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嘤和嘉齐约会的时间越来越少,最大的障碍来自那只闹钟。
现在它已到了上满一次弦,只能维持几个小时走动的地步。她只有随时把它带在身边,像一个被迫出去做工,却又不得不带着吸血鬼婴儿的母亲。
在漆黑的影院,她在上弦,“咯吱咯吱”的声音使银幕上的温馨画面变得滑稽,让四邻报以白眼。她惶恐,却一不小心触动闹铃,“荒荒”的声音让她越发手足无措。
拥抱时,闹钟隔在胸口,如同第三者。她听他的话,把它拿开,双臂环绕他的腰,手却在背后一刻不停地上弦。
她知道自己胸腔里跳动的是一堆碎片,想把它清空,换上闹钟,外面却隔着坚硬的肋骨和敏感的皮肤,无处置换。
面对嘉齐的质疑,她编了个拙劣的谎言:“闹钟是我妈妈的遗物,我和爸爸说好了,一刻也不能让闹钟停。只要闹钟还在走动,我们就当妈妈还在活着。”
我不知道嘉齐是真信还是假信,也许是这段时间听闻了太多的传奇,他早已丧失判断力。他只提了个很现实的建议:“那就去修修它吧,至少上满弦能多走几天。”
“现在哪里还有修这种老式闹钟的?”卫嘤低低地说。
能修闹钟的无非是嘉齐,因这就是他的爱。
给卫嘤闹钟时,我并没有告诉她:一旦嘉齐对你的爱变淡,你必须付出无数倍的努力,为他上弦。
因为她若意识到这一点,那日子来得会更快。
或许大多数人的爱都如此罢了——初时荷尔蒙四射,一个眼神、一次牵手就能回味好几天,就如这闹钟,一次满弦就能维持几十小时的走动;接下来,争吵出现,但一点温情的表达就能使人忘却;再接下来,当爱成为习惯,甚至是倦怠,你必须时时刻刻为爱上弦。
可怕的是,一旦你意识到自己在为爱上弦,离爱终结的日子也就不远了。
爱不能细想,尤其不能细想它的结局。
卫嘤的爱开始变得过分。两人又一次像往常一样带着Ben在林间空地约会,Ben照旧伏在秋千上,温习上面旧主人熟悉的气味。卫嘤忽然变得忧伤:“再说一句我爱你,好吗?”
“今天受什么刺激了?”
“没什么,就是想听你说。”
“打一下自己手机,不就行了吗?”
“你是不想说,还是不再爱我?”
嘉齐开始不耐烦:“好了,回去吧,明天一早我还有例会。”
“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就是我得回去了。”
卫嘤突然爆发:“你要是敢走就别想再见到我!”
“你让我怎么说?脱口而出你会说毫无诚意;犹豫了一会说,你会说不坚决;什么也不说,你说我不爱你。我想逃避你就要消失。你非得闲着没事先把自己折磨死了再折磨我?”
嘉齐拂袖而去,剩下卫嘤一个人哭泣。
你见过实验室的那种小白鼠吗?把它放进笼子里,里面装有杠杆,白鼠每压一下,实验员就丢给它一块食品。这可怜的白鼠,以为是自己的努力换来的食品——或者说,它对食品多少有一种控制力。可突然有一天,没有食品了。它恐慌,为了证明自己的控制力,越发勤奋地压那杠杆,可是,再也没有食品。
卫嘤就是那只小白鼠,一次次刺激嘉齐,只为得到爱的证明。
爱,有时会走到你的控制力之外,不管你做什么,或者不做什么,你都不可能把它唤回。
因为它已与你无关。
许久,嘉齐回来,坐在卫嘤的身边。
“对不起。”他递来一张纸巾。
卫嘤接过纸巾,狠狠地擤一下鼻子,丢在地上。秋千左右已全是白色的纸巾团。
“你随便哭哭就算了,哭得这么专业干什么?”
……
“好啦好啦,你不是挺讲环保的吗,这下擦鼻涕都擦去一棵大树了。”
许久,卫嘤抬起头:“你到底爱我多少?”
嘉齐掏出一个一毛钱硬币,很破旧,上面还有一些红色蜡笔涂过的痕迹。
卫嘤嘴一扁,又要哭的样子。
嘉齐说:“十分爱你。”
卫嘤把硬币郑重地放到嘉齐口袋里:“这是你的‘十分’承诺,随身带着,不许丢。我会随时检查,少一分咬死你。”
他们貌似和好了。为使气氛缓和,嘉齐勉强讲起了阿宁的笑话:
“你真该看看阿宁现在的样子。昨天下午他一进公司,我们都快笑疯了。他的发型,像是刚从监狱里放出来,每一根都不超过3毫米长,还染成尿布黄,偏偏又穿得西装笔挺的样子,还一边走一边摸头发。我就带头起哄,替他喊号子:一、一、一二一,一、一、一、一、一……结果他就不会走了,顺拐,只能一路小跑着过来。他说,你们都嫉妒我,不就是剪了个酷头嘛!这时,隔壁办公室的同事从我们门前路过,就飘出一嗓子:‘谁捡了裤头,我丢的!’……喂,喂,你干吗不笑?”
“哈哈。”
“还有更好笑的……”
他忽然讲不下去,因为卫嘤仍一刻不停地上弦,嘴角在笑,眼神却无比凄楚。
那一瞬间,他们像是玻璃橱窗中的男女塑料模特,微笑着,恩爱着,却不知对方那坚实的塑料外壳下面,心究竟是什么样子;而且,那商店还拆迁在即,也不知它们今日还一同站在橱窗里,明天又要被搬到何处。
我看见卫嘤心里散发的蓝色忧伤,越来越浓,碰到附近的叶子,那叶子“唰”地一下就冻成水晶了。
卫嘤终于开口:“阿宁是不是恋爱了?哎,问你呢,他对冰宜到底有没有意思?”
嘉齐也勉强答道:“他喜欢上别人了。就是上次你见过的护士,苏眉。”
嘉齐果真为阿宁策划了一次浪漫的求爱。
那个下午,他们三人正在去超市的路上,阿宁找的借口是要买床上用品,不知道什么花色合适,需苏眉做参谋。
路上嘉齐接到卫嘤的电话:“我已经到了。”
他们原本有约会,老地方。
“你等我。”嘉齐压低嗓音,“等会儿有故事讲给你听。”
卫嘤就很乖地说:“好啊,我接着找幸运草。”
此时已到超市入口,嘉齐挂了电话。
阿宁殷勤地帮苏眉去存包,投入硬币后,机器自动打印出一张印有密码的纸条。
但他给苏眉的密码条并不是这一张。
“把礼物放到邻近的储物柜中,给她那张密码条。”
嘉齐曾这样面授机宜。
十多分钟后,他们购物出来。苏眉拿着密码条去开存包箱,阿宁排队付款,远远地看着她。
箱门打开,里面是一只精致的礼盒,苏眉好奇地拿了出来。
阿宁紧张地看着,却见苏眉拿了盒子,径直走向保安:“对不起,你们的存包箱出问题了,我开自己的柜子,打开的却是另外一个,这个礼盒也不知道是谁的,怎么办?”
阿宁试图挤出去,前面排队的一个老太太拦住了他:“小伙子,加什么塞呀。”
一个中年妇女火上浇油:“就是,一点公德心都没有。”
眼看保安要拿走盒子,嘉齐冲了过去:“不好意思,这个就是我们的,我们有两个柜子,搞错了。”
苏眉说:“一个,没错。”
保安一把抓过盒子,满脸鄙夷地看着嘉齐:“是你们的?那你女朋友怎么不知道?你怎么证明?”
听到“女朋友”三个字,苏眉异样地看了嘉齐一眼。
嘉齐说:“你打开就知道了,里面是……”
是一个手工制作的玻璃灯罩,他帮阿宁千挑万选出来的礼物。
因为苏眉说过怕黑,无法入眠,每晚都要借助红酒。
据说水是最有效的溶剂,但其实黑暗才是,因其似乎能溶解掉生命、灵魂,带她入万劫不复之地。
但这个五彩灯罩,一旦罩在哪怕是最微弱的灯光上,都能让黑暗变得非常美丽啊。
还有一张卡片,嘉齐起草,阿宁书写的。
保安利索地打开,拿出卡片:“说吧,我看着呢。”
嘉齐满脸尴尬地背了起来:“如果……如果你是我女朋友,我会带你去坐过山车,让你在害怕时抓紧我的手;
“如果,你是我女朋友,我会骗你切洋葱,在你流泪时吻去你的泪水,因为,我只能在这种情况下让你哭;”
苏眉慢慢地转向嘉齐,眼睛湿润。嘉齐逐渐进入表演状态,尴尬的台词越念越顺溜:“如果,你是我女朋友,我会在约会时假装失踪,看你找我找得着急,而后突然冒出来,说:‘我一直在这里,永远在这里,等你,不会离去。’
“这就是我对你的感情,如果,一定要我用现有的语言来形容,我想,就是……就是……”
嘉齐抬起头,和苏眉目光相对,他忽然结巴起来。
“那超市上面的23层,有家能看得见海的茶社,等她看完卡片,你们就上去吧。”
他曾这样对阿宁说。
如今这话不停地在他心中回响。我看到,在他心中有一团玫瑰色的雾,最热烈的红和最沉郁的蓝调和在一起,就是这个颜色。
卫嘤仍在林间等待,太阳偏移,又沉入一片乌云中,林中一片晦暗。
她拨打嘉齐的手机,里面传来的仍是冰冷的电子声音:“对不起,您呼叫的用户无人接听。”
胸前的闹钟走动变慢,将停。
卫嘤上弦。一下,二下……闹钟始终没有上满。她开始惊慌。
十多下后,闹钟还是没有上满弦,只要松开手指,秒针就在原地颤动,不肯走向下一格。她甚至有点恐惧了。
Ben嗅到异样的空气,凄凉地叫了起来。
慌乱中她把闹钟丢到了地上,抱住Ben哭泣:“你知道怎么回事?告诉我……”
Ben挣扎了几下,它的眼角挂着一颗很大的泪珠。
闹钟死了。
手柄的另一端仿佛没有发条,只有空气。
你怎能把空气拧成一根链条?
怎能……把不爱拧成爱?
怎能?
我看到绝望在她心底扩散。据说黑色有二十三种,绝望的颜色是黑中之黑,只一滴就能制造全世界的墨水。Ben几乎被这种熟悉的绝望冻伤了,它狂吠着,扒出土坑,与卫嘤争夺闹钟的丝带。它以为,把闹钟埋入土中便可一了百了。
我曾见过一只母狐狸,幼子被人抓去,用铁链拴在庭院中。它拽,它咬,无济于事。后来,它用土把铁链掩埋,看着链子终于消失,它叼起幼崽就跑,直到那铁链再度将它们扯住。
如果看不见就是不存在,该多好。
风起。远处的乌云围拢过来,及至头顶,却不见刚才的来势汹汹,只觉满眼皆灰。
其实满空都在翻腾。
一场没有预谋的雷雨,就这样砸了下来。地上腾起一阵土腥气,隐隐约约能听到树墙另一侧人们在奔逃尖叫。
她把闹钟夹在腋下,一只手为它上弦,另一只手,艰难地拨通了嘉齐的电话。
依旧无人接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