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闹钟给卫嘤后,有一段时间我没有去看她。一来,刚拿到闹钟的恋人,反应大同小异。对于那个奉献者来说,付出的不过是几天上一次弦的辛劳,划掉未来的生命,就如用信用卡付帐,不到结算的时候,不会痛彻心扉;对于那个死里逃生的人来说,感情更笃一层——毕竟他们拥有的是经历过生离死别的爱。此刻危险还在远方,不动声色地等着他们。此时就像所有童话故事的结局,美好完满——但结局后面的东西,迟早会到来。
二来,失梦招领的工作突然忙了起来,毕竟是春天,一个适宜让情感开闸泄洪的时间,人们做的梦多,丢掉的同样多。每晚零零星星都有三四个客人,虽然捡回去的梦往往成为他们的困惑。
而我最大的收获,就是拥有了人类感知情感的能力。
有个夜晚,一个衣冠楚楚的中年男人走进我的失梦招领所。据说,这个地方在不同人的眼中会呈现出不同的样子:有人看到的是规规矩矩的办公室;有人看到的是像街头的小卖部;当然,也有人看到非常浪漫,布满紫色的轻纱,或藤葛缠绕,鲜花盛开。
而这个男人,看我的招领所如同银行大厅,几个人坐在廉价塑胶椅上等待叫号。
他说:“我走到哪儿都是VIP,唯独到你这里来心虚,因为我从来不做梦。足足十年了,每天工作到凌晨,倒头便睡,醒来又是新的十五小时工作。没有梦。”
我斟酌着字句:“总比失眠强,我见过很多人,睁眼到天亮,生不如死。”
他说:“比失眠可怕。失眠时你总知道自己是活着的,但是没有梦,夜晚的时间仿佛就是交给了死亡。”
我忽然想跟他开玩笑,便一本正经地说:“你可以学学猫,捕梦吃掉,便能做梦。”
他也一本正经地说:“好主意!晚上开车回家,有时我真能看见梦从小区的塔楼上往下掉,可没等我张嘴,它们就灭了。卖给我几个梦,怎么样?”
我说:“拜托,我这里做的是公益事业,公益,你懂不懂?警察局能把群众上缴的财物出售吗?希望工程的善款能拿去投资吗?”
他平静地说:“这是潜规则。”
我被噎住:“可我打的是上帝的工。”
他叹息一声,黯然离去。
或许是背影里的什么东西触动了我,我说:“等等。”
我和他做了一笔交易:送给他梦,作为交换,他把对喜怒哀乐、冷热酸甜的感知能力与我分享。
很久以前,母亲便告诉过我一个危险的游戏:若有人和你四目相对,十指相扣,他体察情绪的能力就能传递给你。
当然,母亲告诉我这些,是作为警告——如果这样做,你将会得一场永无绝期的病!
而我不知道为什么,会渴望得病。
或许是从卫嘤爱上嘉齐的那一刻起。
我想知道,爱为何物,直叫人生死相许。
我送给中年男人几个卫嘤遗失的梦。这孩子的梦,无非是幻想整条街变成蹦蹦床,可以在楼宇间蹦来跳去;梦见骑自行车直上楼梯;梦见一朵朵白云都是棉花糖,伸手可摘。
我选择这个男人来交换,无非是因为,他看上去那么冷漠而疲乏,估计感情早被时间如水一般稀释过。感情若太浓烈,我只怕承受不起。
偏偏我忽略了一点:分享感情犹如借火,在此过程中它注定会增殖。
当我们四目相对,双手紧握,我感觉有狂风迎面袭来,挟裹着飞沙走石恋人絮语婴儿哭啼欢笑咒骂;
甚至人群,各种各样喜怒哀乐的面孔;
甚至树木、房屋、车辆与城市;
整个变了形的世界,一起进入我的五脏六腑。
自此我是一个风暴的发源地。
中年男人离去后,我独自在地板上躺了三天,忍受种种病症的折磨。
宠物医院候诊室反复放着的背景音乐,不知是谁的小提琴曲,听来我只觉得喉头发堵,潮水奔涌而来,到了眼睛那里又匆匆撤回,只留下酸涩。一片蓝色的薄雾在眼前飘来荡去。
有个女孩跑进急诊室,怀抱一只没有气息的小狗。工作人员说:“狗已经死了,你看,身体都僵了。”
她说:“没有,明明还热着呢。”
“那是你的体温。你看,它身上的跳蚤都开始往外跑了。”工作人员说。
女孩放声大哭。
那是她偷偷养的狗,父母不让养,她便攒了两个月的早餐费,从天桥上狗贩子那里买来,藏在楼下的草丛里,早晚省下面包去喂。
它脏污瘦弱,身上爬满跳蚤,但只要见到她,就是欢喜的。
许是因春寒料峭,许是因吃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反正这个早晨,她见到它时,它全身抽搐,向她求救。
那片蓝色的薄雾开始凝固,虽尚未到黑的地步,但已如夜间十点的天空。
我眼睛那里的堤坝终于崩溃,咸味的水顺着脸颊流到地板上。我会哭了!可心底又想笑,有抑制不住的欢喜。
原来,我不仅能感知,还能看到情感的颜色。
等等。
这里还有一个问题。我说过,人类只能在梦游状态下进入失梦招领所,那个男人不会做梦,他是怎么来的?
很久以后,我才找到答案。
等我学会与生病的感觉共存,就像人类,学会接受近视、鼻炎、脚气,和厨房里的蟑螂,永远打不尽的蚊子……种种人生的不完美,离我给卫嘤闹钟的那一刻已过了十几天。
她没有出现在宠物医院里。
有次陈剑南问她的室友吴冰宜:“卫嘤呢?怎么老是不来实习?”
吴冰宜说:“谁知道呢?怪怪的,有时逃了课,却什么都不做,只坐在床上发呆,脸上像发烧一样红。有时却又见她两眼放光,大声唱着歌。”
我知道,她在爱。
自此人生苦长,短暂的幸福和漫长的、对它的追寻和回味。
我想见她。
本来我以为,闹钟操纵的爱情大多剧情相似,没想到而今场景也相同。
他们就在那片林间,头天下过雨,低洼处仍留存着雨水。隔着一条绿化带,隐隐可以看见铁路。地上有大片大片的三叶草。传说,一叶的三叶草是祈求;二叶的是希望;三叶的是爱情;而四叶的就是幸福。
卫嘤在寻找四叶草,尽管它出现的几率,是十万分之一。闹钟用一条丝带拴起来,挂在她脖子上。
这种女孩子,最容易上传说的当。小时候她寻找五瓣丁香,至今笔记本中仍压着十来朵。
也许这些干花曾经成全过一道道幸福的闪电。又如何?幸福无法被制成标本。如能,我定会有一个有厚又大的笔记本,满满压着童年,与父母同在的时光。
她找来找去没找到,嘉齐就说:“别找了,不就是一片变态的叶子嘛。最瞧不起你们这种女生,拿着畸形当幸运。”
卫嘤就挠他痒,但她看他的目光,如同看着自己的婴儿,因为他身上有自己的一部分。
许久,他们安静下来,并肩坐在草地上。
“现在我是你女朋友了,”卫嘤说,表情罕见地严肃,“有些事情我必须提前让你知道,免得以后你说货不对版。”
“嗯。”
“我很馋,小时候嘴巴从来没有停过。后来爸爸狠心把零食给我掐了,我就跑到厨房,一粒粒地吃鸡精。不过也怪了,怎么吃也吃不胖。实在没东西吃,就啃手指上的皮。”
嘉齐说:“读书时我比你还馋,又不会花钱,经常到了没钱打饭的地步。有次饭卡里只剩下打四两白饭的钱,想起小时候生病了,妈妈给我吃红糖拌饭,就去找红糖。可是找遍了整个男生宿舍都没有,灵机一动,就拿板蓝根冲剂拌米饭。
卫嘤大叫:“你为什么不去女生宿舍?女生肯定有,来例假时冲着喝。”
“那我记住了,以后一定让你随时能找到红糖。”
“我平常不爱哭,但哭起来惊天动地,清鼻涕一串一串往下淌,而且嘴巴咧得像个横写的‘8’字。先跟你说清楚啊,免得以后万一哪天你把我惹哭了,本来想哄我,但是看我的样子实在太可笑,又哄不下去了。”
“我怎么会让你哭呢?”嘉齐说。
“那也不一定。”
嘉齐说:“我也有很多毛病,看电视的时候喜欢抠脚丫子,抠完还会闻闻手指上的气味。你要是不喜欢,我会尽量改。”
卫嘤大度地说:“那我们就一起抠吧,谁也别嫌谁。”
“睡觉时打呼噜。”
“嗯,一个声部的就不怕,怕的就是那种花腔男呼噜,一个人能赛一支乐队,我爸就是这样。”
卫嘤皱着眉认真的样子着实美好可爱,像个十几岁的小男孩,我忍不住想拥她入怀,可惜我的拥抱没有体温和力度,对她而言可能只是清风一阵。
好在,嘉齐抱她了。
林中忽然传出哀哀的狗叫声。
两人拨开树枝循声而去,出现在面前的是一片空地。一只白色的秋千垂在树荫深处,上面卧着一只小狗,看到人来,小狗戒备地盯着他们。卫嘤轻轻抚摸着它,小狗最终顺服下来。
狗脖子上挂着一个项圈,上刻:Ben。
是的,是那个我曾见过的Ben我说过,爱的命运会遍遍重复的。而卫嘤和嘉齐还不知道。
嘉齐斜眼看着卫嘤,一副“麻烦大了”的表情:“先警告你啊,不准收养。尤其不准以爱心的名义向我勒索狗粮,我喂你一个就够了。”
“笑话,勒索狗粮?这么没品位的事都想得出来?不过我倒是突然想吃学校西门口那家面馆的排骨面了,当然,骨头可以喂狗。”
卫嘤抱起小狗,狗挣脱她的手臂,又卧在原来的地方。
“怎么样?自作多情吧。”
卫嘤凝视秋千架:“这上面有它妈的气味。”
嘉齐坏笑:“讲粗口啊?”
卫嘤指着秋千架,一字一顿地说:“它妈妈的。拜托!——不对,它的妈妈的,这下满意了吧?”
木头踏板因浸了水而变得颜色暗沉,中间,却有个干干的P股印,下面的泥地上,是一双小巧的高跟鞋印,和一双男人的圆头皮鞋印。
嘉齐说:“奇怪,它主人呢。”
卫嘤抚摸着Ben的头,没来由地开始忧伤:“不知道,也许是不要它了。它一定想不通,主人怎么就消失了,该到哪里去找。”
闹钟垂在Ben的脑袋前面,它嗅着闹钟的气味,像是非常熟悉而亲切。
两人沉默了一刻,卫嘤忽然问道:“如果我消失了,你会怎么样?”
“你想去哪里?”
“不去哪儿,就是消失了。”
“你希望我会怎么样?”
卫嘤头痛中:“现在是我在问你,不是你问我。”
“可是你为什么会消失呢?被人杀了?拐卖了?跟人跑了?还是被台风给刮走了?”
“不管什么原因,就是我消失了,莫名其妙在你身边没了,你会怎么样?”
嘉齐眩晕:“可是你不说清楚什么原因,我怎么知道我会怎么样呢?假如你给杀了,那我就要去留意公安局的认尸告示;假如你被人拐跑了,我会第一时间通知警方;假如你跟人跑了,那我又能怎么样;假如你——”
嘉齐适时收住话头,因为他看到卫嘤举起了手里的闹钟。
“你不爱我了。”
嘉齐哭笑不得:“这都是哪跟哪啊!拜托,我只是以无厘头的方式回答了你无厘头的问题。”
“那你究竟爱不爱我?”
“当然。”
“当然什么。”
嘉齐飞快地说:“我爱你。”
“什么?”
“说过了。”
“以后每天对我说一遍好不好?”
嘉齐悄悄地把卫嘤的手机拿了过来,摆弄着。
“行,说几遍都行。我——爱——你。”
“会爱我一辈子吗?像Ben一样,守着主人的气味,永远不会离开,除非死?”
嘉齐伸出舌头,举起手:“我要是像Ben一样,你会找我当男朋友?”
“人家打个比方嘛。你有没有看过《史努比》?史努比说,人为什么喜欢养宠物呢?为了安全感……”
“你会没有安全感?算啦算啦,换个话题吧。要不我们去打游戏?今天你根本就不像你……”
我听不下去了。类似的对话我已听过几十遍,我承认闹钟的游戏规则太残忍,“你一定要记住,必须让他永远爱你。万一他不再爱你……你会比人鱼公主更惨,死是最轻松的解决方式。”
“永远”之类的词会让人得强迫症,而爱如同攥在手里的沙,一旦用力,它就会很快从指缝中漏光。
我从一棵树梢跳到另一棵,直到林地的边缘。再回来时,他们已经吵翻,嘉齐起身走开。卫嘤追了两步,Ben跟着她跳了下去。但很快她又坐在秋千上,继续流泪。
Ben也跳了回来,卧在原来的位置。一颗泪珠落在闹钟上,Ben把它舔去,打了个喷嚏,似乎在奇怪这水为何咸且苦。
一辆火车飞驰而过,借着车声的掩护,卫嘤放声大哭。
列车远去,嘉齐的声音忽然响起:“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
卫嘤止住哭声,四处寻找。秋千上,她的手机闪着背光。
不远处,嘉齐握着手机,微笑地看着她。
刚才他已把卫嘤的手机铃声设成了自己的声音。
“对不起。”卫嘤说。
嘉齐轻轻吻她一下。
“其实,我不是故意这么变态的。可是那天你在医院的时候,我做了一个梦……”
列车从外面驶过,轰隆隆的声音淹没了卫嘤后面的话。很快,一切又归于黄昏时特有的那种沉寂。
“你说什么来着?”
“梦见一个天使送我……”
一只足球忽然穿越树丛,砸到卫嘤旁边。我承认,这不是意外,是我的安排。90%的人,在拿到闹钟后,以为自己做了一场梦,以为恋人复活是因为医学昌明。我必须打破这个幻觉。
卫嘤抬起头,我的影子投在她的瞳孔上,对她做了一个“嘘”的手势。
嘉齐捡起球,大脚一开,踢出去。树篱外面传来一个孩子的声音:“谢谢。”
卫嘤揉揉眼睛,我已退出她的视域。
“天使送你足球? ”
卫嘤沉默,许久,低声问道:“你到底爱我什么?”
“我也不知道。有时候我想,我喜欢你是因为你漂亮吗?可我又想,即使你一下子变得很丑很丑,我还是一样喜欢你。”
卫嘤的眼角慢慢渗出一颗泪珠。
嘉齐抱紧她,露出一脸坏笑:“随便说说就能把你感动成这样啊。”
卫嘤打他:“你骗我,你这人,怎么没句真话啊!”
“说真话怕你生气。”
“说。”
嘉齐一脸严肃地说:“其实呢,你是我失踪已久的双胞胎妹妹,对不起,我们不能在一起……”
“啊呸!咬死你。”
嘉齐就势吻向卫嘤的嘴唇。
她偷眼看闹钟,秒针显得似乎有些滞重。当它向下一格移动时,她便松了一口气。
“一心不可二用,看什么闹钟!”
“我想冲击最长接吻时间的吉尼斯世界纪录。”
月亮已升起,看着这片空地,这个秋千。
卫嘤枕在嘉齐身上,已沉沉睡去,身上盖着嘉齐的外衣,她的右手和嘉齐的左手扣在一起。我看到蓝色的小火花“噼里啪啦”绽放。
没错,这是爱。
每一段爱情,都如一个人,有自己的生命和运程。有许多爱不被发现,如同胎儿一般死去,灵魂都无处收留。
我爱你,自己却不知道;我如此爱你,却以为只是喜欢。这样的事情,世人一生,总免不了有一次。
因世人害怕,一旦承认了爱,就必将被它所操控。
现在,卫嘤已经结结实实地被操控了。
一只蚊子飞来,在嘉齐脸旁盘旋。嘉齐的右手被卫嘤压在身子下面,他刚打算抽出,卫嘤娇慵地哼了一声,嘉齐只好放弃。
蚊子继续盘旋,嘉齐用嘴把它吹跑,但脸上还是很快多了几个大包。痒,无法抓,他只有以挤眉弄眼来缓解。
嘉齐终于把左手从卫嘤的手中挣开,刚要举起来,Ben挤了过来,卧在两人中间,又结结实实地把它压住。
当卫嘤醒来,已是夜间11点半,大学里女生宿舍通常是11点关门。
“去我那里睡吧,”嘉齐说,脚尖不自然地在地上画着8字,“我可以去阿宁那边挤上一夜。反正有他那个大灯泡,我铁定不会非礼你。”
阿宁是嘉齐的同事,两人合租一套两居室。
卫嘤已在拨宿舍电话:“冰宜,今晚我不回来。等下我爸的查哨,你帮我搞定——不许说‘不’,我知道你能行,我看好你噢。”
卫嘤迅速关机。
嘉齐说的“反正”与“铁定”统统没有保证,一进房间,他们便紧紧拥抱在一起,连连往里面挪动,把门关上的力气都没有剩下,像两棵紧紧缠绕在一起的树。
忽然,我想,若我的父母降生为树,近在咫尺,根叶相连,未尝不是一个好的结局。
这样想着,鼻子发酸,眼泪就冲了出来。刚刚学会哭泣,我还不懂得怎么控制。
就在我走神的当口,嘉齐已把卫嘤推了开来。“不行,”他喘息着说,匆忙抓起床上的一条毛巾被,“我去阿宁那边,这里你爱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
卫嘤饶有兴趣地望着他,眼睛里亮晶晶的,不是泪,因为借着窗外投进来的灯光,我看到她的心情是粉红色的,开心与爱的混合。
没想到片刻后,嘉齐便颇为狼狈地回来了。此时卫嘤已打开冰箱,从中找出一盒不知几天前剩下的排骨喂了Ben,又在嘉齐那张乱七八糟的床上扒了一个窝,自得其乐地躺在上面。
“怎么回来了?”
“不太方便。”
“来例假了?”
“什么?”
“哦,对于我们女生来说,‘不方便’只有一个解释,就是来例假。”
嘉齐似已习惯她的说话方式,见怪不怪:“不是,他在……”
卫嘤要侧耳细听,才听得清他最后三个字:“看毛片呀,没什么大不了的,你们一起看呗。男生宿舍不是经常有集体看毛片的壮举吗?我就听本班男生说过,他睡上铺,半夜醒来,不用下床就能看到两个版本的毛片,前下方的电脑放日本版,右下方的放欧美版。那家伙似乎更中意日本版,喜欢洛丽塔型小女生。”
嘉齐撮牙花子:“什么人呀,给你讲这些?”
“当然,人家根本就是把我当男生的。哪天咱们一起看?”
嘉齐脸都红了:“这种事,还是得一个人摸黑干才行。不过说实话,阿宁那家伙看毛片有特殊目的。”
“明天要跟女孩子约会,提前演习?”
“没你想的那么……坏。这家伙,不知听谁说,割了包皮后AA比较爽,趁着休年假,就在几天前,他把那个割了。前几天痛得不行,每天在房间里走路跟只鸭子差不多。这两天好点儿,又担心自己性功能出问题,看毛片证明一下。”
卫嘤恍然大悟:“你在旁边他不好操作。”
现在嘉齐的脸已经快绿了,但卫嘤仍在继续:“我估计,阿宁的不自在是你给他找的。”
“你怎么知道?”
卫嘤从床与墙壁的缝隙里掏出一本杂志:“这上面不是有篇文章嘛,说什么一个男子割包皮割断了阴茎系带,造成终生遗憾,向医院索赔多少万。你也太狠毒了吧,要么在人家手术之前给人家看,要么在全好了之后,怎么能单捡这当口呢?”
“你不知道,这小子自己的电脑要重装系统,就跑到我这边来打魔兽,不知怎的就中了毒,害得我明天要交的设计稿统统被杀掉,我不小小地报复他一下心理不平衡嘛。”
“哎,我这里还有割包皮的故事呢,你要不要听?”
嘉齐拿了床席子铺在地上:“要讲你去给阿宁讲吧,明天我还得上班呢。反正你可以翘课,做学生真是天底下最舒服的事。”
“可是我想讲呢。你记得我头上长过一个粉瘤,被你说像是长了角。其实本来只是一个小粉刺,后来用了该死的×医生暗疮水,它就不肯长熟了,一味地往大里发展。等我意识到它这辈子不可能被自然挤掉时,已经有小指头那么大了。
“唔。”
“我也是发了疯,为了省点银子,居然跑到校医院去割。我们有公费医疗,只付20%嘛。挂了外科,那个女医生说,后天下午吧,不过我还约了另外一个,你们谁先到就先割谁吧。”
“嗯。”
“那天下午,我准时到,一看门口还站着一个男生。一聊,那混蛋医生居然给我们两人约的都是两点半。我问他割哪儿,他说,跟你差不多吧。这时候那医生来了,就说,都来了啊,那就先割头上的吧。进了手术室,我问她:那男生割哪儿?她说,包皮。我靠,这也叫‘差不多’?”
“都是头上嘛。”
“那医生拿了把小刀“咯吱咯吱”地割,害得我头发里流满血。割完后又给我包了块巨大无比的纱布,一出门,就被陈剑南碰上了,他指着我,那叫一个狂笑。手术后一个礼拜,拆线了;两个礼拜,又长出一粒黄豆大的粉瘤——闹了半天根本就没割干净!我只好自费跑到外面的三甲医院又割了一刀。我就一直想呢,那个可怜的包皮男,此生的性福,是否就毁在了校医院里?”
“呼——噜——”
卫嘤拿枕头砸了过去,嘉齐死不认账:“我没睡。哎,拿你的闹钟过来,我要定时……咦,怎么拧不动?”
卫嘤一手把闹钟夺了过去。
哪儿不对劲。
她讲着这样没心没肺的话题,可是,我为什么看到淡蓝色忧郁的薄雾从她身上一丝一丝散发呢?还掺杂一点褐色。
褐色是恐惧。
爱一个人,那种患得患失的感觉不好受。
像今夜,那么激情的拥抱之后,他为何不继续?是尊重,还是,我根本就没有吸引力?
不敢问,却又不能表现得很在乎,两人间如果有沉默,仿佛就是指责——指责她缺乏魅力。她只有说,不停地说着这些热热闹闹又无聊的话题,直到嘉齐睡去。
那夜他们谁也没睡成。没过多久,阿宁房间里传出一声惨叫——他下面开线了,血喷涌不止,那场面,又恐怖又可笑。
事后卫嘤给阿宁拿来一条裙子,说在家里时穿着它舒服一点。阿宁说我宁可天体。
后来,过了很久,卫嘤认真地对嘉齐说:“你知道吗,真正爱上你,就在你推开我的那一瞬间。我想,这样尊重一个女孩,愿意负责任的男生,我可不能放过。”
嘉齐一脸错愕地说:“其实……其实当时我是被吓住了。我以为,女生都应当是暖玉温香。没想到,抱着你,就像抱着同性。”
我以为卫嘤会一笑了之,或者用更尖刻的话反击过去,像以往一样。
可是,她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