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尔塔会议上围绕着波兰问题的争论,只是戏剧性地渲染了欧洲所有解放国家面临的一个问题,而其中局势最为严重的一处是巴尔干。1944年春天,俄国人在三条强大的苏联战线上非常出人意料地冲入了乌克兰,一周之内,征服巴尔干对于他们来说简直便如探囊取物。
这不仅让希特勒惊慌失措,丘吉尔的耳边也同样响起了警钟,因为他一直认为巴尔干是战后欧洲稳定的基石。稍后,苏联发照会给英、美两国,允诺不会通过武力改变罗马尼亚――这是红军前进路上的第一个巴尔干国家――现存的社会体系。然而,丘吉尔却仍然认为,斯大林在秘密计划布尔什维克化整个东南欧。因此,他要求艾登就东西方之间关于巴尔干的“尖锐分歧”为内阁起草一份文件。“一般而言,”丘吉尔在给艾登的备忘录中说,“问题是,我们是否打算默许巴尔干的共产主义化?”如果不,“……一旦战况允许,我们就应该十分明确地向他们提出来。”
与此同时,丘吉尔觉得,不可能在所有地方都阻止俄国人,因此,他想与斯大林签订协议,把巴尔干分成几个势力范围――比如,让俄国控制罗马尼亚,而让英国控制希腊。困难在于,仅仅考虑一下这种“买卖”,就会在道德上冒犯美国国务卿以及其他很多美国人。至于罗斯福,他也强烈反对将美国卷入战后欧洲重建的重任,尤其是巴尔干。“在三千五百英里之外,或者更远的地方,我们不应该承担任务。”他写信给斯退丁纽斯说,“这无疑应该是英国的任务,英国人远比我们对其更感兴趣。”
他同样坦率地把这些想法清楚地告诉了丘吉尔。他发电报给丘吉尔,说自己反对将巴尔干分成几个势力范围,并提醒他,美国永远都不会使用军事力量或任何其他力量,以求在东南欧取得外交上的胜利。1944年8月底,在红军粉碎了德国与罗马尼亚的最后一道防线后,米哈伊尔国王解散了安东尼斯库政府,并且要求结束对抗。一个由保守党人、社会主义者和共产党人组成的联合政府建立了。但是,几天之后,停战协定签署了,它规定将罗马尼亚交由苏联最高统帅部直接管辖,这样,联合政府的存在就没有什么意义了。大使哈里曼告诉华盛顿,这立时让苏联得以对罗马尼亚进行治安控制,并且最终进行政治控制。国务院告诉哈里曼,他可以提出抗议。然而,这一抗议和英国方面提出的类似的抗议,对斯大林所起的作用就如同克努特国王对大海发布的命令一般。几周之后,布加勒斯特的西方观察家开始报道说,罗马尼亚正日益向共产主义靠拢。
保加利亚的情况是同一主题的另一变奏曲。尽管该国政府从未对俄宣战,但是,保加利亚军队却一直帮助希特勒控制巴尔干。罗马尼亚被征服之后,红军便随即推进到了保加利亚边境。保加利亚内阁迅速倒台,新内阁宣布废除与希特勒签订的允诺无条件中立的协定。但是,斯大林对此并不满足。他命令自己的部队越过边界。这是一场没有流血的征服。保加利亚人不仅热情地欢迎红军,还成立了一个代表很多党派,包括共产党在内的新的联合政府。和在罗马尼亚一样,红军取得了绝对的控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共产党人的权力越来越大,这种联合同样变得形同虚设。
红军的下一个目标是南斯拉夫。该国反希特勒战斗的领导人是一位共产党人。世界上最主要的共产党人讨厌他,怀疑他;而世界上最主要的民主党人却赞赏他,认可他。对于斯大林来说,铁托是一个自我本位的暴发户;而对丘吉尔来说,他是一位发动了反希特勒的爱国战争的英勇战士。
南斯拉夫的问题和其他任何巴尔干国家的都不相同。它是在第一次世界大战后人为创建的一个王国,由克罗地亚、塞尔维亚、黑山、马其顿和斯洛文尼亚组成。1941年3月25日,南斯拉夫政府与罗马尼亚和保加利亚签订了一项条约,三国共同遵循希特勒的欧洲新秩序。愤怒的人民自发地揭竿而起,两天之后,一队空军军官逮捕了摄政王保罗亲王和他的首相,随后成立了爱国政府。第一次听说这场政变时,希特勒心中还有所怀疑。当确信这是事实之后,他命令入侵南斯拉夫。几天之内,轰炸机重击了贝尔格莱德,而德国、匈牙利、保加利亚和意大利的军队则从几个方向同时发动了进攻。十二天之后,南斯拉夫举手投降,被胜利者们瓜分了。
此后两个月里,南斯拉夫只有一些零星的抵抗,直到希特勒对俄国发动突然袭击。这时,共产国际发电报给南斯拉夫共产党总书记约瑟夫・布罗兹。电报写道:
立即组织游击队。在敌后开始游击战。
布罗兹――党内名为铁托――五十三岁,相貌英俊,极富男子气概。他是农民的儿子,继承了父母强壮的体格,在十五个孩子中排行第七。二十八年来,他一直是名热诚的共产党人,同时,也是一名热诚的爱国者。在几个月里,他以过人的才干和充沛的精力将这两种忠诚结合在了一起,因此,绝大多数南斯拉夫人都承认他是反法西斯联合战线的领袖。
有一支大型的游击队拒绝接受他的领导。这是一群切特尼克分子,继承了抗战的历史传统。他们的祖先曾领导过反土耳其人的游击战。在南斯拉夫皇家军队德拉贾・米哈伊洛维奇上校的指挥下,他们仍然戴着传统的皮帽,佩着两把刀交叉的徽章,仍然唱着古老而残忍的割喉歌,不过,里面加入了一些现代的元素:
我的皮帽在颤动,我的刀也在行进中颤动;
谁反对德拉贾,我们就要杀掉他,割断他的喉咙。
米哈伊洛维奇以前是一名情报军官。他是一个坚定的君主主义者,对旧日的权力充满渴望。尽管受过一些教育,但他仍保留着祖先的很多原始气质。对于进一步的复杂问题,他犹豫不决,不喜欢做决断。他仇恨共产主义,因此拒绝参加铁托的游击队。于是,几个月内,一场本来是反希特勒的爱国战斗变成了反对铁托的政治战争。战争非常激烈,以致米哈伊洛维奇开始与德国人秘密勾结。他对副手们说,一旦他们的国家摆脱了铁托,他们将把枪口转向德国人。具有讽刺意味的是,他的儿子和女儿却为铁托而战。
伦敦流亡政府声讨说,指责米哈伊洛维奇与德国勾结是布尔什维克的一个谎言。该政府又擢升米氏为将军,继而任命他为国防部长和南斯拉夫皇家军队总司令。这些伦敦的南斯拉夫人非常善于游说,因此,英国人和美国人开始大量地给米哈伊洛维奇空投物资。直到1943年年中,丘吉尔读到了年轻的牛津教授F。W。迪金上尉一份透漏内情的报告,这才产生了疑虑,给米哈伊洛维奇提供的援助是否都被用来与敌人作战了呢?为了确定究竟是铁托还是米哈伊洛维奇才应该得到盟国的大量援助,首相派出了三十二岁的前职业外交家菲茨罗伊・马克莱恩准将,让他率领一个军事代表团去调查南斯拉夫的游击队。
马克莱恩是议会里的一名保守党党员。他发现,铁托联合了很多政治派别的爱国者,组成了一支富有进攻性的、有效的力量。他报告说,游击队员严于律己、生活简朴。他们不酗酒,不抢东西,不游手好闲。他们似乎都受同一个思想和军事上的誓言约束,要把法西斯分子赶出国土――然后为他们犬牙交错的国土上的人民建立一个公正的政府。使马克莱恩尤其惊讶的是,铁托有着强烈的民族自豪感,这种特质出现在一个热忱的共产主义战士身上似乎不太合适。同时,还有很多其他出乎意料的东西:铁托的远见卓识,富于幽默感,因生活中的一点点小情趣而欢欣雀跃,他的勃然大怒,他的深思熟虑、宽宏大量和总是很全面地看问题。
更为重要的是,马克莱恩通过第一手材料得知,1943年底,铁托的游击队牵制住了十二个德国师。同时,他还不断地受到米哈伊洛维奇和一个名为乌斯塔西的由克罗地亚人组成的民族主义团体的骚扰。乌斯塔西是一群狂热的罗马天主教徒。他们热衷于恐怖活动。即使用巴尔干的标准来评判,他们的所作所为仍显得无比血腥。乌斯塔西仇恨塞尔维亚人、犹太人、共产党人,尤其是希腊正教会成员。尽管大多数克罗地亚教会军官对乌斯塔西的成员心怀敌意,但是,普通的天主教士还是狂热地参加了血腥的清洗,并常常领导袭击。在这些袭击中,整村的老百姓,无论是否宣布抛弃原来的宗教信仰,全部都被残忍屠杀。乌斯塔西最热衷的方式是把正教会教堂连同里面的全体教徒一起焚烧掉。
主要是靠了马克莱恩的报告,丘吉尔才在德黑兰会议上说服了斯大林和罗斯福,在南斯拉夫,他们要更多地支持铁托。两个月后,首相写信给铁托:
我决定,英国政府将不再给予米哈伊洛维奇军事支持,而只对你进行援助。如果南斯拉夫王国政府能将他从政府委员会开除,我们将非常高兴。然而,年轻的国王彼得二世已经逃出了摄政王保罗亲王的毒手,以南斯拉夫的代表和落魄王子的身份来到我们这里。将他拒之门外,那会有损大英帝国的荣誉和骑士风度。我们更不能要求他切断与他的国家现有的联系。因此,我希望你能够理解,在任何情况下,我们都将继续保持和他的正式关系。与此同时,我们也会向你提供一切可能的军事援助。此外,我还希望你们双方停止论战,因为这种论战只是帮助了德国人……
在回信中,铁托感谢了丘吉尔的军事援助,但是,他指出,自己国家的政治前途比英国人看上去意识到的更为复杂。
我非常理解您对彼得二世国王和他的政府的许诺。只要我国人民的利益允许,我会设法避免不必要的政治活动,并且不在这一问题上导致盟国的不便。不过,我谨向阁下保证,这场为争取解放而进行的艰巨斗争所造成的国内的政治局面,并不只是某些个人或政治团体争斗的机器,而是所有爱国者,一切正在战斗并与这一斗争长期相联的人们不可抗拒的愿望,也就是南斯拉夫绝大多数人民的愿望……
当前,我们所有的努力都朝着一个方向……创立南斯拉夫各民族的团结和手足情谊;在这场战争开始之前,这种团结和兄弟情谊是不存在的,而正是由于它们的缺失,才导致了南斯拉夫的灾难……
尽管两人之间存在一些政治分歧,但丘吉尔和铁托仍继续成功地合作着。在反攻日,游击队凭借西方的军事援助,几乎是旗鼓相当地抵御了二十五个师的敌人。9月,红军轻松占领了罗马尼亚和保加利亚,之后进入了南斯拉夫,此时,德国人已经开始撤退了。为了协调游击队和红军的作战行动,铁托准备前往莫斯科。俄国人要求他秘密离境。于是,铁托带着他的狗,泰加――狗脑袋用袋子蒙住――在南斯拉夫海岸附近的维斯岛机场,偷偷从英国卫兵身边溜了过去,登上了一架由苏联人驾驶的“达科塔”号飞机。
这是1940年以来铁托第一次访问俄国。当年,他是一个不太重要、人数不多的地下党派里的无名小卒,化名为瓦尔特来过俄国。如今,他是一名得胜的将军,一个复兴党派的领袖。他的党派很快便将毫无悬念地掌管国家。他被载往丘吉尔曾住过的乡间别墅。矮胖粗壮的斯大林拥抱了铁托,并且出其不意地把他举了起来。即使说不上是顺从,铁托至少是尊敬地回应了这一见面礼。而很快,斯大林便明显地冷淡了下来。铁托最近的几份电报早已使他火冒三丈,尤其是其中一份的开头说道:“要是您不能帮我们,至少别妨碍我们。”上了年纪的斯大林肯定也很憎恨铁托引人注目的外貌、华丽的军服――以及西方媒体对他如潮的赞誉。
“小心,瓦尔特!”斯大林在一次会见中恩赐般地说,“塞尔维亚的资产阶级非常强大。”
“我不同意您的看法,斯大林同志,”铁托回驳道,他不喜欢别人叫自己瓦尔特。“塞尔维亚的资产阶级非常软弱。”
一阵难堪的沉默。尽管事实上铁托是对的,仍然于事无补。当斯大林问起南斯拉夫的某位非党政治家时,铁托回答说:“噢,他是一个无赖,一个叛徒,他和德国人互相勾结。”
斯大林提到另一个人,得到了同样粗鲁的回答。“瓦尔特,”斯大林愠怒地说道,“对你来说,他们都是无赖。”
“确实如此,斯大林同志,”铁托略带几分庄重地答道,“谁背叛他的祖国,谁就是无赖。”
斯大林声称,为了避免同英美发生冲突――在战争的这个关头,他仍然非常需要他们的军事援助,因此,他赞成让彼得国王复位。这时,本来只能说是尴尬的局面变得严峻了起来。铁托也需要援助,但不想以此为代价。他尖锐地回答说,不可能恢复君主政体,人民不会支持它,并且激动地说这样一个行动纯属彻底的背叛。
斯大林按捺住怒火,压低了嗓门。“你不需要让他永远复位,”他狡猾地说,“暂时让他回来,然后在合适的时机,你可以给他背上来一刀。”正在这时,莫洛托夫报告说,英国人已经在南斯拉夫海岸登陆了。
“不可能!”铁托大声喊道。
“你为什么说‘不可能’,”斯大林烦躁地说,“这是事实。”
不过铁托澄清了事实。他解释道,毫无疑问,那不过是哈罗德・亚历山大元帅的三个炮兵营。他答应过,会在莫斯塔尔附近登陆,支援游击队的一次行动。
“告诉我,瓦尔特,”斯大林问,“假如英国人真的违反你的意愿,试图在南斯拉夫登陆,你将怎么办?”
“我们会给予坚决的抵抗。”
在军事问题的讨论中,铁托表现出同样的独立性。他明确地说,只有应他的邀请,才能允许红军进入他的国家。他还解释说,他只需要有限的援助:一个装甲师就已足够帮助他解放贝尔格莱德。此外,不允许红军像在罗马尼亚和保加利亚一样,篡夺南斯拉夫的民事和行政职能。斯大林表面上仁慈地同意了这些约束,并且说,他将派给铁托一个军团,而不是一个师――那是铁托要求的四倍。
就在这支承诺的红军军团进入南斯拉夫时,铁托乘飞机回了国。大约三周之后,在其帮助下,他的游击队最终拿下了贝尔格莱德。这标志着铁托军事斗争的结束,因为此时德国人只想着逃往匈牙利。铁托的政治生活也改变了。这位昔日的逃犯如今居住在首都郊区保罗亲王的白宫里。首先,为了偿还对丘吉尔欠下的巨债,他同伦敦的流亡政府签订了一项协议,其中要求为建立南斯拉夫永久性政府而进行自由选举。这一报答未费铁托吹灰之力。铁托是一位真正的英雄,是南斯拉夫的救星。毫无疑问,绝大多数同胞将选举他为他们战后的领袖。
铁托离开几天之后,丘吉尔到了莫斯科,他非常想见到斯大林――“我一直认为可以和他平等交谈。”――和他讨论欧洲解放国家的战后地位问题。当两人提及波兰问题时,丘吉尔突然说道:“让我们解决一下在巴尔干的事务吧。你们的军队已经进入了罗马尼亚和保加利亚。在那儿也有我们的利益,有我们的使团和人员。我们别让彼此在细节问题上产生成见。英国和俄国目前所关切的是,怎样使你们在罗马尼亚占百分之九十的优先权,使我们在希腊有百分之九十的发言权,而在南斯拉夫使我们平分秋色呢?”他潦草地在纸上写了一通,然后把纸条推向桌子对面的斯大林。斯大林看到,除了在罗马尼亚、希腊和南斯拉夫的分配百分比外,丘吉尔还建议平分匈牙利,并且,让俄国在保加利亚占百分之七十五的优先权。元帅犹豫了片刻,然后用一支粗大的蓝色铅笔在纸上做了个记号。
几秒钟之内,历史便被创造了。
“我们似乎过于草率地处理了这些决定数百万人命运的重大问题,会不会有人认为我们玩世不恭呢?”过了一会儿,丘吉尔说,“我们烧掉这张纸吧。”
“别烧,您留着它吧。”斯大林说。
两个盟友给罗斯福发了一封联合电报,宣布他们已一致通过一项关于巴尔干问题的政策。丘吉尔还给总统发了一封私人电报:
……在巴尔干问题上,我们绝对需要设法取得一致意见,这样我们才能阻止在一些国家爆发内战。到那时,可能你我会同情一方,而乔大叔同情另一方。我会始终让您了解所有这一切。除了英国和俄国之间的初步协议,什么都没有确定,一切都有待于进一步讨论并取得您的同意。在此基础上,我确信,您不会介意我们同俄国人寻求一致意见的尝试……
1944年10月,费多尔・伊万诺维奇・托尔布欣元帅的乌克兰第三方面军帮助铁托拿下了贝尔格莱德,之后红军继续向西北推进,以帮助R。Y。马利诺夫斯基元帅的乌克兰第二方面军解放匈牙利。神圣罗马帝国的皇帝曾经也是匈牙利国王。许多年中,奥地利皇帝哈布斯堡家族作为国王统治这里。但是,让精力充沛的匈牙利人民饱受煎熬的历届奇特的政府中,没有一个比现在的政府更为奇特。今天的匈牙利是一个没有国王的王国,由一个没有海军的海军上将统治。这就是摄政王米克洛什・冯・霍尔蒂――他对希特勒的一切心血来潮都唯命是从。
第一次世界大战之后,哈布斯堡王朝被流放了,但是这并没给无地农民带来一丝轻松。因为,在霍尔蒂那没有国王的君主政体之下,封建主义仍然存在。从而,在欧洲的其他任何地方都不存在如此绝对的贫困和穷奢极侈并存的局面。匈牙利积极地加入了希特勒反共产主义的十字军东征。而当热情开始衰退之后,希特勒便结束了霍尔蒂独立的神话。在诺曼底登陆之前几个月,他占领了这个国家。
如今匈牙利真正的统治者,是德国驻布达佩斯大使埃德蒙・费森迈耶将军。但是,当红军距布达佩斯已不足一百英里之时,霍尔蒂认为,为了政治上的理由,终于可以率领匈牙利的庞大军队投降作为报复了。尽管这支军队仍在与俄国人作战,但他们并非心甘情愿,只是在应付了事。在布达佩斯,大家总是在咖啡馆里高声谈论机密大事,因此,俄国人几乎是立刻就知道了霍尔蒂的决定,并指派一个名为马卡罗夫的红军上校去促成这件事。马卡罗夫写了两封信,里面全是夸张的许诺,以至于霍尔蒂连忙派了一位代表到莫斯科谈判。海军上将是个典型的匈牙利人:他忘了给他的代表一份书面授权书,不得不又派一位著名的印象派画家带去必要的文件。而典型的俄国人则假装对马卡罗夫上校和他骗人的信件毫不知情。结果当然是混乱和耽搁,而越是混乱,越是耽搁,俄国人的要求便越是苛刻。
而典型的德国人希特勒则完全了解正在发生的一切。当匈牙利代表在莫斯科的谈判每况愈下之时,希特勒派三十六岁的奥托・斯科尔兹内少校去布达佩斯,想把匈牙利的领导人带回“正途”。斯科尔兹内少校身高六英尺四英寸,是一个维也纳人。即使不看身材,他的外表也令人过目难忘:他的脸颊上有一块大伤疤,那是上学时为一名芭蕾舞演员决斗而留下的。他的举止流露出一股14世纪意大利雇佣兵队长的气势。1943年底,他率领六架滑翔机出其不意地从天而降,企图突击营救墨索里尼。这次行动使他在朋友和敌人中都出了名。
希特勒对斯科尔兹内这种人近乎迷信,于是,让他只带着一个伞兵营便去了布达佩斯。斯科尔兹内的任务是阻止霍尔蒂倒戈。他本来打算通过一次滴血不流的突袭夺取霍尔蒂居住并统治的城堡,即“铁拳”行动。但是,在巴尔干,错综复杂是生活的一种方式。斯科尔兹内面临着另一个阴谋:另一个霍尔蒂也要率领匈牙利投降。那便是年轻的米克洛什・“米基”・霍尔蒂,海军上将的儿子。他的行动得到了他父亲的同意。米基是霍尔蒂家族中的一名莽汉,因在莫尔吉特岛上组织放荡的聚会而臭名远播。他的哥哥伊斯特万是一名飞行员,战死在了东线。于是,米基便成了他父亲的希望,同时也让他深深感到失望。斯科尔兹内从一名德国情报人员那里得知,为了与俄国讲和,米基已经与铁托的代表会过面。于是,他同意在下一次这个年轻人与南斯拉夫人见面时,帮助盖世太保绑架他。这个计划被命名为“米老鼠”行动。
1944年10月15日,米基会见了铁托的密使,结果立即被斯科尔兹内和盖世太保的人抓了起来。他被裹在毯子里,偷偷带到了机场。当海军上将被告知自己的儿子刚刚被挟往了德国时,他强烈谴责纳粹,并且告诉王位委员会,他们应该指示在莫斯科的谈判人员,不论条件如何,立即向俄国投降。
当天下午,德国大使费森迈耶拜访了城堡。霍尔蒂简单地通知他,自己在和盟国谈判投降的问题。之后不久,广播里反复播放了海军上将的讲话录音。他说,匈牙利已经与俄国人单独媾和。当然,根本没有这种事发生――这全都是空谈,就连苏联人自己也非常恼火;他们通过无线电告诉霍尔蒂,除非他在次日上午八点之前接受他们的条件,否则绝不会停战。霍尔蒂和他的部长们一直争论到深夜,却始终没能取得一致意见。最后,海军上将满腹烦恼地就寝了。部长们自己商定,他们应该去德国寻求庇护,并派一个名为瓦塔伊的信使把他们的决定告诉霍尔蒂。然而,任何一个匈牙利的研究者都不可能猜到结果:霍尔蒂气冲冲地拒绝了退位,又回去接着睡。而随后发生的又是一件纯粹的匈牙利人做出的事:信使瓦塔伊显然不喜欢传播坏消息,他简单地告诉部长们,霍尔蒂“全盘”接受他们的计划。
于是,部长会议主席给费森迈耶送去一封简短的信件,通知他,王位委员会辞职,霍尔蒂退位。凌晨三点左右,费森迈耶收到了消息。他拨了一个小时的电话,叫醒了在柏林的外交部长里宾特洛甫。里宾特洛甫说,他需要得到希特勒本人的同意。这又花了两个小时。直到五点十五分,消息终于传来,希特勒将接受霍尔蒂的退位。大约二十分钟之后,费森迈耶驱车前往城堡。城堡里,霍尔蒂仍在拒绝一切让他退位的尝试,但是一听到宣布费森迈耶到来的喇叭声,他立刻让步了,然后起身向庭院走去。
“我带来了一个讨厌的任务,必须将你监禁起来,”费森迈耶说道,然后,他看了看表,“进攻将在十分钟后开始。”他指的是“铁拳”行动。该行动计划应于早晨六点开始。他抓住霍尔蒂的手臂,将他拉向自己的车。两人开车离去时,是五点五十八分。在德国公使馆,已经有人电话告知里宾特洛甫,事情结束了,滴血未流。
不幸的是,没有人把此事告诉斯科尔兹内。五点五十九分,他挥动手臂――这是发动摩托车的信号――然后站了起来,指向城堡。纵队开始攀登一座陡峭的小山。半小时之后,以七条人命为代价,斯科尔兹内拿下了城堡――而这毫无必要。
虽然这个国家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牢固地处于希特勒的控制之下,但是德匈联军却正被红军节节击退。1944年圣诞前夕,俄国坦克闯入了位于多瑙河西岸的布达的郊区――佩斯位于该河的东岸――而其中几辆差点打到了著名的格勒特饭店。为圣诞节而购物的人们坐在无轨电车上,平静地看着俄国坦克隆隆驶过,以为那是德国人;直到他们终于注意到了一颗颗的红星,顿时一片恐慌。准备去做礼拜的人们受到了惊吓。在他们的视线里,虎式坦克队穿过多瑙河大桥,超过了走在前面的俄国人。
这些坦克来自托尔布欣的乌克兰第三方面军先头部队。它们刚刚从布达佩斯南侧跨过了多瑙河。尽管进攻该城的第一次试探被轻而易举地击退,但托尔布欣却在南部增加了压力;而马利诺夫斯基的乌克兰第二方面军则正从布达佩斯北侧穿越多瑙河。12月27日,两支大军在城西会师。它们一共包围了九个师――五个德国师,四个匈牙利师――以及八十万市民。虽然托尔布欣在山峦起伏的布达的进攻被轻松击退了,但马利诺夫斯基在一马平川的佩斯发动的更强势的进攻却无法阻挡。到1945年1月10日之前,红军在倒戈一击的罗马尼亚人帮助下,荡平了八个城区。这一成绩的取得,主要是通过肉搏战,因为红军不希望轰炸或炮火危及城市的供水系统。
1月17日凌晨,佩斯的防卫者越过多瑙河撤退到布达。匈牙利士兵们拒绝炸掉他们那些具有历史意义的桥梁;他们说,即使把桥炸掉,多瑙河上的冰那么厚,也足以让坦克通过。德国人回答,现在不是考虑历史的时候,然后自己动手把桥都炸掉了。
在佩斯,畏缩成一团的百姓们正在等待德国人曾说过布尔什维克会带来的掠夺、奸淫和凶杀。然而,让他们惊奇的是,红军竟然向大家分发了面粉、大麦、咖啡、黑面包、糖,以及其他一切他们能拿出来的东西。没有凶杀,也没有强奸。有人告诉苏联士兵,匈牙利“是一个不错的国家,尽管缺少文化”。因此,他们对这里的人民很友好。他们喜欢送出礼物。有时,他们会抢劫一座房子,目的只是把战利品送给他们的邻居。难以理解的是,在离开这座城市时,有些士兵把之前送给孩子们的玩具又拿走了。“我们拿走你孩子的泰迪熊,”一个俄国人告诉一位生气的祖母,“后面的士兵会给他更多。”他们只是想给前方的孩子们准备一些礼物。
到了2月11日,雅尔塔会议的最后一天,多瑙河西岸的战斗已经变成了一场艰苦的围攻。德匈联军安全地埋伏在布达山上的战壕里,开炮击退了穿过冰封的多瑙河的任何尝试。但是,这七万名防卫者已经被困住了;而其他俄国部队正从西面包围过来。
大概正是罗斯福在“卡托克廷”号上享受牛排晚餐之时,布达的纳粹司令卡尔・冯・普费费尔-维尔登布鲁赫,命令他的手下分成三支单独的部队,尝试突破苏联的包围圈。很显然,此时几乎已经没有逃脱的机会,但没有几个人提出反对。战死总比被歼灭好。逃脱的可能比想象的更为渺茫。红军司令对这次突围了然于胸,早已偷偷把自己的手下从包围德匈联军的第一道建筑物里撤了回来。
当三支部队正准备朝不同的方向出发时,俄国火箭弹开始轰炸刚刚撤空的建筑物。尽管如此,他们仍旧从藏身处蜂拥而出,随身只带了自动冲锋枪。一阵火箭弹和炮火的洪流如墙壁般迎面撞来。大多数人在最初几分钟内便倒下了。其他人继续前进,拼命地试图突出重围。在火箭弹和炮火下逃得一命的那些人又遇到了无数的俄国步兵,看上去似乎一个人都不可能幸存,更别说逃脱了。不过,在黑暗和混乱之中,还是有将近五千名德匈联军逃了出去。
同一天,“卡托克廷”号载着罗斯福离开了克里米亚的塞瓦斯托波尔港口。总统所关心的巴尔干的前途问题,在斯大林接受《关于被解放的欧洲的宣言》那一刻便得到了保证。罗斯福明白,共产党控制的政府已经被强加给了保加利亚、罗马尼亚和匈牙利的人民,不过,他设想这迟早将会停止――如果能够遵守雅尔塔会议的各项协议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