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字圈在格子里,写作与城市里的居住纠缠在一起,被悬浮在半空中,固定在某种方向里,同大地失去联系——它曾是那么悠久、朴茂、深厚、细微如丝。仰卧而眠,背紧靠大地,眼睑融入茫茫星空……在那古老的睡姿里,人类曾是大地的一个细节、一根呼吸的脉管、一片梦想的田园……仰躺在软绵绵的席梦思床上,双手叠放胸腹,放轻呼吸,微闭眼帘,我曾无数次寻找过那种在大地上露天而眠的感觉。然而,心灵的密码刚刚拍出(或许根本无力拍出),立刻被镶有精致灯具、低矮而坚硬的房顶截断。地毯、粉饰的墙壁、钢铁和水泥的伦理——久而久之,心灵的任何震颤和呼唤都显得可笑。对于一个久居城中且属文明一类的我来说(那隐私、那羞赧、那文雅的规范),像流浪汉一样随意而散漫的露天而眠只是一个滑稽的非分之想。
那曾经开启过我幻想之门的满天深邃的星斗、那曾经赐予我的肌肤、骨骼与心灵以无限滋养的大地之气,回忆中正是曾经有过的露天而眠带来的。那是少年的北方乡下,整整一个夏季的夜晚,我和后来的生命中白白浪费悼的最普通最根本的事物相依入眠——安谧的天井。辽远的神秘的星空。月亮挂在院子里的榆树上,树影婆娑满地。蛐蛐在耳边奏着谣曲——一幅画、一首诗(记忆中我的写作就是从那个情境开始的)。我仰躺在月光下的草席上,虽有露珠从树叶上滴下,凉凉地打在脸上、身上,可晒了一天的地皮的温热仍透过席缝、暖痒痒地烘着皮肤。痴望着星空,星空仿佛就要覆盖下来,眨动在睫毛上。随着祖母哼唱天上一颗星,地上一个人……我仿佛要飘动起来,从这颗星飘到那颗星——朦胧中,有小虫子爬到我身上走走停停。院子里有一点响动,大黄(我们家的大黄狗)就从旁边凑过来,用它潮湿的嘴巴子拱拱我的脸和手——吵醒我的是第二天的晨曦。当我赤条条地躺在地上(身下的草席已空在旁边),感觉头一天的地温还没有褪尽,就又升上来的时候,一睁眼,天已经大亮了。
——露天而眠,大地赐给我沉实、完美的睡眠和宽厚的梦乡。从地心传来的神秘响动、那些弥漫在心中的丝丝缕缕,都使我看见后来的存在与写作——苍白的、无根的生命浮漂,如同城市里的居住,缺少或说是隔绝了同大地不可言说的联系。
楼房前后昼夜施工的建筑工地上,喧嚷纷扰热火朝天。眼看着崛起的栋栋大楼把空间挤兑得一再萎缩——就像人与人之间沟通的路径,我想起“茅屋为秋风所破歌”,我看见人们奔波的脚步,在为了居住——舒适的现代的目的而耗尽精力和智慧——干枯的夜晚、失眠、恶梦涟涟……我也曾看见人们不断地奔向乡野山间,在大自然中期求安然栖居的种种努力。露天而眠——一个处在不断建造、又不断出走之间的无奈的冲动和神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