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抗日老民兵马大波的村庄马家峪今日起庙会,太阳还未升到当空,每家每户就设宴摆酒,欢声笑语;每家每户就少不了醉鬼,少则一位两位,多则三位五位。赞美自个儿生活美好的醉鬼,不是唱秧歌就是说快板儿:“咱如今的日子儿很满意:缸里不再少面,囤里不再缺米,冷了有厚厚的棉衣,新房不怕漏雨,人不再拉耧,牛不再耕地,吃水不用肩挑,下雨不怕踩泥,道儿上跑的是汽车,田里跑的是拖拉机,场里旋转的是打麦机,洗衣用的是洗衣机,银行里有了存款,一天三顿儿都吃细,闺女考上了大学,儿子兜里有了手机,老天爷三年不落个雨点儿,缸里也缺不了面,囤里也少不了米,老婆不再同我吵架,天天日日同我欢欢喜喜……”唱得掌声四起,说得喊好声成堆,使村里一片欢腾。
抗日老民兵马大波土改时分得的破烂不堪的房院里,却与众不同,仿佛在另一个世界里,无声无息,静悄悄的,犹如深夜一般。老屋中并非空无一人,老民兵马大波独自在屋,他老脸上云遮雾罩,双肩耷拉,腹部紧缩,好像早里没有吃饭,他一手拄着拐杖,艰难地在屋里迈着步子,走一个圆圈,再走一个圆圈。一会儿,他在毛主席像前站立稳当,凝视着毛主席像,两眼湿漉漉地喃喃自语。自语罢,费力地迈步站到他在抗日战争时期照下的容光焕发的照片前边,慢慢着拿下玻璃镜框,取出照片,苦笑着细看几眼,将玻璃镜框仍远,把照片撕成碎片,找见火柴,使照片变成纸灰。他扭过身来,阴沉沉的目光落在一条约指头粗丈余长的绳索上,绳索挂在西墙上,他不用费多大力气,就可以把绳索摘下拿在手里。
不见他的唯一的亲人马小黑在哪里。
大前天,县城南边罗庄村里发生一场恶斗,双方打斗了三个小时,一方是黑社会团伙,一方是罗庄村的部分村民,打斗得异常猛烈,据说五名村民送进医院,黑社会团伙也有人受伤,县公安局的五辆警车同时出动,五十多名持枪民警全力以赴的制止,异常猛烈的打斗才平息下来。打斗开始在罗庄村一家饭馆。五名黑社会的人马赴南岸庄寻衅闹事后,到罗庄村一家饭馆里吃喝,个个酒足饭饱后,一名喝高的大个子把饭馆小院当做厕所,在小院里松开腰带、脱下裤子就目中无人的撒尿,吓得一个十五岁的姑娘喊着爹娘跑往街上。姑娘的老爹走进饭馆小院,冲着高个子就说:“你是猪狗,还是牛羊,怎么在人家的院子里尿尿?”喝高的高个子吼一声:“你肉皮发痒是不是?”如虎扑羊似的扑到闺女老爹身前,一拳将闺女老爹揍得朝后倒下,后脑碰在一块石头上,嘎哧一声,人就翻了白眼,再站不起来。街上十多个村民瞧见闺女老爹受辱,一窝蜂似的涌进小院,前边的三个后生三拳两脚把喝高的高个子揍得裤子脱落,高个子急忙提着裤子跑进饭馆餐厅向同伙救援。转眼之间,四名均喝高的黑社会团伙与高个子从餐厅里冲向小院,有的拿刀,有的拿着匕首,有的拿着匕首,有的举着棍棒,个个气势如虎,妄图一举将村民们打得下跪求饶,黑社会团伙人马毕竟少于村民,寡不敌众,不过三五个回合就被村民们赶出村。约两个小时之后,五名吃了亏的黑社会团伙找到增援,约五十余名打手乘车而至,同五名吃亏的黑社会团伙冲进罗庄村里,扑向小饭店见人就打,被打的村民很快也得到增援,一场恶斗就这样惊天动地起来,直到县公安局的刑警们赶来才制止了这场恶斗。
增援五名黑社会团伙的约五十名打手中,有抗日老民兵马大波唯一的孙子马小黑。
马小黑得不到跟白冰冰赴凤凰岭做工的欠款,将白冰冰先赞助的五百元,两位刑警赞助的二百元花光,眼看着爷爷的病没钱不得医治,就将白冰冰与两位刑警对他的一番苦心丢在脑后,又跟黑社会团伙联系在一起,接过一根老粗的棍棒又开始无法无天了。在这次的殴斗中,他将一个持铁锨的村民打倒,肩膀出血,他的一条腿也被村民打伤。而他依旧跟得飞快。他瞧见警车赶来,扔下棍棒逃窜,当时竟然未被刑警抓住。
马小黑东躲西藏地逃回家里,刚刚叫一声爷爷,刑警即跟踪而来。他麻溜地藏进一个高大的空水缸里,还没有喘过一口气,刑警即把水缸盖拿开,伸手揪住了他的耳朵。
刑警向马大波交代了马小黑参加殴斗的经过,因妨害社会治安,破坏社会稳定,给马小黑戴上了手铐。
马小黑流着眼泪喊一声“爷爷”,说一声“我对不起你。”被刑警们带走。
马大波老人还未将吊在西墙上的绳子摘下,拿于他粗糙的手里。
街里传来叮叮咚咚的锣鼓声。马大波老人的目光移开吊在西墙上的绳索,咳嗽一声,握紧山桃木拐杖,向屋门扭过身去,艰难地慢慢地移动着双脚。
马大波走进一个胡同,一个红光满面花枝招展的少妇拉着一个五六岁的娃娃迎住马大波。娃娃跑到马大波面前亲切的喊一声老爷爷。马大波爱恋地摸一摸娃娃红花一般的脸蛋,拉一拉娃娃的小手。少妇叫马大波一声爷爷,关心的问马大波吃过早饭没有?马大波做出让少妇不用惦记的笑脸,说吃过啦。少妇问马大波往街里看热闹去?马大波噢一声说,去看看热闹。少妇劝慰马大波心宽一些。马大波说心宽,心宽。
马大波走进胡同,在一个写着第五会场、四周插满彩旗的宽阔地停住脚步,对宽阔地含情脉脉的注视。马大波六十五岁以前,每到大年初一和庙会时节,都要在秧歌队里扭过前街后街的十二个会场。而且每一次都由他领头,他扮为仙女:上穿红下穿绿,花花鞋穿一对,脸上浓妆艳抹,耳上戴两个红红大辣椒,胸内塞一对圆鼓鼓的大乳罩,手里拿两个木棒槌,摇头晃脑、歪嘴吐舌、挤眉弄眼的扭秧歌说快板。
枣木棒槌手中拿
仙女儿把它玩成花
一为仙女儿图个乐儿
二为乡亲们笑哈哈……
围观的乡亲们笑声四起,笑态百出:前俯的前俯,后仰的后仰,捂嘴的捂嘴,揍腹的揍腹。一爱笑的老人向马大波提出请求:“马大波,你已经老大不小的了,别再孩子气了,别再穷开心了,你只要一出洋相,我就憋不住了,尿湿裤子。”马大波照耍棒槌,照说快板。
马大波蹒跚地走出南街,在一棵千年柿树下站立下来,仿佛干枯的柿树上还挂满红柿,良久地探头注视。抗日战争以前,马大波的爷爷欠地主重债,归还不了,在千年柿树上吊死。
马大波柱着拐杖,嗒嗒嗒地走上距村不过一里元的兔子垴,在一块牛型的石头上坐下来。他累得汗流浃背,老脸上热气腾腾,他让汗水随意流淌。远处百灵鸣啼,喜鹊飞舞。
1939年初冬,日寇侵占了县城的第三天又占领了马家峪。日寇强迫村民在兔子垴上修筑堡垒,十八名村民迟到一个小时,日寇逼迫十八名村民挖掘一个深坑,将十八名村民一个不留的活埋于坑里。
村里地下党组织成立了“维持会”,明着支应日寇,暗里抗日救国。马大波心灵手巧,十六岁即在一地主家里做过十个月厨师,煎炒烹炸样样都精。堡垒里的日寇向村里索要厨师,“维持会”就把马大波派去堡垒,日寇头目一看马大波嘴上还没毛,又憨里憨气,就认准马大波是个会效忠皇军的“良民”,当即向马大波伸出大拇指,夸赞马大波大大地良民。
马大波被日寇头目夸赞“大大地良民”半年之后,一天堡垒上的二十余名日寇突然奉县城日寇之命,进抗日根据地烧杀、抢夺,只留下三名日寇看守堡垒。日日等待为被害的乡亲们出一口气的马大波,看准是报仇的最难得的机会。然而三名日寇已做好准备,拉起堡垒上的吊桥,五天不要村里送物送水,马大波与地下抗日干部断绝联系。马大波心急如焚:机不可失,失不再来。他忽然想到,他早已掩藏下三个手榴弹,他咬牙顿足的骂一声日寇狗日的,决定豁出命去单枪匹马的也要干掉三个日寇,再把堡垒烧毁。人只要豁出命了就不再胆怯,马大波不慌不忙,到达午时,他一如既往,老老实实地将日寇喜欢吃的饭菜端进餐厅,摆上饭桌,低头哈腰地请两名日寇就餐,再用心地瞧一瞧在堡垒顶上岗楼里放哨的日寇,悄悄地将一个拉断导火索的手榴弹扔上两名日寇正在吃饭的餐桌,再迅速跑开,听到在岗楼上放哨的日寇咚咚咚地跑下,又把第二个拉断导火索的手榴弹投到在岗楼上放哨的日寇的脚下,两个手榴弹将三名杀人不眨眼的日寇送回老家。马大波痛快的扬眉吐气,手舞足蹈。马大波很快又把堡垒点着。
奔抗日根据地烧杀的日寇返往县城,未能在马家峪落脚,而后又没有在马家峪重修堡垒,马家峪即成为抗日根据地前沿的一个村庄。
马家峪建立抗日民兵排,马大波又抢先报名,奋勇地多次跟民兵排朝敌占区出击,用大片刀砍杀两名日寇和一名血债累累的汉奸。
2
白冰冰吃过早饭以后,将一个小布兜挽在自行车上骗腿儿上车,他将一切忧愁烦恼压在心底,黑脸上挂满惯有的笑,有人问他,冰冰,去寻找大眼儿是不是?他一手扶车一手举高说,是去寻找大眼儿。他昨天晚上与到家串门的韩美凤说定,朝很远的大眼儿姨姨家走一趟,看看大眼是不是跑到了姨姨家里。白冰冰骑车即将到达五里坡镇,心脏忽然跳快,想起应先将马小黑的两万欠款送给马小黑,看一眼抗日老民兵马大波,就立马改变主意,先把儿子的事放在一边。白冰冰拐一个弯,不到三个小时就赶到马家峪村。
白冰冰在一个交情不浅的朋友家里各异过午饭,再躲开大街的红火热闹,绕远在马大波的院门外下车。
马大波的院门关着,里边推着门栓。
“大伯,你给我开门来哟。”白冰冰用力的呐喊。白冰冰在朋友家里已知马小黑被刑警逮往公安局受审。
门里没人应声,白冰冰不想其他,只想患病的马大波吃过午饭在炕上熟睡。他再呐喊两声,拿起一块砖头敲一敲门,仍听不到应声,就寻到一块薄薄的铁片,从门缝中将门拴拨开。
老人的屋门也关的很严,里边也推着门拴。白冰冰拍门得不到回音,又火速找到薄薄的铁片,很快把门栓拨开推开两扇屋门。
“啊!”白冰冰大惊失色,而他手脚不慌,大步跑前,抗日老民兵吊在屋梁上,白冰冰飞快地将套在马大波脖子上的绳索解开,将马大波托着放到炕上。
“大伯,大伯,你醒醒,你醒醒……”
马大波老人的头刚刚伸进绳索的套环,踢倒脚下的板凳,他呼吸还顺畅,头脑还清醒,而他就是不睁一睁眼睛。
马大波胆大的令人叫绝,固执倔强的也让人道奇,有人就给他送号“一根筋”。他杀敌勇敢,功绩卓著,名扬四方之后,县里召开群英会,要奖予他一头驴,有人忌妒就到处散布,马大波打鬼子是为了个人发财。他听说之后,鄙夷地笑笑,脖子一拧,就不往县里出席群英会领奖,谁劝说他去领奖也是嘴上抹石灰——白说。新中国诞生之后,县民政局念他抗日有功,又身体欠佳,决定每月发予他生活补助一百五十元,他一口拒绝。他久病不愈,中医说他肾虚肺热,他认为严重,必是不治之症。马小黑不递他一口水,他看着水碗懒得动动,忍受干渴;马小黑不端他一口食,他看着锅里有食,也懒得去拿勺子拿碗,忍受饥饿。马小黑告诉他说,跟白冰冰赴凤凰岭教育基地打工的钱烂了,他更加厌水厌食。他眼看着马小黑从外边逃回,藏进水缸,结果被刑警逮走,又从村里一干部那了解到马小黑为么被刑警逮走;他估计马小黑短时间内回不到自己的身边;又气马小黑不走正路,同黑社会的走在一起,砸他的光荣,抹他的体面,没脸再直着腰站到人前,就下定决心,不再面对苦辣,告别难以摆脱的烦恼。他原想买一包耗子药告别人世间走向阴间,掏一掏衣袋,马小黑没留他一张钱票,就决定用一条绳索来结束自己。
马大波一心地想结束自己,没有想到应来请他往闫王殿去的小鬼、判官还未登门,倒有人先来解下套着他的绳索,将他放在炕上,喊他醒醒。他咬紧牙齿,不管是谁来挽留他哪怕是天王老子来,他也不再睁开眼睛。
“大伯,大伯……”白冰冰又喊。他越喊越焦急,黑脸变得灰扑扑的,额上冒出汗珠。他与马大波已见过两次面,对马大波在抗日战争中的贡献全部刻在心里。他在交情深厚的朋友家里已知马小黑再次于黑社会粘连,马小黑被刑警逮去,马大波精神上难以承受,而他未曾想到马大波会悬梁自尽。他抓住马大波拿过刀枪的两只大手喊:“大伯,你睁睁眼,我是白冰冰,我是白冰冰……”
马大波缓缓地睁开眼,目光落在白冰冰的黑脸上,而他只是瞧白冰冰一眼,眼皮就又合在一起。
“大伯,我是白冰冰。山里着火,我去救火,火把我的脸烧黑。”
马大波咳嗽一声,又慢慢地睁开眼睛。马小黑已如实告诉马大波,马小黑第一次为拿二十元钱跟黑社会团伙用棍棒伤人,是白冰冰向刑警请了请,马小黑才免带手铐;白冰冰又慷慨的为马小黑留下五百元钱,要马小黑为马大波治病。马大波心里还有白冰冰后两次的问寒问暖,感受到亲儿亲女般的体贴。马大波对白冰冰最佩服的就是白冰冰不在洋人面前卑躬屈膝。他只要想到白冰冰,白冰冰仿佛就是一片阳光,一池甘泉,感到解寒,感到解渴。
“大伯,我来给你送钱来了。”白冰冰说着从小布兜里取出两沓钱票,拿到马大波面前。“大伯,这是小黑跟我往凤凰岭教育基地做工挣到的工钱,一共两万块钱,请你点一点吧。”
马大波告别人世的不可改变的决心开始动摇,他接过两沓钱票放下,一手抓住白冰冰一只手,将白冰冰拉得与他更近。他启齿无声,忽然淡淡的一笑。他也许是为两沓钱票而笑,他饱经风霜、勤劳一生,没有见过如此多的钱票。他也许是为白冰冰让他脱开绳索而笑,他毕竟为了今天豁命拿过刀枪,经历过后人难知的艰险。他悬梁自尽是出于无奈。
“冰……冰冰,”马大波声音低微,“小黑子对我说,他碰到了红毛野人,红毛野人对他说,他们挣得工钱烂了。红毛野人还对他说,许是你冰冰心数不正,钻进钱眼儿里,把他们的工钱吃了……”
白冰冰诚挚的笑笑,打断马大波说:“红毛野人同小黑胡猜瞎说,冰冰忘不了他姓么叫么,钱再迷人,冰冰也不会钻进钱眼儿里,把打工户们的工钱私吃了。”
马大波先轻轻地“噢”一声,再轻轻地说:“我原本就不相信你会钻进钱眼儿里。你让我看到小黑的工钱,我就和你更加亲近。”
白冰冰只能把为老人晚送来马小黑工钱的责任揽给自己,不能把骗子蒋希文的无耻透顶亮给老人,给老人增添痛苦,使老人对社会不满。
“大伯,让你晚见到小黑的工钱的责任全在我冰冰一个人身上:我感冒发烧,吃药不顶事,打了吊针,躺了半个月才好;又碰上儿子也得了流感,又拖累了我几天。我要尽早让你让小黑见到工钱,小黑也许就戴不了手铐了,你老人家也就不会对自个儿无情。我对不起你老人家,也对不起小黑……”
白冰冰一味的憨厚、诚挚、动情的自我检讨,使老人用力坐起来,两条腿耷拉炕沿下,一手靠住白冰冰的肩膀;与白冰冰坦诚相见:“冰冰,你不要再数落自个儿,有你冰冰的这番心肠,我不再‘一根筋’。老人喘一口气,咳嗽两声,着实说,该数落的不是你冰冰,是我马大波。都是我管教的不好,想不到他奶奶的小黑子会忘了他的老祖宗姓马,背转我变成下三烂;为了几个钱儿,去跟黑社会的做打手,祸害平民百姓,让人把他的祖先骂扁。”马大波紧喘一口气,“我要想到他奶奶的小黑子会土地公公跑河里——不守本分,我怎么也得好好地管教管教他吧?严格说,我对不起小黑子,我也对不起小黑子爹妈……”
“大伯,我想你还没有吃早饭,我先给你收拾一口饭,你吃上,咱们两个再唠叨,成不成?”
“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