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面有个茶社,能看得见海。”嘉齐对苏眉说。
阿宁看着他们一前一后走进电梯,如被催眠了一般,喊不出声音。
那狭小的电梯间里只有他们两人,她的手指自然地握住了他的,玫瑰色的小火花“啪啪”迸射。
别问我这是不是爱。
我只知道卫嘤的胸腔已经空了,那堆心的碎片,尖利,如同玻璃碎片一般埋入肉体之中,随着呼吸,一次次刺穿她的肋骨。
嘉齐的手机猛然炸响。铃声是卫嘤自己唱的一首怪异的歌,来电视频是她做鬼脸的头像,那荒腔走板的歌声在电梯里回响:
“吧,吧啦,吧吧啦,吧啦。
如果感到快乐你就亲亲我!
如果感到快乐你就亲亲我!
……”
嘉齐不接听,就那样怔怔地看着屏幕上挤眉弄眼的卫嘤,烟花一般出现又消失。
出现,又,消失。
苏眉猛然把手从他手中抽出。
铃声终于沉寂,但那些“吧吧”的声音如同尘埃,粘在电梯间的四壁上,稍稍一碰就会飞扬起。
两人间那种催眠的魔力也因这些“吧吧”而消失。苏眉望着电梯上方不断闪动的数字,渴望二十三层尽快到来。仿佛这电梯就是重症监护房,奄奄一息的就是嘉齐对她的爱。等出了这死亡之所,一切都会活转。
然而,嘉齐艰难地说:“对不起,刚才那些话,原本是阿宁写给你的。”
她强作镇定:“我已经想到了。”
“对不起。其实阿宁……”
苏眉忽然爆发:“你烦不烦?我最讨厌大男人给人家做媒了!”
两人无言,嘉齐看着头顶的监控器,苏眉看着面前的一小块铁门,上面有个苍白、变形的她。
他们不知道,电梯外的那个夜晚,后来被人称为“玻璃之夜”。
一声接一声的炸雷。
能拔得起大树的风。
窗子被风猛力打开或关上。
那个夜晚,全城有数千扇窗子被震碎,在闪电中反射出一地的碎水晶。
之后,整座城市沉入黑暗之中。发光的只剩下闪电,还有尖利的玻璃。
指示灯忽然熄灭,梯内一片黑暗。
嘉齐按了紧急呼叫:“管理处吗?我们有两个人被困在电梯里了!”
电话中传出一个男人疲惫的声音:“高压线被劈断了,全城停电。”
嘉齐按亮手机。黑暗中闪着绿莹莹的光。
他故作轻松地叹了口气:“看来我真的是个扫帚星,陪你坐啥啥出事。”
“说不定扫帚星是我呢。”
“你知道全球最大的扫帚星是谁?是美国的一家人,2001年,他们住纽约世贸大厦附近,结果,911袭击;他们觉得美国不是人呆的地儿,搬香港去了,结果,一年后,SARS来了;2005年,为了庆祝度过两次劫难,他们举家前往马尔代夫度假,结果,遭遇海啸。”
他不停地说,不然黑暗太沉重。
“如果我是恐怖分子,我也不搞什么毒气、炸弹啊什么的,太没有想象力,就派这家人过去……”
手机的背光消失,黑暗和沉寂一同到来。
“接着说啊。要不我总以为你消失了,就剩下我一个人。”苏眉说。
嘉齐又按了一下手机,突然发现原来自己离苏眉很近,不觉向后缩了一下。
背光慢慢消失,他再按,没有反应。手机已然没电。
黑暗是能把人拖入地心的沼泽。
“冷……”她说。
“我在这里……”他说。
没有光。只剩下一种火可以点燃。
爱火。
灰烬比火更灼人。
你见过经火烧之后的稻草绳吗?依然保留着草绳的形状,只是,一拿起就会节节破碎。
可灰烬的温度是绝对零度,摄氏零下273.16度,触到哪里哪里就死了。
他们还是这样做了。
上帝掷骰子时不知是否面带微笑。
刚停电时,楼梯间里上上下下一片嘈杂。而今,只剩下卫嘤一人,从头到脚滴着泥水,手指仍然机械地,为嘉齐的生命上弦。
连续给嘉齐电话却无人接听之后,她打通了阿宁的手机。
“他们在一起,”他说,“被困在电梯间里。”
忽然间他开始忘记自己的愤怒,同情卫嘤,口气中尽量不带出“看他们会发生什么事”的感觉,但卫嘤还是一下子颓了。
那种感觉,就像是一次缓慢的跌倒,不是突然被人绊一下什么的,而像是椅子腿短了一截,失去平衡,温和地后仰。你能意识到,却无能为力。
“我去那边超市给你买件衣服换上吧。”阿宁说。但等他回来,卫嘤已消失不见。
她躲入楼梯间,只想一个人呆着。
不,还有我。
我抱着她,吻她脸上的泪,头发上的雨,手指上的磨痕,却不知道她能否感觉到我的存在,哪怕只是清风一阵。
她心底的悲伤源源不断地弥漫,如果世人能见,会看到整个楼道的空气都变成了浅蓝色。我开始害怕起来,不知道悲伤是否像血一样,也有流尽的一天;不知道当悲伤耗尽,她的生命是否就到了终结的时候。我拼命地呼吸那些蓝色,以便到了那一天,可以还给她。
之后的很多个夜晚,我都这样抱着她入眠。
就像那个梦所预示的——我爱她。
我和她是灵魂的双胞胎——我爱她,她却不知道;她爱他,他却只当是负担。
此时,在那个漆黑的电梯间里,爱终于成灰烬。而他依然渴望着她的身体,亲吻、抚摸,最大限度地贴合她。
“这一次总该是爱了吧。”
她想。黑暗开始变得温暖,像一床巨大的棉被。
等等。
我忽然想起来了,苏眉,她到我的失梦招领所来过。
人若在梦游状态走进我的办公室,呈现出来的可能是本相,也可能是想象的样子。她第一次进来时,穿闪闪发光的演出服,脸上却带着烟花散尽后的倦怠。
“我丢了一个梦,只记得醒来后哭得很厉害,枕巾都湿透了。”
“说出你的愿望吧。”我例行公事。
心底最隐秘的愿望,就是打开个人失梦库的密码。
“我想……在今年内能登上歌坛,成为偶像派歌手,万众瞩目。”
我摇摇头:“这是白日梦。十多二十岁,长相姣好、声音甜美的小姑娘到处都是。”
她咬紧嘴唇。
“想好再来吧。”
她的身影在我面前变淡、消失。
对她来说,我是她一个短暂的梦,片刻后即可忘却,沉入睡眠。没想到过了会儿,她再次进来,这次的样子只有七八岁,童花头,用清亮的声音说:“楼下的大猫告诉我,我的梦被你捉去了。”
她伸出手,手心有五毛钱硬币:“谢谢你替我保管,我把它买回来行吗?”
我说:“我不要你的钱,只要你说出自己的渴望。”
她说:“我渴望哆啦A梦的任意门。”
我微笑。
苏眉继续说:“有了任意门,我就能找到爸爸。妈妈说他在天国,她说死神是最严厉的数学老师,爸爸做不出数学题,就不放他走。可是班上最坏的老师都会在天黑时放我们回家,顶多罚我们把作业抄十遍。”
其实她的真实愿望是找回父亲——那种执意的不肯相见,比阴阳永隔的痛苦更甚。她宁愿父亲是死了,身不由己,而非刻意不见。
这是她最隐秘的欲望,说出之后她的失梦库洞开,一个光点飞出来,呈现出一种奇怪的湖水褐色。梦飞入眼睛,苏眉的表情越来越忧郁,大颗泪珠渗了出来,我看到里面有一棵盛开白花的树。
她逐渐长大,在几秒钟内变成成年的样子,瘫坐在我的招领所里,絮絮地说:
“……三年前,我有了一个男人的孩子,可是,我还在读卫校,他又不肯离婚娶我。就对自己说,打掉吧,反正才四十几天,就是一组细胞。我懂医,就一个人吃药打掉了。后来毕业了,回到原来的城市,与他逐渐失去联络。我找到了工作,我重新爱,重新失去爱;心痛得结成了疤,疤上又叠加了疤。
“可现在我为什么要做这样的梦呢,事情已经过去这么久?我梦见母亲对我说,你把孩子丢在公园里了。我惊慌失措,不是把他做掉了吗?母亲就带我去了公园,果真,在一棵开花的树上,我看到了一个女婴,明明白白就是我的样子,可是一点也不像他,一点也不。我把她从树上抱下来,紧紧地搂住。这时候前男友的太太出现了,说当年她跟在我身后,看到我把孩子做掉,又把她救活了。她说我不配做孩子的妈妈……”
我怜悯地看着苏眉:“你又怀孕了,是吗?”
她吃一惊,收泪道:“你怎么知道?”
我越发怜悯:“而且你还准备把它做掉。”
她沉默许久:“没办法的事。我的感情总是见不得光。现在的男友依然有太太。”
我再次叹气:“带着你的梦走吧。”
出门时,她飘忽得像个影子。
该怎么说呢?她总是被那些年龄可以做她父亲的人迷惑。有时她怀着某种目的,比如对方是某个唱片公司的老板,答应把她捧红;或是房地产商,许诺为她投资拍影视剧。但更多的时候,她只为一点温暖。
她的皮肤饥渴,仿佛每一个毛孔都是一张小嘴,如蝴蝶的口,渴望吮吸花蜜。小时候,她总是站在自家屋前,抱着双臂,对过往的邻居说:“叔叔、阿姨,抱一下我,好吗?”
女生甚至不如男生,可以借打架,以粗暴的身体碰撞来获得些许满足。
对她来说,获取拥抱有一条最快捷的路。
那些年长、陌生的身体有着同样的体温;不同的面孔,对她来说只有一个名字:父亲。
我还想起了那些预示永别的红印的秘密。
我可曾说过,一段爱有一段爱的命运,爱也有生命?
当它死去,天使就会举办一个静悄悄的葬礼,把它埋葬。葬礼通常会在夜半举行,因此,过去那些患失眠症的人,有时会看到一些常人不见的景象。
埋葬爱的土地,如果常常得到情感滋润,比如说,那是约会圣地,总是有爱的絮语、亲吻与欢笑,春天来时,那里就会长出一株奇特的植物。看似和周围花圃中的串串红或者铃兰花没有什么区别,可是,摘下它的花,唇上会感到热烈的吻;摘下它的叶,会看到微笑簌簌落下,如同眼泪;如果把它连根拔下,你的眼泪会绵绵不断,直流到内心感到轻松。
此时那段爱就飞往天空,成为我们呼吸的空气、沐浴的雨水的一部分。
而那对失去爱情的恋人,此时,终于获得真正解脱。
可是,苏眉的爱埋错了地方。我不知道,那些天使为何把她的皮肤当作墓地,来埋葬死去的爱。
于是,红印就一个接一个地生出了。它们是墓碑。
然而,若那些死去的爱不能飞向天空,她就注定不能得到解脱。
她只能与爱的尸骸为伴,终此一生。
灯光亮起时,电梯间里的两个人是那样茫然失措,犹如一对恋人,做爱至筋疲力尽后,在一张舒适的床上入睡,醒来,却发现那床是商店橱窗里的样品。
他从自己的T恤上一根一根地摘下她的长发,理成一绺,又在中指上绕成指环。她看着他的这些小动作,忽然间一股柔情蜜意涌起,像吻孩子一般吻他的眼睛。
她的白裙上沾了灰,脏白色,却没有他想要的颜色,红。
他瞥了一眼,迅速把目光转移开。
“我不是处女。”她说出他吞进肚子里的话,冷静地,“所以你不必负任何责任,像之前的那个男人一样。你可以轻松地说,今天之后,你还是你,我还是我。”
电梯终于升至之前他们预定的二十三层,缓缓打开。外面的世界繁华依旧,他们仿佛经历了一枕黄粱,醒来后茶炊尚未烧开。
苏眉向门外走去。“再见。”她笑得灿烂如烟花。
他把她拖了回来,按上关门键,粗暴地把她按在墙壁上,拥吻。
许久,两人都忘记了按下要到达的楼层。电梯打开,一位茶客见到他们,又尴尬地退去。两人这才松开,嘉齐按下了1层。
“前两天我做了一个梦,”苏眉缓缓地说,“梦见我和爸爸、妈妈一同走进电梯,好像就是这栋楼,本来也是要到23层喝茶,就和今天一样。可是电梯不知为何一下子升到了500多层,在梦里都能感觉到失重。我哭着喊着要下来,爸爸就按下了1层。这时电梯的四壁却突然消失,就剩下一个大铁片,由链子吊着,‘嘎吱嘎吱’往下降,一不小心就会坠下深渊。我们一家人,就抱在一起,惶惶然伏在地面上……”
“下次做噩梦了,就给我电话。”
嘉齐说着,再次抱住她。
电梯停靠,打开。门外站着卫嘤。
嘉齐惊愕地看着她,甚至忘了把手臂从苏眉身上拿开。她把脸埋在嘉齐的怀中,似乎这世界与她无关。
电梯门缓缓关上,卫嘤把一只脚卡在中间。电梯门打开,又合上,又打开。
隔着不停开合的电梯门,他们就这样对望着。
嘉齐终于开口:“你……怎么来了?”
卫嘤的眼泪夺眶而出:“我想你。我想你想得没办法!”
卫嘤忽然举起胸前挂着的闹钟,向嘉齐砸来:“你不是人!你王八蛋!我恨你一辈子……”
嘉齐被动地承受了两下。
卫嘤喊道:“还手啊你,你不知道这样我打得很没劲……”
嘉齐捉住卫嘤的手,大喝一声:“够了!”
卫嘤不顾一切地冲嘉齐嚷:“你根本不知道我为你做了些什么!”
轰隆隆的雷声响起,我把她的话掩盖在雷声中。而间隙中,依然可以隐隐听到她的声音:人可以把自己的生命藏在另外一个地方,比如说一只鸟,一块石头,一个闹钟……
大堂里的一盏枝形灯落下,嘉齐把她拉开,碎片砸在了她的影子上。而卫嘤依然拖住他的手,不顾一切地撕扯着,闹钟是她的武器,那些锈迹斑斑的发条匙、脚架棱角分明,划破他的手。
混乱中,嘉齐感到了另一只手,阻挡着。
卫嘤忽然停手,嘉齐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只见苏眉手腕滴着血,却浑然不觉的样子。
嘉齐大叫:“你疯啦!”
卫嘤茫然失措。
嘉齐紧紧压住苏眉的手腕止血,对卫嘤吼叫:“还愣着干什么,还不扶着她!”
正在此时,嘉齐的动作出现了一瞬间的停滞,他的瞳孔变色,如同那个午后跌落悬崖时的样子。
卫嘤用结茧的手上起弦。
血还在不停涌出,苏眉脸色苍白,无力地靠在嘉齐身上。嘉齐声音变调:“都什么时候了你还上闹钟!”
他一把抓过闹钟,丢了出去。闪电划过,闹钟反射着亮光,很快沉到了黑暗的所在。
嘉齐向后倒去。
卫嘤哭泣着,在泥水中寻找闹钟。
一个止闹帽,一个发条匙安静地躺在泥水中。
微弱的时钟走动声响起,她看到了淡绿色的荧光表盘。
苏眉在给嘉齐做心脏起博。
嘉齐终于睁开了眼睛,疑惑地看着她。
苏眉打了他一掌:“你晕血你知不知道你为什么要晕血吓我啊……”
嘉齐笨拙地为她抹去泪水,小声辩解着:“我以前从未晕过啊……”
那个夜晚无人入眠。
凌晨时分,卫嘤在嘉齐的房间里找到了他。
本来,苏眉曾想送嘉齐回来,但一直等着他们出来的阿宁粗暴地制止了她:“男人的房间,有什么好进的。”
苏眉愣了一下:“我是他的女朋友。”
“他的女朋友是卫嘤。”
“嘉齐,你告诉他,到底是谁。”苏眉执拗地看着嘉齐。
但嘉齐只是摆了摆手:“苏眉,你还是先回去吧,我和阿宁之间,有点男人的事。”
阿宁一言不发地把嘉齐送回房间,丢下一句话:“什么男人之间的事?想打架的话等明天再说。今天你晕血,我不想乘人之危。不过先告诉你,这事跟苏眉无关,你这么对待卫嘤,我看不过去。”
嘉齐沉默以对。
卫嘤找到嘉齐时,已经换了干衣服,头发洗过又吹干,散发着淡淡的洗发水的味道。
她像上次一样,在嘉齐的床上扒出一个窝,坐下。嘉齐站在她面前,不知所措。坐下,或者说点什么,似乎都不对。
卫嘤忽然勾住他的脖子,向后仰去,两人一同倒在床上。嘉齐拼命把她推开,卫嘤又像只软体动物一样缠上去,笨拙地吸他的嘴唇。两人谁也不说话,最终嘉齐抓住她的双手,反剪在背后,恼怒地盯着她。混乱中卫嘤的上衣扯开,露出孩子般发育不良的乳房。
她看了自己一眼,突然间羞辱地哭了起来。
嘉齐不知道,之前我和卫嘤之间有过怎样让人心碎的对话。
闪电把我的身影打在卫嘤面前,暗影有着一只翅膀。卫嘤惊异地抬头。
“我怎么都上不满弦!”
我叹气:“我说过你必须让他永远爱你,一旦他的爱减弱,你会付出超出以往无数倍的时间来为他上弦。”
“为什么?”
“什么东西都有期限,包括爱情。你以为它是永动机,只需推动一下就能运转一辈子?它和这闹钟没什么区别,需要不停地上弦。”
“有没有什么办法?”
“你有两个选择,一是终生为他上弦,不能有一刻松懈,也许你的手指松开5分钟,他就会死。”
“我做不到!还有呢?”
“你要付出全部生命。——你可以不马上回答。”
“可是我愿意。”她几乎是立刻作出选择,“不过我也有一个条件,你能不能让时间暂停一个小时?”
“这是上帝的权限,他创造时间,只有他在时间之外。”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如果我一小时不上弦,能不能让他还活着?”
我悲伤地望着她:“你答应了付出全部生命,就能随时停止上弦,只要能在两个月内完成任务就行。”
“太好了。”她说。声音里并无欢愉。
“你要一小时干什么?”
“我不知道……做那种事究竟需要花多长时间?”
“哪种事?”
“……”
“你疯啦?”
“没疯。我只想让他留给我的记忆能多一点。接下来的两个月,也许我只能靠记忆过活了。”
我想再次拥抱她——让她看到我的拥抱。然而,当我向她走来时,她却闭上了眼睛哭泣,于是,我的拥抱又化成了清风一阵。
远处,一身泥水的Ben跑来。当它来到卫嘤身边,我已从她的眼睛里消失,只有Ben舔去她脸上的雨水和泪痕。
嘉齐到底没有同她做。
卫嘤冷静下来,松开嘉齐:“对不起,其实我不喜欢死缠烂打。答应我最后一个要求好吗?”
嘉齐默默点了点头。
“陪我买冰激凌。”
他们并排走着,中间隔着一人的距离。
一个小店正在准备打烊,两人走过去。嘉齐问道:“有没有一种冰激凌名叫‘Remember me’?”
店员说:“没有。”
又一家小店,店员的回答依然是摇头。两人走过一条又一条小巷,所有的店都没有。
海的味道越来越浓。
一家很小的西餐厅,两人推门进来,嘉齐重复那句问话:“有没有一种冰激凌名叫‘Remember me’?
店员愣了一下,笑道:“有有有,本店新推出的口味。”
卫嘤的表情变得极度失落。
他们坐在靠窗的一张小台上,潮声铺天盖地。
店员端上一盘三色三球冰激凌。卫嘤舀了一勺,泪水下来了。
嘉齐问:“不好吃?”
我听得见他们几个人心里的声音。
卫嘤:“其实,根本就没有这种冰激凌,我不过是想让他多陪我走一段路。”
店员:“其实,根本就没有这种冰激凌,我不过临时把蓝莓、抹茶、柠檬三种放在了一起。酸,无比的酸,还有带着清香的苦。”
嘉齐:“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灯光一盏盏熄灭,打烊时间到。
嘉齐掏出一张五十的付账。
“四十六块,有没有一块?”店员说。
嘉齐掏出一堆硬币,摆在桌子上。一个五毛的,五个一毛的,其中一个,破旧,上面有红色蜡笔涂过的痕迹。卫嘤看着它,脸色变得苍白。她默默地掏出一张一元纸币放到服务生手上,把硬币又推了回去:
“这是你给我的十分的爱,你答应过我,不能丢。”
他们在海滩上呆到晨光熹微,潮声响了一夜。卫嘤紧紧地、紧紧地抱着嘉齐,抱了一夜。
而嘉齐的手,只是松松地环在卫嘤的身后。
忽然,他的表情变得尴尬,奋力推开卫嘤。
卫嘤的手死死地在他身后扣着,不肯松开。
但最终,还是一点点地松脱。
嘉齐的胸前,有卫嘤留下的一块深色的泪痕,像是心的形状。
远处,苏眉正在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