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至今日,蔡元培以其国民政府教育总长,倡导“兼容并蓄”的北大校长的身份,挟“美育代宗教说”的思想贯穿中国的教育界,绵延流长,不绝于目前。以至于当代的“素质教育”概念的提出根源于此,更有甚者,有的当代的研究者居然将“一切教育归于美育”。
那么,在蔡元培的“美育”思想中,到底包含了什么样的内容呢?“我们提倡美育,便是使人类能在音乐、雕刻、图画、文学里又找见他们遗失的情感。我们每每在听了一支歌,看了一张画、一件雕刻,或是读了一首诗、一篇文章以后,常会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四周空气会变的更温柔,眼前的对象会变得更甜蜜,似乎觉得自身在这个世界上有一种伟大的使命。这种使命不仅仅要使人人有饭吃,有衣裳穿,有房子住,它同时还要使人人能在保持生存以外,还能去享受人生。知道了享受人生的乐趣,同时便知道了人生的可爱,人与人的感情便不期然而然地更加浓厚起来。那么,虽然不能说战争可以完全消灭,至少可以毁除不少起衅的秧苗了。”
在这个可以看出,美育主要指的是不同艺术门类:
音乐、雕刻、图画、文学对人产生的熏陶作用:
四周的空气会变得更温柔,眼前的对象会变得更甜蜜它可以达到如此的目的:
“知道了享受人生的乐趣,同时便知道了人生的可爱,人与人的感情便不期然而然地更加浓厚起来”尔后自然地想见世界大同的景象:
“那么,虽然不能说战争可以完全消灭,至少可以毁除不少起衅的秧苗了”毫无疑问,这是一个“业余艺术爱好者”的美好愿望和天真的逻辑。如果艺术可以消弭战争的话,那么,我们就无法解释希特勒的艺术趣味为什么没有唤醒他的良知,而且他惟独崇尚优雅的格调艺术,而将现代艺术斥之为是“令人堕落的艺术”,日本人对于艺术的热爱也是有目共睹的,在他们的生活环境中,工艺的精致与雅韵的禅致弥漫其中,甚至他们在侵华战争中掠夺的艺术品是不计其数的。
继而,蔡元培将这个逻辑发挥到极致:
“我们试反躬自省,当读画吟诗、搜奇探幽之际,在心头每每感到一种莫可名言的怡适。即此境界,平日那种是非利害的念头,人我差别的执着,都一概泯灭了,心中只有一片光明,一片天机。这样我们还不怡性悦情么?心旷则神怡,心广则体胖,我们还不能养身么?人我之别、利害之念既已泯灭,我们还不能进德么?人人如此,家家如此,还不能治国平天下么?”
沉浸于艺术之中,或许真的可以出现如“蔡元培式的幻觉”:我们试反躬自省,当读画吟诗、搜奇探幽之际,在心头每每感到一种莫可名言的怡适。这个幻觉的进一步伸展,就是如佛教中描述的顿悟境地:“即此境界,平日那种是非利害的念头,人我差别的执著,都一概泯灭了,心中只有一片光明,一片天机。”不过,接下来的街邻聊天式的生活喻指,似乎又有自我颠覆的意味:“这样我们还不怡性悦情么?心旷则神怡,心广则体胖,我们还不能养身么?人我之别、利害之念既已泯灭,我们还不能进德么?人人如此,家家如此,还不能治国平天下么?”
关于美育的内涵,蔡元培如此界定为:
“美育者,应用美学之理论于教育,以陶养感情为目的者也。”
其实,蔡氏的美育即陶养感情的理论也不是他的发明,而是来自于王国维:王国维的“美者,感情之理想”,“美之为物,使人忘一己利害而入高尚纯洁之域,此最纯粹之快乐也”,以及美育:“使人之感情发达,以达完美之域”。
稍有些美学常识的人,便可以看出这是依据于文艺复兴之后古典主义的美学腔调,如康德的美的普遍性和超越性、美感的心理分析,同时参加了席勒的美育观点,并没有多少个人的发见。
为了强调美育的重要性,蔡元培将“军国民主义者”、“实利主义者”、“公民道德者”“譬人之身,军国民主义者,筋骨也,用以自卫;实利主义者,胃肠也,用以营养;公民道德者,呼吸机循环机也,周贯全体;美育者,神经系也,所以传导;世界观者,心理作用也,附丽于神经系而无迹象可求。此即五者不可偏废之理也。”
而其中将“美育”看作是凌驾于世界观之上的人的本体:“美育者,神经系也,所以传导;世界观者,心理作用也,附丽于神经系而无迹象可求。”
在与宗教进行比较之后,他得出如此结论:
一、美育是自由的,而宗教是强制的;
二、美育是进步的,而宗教是保守的;
三、美育是普及的,而宗教是有界的。
由以上蔡元培关于美育的重要言论,可以看出其基本内涵以及如何替代宗教的基本逻辑线索:
(1)美育就是包含了古典艺术形态在内艺术教育。
(2)温柔、甜蜜是其艺术的基本趣味。
(3)从情感上享受人生的乐趣是其艺术的基本旨意。
(4)怡性悦情、心广则体胖、养身、进德是其艺术的功能。
(5)如此自然可以治国平天下。
(6)美育与其他教育相比是关乎其人生观的。
(7)美育的自由、进步、普及特点,注定了它可以替代宗教的强制、保守和有界。在这里,艺术的认识、教化、审美三大功能被蔡元培挥发的淋漓尽致,而尤其是将艺术由审美上升到道德,由道德进入宗教的层面之上。
其实,如果我们还原到蔡元培所处的半殖民、半封建的20世纪30年代,他以新兴资本主义的世界观来改造中国当时愚昧的封建主义世界观,以艺术美好代替宗教的阴暗,毫无疑问体现出来的是一种“进步”的思想。不过,与其说是“进步”,倒不如说是一种低能的社会艺术化的乌托邦想象。
但是,如果将那个时代背景下产生的比对于21世纪的社会场景与文化处境,则其中的谬差可以想见了。
即使是在蔡元培时代的国际性艺术发展的背景,也已经远远不是一种古典主义的状态。这个时候现代主义已经波澜四起。而蔡元培所赏识的林风眠的艺术,也不过是后期印象派调和野兽派的产物。
其实,蔡元培美育思想和教育思想在当代的最大局限性,在于当代社会的背景已经发生了巨大的变革,尤其是在艺术领域中,已经由当时80年前的初“艺术”期现代主义,走向了现代主义、后现代主义的发展阶段。而有关艺术的美丑分辨,艺术的认识功能,也早已被历史急骤的快车所逾越。
因此,在当代应该是到了将美育的概念,在以下几个方面加以澄清的时候了。
(1)美育应该与德育教育相剖离:美育的泛道德化,或者将美育当成教育的境界是错误的。这是因为美育的艺术教育所幻化的美妙图景,极易导致如此的线形逻辑:美好的艺术,熏陶出美好的心灵,建立起美好的道德品质。
而惟美的艺术只是一种古典文化氛围中的低级产物,它带来的只是感官上的愉悦而已,无关深刻的学养与精深的鉴别力。
同样,在当代教育中,德育被不恰当地放大,其结果导致对于新异事物的泛道德评判,这是因为道德的批判是没有尺度的,它可能只存在于判断者的情绪状态之中。
(2)美育应该是关乎所有人的视觉评判力、观念判断力直至于艺术的判断力的培植。其实,审美教育应该最直接面对视觉生存情景。毫无疑问,任何人无法脱离生存的视觉情景而成长。
在此意义上,任何公共空间中所布设的视觉情景,都是潜在的视觉教材与视觉样本。它直接影响到发育中的视觉给养的质量和相关的视觉评判力、观念判断力直至于艺术的判断力的培植方向与质量,这是值得反复考量的。
(3)应该将“美育”的提法转换为“综合感官文化教育”。
有鉴于此,在相继剥离了古典的惟美趣味、浮泛的道德教育之后“美育”可以转换为“综合感官文化教育”。因为如此以来,以提高“综合感官文化”判断力为原则的教育,自然可以超越传统的“真善美”模式,能够收容那些现代、后现代样式中的“假丑恶”了。
其实,“真善美”的认知模式就是典型的古典文化中的线形认知模式。将世界上复杂的事物完全二元对立地去看待。而且,这个模式携带着先天的泛道德逻辑。如此以来,现代、后现代那种复杂地表现世界的“感官文化”方式自然地被排斥掉。
(4)“综合感官文化教育”尤其是“视觉文化教育”恰恰是关乎人的“感官智慧”的培育。在人的所有感官接受的信息中,唯有视觉所感受的比例是最高的。而且也是强度最大的。因此,在“综合感官文化方式”之中,“视觉文化”是核心重要方式。而且,它具有对传统艺术门类所形成的壁垒,又具有当然的穿透力。
(5)“综合感官文化教育”中,以“视觉文化教育”为中轴,培育人的视觉方式中的社会分辨能力、社会反思能力、社会批判能力。同时自然地建构出具有现代体格教育学、学科学。
当代视觉艺术、视觉文化,已经囊括了包括声音、表演、塑造在内的各种艺术表达方式,因此,它也同时包含了这样的方面:
(1)视觉经验部分(抽象的\表现的\构建的图式的判断力)。
(2)视觉观念部分(在视觉史逻辑上对世界认知视角的传达的判断力)。
(3)视觉材质与空间部分(通过什么样的材质来构建的意识空间的判断力)。
(4)视觉社会学部分(以特定的视觉方式对于社会问题的诘问与批判的判断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