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史学家陈寅恪先生以佛教史考证、唐史研究、诗史互证、六朝史论,奠下毕生的学术大碑,被学界尊奉为现代中国中古史研究的先驱。
他能背诵十三经,且对每字务求正确的解释。对西学也有极高造诣。他还精通宗教、人类、校勘等学问,是学贯中西的大师,“教授中的教授”。
抗战时期,陈寅恪结束了清华园的平静生活,遭遇了国仇、家恨、流离、伤目等苦难,转徙西南天地间。陪都重庆,三度留下了这位大学者的足迹。
北平沦陷后,国民政府即令清华、北大和南开,迁至湖南长沙组成临时大学。谁知战火很快逼近长沙,临大只得复迁往云南,改名“国立西南联合大学”。
陈寅恪也经历了这次逃难,不过他是携带家室,经天津、济南、徐州、郑州、汉口、长沙,转道香港、海防、蒙自,而达昆明的。当时陈寅恪年近五十,山河破碎,身不由己,乱世飘零,落寞无奈的情绪在他诗中多有流露:
家亡国破此身留,客馆春寒却似秋,
雨里苦愁花事尽,窗前犹噪雀声啾。
群心已惯经离乱,孤注方看博死休,
袖手沉吟待天意,可堪空白五分头。
学者最看重的是书,陈寅恪从北京邮往湖南的书都在长沙大火中化为灰烬。而他随身携带、最为珍视的两大箱学术研究“半成品”,大多是他记有详细旁批的眉注本,却又在由香港赴滇途中,遭窃遗失,造成无可弥补的损失。陈寅恪有好长一段时间“几乎得精神病”。好在到达昆明,地处高原,四季如春,“四时不谢之花,八节常春之草”,加之学者云集,气象平和,陈寅恪慢慢调适了自己的心情。
民国时期的学者,都有很强的求知欲,不甘心坐享其成,想要在浩瀚的学海中,另具会心,求有创获。陈寅恪更是其中的出类拔萃者。陈寅恪研究的领域,广及哲学、史学、文字学、佛经翻译,而其所通,除近世重要文字日、英、俄、德、法语外,还有希腊、拉丁、梵文、巴理文、波斯文、突厥文、满文、藏文、蒙文。这种由博而精的学术探求,确乎需要一个人付出极其超凡的精力,最起码要占耗他大量的时光。但陈寅恪还是在西南联大刚开始讲“隋唐史研究”“白居易研究”的这一年(1940年)春节后不久,有了第一次重庆之行。人们从陈寅恪的这次活动中,可以看到他难能可的学术正气。
事因是1940年3月5日蔡元培病逝于香港,设在陪都的中央研究院决定开会选举新院长。当时的全国最高学术评议机构中研院评议会,便召集评议员赴渝开会。
评议会的评议员大都是信奉民主和自由的学者,比如赵元任、陈垣、胡适、陈寅恪、胡先啸、姜立夫、吴有训、曾昭抡、茅以升,等等。评议员中多数人都不愿让政府指派的“政客”接任院长,陈寅恪也说他的“重庆之行,只为投胡适一票”。胡适时任驻美大使,是不可能回国当院长的。但评议员们主张学术自由,选举民主,还是要力举胡适继任蔡元培之后。应该说,这恰恰“表示了学界之正气、理想”。
会议前,翁文灏与在渝和先期抵渝的部分评议员磋商时,便接到陈布雷的信,说蒋介石“盼以顾孟余为中研院院长”(《翁文灏日记》)。这相当于政府下条子替代选举,于是评议员群情“颇为激昂”,众人对此大为不满。选举结果,翁文灏、朱家骅各24票,胡适20票,顾孟余仅得1票。
陈寅恪不能接受上面指派的顾孟余,就连跟蒋介石比较亲近的朱家骅、翁文灏二人,他也不以为意,陈寅恪对傅斯年等人说:“我们总不能单举几个蒋先生的秘书。”按规定,得票最多的前三人呈报国民政府。但虑及顾孟余未列入,政府迟不圈定。后来拖了几个月,才公布出让朱家骅代理院长的命令了事。
这之后,陈寅恪有《庚辰暮春重庆夜归作》诗:“自笑平生畏蜀游,无端来兴到渝州。千年故垒英雄尽,万里长江日夜流……”他由昆而渝,乘兴赴会,并非无端,眼见江山如旧,英雄已尽,诗外之意寄寓了对政府当局的失望之慨。
回昆后,陈寅恪想趁暑假赴英,以应牛津之聘。但其时欧战日烈,地中海已不通航,他便顺道香港探亲,做了港大客座教授。
第二次到渝,是1941年春,陈寅恪飞渝出席中央研究院会议。他依前韵作诗抒怀:“海鹤飞寻隔岁游,又披烟雾认神州。江干柳色青仍好,梦里蓬瀛浅水流;草长东南迷故国,云浮西北接高楼,人间春尽头堪白,未到春归已白头。”出席会议后,陈寅恪飞回香港,继续任教港大,并接任中文系主任。
这年年底,日本偷袭珍珠港,发动太平洋战争,并攻占香港。陈寅恪一家挤不上逃难的飞机,直到第二年仍困居香港,好在他会日文,日军对他还算客气。不久,日本人有意请陈寅恪到沦陷区上海或广州任教,香港的日本人也以“日币40万强付陈寅恪办东方文化学院”,但陈寅恪“哪肯为侵略我国的敌人服务”,终于在5月5日逃离香港,辗转来到桂林。
陈寅恪在桂林广西大学任教,完成了《唐代政治史述论稿》,全书用钢笔撰写。不久,战火又起。陈寅恪唯有再次挈家逃难。全家搭乘货车,取道川黔公路,经宜山、独山、都匀、贵阳来到重庆,住在观音岩俞大维家。俞大维和陈寅恪是“两代姻亲,三代世交,七年同学”。陈的母亲俞明诗,是俞大维的嫡亲姑妈;陈的胞妹陈新午,又是俞大维的夫人;而俞大维和陈寅恪,两人共同在美国哈佛大学、德国柏林大学连续同窗七年。
逃难途中陈寅恪夫妇双双染疾。物资匮乏,营养严重不良,只能“在床上倚靠被子坐起”。他在北碚夏坝复旦大学教书的两位学生蒋天书和蓝文徵,听说老师到了重庆,买了三罐奶粉一同去看望,陈寅恪感慨不已,说:“我就是缺乏这个,才会病成这样子。”战时学者清贫,可见一斑。
陈寅恪把桂林完成的论稿带到重庆交付商务印书馆出版,虽仅左眼可用,仍然不断从事学术研究和著述。他在中国中古史研究上,开辟蹊径,奠定现代学院式研究的基础。不仅国内不少名家如周一良、姚薇元、谷霁光等,出自陈门,而且港、台、日本、欧美研究中国中古时代的学者,也无不受其直接或间接的影响。
陈寅恪是一位埋头学术,尽量疏远现实政治的学者,抗战时期他对国民党政权中的上层人物,即使旧交甚深,也坚持少与接触,不相往还;即使贫病交浸,时虞断炊,也宁愿卖掉珍贵的善本书买煤买面,而不求助领衔高位的同学旧友。他明言学术自由是关键,认为士之读书治学,盖将以脱心长。但是由于种种原因,最终他也没有北上。陈寅恪的一番剖腹之言,剀切真率,学术勇气和知识分子的风骨是值得我们敬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