前一黑……
……优雅的轻音乐在空气中弥漫,身穿黑色燕尾服的服务生端着葡萄酒与食盘穿梭来往。今天餐厅里的客人并不是很多,在红房子的一张长条桌前坐着四个人,一女三男,而桌上摆着五副刀叉,还有两把椅子是空着的。
“一辉哥和房老师怎么还不来啊。”小男孩不耐烦地抱怨,同时羡慕地看了一眼旁边餐桌上一个客人正在切割的牛排。
他的头立刻被旁边的姐姐敲了一记:“第一次见房老师,可别给诸葛家丢人!”小男孩嘟囔着把脸转回来:“明明是你想见……”他姐姐面色一红,伸手又要去敲,这一次小男孩却避开了,嘴里还嚷着:“害羞了,害羞了!”
“二十,别闹了,这是在西餐厅。”老者敲了敲桌子,一脸慈爱。他穿着一身紫色唐装,和欧式风格的装潢风格有些格格不入。只有坐在桌角里的年轻人没有说话,他沉默地把两手交叉叠起来,心不在焉地抚摸着右手小指上的一枚暗黄色戒指。
“从火车站到这里,算进堵车的时间,现在也该到了。”姐姐抬起雪白纤细的手腕看了看表,有些心神不宁。
老人拍拍她肩膀:“十九,少安毋躁,古人有云,要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你看人家子龙。”那年轻人抬起头,勉强笑道:“我跟房老师又没见过面,和十九妹妹是不能比的啊。”
十九啐了他一口,却没说什么,拿起盛着冰水的杯子贴在自己白皙的脸颊上,希望能稍稍缓解一下脸上无由涌起的温热,但心中的翻腾却是无从压抑的。正在这时候,餐厅外面的门砰地被人推开,然后传来匆忙的脚步声和服务生的叫嚷。四个人都朝那方向看去,看到诸葛一辉大踏步地走进来,不顾两个男服务生的拦阻。他的西装领子已经被扯烂,头发散乱,额头上还流着鲜血。
十九急切地抢先问道:“一辉哥,房老师呢?你看到他了吗?”诸葛一辉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到底是见到还是没见到啊?!”十九抓住他的双手,有些微微发颤。“我见到了点睛笔。”诸葛一辉低沉地回答。十九松了一口气,表情也松弛下来,“房老师人呢?”“我见到了点睛笔,但没见到房老师。”诸葛一辉慢慢吐出后面半句。
十九面色立刻变得惨白,整个人几乎站立不住,就连唐装老者都眉头紧皱。他们都是笔冢后人,知道笔灵和寄主是相生的关系,不死不离。如今诸葛一辉说见到了点睛笔,却没见到房斌,其暗示不言而喻。就连那个叫“二十”的小孩子,都惶恐不安起来,只有角落里的年轻人保持着原来的表情。
“那你是如何看到点睛笔的?”老人问,同时按住十九肩膀,让她镇静。
诸葛一辉把在广场的遭遇说了一遍,话音刚落,十九忽然尖着嗓子叫道:“一定是他们,一定是他们杀了房老师,抢了点睛笔!”
这一声在一瞬间甚至压过了餐厅的音乐,服务生和客人们都惊讶地望过来。老人示意十九克制,“事情没搞清楚之前,不可乱下结论。”
诸葛一辉习惯性地抚摸自己的鼻子,又补充了一句:“那个人身上,似乎还带着青莲笔,我的判断应该不会错。”
“青莲?”老人一愣,“我确实也听说过青莲现世。不过老李那边还没什么指示,他们来上海做什么?”“他们是去绍兴,我是听那个叫罗中夏的人说的。”诸葛一辉回答,恨恨地砸了一下墙,“可惜我是去接房先生的,没什么准备,否则岂能让他逃掉!”
十九忽然一言不发地拿起手提袋,朝外面走去。老人连忙拦住她:“十九你去哪里?”十九回过头来,带着一种极端愤怒后的可怕冷静,和刚才的娇羞婉约判若两人。
“我去绍兴,我要为房老师报仇!”她的眼睛变成赤红,那种已经超越了悲伤和愤怒的赤红色。老人沉默了一下,他知道这孩子的性子倔犟得很,一旦下了什么决心是绝不会更改的。于是他对十九说:“你一个人去太危险了,让一辉和欧子龙跟着你吧。一辉能认笔,子龙有凌云笔,能照应到你。我回去跟老李说,既然青莲笔到了这里,就不能让它溜掉。”
年轻人听到召唤,从角落里缓缓起身,眼神里开始闪动出狼一般的神采。
“绍兴古称会稽,地属越州,曾是我国春秋时期越国的都城,至今已有两千四百多年的历史,是我国的历史文化名城。其中湖泊遍布,河道纵横,乌篷船穿梭其间,石桥横跨其上,构成了特有的水乡风光,是我国著名的江南水乡。江南水乡古道的那种‘黛瓦粉墙,深巷曲异,枕河人家,柔橹一声,扁舟咿呀’的风情,让许多久居都市钢筋水泥丛林中的人们魂牵梦萦。”
这是印在旅游地图上的绍兴介绍,写得有声有色,读之让人神往。可惜的是,读者志不在游山玩水,牛嚼牡丹,枉费了这介绍作者一番苦心。
罗中夏一行人到绍兴柯桥的时候,天色已晚,兼有蒙蒙细雨,整个小镇都被笼罩在一片若有若无的雾霭之中,倒是颇有一番意境。不过若是依颜政的喜好,大概只想得到“宫女如花满春殿,只今唯有鹧鸪飞”吧……
对于刚才在广场上遭遇的莫名袭击,他们一路上没讨论出个结果。罗中夏和颜政基本上属于外行人,二柱子讷于言辞,熔然目不能视,只有熔羽一个人看得清楚,他又不屑跟罗中夏他们说。
对于熔羽的出手相救,罗中夏勉为其难地向他道了谢,后者只是冷淡地表示这只是工作。当时事情发生得太快,只有熔羽以最快的速度做出反应,这的确是相当专业化的表现,就连颜政都不得不承认这一点。
“我就说嘛,身为然然你的哥哥,多少会遗传一些妹妹的优点。”颜政对然然说,然然咯咯地拍手笑。颜政发现这个女孩子有一个奇怪的特点,就是在说话前喜欢微微把头侧过去,努力倾听着什么。虽然盲人多数都会有这样的习惯,但然然似乎听的不是说话,而是其他一些无法觉察到的东西。他曾经问起过,然然只是戏谑地反问:“我能听到什么?你的心跳吗?”
熔羽一直走在队伍的最后面,与他们保持着一段距离,没听到这句话,否则少不得又会警告然然离颜政远点。颜政一边庆幸,一边觉得有些可惜,他回头望去,看到熔羽用帽子挡住眼睛,不停地揉着高挺的鼻子。
“他怎么了?”
然然神秘地贴近颜政耳朵,悄声道:“可别告诉我哥是我说的啊,他有鼻炎,一刮风下雨开花落叶的时候,就会犯。”“嘿嘿,看来优等生也不是那么完美嘛。”颜政不禁扭过脖子多看了一眼,恰好和抬起头来的熔羽四目相对。熔羽一看颜政正盯着他,赶紧把手从鼻子上放下,有些狼狈。这让颜政大为得意。
在路上他们查阅了旅游手册,发现永欣寺现在已经不叫永欣寺了。这座寺庙始建于晋代,本名云门寺,在南梁的时候才改名叫永欣,后来在宋代又改叫淳化寺,宋末毁于战火。一直到明代重修的时候,才又改回云门寺的名字。
手册上说云门寺距离绍兴城南秦望山麓只有十六公里的路程。此时天色已晚,于是大家都同意先在镇子上落脚,第二天一大早再前往。
“只要明天找到退笔冢,你身上的青莲笔就可以退掉啦。”
二柱子对罗中夏说,很是替他高兴。罗中夏嘴上只嗯了一声,心里一阵欢喜,这一路上虽然没什么波折,可他心里总是惴惴不安,尤其是遭到了诸葛家的袭击以后,更是如惊弓之鸟,想尽早脱掉这个“累赘”的想法越发强烈。
“等我退了笔,它再怎么样,就与我无关了。”
走在后面的熔羽听到这一句,不由停了一下,白眉下的双眸闪过一丝难以捉摸的神色。
他们在绍兴找了一家青年旅馆,在办理入住的时候,熔羽怀里响起手机铃声。他拿出手机看了看,瞥了一眼还在办理入住的那四个人,自顾走了出去,确信周围没人才低声说道:“喂……”
一直到所有的手续都办完他们拿到各自的房门钥匙,熔羽方才走回来,面色凝重。颜政晃了晃手里的两张门卡,笑嘻嘻道:“然然自己一间。不过我给你个机会,你可以在我、罗中夏和二柱子之间选一个人过夜。”
熔羽冷哼一声,看也不看,径直走到前台拍出一张信用卡:“开一个单间,离刚才那几个房间远一些。”颜政耸了耸肩膀,只好自己解嘲:“也好,我能自己一屋了。”
罗中夏和二柱子住在一个屋子。今天一天差不多都在坐车,中间还夹杂了一次险些被绑架的插曲,他四肢已经疲惫不堪,洗过澡就直接爬上了床。另外一张床上的二柱子已经是鼾声大作。
忽然,房间里响起一声“嘀”。
罗中夏抓起手机,发现有一条短信进来。是个不认识的号,只写了六个字:“旅店后门,现在。”“难道是小榕?”罗中夏一阵惊喜,小榕既然提示他来绍兴,那么自然一直在暗处观察着。于是他忙不迭地披上衣服,推门出去。罗中夏对小榕一直心存歉疚,现在既然有见面的机会,是一定不可以错过的。他甚至在肚子里想好了第一句话该说什么。
他抓住路过的一个服务员,问清了路径之后飞奔而去。
旅馆的后门其实是一条员工通道,周围两边都堆满了杂物,顶上只悬挂着一盏昏黄的灯光,和前台的整洁干净相比,完全是两重天地。
罗中夏走到后门,放慢了脚步,左右张望,心中不禁狂跳。一个人从阴影里走出来。
不是小榕,是个男人,两条白眉即使在这种光线下还是很醒目。“族里下了命令,让我带你回去,死活不论。”熔羽的声音一如既往地冷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