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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知青小屋

  任宗景

  大巴山群山褶皱中有一道苦竹葱茏的山沟,我的知青小屋就孤零零地蛰伏在这深沟的一隅。

  毛老人家的“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很有必要”的指示发布后,全国数以千万计的知青潮水般地上山下乡,到农村插队落户。在这种大背景下,社办林场撤销了,老知青们也只得告别集体生活,形单影只地下到生产队,和贫下中农们一起“战天斗地”。和绝大多数知青同辈们比较起来,我算是比较幸运的了。不管怎么说,我有自己的窝,而许多同时插队的知青,往往到离开农村时都未能搬出烟熏火燎过的保管室(山区的保管室多兼作烘焙包谷的烘房)或冷风穿堂过的牛圈(住人,自然不能再拴牛)小屋共两间,是好心的老队长承头专门为我营建的。刚落成时,那种天然质朴的风格真使我喜出望外:檩、梁柱和椽子,都取自新伐的松树,散发出浓郁的松脂味儿;用卵石打磨过的土墙上,尚未枯萎的杂草的根茎不服气地支立着;而青灰色的瓦片堆上屋脊时,似乎还带着砖瓦窑的余温……

  我迫不及待地搬了进去。

  为了不辜负生产队为我建房的一番盛情,我决计像模像样地活出个样儿来,还人们一个知青也会过日子的好印象。于是,便自己设计,自己施工(只有木匠活儿找人帮忙)有滋有味地搞起“内装修”来:

  右边一间屋用苦竹剖篾夹成两小间,里面一小间做卧室兼储藏室,外面一小间做书房――将两根未剥皮的杉木桩楔进牛肋巴窗棂下的墙壁,横放两块长木板,铺上塑料布,便成了书桌。书桌上置一广口玻璃瓶充作花瓶,这儿取之不尽的野花可以保证瓶中的花儿一年四季都鲜活耀眼。傍书桌再安放一搁板,将当时的全部藏书(二三十本)炫耀般地在搁板上排列着。再把自制的竹筒二胡、几支箫笛,醒目地点缀在书桌上方――虽说简陋了些,却也不失琴韵书香之雅致。左边一间屋则完全按当地的格式搞成厨房和柴房,条石围成的火塘、案板、水桶、泡菜缸、放锅和铁罐的木架……以及红苕窖,均布局有序,井井有条。

  我的操劳没有白费,自我感觉好且不说,队长还表扬我“像个扎根农村的样儿。”

  哩。

  屋内安顿好后,意犹未尽的我又把地坝铲平,绕屋基挖了排水沟,并在地坝前的斜坡上栽上茭藕(一种花冠如美人蕉、块根可磨制淀粉的植物)和魔芋。再后来……又沿地坝边打了一圈竹篱笆,播下丝瓜种子。待到农历四五月,浓密的丝瓜叶儿把篱笆变成了绿色的墙,鹅黄色的丝瓜花星星点点,争相展露出笑靥。不经意间,丝瓜便从叶隙间伸了出来,全盛时,一次即可采摘大半背篼。每每此时,总忍不住为陶潜先生叹惜:侍弄那劳什子菊花,何如种丝瓜,既悦目,又实惠!

  插队落户毕竟不同于当寓公。山区地多人少,紧张繁重的农事劳作使人收工后全身都像散了架。奇怪的是,无论多累,只要一回到小屋,疲惫就统统逃到爪哇国去了。便有条不紊地生火煮饭;或者既不生火,也不煮饭,从铁罐里掏出几个冷硬了的红苕,舀一瓢冷水就着啃。及至洗漱完毕,照例美美地裹一支叶子烟,巴咂巴咂着,走到书桌前,打开不知读了多少遍的书,神游于另一个永远充满魅力的天地……这时,知青特有的种种烦恼(如对未来的焦灼、失落的彷徨)全部烟消云散。当然,也有心绪恶劣得无法自抑,什么都不想做的时候,我的单人床便责无旁贷地提前接纳了我,让我辗转反侧(不过,大多时候是木头似的躺着,听竹梢与夜风的呢喃,咀嚼深沟里化不开的寂静)……此时此际,难免不英雄气短……止不住的清泪偶尔也悄悄滚过面颊。

  倘有三五个知青朋友来访,那就是小屋的节日了。总要想方设法把饭菜弄丰富一些,毫不顾忌这顿吃了有没有下顿。好在竹林里有竹虫(油炸竹虫香脆可口)

  溪涧里有螃蟹,水田有黄鳝、青蛙,只要肯出力,饭桌上的风景还不致让我这个主人太难堪。每每填饱肚子,主客便放浪形骸、神吹海聊,专拣高兴的话题摆谈……笑呵,闹呵,全不知今夕何夕,常常通宵达旦。若兴致特别好,则把二胡、笛子、箫、口琴以及护秋守夜用的楠竹梆子一股脑儿搬到地坝里,大家一起合乐,什么《雨打芭蕉》、《梁祝》、《多瑙河之波》、《莫斯科郊外的晚上》、《草原上的红卫兵见到了毛主席》……古今中外的曲调通通拿来,绝不厚此薄彼,只要有一个人记得全谱子,众人便学南郭先生跟着混奏,管弦齐下,千山回应,悠悠袅袅,不绝如缕。

  一天复一天,小屋无言地陪伴着我的悲欢;一年复一年,小屋助我从容地抵御着孤独,并使那仅仅为了活着的日子多少透出一点儿亮色。真难想象,如果没有它的守护,我将如何打发那软刀子割头般的十几年光阴!然而,当我怀揣招工单位的录取通知书,背着和插队时一样简单的行李卷,爬上通往大城市的山坳时,却“忘恩负义”地在心中呼喊:见鬼去吧,从此,屙尿都不朝这个方向!

  谁知,记忆老是与我闹别扭,想忘却的偏偏无法忘却。回城后,我住过四星级的宾馆,进过号称一流的夜总会……现代物质文明可以让我目瞪口呆,却无法撩动知青小屋给予过我的那种温馨和熨帖之感;尽管当知青时的种种梦幻大多变成现实,灵魂反而无法找到一个牢靠的皈依之所。于是,每当那被时间和空间阻隔的知青小屋凸现于眼前,我就在心底默诵普希金题在姬姬・渥尔夫纪念册上的诗句……

  一切都是瞬息,一切都会过去,而过去了的会变成亲切的怀念!

  作者简介

  任宗景,男,1946年12月22日生,汉族。1965年高中毕业后即上山下乡,赴达县专区宣汉县天生区芭蕉公社八一林场,现在重庆某杂志社供职。业余从事文学创作,已发表各类作品二百余万字,获全国、省、市级奖二十余项,出版散文集《风絮》,中、短篇小说集《情窦初开的时候》,有电视剧及多部专题片投拍。

  难忘那年九月九

  ――政治风暴中的知青命运

  周永生

  难忘那年九月九

  又到九月九了,离1967年9月9日正好是40年。入夜,窗外秋雨潇潇,檐漏滴答,我思绪万千,回到了当年。

  1967年是我下乡的第三年,那年九月,湖南全省发起了清理阶级队伍的“九・九”行动,那一天,长沙市的“地富反坏右”、“牛鬼蛇神”纷纷被赶出笼,挂牌游街,电影院、剧院也因关押审查对象而人满为患。

  我的爷爷和父亲都不能幸免。事后听弟弟说,父亲被挂上“右派分子”的牌子,祖父也被挂上“反动文人、资本家”的牌子。治安指挥部的来人气势颇凶,而祖父却偏不服气,和他们顶撞起来:“你们莫神气,土改是二流子斗地主,等到地主斗得差不多了,就会轮到斗二流子了。”结果招来一顿毒打,差点要了他的一条老命。

  在千里之外的湘南某县红云公社一个小山村,穷山僻野里的运动却更加野蛮、残酷。那天上午我送一担公粮到18里地外的允山区粮站,刚一回家,发现气氛不对……我唯一的财产――两只大樟木箱被贴上封条,上写“贫下中农封”,箱子里装的是我喜爱的一些文学书籍。眼前的情景使我十分愤怒,有谁能代表贫下中农封我的箱子?一气之下,我撕去了封条,想不到却惹来了一场横祸。

  入夜,几个拿着鸟铳的基干民兵冲了进来,不由分说地把我捆了个结结实实。把一块用铁丝穿好的黑板挂在我的脖子上,上书“破坏三查一清的现行反革命分子×××”几个大字,然后把我押赴批斗会会场。

  会场设在大队礼堂,这也是我每天晚上给农民青年上课的夜校,没想到变成了我的批斗台。

  会场四周挂了几盏煤油灯,台上书写着标语,台的两边站着一排背枪的民兵,显得阴森、恐怖。我一进场,会场上就喊起了打倒我的口号,大队支部书记谭××在台上拉长脖子、歇斯底里地吼叫着,一撮头发遮着前额,甩来甩去,使我想起了当年的希特勒。他首先宣布了我的罪行,说我出身反动家庭,坚持反动立场,在此次中央文革发动的“三查一清”运动中,公然对抗贫下中农的革命行动,是货真价实的反革命。他说我这样做绝不是偶然的,是有预谋的反革命行动。他还要我交待子虚乌有的反动组织的名称、成员名单、组织纲领、枪支弹药。

  他是十分恨我的,因为1967年9月在他指挥下的大队“贫下中农最高法院”用鸟铳杀了三个人,其中两人是富农,一个是道县修水库移民的外地贫农。我曾经背后讲过他是目无王法的土皇帝,他对此怀恨在心,此次趁机报复。在批斗台上,我又和他顶撞起来:“我是听毛主席的话、上山下乡的知识青年,不是反革命。你杀害贫农才是反革命……”

  “还不老实!”民兵营长打了我一记耳光,将捆我的绳子愈勒愈紧,我的手也一阵阵钻心的痛,这是我第一次知道捆绑刑罚的厉害,绳子渐渐地嵌入我皮肉之中……

  我又用目光迅速扫了一下台下的乡亲们,不少人低着头,显然他们不忍看眼前的一幕,我的一些学生眼里都含着泪。我知道,在台上对我张牙舞爪的就只有那么几个坏东西。

  一阵口号声中,我被悬空吊了起来,剧痛中我晕了过去。

  ……

  昏迷中我恍惚又和我的夜校学生水养、送崽等一群年轻活泼的小伙子在一起。为了赚钱给夜校买煤油,买课本,我们一起又在山上砍柴烧炭。他们在山上砍下杂木树,一根根放倒后,滑下来,我在下面接着,把它们拖到挖好的木炭窑边……

  当我们干得正欢,突然一声嚎叫,是一只凶狠的野猪向我直扑过来,我吓得拔腿就跑,可怎么也跑不动。我惊醒过来,吓出了一身冷汗。原来我已被关在生产队的粮仓中,两个手臂已麻木而且血肉模糊,双脚仍被绳子绑在粮仓的木柱子上。

  第二天正逢赶闹子(集)我又被押送着参加了红旗公社的批斗会。首先是游街……然后是批斗。允山闹子(集)上,名目繁多的“阶级敌人”挂着形形色色的闻所未闻的牌子在游街。我的牌子临时换成了“坚持反动立场的地富反坏右子弟。”

  ……游街的人有的戴着高帽子,有的还边走边敲锣,队伍排了半里路长,围观的群众把允山闹子挤得水泄不通。

  下一个节目又是批斗,作为重点对象的我又登上了公社的批斗台。在批斗台上,一个公社的治保主任,用棕绳把我捆起来,用一根扁担把绳子反复地绞紧,然后淋上水,绞紧的绳子遇水缩得更紧,我感到一阵阵撕心裂肺的痛。我回头望了下这位如此狠毒的主任,他却狠狠地瞪了我一眼:“看什么,不认得我吧,想报复吗?”

  我怎么不认识他?几个月前,他患胃溃疡出血,有生命危险,急需输A型血,当时在场的公社干部不愿献血。我正好路过,是我伸出瘦弱的手臂献出了400毫升血救了他的命,我和他可算是血肉相连了,想不到他竟如此心狠手辣,还用螺旋的力学原理加害于无辜的我,用冷酷的行动来证实他阶级立场的坚定。

  天气炎热,受刑后的两个手臂感染化脓了,而且麻辣火烧地痛,当地的好心人叫来公社的伤科蒋医生,他给我送来了一大包草药,我每天用它洗敷伤口,药还挺管用。我至今感谢这位蒋医生,没有他的药,可能就保不住我的手,今天也不可能在此敲着键盘来回忆这段令人伤心的往事了。

  次日,大队决定把我移交县治安指挥部、公安局去法办,几个民兵又将我绑送县城,一行人押着我离开了村庄。走上“大干头”,回头看了一下我下放劳动几年的村庄,不禁泪眼模糊。别了,山水环抱的秀丽的村庄;别了,那挺立在村口。

  苍翠茂密、见证历史的风水树;别了,我朝夕相处的农民兄弟;别了,我情同手足的知青战友;别了,我那上山下乡知青革命幻梦,我如今与你们永远分手了。

  四天后,我被关进了公社的阶级敌人学习班;四个月后,我成了学习班通缉的一名逃犯;四年后原大队党支书谭××因强奸村里的一名少女、造成少女自杀被关进了监狱,刑满出狱后,被村里人赶出了村子,不许进村,后来病死在山上;40年后,我的手臂和心里仍然留下了历史的印记,留下永远抹不去的痛。

  ……

  体验“学习班。”

  弯弯曲曲的山口溪,在山峦环抱中,急流而下,清澈见底,流经山口村,汇入潇水河。1965年底开始修建的山口溪水电站,将溪水拦腰截断,河床抬高,形成美丽的镜面湖,山水秀美,风景宜人。

  1968年9月,清理阶级队伍的运动开始了,湘南江永县红旗公社“清查学习班”在此开学。这里的学员是从各大队揪出来的阶级异己分子。我在“九・九”行动后被大队捆、绑、吊、打、批斗之后再送到县里,县里又将我转送到此,成为学习班的一名学员。

  对这里的山山水水我是何等的熟悉,水电站刚开工,我就是大队派来的一员民工……一个月后,我被调到指挥部,担任测量和施工,对周围的地形、大坝、渠道。

  涵洞各种数据了如指掌。1967年武斗开始后,我离开了工地,没想到此次重返工地,竟成了学习班的一名学员。

  “革命不是请客吃饭”,阶级斗争当然得剑拔弩张。八十多个学员被关在院子里……十几名荷枪实弹的民兵在站岗,显得煞有介事,杀气腾腾。学习班大队长是革委会的负责人,副大队长是山口溪电站的阳秋平,他曾拿着标杆,陪我工作过两年多。

  学习班开学了,首先是大队长训话,无非是要大家在此老老实实地改造,接受审查,顽抗到底就是自寻绝路。然后讲明:大家一边检查问题,一边在电站劳动改造,完成电站的扫尾工程;晚上分组学习,交待自己的问题。

  我们这个组共10个人,年龄最大的五十多岁,我是最年轻的一名学员。大队长指定了一名组长。组长姓关,1949年以前是一名伪营长,大家背后叫他关老爷(关云长)1960年劳改释放后在家管制劳动,每天晚上的讨论会照例由他开场。

  九月的湘南仍然十分炎热,夜间堂屋里蚊子嗡嗡直叫,堂屋中间燃着熏蚊的黄荆叶,烟雾缭绕。关老爷拉长了声音说:“同犯们,我们都是人民的罪人,都是十恶不赦的,感谢政府对我们宽大处理,给我们一个改造自新的机会,我们要重新做人,要听‘管教’的话,好好改造。”他说得那么流畅自然,背诵着那多次运动中重复的台词。接着发言的也跟着他以“同犯”相称。我只在小说和电影中看到革命党人在监狱中以同志相称,“同犯”这个单词是在这里第一次听到的,很不习惯。

  小组里那名干瘪老头外号叫“罗酸菜”,据说1949年前,他家几代都是当地有名的抠门,家里一年四季吃酸菜,平日炒菜舍不得放油,用一根筷子绑上一块肥肉……炒菜时用筷子在锅里涂几下,炒完菜又把它放回酸菜坛子里。他家还有祖传的宝贝,木鱼和木鸡,是过年拿出来待客的,只能看不能吃。经三代的努力,到1949年前买了18亩田,成了穷村里大户,土改中被划了个地主。老百姓说他犯的是土地法,这是他始料不及的,从此他交上了辛酸的厄运。这个土地主身上哪能找到丝毫黄世仁、刘文彩的影子?他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练出一身好功夫。别看他身材瘦小,干起活来可不含糊,两包水泥200斤担起来健步如飞,难怪“新生资产阶级分子”顺德说,阎王老子打发他来就是来做事的,他是天生的“工蜂”。

  鲁师傅和我是熟人,他是远近闻名的木匠。当地的木匠是要学徒三年的,前两年做粗活,给师傅家干家务,给老板娘倒马桶,后一年才能得那些师传的秘传。所谓秘传无非是一大堆口诀,例如板凳各部分的尺寸比例、屋顶的坡度等,由于没有文化,学的东西不能活用,你如果想就地形盖个新式样房子,他就可能盖出一个炮楼不像炮楼、房子不像房子的怪物来。水电站建大坝要做模板,找了很多木匠都做不好,后来有人找来了鲁师傅,他看了下图纸,用一张纸在一旁画起来,我在旁边一看,他是用三角函数在计算,字体流利。我问他在哪里学的木匠,他苦笑着回答我,是自学的。我心中很纳闷。后来人家告诉我,他原是县城中学的数学老师,1957年被打成右派,就自己做起木匠来,因为手艺好,大家都叫他鲁班师傅。原来如此!

  在学习班他很少说话,当年不就是乱说话惹下了祸根吗?如今他选择了沉默。

  这些老运动员,运动一来就得登台亮相,挨斗挨批,演出一番。村子里闹争水争山,闹械斗,有什么矛盾不能解决,有个风吹草动,就抓几个阶级敌人出来斗斗……杀个鸡给猴看,“阶级斗争一抓就灵”,一切就风平浪静,迎刃而解。

  顺德是天生的养蜂迷,他三句话不离蜜蜂,在他的眼里,人也变成了蜜蜂。养蜂人当然买卖点蜂蜜,因为得罪了村干部,此次运动中,有人说他的蜜蜂是吃社会主义的花粉,酿资本主义的蜂蜜,蜂蜜饱了他私人的荷包。他的罪名是新生的资产阶级分子,蜜蜂被人共了产,家产全部充了公。望着那些老同犯,比起那些死鱼子来,他可成了显眼的浮头鱼,他总担心运动到头,会怎样为他“一定终身。”

  ……

  花苟的罪名是坏分子,是学习班最潇洒的人。他蓄着西式头,口袋里还放着香烟……香烟有两种牌子,“岳麓山”是专给干部抽的,自己抽“红桔”牌。六十多斤的担子压得他缩着颈根,两肩耸起,大家笑他三个脑壳。大家喜欢听他讲故事。

  他是这一带有名的赌头,经常到瑶山里去开赌。他告诉我赌博的方法就是“压宝”。赌博的场面是相当壮观的,十几张桌子成直线摆开,赌客坐在桌子边,每人面前放一块砖,把赌资压在砖旁,每人可压“1、2、3、4.”中的两个数字。他作为庄家坐上方,在众目睽睽下抓一把黄豆用碗盖住,再用筷子将豆子四个、四个的扒出来,然后抓着最后剩下的豆子数论输赢。开碗“揭宝”时,几十双眼睛死死地盯着碗中的豆子,仿佛他们就是阶级敌人,是一个也不能跑的。当然大赢家总是花苟。有一次赌到深夜,赢的钱装满了书包。赌客愈赌愈眼红,他连忙装着上厕所,一出门拔腿就跑,里面的人发现后,紧跟着追出来。他一边跑一边丢钱,后面的人因捡钱减慢了速度,他终于逃脱,带着四分之一书包的钱脱了身。

  他告诉我只要学习班一结束他就重操旧业,只要把赢的钱交一部分给生产队作为搞副业,就没有人管他了。

  秋苟在学习班和我同罪,他沉默寡言,是个大难不死的人。1967年武斗时,非法组织贫下中农法院把他作为反动子弟绑赴刑场,幸好县里的支左部队闻讯后,开着摩托急驰而来,大叫“枪下留人”,才救了他一命。那年八月,在那股武斗的恶浪中我们是从广西绕道逃跑回家的,假若不跑,就也在劫难逃了。知青战友。

  诗人王百明就在那场浩劫中长眠在都庞岭下、潇水之滨。

  既然进了这个门,当然就有所犯,我的罪名是坚持反动立场的“黑五类”子弟。

  具体罪名有三:一是出身于反动家庭;二是当我看不惯那些目无国法、私设贫下中农法院、草菅人命的人时,挺身而出,在大会上顶撞他们,站出来为那些受迫害的群众说了几句公道话;三是撕毁了贴在我的书箱上所谓贫下中农的封条。在此次清理阶级队伍的运动中,“千条万条,贫下中农的扁担第一条”,哪里还有我说理的地方。

  学习班里形形色色的同犯有各种各样的故事。阶级斗争要年年讲、天天讲,如今加入了他们的行列,作为学习班里最年轻的接班人,想起同犯们的遭遇,看看自己满身的伤痕及胸前挂着的反革命牌子,我绝望了,这无穷无尽、没完没了的苦难的岁月何时是个头……

  那一天歇气时,我溜到了电站的坝上,往下看,坝高二十多米。我突然起了轻生的念头,走近坝边,咬了咬牙,闭上眼睛,准备往下跳……

  “不,我不能跳,我决不能做懦夫。”这时我耳边恍惚响起了另一个声音。我是一名堂堂的男子汉,当年韩信能忍受胯下之辱,司马迁能忍痛遭受宫刑,这种令人倍受污辱失掉尊严的处罚,并未损坏他们钢铁般的意志。我当然不能和伟人相比,但至少不能做辱没祖宗的窝囊废。此时假若跳下去,明天外面就会传出消息……一个长沙下放崽自绝于人民,畏罪自杀了。我将会在此“盖棺论定”,川流不息的山口溪,将永世洗刷不了我的冤情。我毅然地转身回走,在一块阴凉处坐了下来。

  远处副大队长阳秋平拿着一个瓶子朝我跑来,原来他在到处找我。他走近我身边……将一个瓶子递给我,那里面灌的是蜂糖水。又顺手在口袋里拿出了两个棕叶粑粑要我吃,安慰我说:“俗话说,君子不跟牛头架,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忍耐一下,过了这一阵就好了。”他陪着我走下了大坝。

  啊,在他的眼里,我也不是敌人。

  学习班的民兵站了三天岗,就撤退了,因为革委会知道,这些土生土长的敌人是既翻不了天,也逃不掉的“死鱼子”。民兵撤走了,由谁来看管我成了问题,经再三考虑,他们把我交给了学习班的何叔。

  何叔,四十多岁,矮矮的个子,四方脸,大眼睛,显得很面善。他家住永丰大队……是一个富农,一家四口人。儿子比我小,在队上出工;女儿九岁,在念小学。

  一家人穿着整洁简朴,四间房子收拾得干干净净。

  那天我刚到他家,他老婆走出门口迎接我们,晚餐还砍了肉,加上几个小菜,显得较丰盛。饭后在他家洗了澡,上床睡觉,没想到何叔竟来与我同睡。这实际上是在暗示我,学习班把负责看守我的任务交给了他,希望我不要给他为难。真是“恶人出高招”,不知是谁出的馊点子。

  就这样,我白天在工地劳动,晚上就住在他家。他家没把我当外人,生活安排得可以,人也很热情。他自留地里瓜菜满园,还喂了不少鸡,间或为我添点菜。

  我对这一带地形熟悉,原已想好了逃跑的计划,翻过他家后面的那座山,就上了去县城的马路,然后直奔县城边的知青组,先躲一阵子,再找机会逃跑。但一想到这样会株连他全家,也就暂时放弃了计划。日子一长,也和他们拉拉家常。我和他们谈谈城里的事情,家里的过去,祖上的故事,一住就是三个多月。我养好了伤,恢复了身体。在那年月,就是这场运动,让我和这些同犯们同吃、同住。

  同劳动几个月,这也是一种缘分吧。

  那年11月底,大队又调我回去批斗几天,我回到了大队,还是老一套,反正适应了,皮肉当然也受了点苦。第三天晚上十二点多钟,我趁民兵换班的机会,从后门逃出了村庄,村后的小路很黑,我摸着出了村,一出村口,就没命地跑起来。

  从大队到公社,要过一座桥,夜间慌不择路,竟找不到桥。赶紧脱光衣服,用手举起,�过齐大腿深的水,上了岸,光着身子又跑。身上的河水刚干了,又淌满了汗水,跑得气喘吁吁。我真想学花苟的办法,一路丢钱保命,但我身无分文,无钱可丢,就也顾不得丢人了。好在乡间的路上夜间无人,否则会把我当做精神病人抓起来。清晨四点多钟,回头望望无人,才定下神,在路边穿好衣服,跑到江河大队知青组。老哥子和小哥子一看我的狼狈样子,早就猜着几分,赶紧将我藏在知青组的二楼,白天大家轮流放哨。知青洪哥间或来神秘兮兮地报一点外面的动静,大家都很紧张。三天后弄来一条船,沿着一条小河沟从水路将我偷送到马河。我又在马河知青组躲了七天,逃离县城,返回长沙。

  在逃离村子的两个小时后,大队组织了十多个民兵在后面追赶,并在大山里找来了几名枪法出众的猎手,要他们发现逃犯,就绳之以法。接连五天,每天都派人到汽车站去抓人,好险!

  我多么庆幸,终于告别了“同犯学习班”。

  ……

  我感到十分冤屈。我们是带着“出身不好”的原罪到广阔天地的熔炉中脱胎换骨的;我们是满腔激情到农村去,与贫下中农结合、走革命化道路的。我记得知青诗人王百明的诗句:“我们的青春属于祖国,我们的事业属于人民,我们的理想――红旗手,我们的事业――革命人。”但谁能想到,我们满腔的豪情壮志得到的是如此回应,我们遭受的简直是一场灾难。

  闯荡淮北

  1970年7月,看来是走投无路了,背着反动知青的罪名,我逃离了江永县。一想起批斗场上捆、绑、吊、打的情景,总有些惊魂不定。刚一回家,派出所的人又上门训斥,勒令立即回乡,否则给予遣送。晚上,弟弟的同学来敲门,我以为查户口的又来了,吓得翻墙而出,事后才知道是一场虚惊,但仍不敢回家,于是在外过着流浪的生活。

  那天,正在街上游荡,碰到同公社的知青李为贵,他一把抓住我的手说:“周哥……这些日子到哪里去了?有人还说你自杀了呢。看到你我就放心了,我正找你有事,走,我们一起吃面去!”

  算是他为东,请我吃了一碗光头面。为贵边吃边问我:“我倒有个好去处,你去不去?”“能住有吃就行。”我立即答应,这是我当时最高的生活要求。

  为贵的老家是安徽省利辛县,解放前,他父亲被抓了壮丁,后来在部队混上了个连长。解放后,由于这段历史,成了管制对象,为贵当然也跟着背黑锅,1964年和我们这些可以教育好的子女一起戴着红花下放到江永当知青。前些日子他去了一趟安徽,回到老家三黄寨村。他的叔叔、伯伯是贫农,跟大队公社干部还有点沾亲带故的。亲戚们知道他的苦衷,劝他说:“你父亲当年是五花大绑走的,谁知道绑出了一个军官,真是有点说不清楚。这样吧,你干脆回老家,回来你就是贫农,在家里挣工分吃饭,谁也不会欺负你。”为贵一想这话也在理,在当地住了几天,虽说苦,却还舒畅。看到当地肥皂紧缺,突然想到我曾有办小肥皂厂的念头,特来邀我同去。他许诺,到他家保证我享受贫农待遇。我虽觉得事情太玄……却挡不住贫农的诱惑。以前不是有很多人迫于生计闯过关东吗?我何不去闯闯安徽?

  下一步就是考虑具体的计划。两人口袋里总共12元钱,这点钱好干什么?为贵心中却暗有打算。

  第二天,我们花八元钱在南货店买了八斤茴香,然后用塑料包了两层,打成一个背包。傍晚我们偷偷溜进长沙火车北站,看准了一趟往北开的货车,爬了上去。

  火车经过湖北,车站查得很严,我们就躲在货车里,饿了吃干饼,渴了喝凉水,车子进入河南才松了一口气。这里外流的人特别多,爬车已经习以为常,烈日下大群农民坐在敞篷货车上,每人背上一只细而长的口袋,装的是高粱、小麦、玉米、地瓜干,都是出来倒腾粮食的,有的是倒个差价,有的是细粮换粗粮,因为粗粮比较容易填饱肚子。我们也加入了这支外流大军。

  我旁边坐着位大伯,居然隔着塑料袋闻出了茴香味,他拍了一下我的肩膀说:“小兄第,你的茴香能卖上好价钱,每斤七八元钱。”

  我心里一紧,对方似乎看穿了我的心思。“小兄弟,别紧张,我可不是‘打击办’的,一不抓投机倒把,二不反资本主义。你看车上这么多人倒腾粮食,还不是换点吃的,谁能当上资本家?”

  我没有搭腔,对阶级斗争这些话题,我总是有些过敏,还是李为贵插进来用安徽话和他拉起了家常,我才轻松了一些。到了徐州,转乘汽车来到他家附近的马店镇。在镇上,为贵用茴香换了六七十元钱,有了本钱,心里也踏实了。

  “五七牌”肥皂

  一到三黄寨村,他的叔叔带我们到了大队部,大队干部知道我们的来意,表示欢迎,但对我们能否制出肥皂却将信将疑,要我们先试一下再说,并把我们安置在荣誉军人李为相家里。李为相在朝鲜战场负了伤,一只眼睛失明了,因此每月能享受一份粮食补助。1960年过苦日子时,他总是匀出一半补助粮食给弟弟,老婆不答应,他一气之下就把老婆打跑了,从此成了单身汉。李大哥热情地接待了我们。他家的房子是土坯屋,墙是用泥巴垒的,很矮,房顶结构看来很别致,用杂木棒、向日葵秆、麦秆编织而成,外面糊上泥,颇像南方的茅屋。

  李大哥带我们围着村子绕了一圈,矮小的土坯房排成一排,每家门口种着几棵白杨树和槐树,周围是队里的庄稼地。这里属淮北平原,放眼眺望,一马平川,火红的太阳炙灼着每一个角落,丝毫也不比南方的日头逊色。夕阳从远方的村庄后落下,家家屋顶冒出缕缕炊烟。因为没有山坡,没有树林,没有高大的建筑,也就没有阴凉,夏日的傍晚显得比南方还热。入夜,我们和村里的男人们都睡在村口的打麦场,老少爷们都将裤衩挂在树上,光着身子睡觉。看来,北方人比南方人还会乘凉。

  第二天,我们在李为相家里架起两块石头,放上个大陶钵,用牛羊油和烧碱开始了土法制皂。熬了十几个小时,油和水总是不能相融,我和为贵汗流浃背。其实小样试验我在长沙做过,无非是油和烧碱进行皂化反应,然后加入填充料。牛羊油和固体烧碱是制皂极好的原料,可这次偏偏就是做不成。李大哥站在旁边也干着急,赶紧拉起风箱灶给我们煮小米粥喝。我们一边喝粥,一边听李大哥讲朝鲜战争的故事。有一次,他们部队被美国兵包围,苦战了两天一夜,终于胜利突围……我苦笑着对李大哥说:“如果肥皂做不出来,我和为贵就打道回府;如果肥皂厂能生产,是您思想工作做得好,我们请您当肥皂厂的政委。”

  经过反复试验,调整配料的比例以后,肥皂终于制成了。我们三人一起边吃早饭……一边商量下一步工作。为贵建议用烧饭锅先做上一锅,给全村每家送上一小块……另外我们还得给肥皂起个“名号”,李为相建议叫“贫农牌”,为贵说叫“公社牌”好。商量来商量去,都觉得不妥。我突然想起毛主席的“五七”指示里提到“亦工亦农”,我们是农民办工厂,肥皂就取名“五七牌”吧。只是肥皂太少……村里每家分不到一块。李大哥建议,肥皂不够,就多加点水。这倒是个好主意……于是我们给每家送去一块像牛皮糖一样的“五七牌”肥皂。

  第二天傍晚,村子里的孩子们在水渠对面大声问我和为贵:“喂!光脚鸭子,你们的肥皂为什么叫‘五七牌’?”淮北人穷,但一般怎么都得穿双鞋,看到我们老是赤着脚,觉得特别,所以有时叫我们光脚鸭子。“小家伙,这还不懂,你们连毛主席的‘五七’指示都不知道?”“‘五七牌’的意思谁还不懂,就是每块肥皂只能洗五到七分钟!”一位小孩俏皮地说。

  不管怎样,“五七”牌肥皂终于诞生了。

  为了正式投产,我和为贵准备去蚌埠采购一些原料,单程有一百一十多华里。为了节约开支,我俩决定步行。我们走的是一条简易公路,当地叫“晴通雨阻”公路,这条窄窄的公路上稀稀落落地跑着几辆汽车和胶轮车。淮北平原虽然平坦,却没有钱修路,公路未铺砂石,晴天尘土飞扬,雨天满地泥泞,就像沼泽地一样……

  我和为贵将解放鞋背在背上,光着脚赶路,一图凉快,二图省鞋。开始,我们边走边欣赏平原的风光,不觉得累;而我们赤着脚赶路倒招来了不少好奇的眼光。

  走到七八十里地时,腿就酸痛起来。快到蚌埠已经很晚了,干脆在马路边草地上躺下来休息。一觉醒来,天已大亮,脸上和脚上满是蚊子咬的疙瘩。穿上鞋,在路边池塘里洗了个脸,拍打净满身的尘土就进了城。买好原料,赶紧去买回头车票。恰好那天天气好,车站挂出了“晴通雨阻”线的售票牌。买完票,口袋里只剩下了两分钱,肚子饿得咕咕叫。两分钱只好买一条菜瓜,为贵掂量了一下,从中分开,每人一半。虽说是随手分开,在我心中的天平上两块菜瓜重量绝对是相等的。

  回到村里,生产队腾出间房子,“五七”厂挂牌开张了。我们先用铁锅熬制好肥皂,像做豆腐一样倒在一个四面能拆开的木箱中,冷却后用钢丝切成块,然后用模具给每块肥皂压上“五七牌”大印,肥皂正式出厂了。

  村里人轮番来参观“五七”厂,三十来岁的大嫂们全都光着膀子,两个奶子一甩一甩的,赤膊走到我们面前和我们聊天。起初我们很不自在,后来细想起来,她们和我们光脚走路一样,图的是凉快。

  李为相的工作是担水、烧火,还管煮饭。烧火用的是省柴的风箱灶。风箱一拉起就腾起火苗,一停火焰就下去了,这样可以节省柴禾。经过反复琢磨,肥皂质量倒还不错,拉到集市上去卖,很快销售一空。小肥皂厂开始赚钱了。那一天我们为李为相添置了一张床、一张桌子、几张凳子。李为相还特意请队长、会计吃了顿饭,商议结果是这个厂由生产队来办,我们拿工资,于是皆大欢喜。

  工厂越办越红火,来订货的人也不少,不到一个月,赚了几百元钱。队上给每家发了两条肥皂、两块钱,剩下的钱全部买了原料准备大干。队长跑来为我们打气……他说:“小周,你别回去了,在村里跟我们一起干吧,我们全村都是贫下中农……现在是我们贫下中农说了算。不过你们吃惯了南方的大米饭,这儿的窝窝头你吃得下吗?”“好,干就干,只要能当贫农,窝窝头我爱吃。”

  何处是归途

  那天早晨,李大哥刚将缸担满,准备开工,突然闯进来一伙戴红袖章拿长枪的人……自称是“马店贫下中农造反军”。有个领头的高个子宣称,肥皂厂是地下黑工厂,是搞投机倒把,全部财产要没收上交。李大哥怕我吃亏,一手揪住大个子,一手抓他背上的枪气呼呼地往外推,边推边喊:“肥皂厂是我办的,你把老子怎么办?他妈的,你的枪口对准谁,朝鲜战场上美国鬼子的枪我都不怕,还怕你的吹火筒吗?”来人知道李大哥是打过美国鬼子的荣誉军人,而且有股连老婆都能打跑的傻劲,吓得向后退了几步。乡亲们趁机跑上来将我们团团围住,在老乡们的掩护下我们溜出了大门。那伙造反派最后还是把我们苦心经营积累下来的全部家当,作为他们的战利品用大车拉走了,临走时还狠心砸了我们的锅灶,在门上贴了封条。

  回到李为相家,三个人呆呆地坐在凳子上,一筹莫展。肥皂厂完蛋了,我们的希望成了肥皂泡,贫农没有当成,还差一点被当成投机倒把分子抓走……

  真是祸不单行,这时为贵突然喊冷,紧接着哆嗦起来。我连忙将他扶到床上,给他盖上被子,他嘴唇发乌,牙齿叩得直响,脸上显出痛苦的神情。片刻又推开被子喊热,大汗淋漓。发烧过后有气无力地躺在床上。

  病急乱投医,李为相在村东找到膀大腰圆的李四卿,要他想法治。李四卿赶紧回绝:“俺大叔,您好糊涂,这些年靠队上分给我两担地瓜干能活得下去吗?在外地跑码头卖的药都是牛粪晒干碾碎做的。牛吃百草,百草都是药;我的药是什么病都治,什么病都治不好。”

  村上派人骑车到镇上请来医生,医生诊断为疟疾,给了些药片。药片倒挺灵,服下后为贵再没有发作过。

  已是11月底,家家都缝好棉袄准备过冬。冬天是这里最难熬的日子,吃的、烧的都成问题,去年大雪封锁了交通,家家户户锅内煮的、灶里烧的都是地瓜干。为了不加重乡亲们的负担,我们决定在寒潮到来之前赶紧离开,天一变想走也难了……村里人听说我们要走都来送行,我们含着泪告别了乡亲们。

  几经周折,我们终于徒步走出了漫长的“晴通雨阻”公路,来到京广线上的滦河车站,搭上了南下的火车。这时寒风凛冽,下起鹅毛大雪,窗外已是白茫茫的一片。我穿着一件单薄的学生服,冷得紧缩着身子。回想起淮北平原几个月的生活竟像是一场梦,回去以后又该怎么办呢?

  火车在原野上飞驰,离长沙愈来愈近了,我却是有家归不得,我真不知道,何处是归途……

  后记

  1979年,大学的年级主任通知我,我那毕业于北京大学、满怀报国志向、在1958年被打成漏网右派的父亲终于平反了。

  1991年纪念中国共产党成立70周年,中央电视台播放的电视连续剧《于方舟》中……当时的河北省地下党书记“于方周”说出了我祖父作为一名正直的知识分子――

  当时华北新闻的总编辑,在白色恐怖中,冒着生命危险,多次营救地下党员的事实,其中有不少是中央领导同志。

  2004年4月16日央视国际播放的《五四运动在天津》的历史回顾中,报道了我祖父为天津“五四运动各界联合会”新闻界代表的历史事实。

  2001年天津市政协出版了近代天津名人丛书,祖父作为“不平常的报人”入选,原书指出:“他终身从事新闻事业,而且与马千里、于方周等人一道参加五四运动;亲聆了孙中山先生的教诲;得到冯玉祥的信任和资助;由两名共产党人介绍加入国共合作时期的国民党,数次参与营救被捕的革命同志;并与《新天津报》的刘髯公、《大公报》的张季鸾两度开展论战;在军阀混战下苦苦挣扎……天津报人中有这样传奇经历的人实不多见,故本书选他作为近代天津十二报人之一。”

  这就是我家几代人背着的历史原罪,它压在我家身上几十年,这公平吗?不,不说这些了。

  作者简介

  周永生,男。湖南省长沙市三中毕业,1964年插队下放到湖南省江永县红旗公社……1969年转点到浏阳县洞阳分社,在农村劳动13年。1977年恢复高考后,进入湖南医科大学学习,后在医院及研究所工作。现在长沙市医学会工作,任内科主任医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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