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族里来了命令,让我立刻带你回去,死活不论。”
熔羽说完这一句就闭口不言,只有白眉下的两道凌厉目光直视,似乎在期待着什么。
罗中夏虽然混,但是不笨。这家伙一直眼高于顶,现在居然肯“纡贵降尊”跑来私下里跟自己透露这么重大的信息,肯定是有所求,要不然直接抓人就是了。他于是也不急,也不说话,抱着膀子悠悠然等着下文。
熔羽见罗中夏久不做声,微皱眉头,又说道:“我现在就可以把你带走。”沧浪笔开始昂扬发辉。
罗中夏咧开嘴笑了:“如果真的如此,你早动手了,何必等到现在?”
通道里陷入一阵单方面尴尬的气氛,只听见排风扇呼哧呼哧地转动着。熔羽挪动一下脚步,口气有些生涩,仿佛酝酿很久才不情愿地吐出来:“我有个提议。”
“哦。”罗中夏抬起下巴,轻轻挤出一个字来,心情大好。他习惯处于劣势地位,现在终于获得心理上的主动权,就像一个拿了压岁钱的孩子一样不知道怎么挥霍才对。他身高不过一米七,面对一米八几的熔羽,必须趾高气扬才能保持视线对视。
看到罗中夏这副样子,熔羽的面部僵硬了一下,当即转身离去。
他这一走,罗中夏反倒慌了。如果熔羽说的是真的,自己就要被捉去韦庄,吉凶未卜。眼见熔羽即将走远,他舔了舔嘴唇,不得不嚷了一句:“喂……你,什么提议?”
他连喊了三声,熔羽才停下脚步,这次却没有回头。他已经快走出通道,半明半暗间只看得到一个修长的背影,无形中增添了几分压力。
“你有兴趣听了?”语气冷淡,还有淡淡的嘲讽。
“好吧……”于是罗中夏刚才好不容易建立起的心理优势轰然崩塌。
熔羽抬腕看了下时间,开口说道:“开门见山吧。我可以冒抗命的风险,不捉你回去,继续助你去云门寺退笔。”“直接说‘但是’吧。”罗中夏闷声哼哼。“然而……”熔羽迟疑了一下,刻意换了一个词,“作为交换,我也需要你身上的一件东西。”“什么?”“我要青莲遗笔。”熔羽一字一顿,目光陡然从一片淡漠凝聚成两束锐利的尖矛,那是一种下了极大决心后的坚定。罗中夏咽了咽口水,觉得嗓子有些发干,“喂,你这不等于背叛韦家吗……”
“与你无关。”熔羽干巴巴地回答,他的视线却向低矮的天花板偏移了数毫。“可你已经有了沧浪笔。”“那又如何。”
“不是说一位笔冢吏一世只能有一支笔吗?”“你能双笔并存,我如何不能!”熔羽一下子突然激动起来,一拳砸在通道墙壁上,指关节通红,“青莲笔应该找到真正的归宿。”他几乎要咆哮出来,但在最后一刻总算克制住了自己,只有眼神直勾勾盯着罗中夏的胸膛,仿佛要把青莲笔从那里剜出来。
罗中夏朝后退了一步,连忙摆摆手:“好啦,好啦,随便你怎样,我没兴趣。我只要能退出笔来就好,到时候你爱怎么用就怎么用……不过啊,我怎么保证退出笔来给你啊,那东西又不受束缚。”
熔羽道:“那不用你操心,你只要确保退笔时我在场就好。”
于是两个人伸出手去轻描淡写地碰了一下,又飞快地分开,像是怕被烫到。熔羽用手抚了抚自己的白眉,消失在通道的黑暗中。罗中夏从他背影的动作里分辨出,刚才这家伙从口袋里掏出手绢擦了擦手,不由得“靠”了一声。
第二天是个大晴天,碧空如洗,昨天的小雨把整个绍兴冲刷一新,空气中沁满雨后阳光的清新,是个适合旅游以及打架的好日子。一行五人在镇上匆匆吃了早饭,就出发了。
颜政惊讶地发现这个小团体的气氛和昨天相比有些不一样,至于如何不同却说不出来。然然也觉察到了,她凑到两个人之间歪着头侧听了许久,缩回头对颜政道:“听不出来,我听不出来……”
两个人就这样咬了一路的耳朵,熔羽就在一旁却未发一声阻止,这让他们两个疑窦满腹。
云门寺坐落于绍兴城南十六公里处秦望山麓的一个狭长山谷里,距离倒不很远,只是难找,没有专线旅游车。他们从绍兴汽车南站坐156路车一路到平江村,然后花二十块钱包了一辆破旧的出租车,一直开到了一个叫寺前村的小村落。村口立着一块黄色广告牌,上面写着:“云门寺欢迎您。”还有一些老太太在旁边卖高香。
司机说车只能开到这里,剩下的路要自己走。于是他们五个人只好下车,进了寺前村。村子不大,很是清静,村民们大概对旅游者见怪不怪了,慢条斯理各自忙着自己手里的事情,只有几个小孩子攀在墙头好奇地盯着他们,尤其对熔羽的白眉很感兴趣,不时指指点点。熔羽扭头瞪了他们一眼,差点把其中一个小孩吓得从墙头摔下去。
穿过小村,看到一条清澈见底的溪水从村后潺潺流过,上面有一座简陋的石桥。在桥的旁边立有一块说明牌,上面说这条溪流名字叫做若耶溪。
熔羽把这三个字念给然然听,两个人不约而同地点了点头。当年大禹得天书、欧冶子铸剑、西施采莲、秦皇望海的典故,都是在这条溪边发生,历代诗人咏颂的名句也是车载斗量,尤其是以綦毋潜的《春泛若耶溪》为最著名,实在是条诗史中的名溪。罗中夏、颜政、二柱子三个人却一片茫然,他们三个少读书,不知“若耶溪”这三个字有多大分量。
不过这里只是这条名溪入秦望岭的支流,溪流真正的开阔处要到南稽山桥,在那里已经改名叫做平水江。但因为历代诗家都是前往云门寺拜访时路经此地,所以这一段支流自称若耶溪,倒也不能称妄。
过了石桥以后,有一条小路蜿蜒伸入秦望山的一个绿荫谷口,苍翠幽静。不知是宣传不到位还是交通不方便,这附近游客颇少,除了偶尔几个背着竹篓的当地人,他们五个可算得上此时仅有的行人。一进谷口,入眼皆绿,空气顿时清澄了不少,山中特有的凉馨让人心情为之一畅。然然十分高兴,拉着颜政不停让他讲周围的景象,她哥哥不爱说话,难得有人肯如此解说。二柱子久居北方,很少见到这许多绿色,也好奇地四处顾盼,只有熔羽和罗中夏各怀心事,都沉默不言,偶尔目光相触也飞快地挪开。
过了铁佛山亭、五云桥,云门寺的大门终于进入他们的眼帘。五个人不禁愕然,一时都站在原地说不出来话。
他们原本以为云门寺既然是千年古刹,即便香火不盛,也该有番煌煌大气或者厚重的历史感才对。可眼前的云门寺,却简陋至极,就像是什么人用乐高积木随便堆成的一样,其貌不扬。
一座三开间的清代山门横在最前,门楣上写着“云门古刹”,年代久远更兼失修,油漆剥落不堪,像是一头生了皮肤病的长颈鹿,木梁糟朽,山墙上还歪歪扭扭写着“办证”二字和一串手机号。整个云门寺方圆不到一里,甚至比不上一些中等村庄里的寺庙,站在门口就能看到寺院的灰红色后墙。
五个人对视了一番,八只眼睛都透出失望之色,只有然然还拽着颜政连声问他到底云门寺是怎生模样,颜政沉吟一番,才回答说:“就像是一锅奶酪、黄粑和502胶水熬成的粥。”
恰好这时一个中年僧人拿着扫帚走出山门,他一看有香客到来,像是见了什么稀有动物,连忙迎上来。走到跟前他才想起来自己还拿着扫帚,不好施礼,只得随手扔到地上,双手合十颂了声佛号:“阿弥陀佛,几位施主是来进香的吗?”
颜政伸出一个指头指了指:“这……是云门寺?”“正是。小僧是寺里的负责人,法号空虚。”僧人没等他问,就主动作了自我介绍。颜政又看了一眼,低声嘟囔:“住这种地方,你的确是够空虚的……”“这座寺庙以前是叫永欣寺?”罗中夏不甘心地插了一句嘴。空虚一愣,随即兴奋地笑道:“哎呀哎呀,我本以为没人知道这名字哩,这位施主真是不得了。”他还想继续说,忽然想起什么,伸手相迎:“来,来,请来敝寺小坐。”
五个人迈进山门进了寺内,里面寒碜得可怜。门内只有一座三开间大雄宝殿,高不过四米,前廊抬梁,前后立着几根鼓圆形石柱;两侧厢房半旧不新,一看便知是现代人修的仿古式建筑,绿瓦红砖建得很粗糙,十分恶俗。大雄宝殿内的佛像挂着几缕蜘蛛网,供品只是些蜡制水果,门前香炉里插着几根颓然残香,甚至用“萧条”来形容都嫌不足。
“要说这云门寺啊,以前规模是相当大的,光是牌坊就有好几道,什么‘云门古刹’、‘卓立云门’,旁边还有什么辩才塔、丽句亭。可惜啊,后来一把火都给烧了,只有那座大雄宝殿和山门幸存了下来。”空虚一边带路一边唠叨,他大概很久没看到香客了,十分兴奋,饶舌得像一个黑人歌手。然然耸了耸鼻子,皱起眉头,她很讨厌这种腐朽的霉味,灰尘又大。
“你确定这里的云门寺就这一座?”熔羽打断他的话。
“当然了,我们这里可是正寺。”空虚一抬脖子,“这附近还有几个寺庙,不过那都是敝寺从前的看经院、芍药院、广福院,后来被分拆出去罢了。别看敝寺规模小,这辈分可是不能乱的。”
他见这几个人似乎兴趣不在拜佛,心里猜想也许这些是喜欢寻古访遗的驴友吧。于是他一指东侧厢房:“你们若是不信,可以进这里看看。这里放着一块明朝崇祯年间的古碑,叫《募修云门寺疏》,那可都是名人手笔,王思任撰文,董其昌亲书,董其昌是谁你们知道吗?”
罗中夏没听他的唠叨,而是闭上眼睛仔细感应。这云门寺看似简陋,他却总感觉有一种沉郁之气。青莲笔一进这寺中,就开始有些躁动不安,有好几次差点自行跳出来,幸亏被罗中夏用精神压住。熔羽一直盯着他的反应,表情比罗中夏还紧张。
二柱子一把拉住要开东厢门的空虚:“我们听说,这里有一个退笔冢,是南朝一位禅师的遗迹,不知如今还在不在?”空虚听到退笔冢的名字,歪着头想了想:“你是说智永禅师?”“对。”
空虚微微一笑:“原来几位是来寻访名人遗迹,那敢情好。本寺当年还出过一位大大有名的人物,比起智永禅师还要著名。”“谁呀?”然然好奇地追问。“就是书圣王羲之的儿子王献之。当年他曾于此隐居,屋顶出现五色祥云,所以晋安帝才下诏把这里改建为寺,起名云门。”
众人都有些肃然起敬,原本以为这其貌不扬的云门寺只跟智永禅师有些瓜葛,想不到与王氏父子的渊源也这么深。
空虚觉得这些还不够有震撼力,一指寺后,“敝寺后院有个清池,就是王献之当年洗砚之处,也是处风雅的古迹。要不要让小僧带你们去看看?”
“免了。”熔羽冷冷拒绝,“给我们指去退笔冢的路就好。”这一回所有人都赞同他的意见,那个空虚实在太啰唆了。
空虚缩了缩脖子,把东厢门重新关上,悻悻答道:“呃呃……好吧,你们从寺后出去,沿着小路转左,走大概两三里路,在山坳里有一处塔林,退笔冢就在那里了。小僧还有护院之责,恕不能陪了。”他见这些人没什么油水可捞,态度也就不那么积极,正中了熔羽下怀。
五个人走了以后,空虚重新走到云门寺门口,捡起扔在地上的扫帚,叹息一声,继续扫地。没扫上几下子,忽然远处又传来几声脚步。他抬头去看,看到三个人从远处的五云桥走过来。左边是个短发年轻人,精悍阴沉,头部像是骷髅头包裹着一层薄薄的肉皮,棱角分明;右边的人身材高大,戴着一副墨镜,鼻子颇大;中间一位却是位绝色长发美女,只是面色太过苍白,没什么生气,以致精致的五官间平添了几分郁愤。
这三个人都穿着黑色笔挺西装,走路姿势双肩大幅摆动,气势汹汹,怎么看都不像游客,倒像是黑社会寻仇。空虚见了,吓得手里扫帚啪地又掉在地上。
这三个人来到云门寺前,大鼻子摘下墨镜,环顾四周,鼻子耸动:“不错,沧浪笔和青莲笔刚才尚在这里,不过现在已经离开了。”
“房老师的点睛笔呢?”女子问。“唔……气息不是很明显,不过肯定也在这里。”女子目光一动,径直走到空虚面前,喝道:“刚才是不是有五个人来过这里?”空虚吓得连连点头,没等他们再问,就自觉说道:“他们到后山退笔冢去了。”
“退笔冢?”女子娥眉一立。
“对呀,就是智永禅师的退笔冢。智永禅师是王羲之的九世孙,因为勤练书法,所以用废了许多毛笔,他把这些废笔收集到一起葬在塔林,名叫……”
“闭上嘴。”欧子龙双目一瞪,把他的喋喋不休拦腰截断。诸葛一辉摸了摸鼻子,“退笔冢……他们到退笔冢来做什么?”“管他们做什么,我们过去。”十九冷冷说道。诸葛一辉拦住她:
“十九,不可轻举妄动,对方可是有五个人呢。”“有子龙和我们两个在,怕什么?!”“那个带青莲笔的小子似乎还没觉醒,但他的能力不可轻觑;沧浪笔威力非同小可,其他三个人不知虚实,我方实际是处于劣势。”诸葛一辉向来先谋而后动,不肯轻易犯险。
十九怒道:“难道我们就眼睁睁看着他们到处溜达?”诸葛一辉面对这个一心要为房斌报仇的妹妹,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说服她才好。
“我觉得,倒也未必。”欧子龙在一旁忽然开口说道,“青莲遗笔的笔冢吏是个半吊子,时灵时不灵;那个粗眉大眼的和那个小姑娘没有笔灵,不足为惧;唯一需要提防的,只是沧浪笔和另外那个而已。”
“那一支从特征上来看,应该是画眉笔,据说是治愈系的,没有战斗力。”诸葛一辉补充道。欧子龙搓了搓手,笑道:“对,这么算起来的话,敌我实力其实差不多,可以一战。”
十九奇道:“子龙你怎么对他们那么熟,难道你以前见过他们?”
欧子龙摇摇头:“不曾见过,只是细心观察,能看出些端倪。”他怕十九继续追问这个话题,挥手示意他们两个靠近自己,低声道:“我有一个计划……”
他们的声音越来越低,旁边傻站着的空虚看到那个精悍年轻人不时用眼角扫自己,心里升起一种不祥的预感。他下意识地回头去看云门寺后山,只见树林荫翳之处一群山雀扑啦啦飞出来,四散而走。远处山坳中不知何时飘来一片阴云,恰好是云门塔林的上空。
“阿弥陀佛……”空虚不由自主地捏了捏脖上佛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