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年以前,我的一位画家朋友卢铭在《新华文摘》发表了他的组画《火把李的梦》。他画的是浩瀚、深远的乡村深处,诞生于以农历记事的二月初二的泥娃娃——位于黄河北岸的惠民县泥人张村张驰于冬春之间的某种乡魂——那是一组关于农业文明大红大绿的挽歌,那是一次朝向民间的远足。在那些最本真、最孤陋、最易被误读和最容易产生革命冲动的颜色和表情中,我读到了沉默的民间道义,读到了与已被集体化的黄河精神相悖反的东西——从未有过的迷惘、孤独和古老的时间之歌。因此,他的有关泥娃娃的系列油画,引发了我对民间黄河设身处地的遐想。
新世纪初年,一伙以艺术之美洞察黄河为其抱负的滨州青年油画家,以某种既清晰又模糊的强烈的艺术冲动,发韧“黄河风”油画学会,企图以一种新的艺术道德和绘画语言,把血液中的黄河放到现代艺术的手术台上。然而,一个不属于集体记忆的黄河在哪里呢?
——太多的画、太多的语言、太多的英雄式感叹,已经使黄河成为一种象征性的道德观念,混浊的黄河甚至成了意识形态的排水沟。“黄河”作为一个词所产生的自动联想形成了对于存在的巨大遮闭:母亲——坚韧不拔——百折不挠——憨厚老实——吃苦耐劳——厚重——苍凉——宏阔——生生不息——英雄……这是我们的黄河。而“我”的黄河需要寻找、需要拆开自己的肉体、需要一个在行进的队伍中转身的动作。在行进中抽身就是一种缺席,以缺席为代价、以现实的诉求作牺牲、以民间的道义照亮生命的存在,而不只是照亮一个词。我所希望看见的“黄河风”油画家们笔下的色彩和线条,不是对于黄河的倾诉,而是对黄河散落的记忆的叙述——叙述在古老文化的冲刷下,一个还没有找到自己名字的人、一件没有被命名的事物。那些自然和事物的形态,都是画家同这里的生活平起平坐的结果,它展示事物与事物之间清晰的关联,它不要象征,也不要隐喻,它剥去包裹在“黄河”一词上的厚厚的脂肪。它一旦出现,就会产生巨大的抵抗和消解的力量。它让我们知道,黄河就是一条河,并与居住在这里的我的日常生存有着直接而简单的联系:
黄河干了
是我亲眼所见
黄河也会干吗
你无法接受
你一个劲地说
黄河是枯水期
可我看到的是
黄河干了
黄河就这么干了
你有什么办法
河底露出来
像一张白纸面对天空
白白的细沙
似棉床适合睡眠
你不承认
一再地说到枯水期三个字
我看到的是
黄河的确干了
有人在河底上胡写乱画
有人跑到曾是惊涛的地方
任意撒尿
我骑着自行车
驮一袋今秋的新粮
稳稳地骑过干了的黄河
给对岸的情人送去
这对于住在黄河边上的人
是很平常的事
——作者诗歌《黄河》
在黄河浓郁的文化翅羽下,艺术的转型是一种挑战。在黄河的风景里,我看到过太多舞弄着才子气的画家的泛滥情思——一幅幅只有风景、没有生命的画被挂在了优雅的书房。而要走向一种从未有过的艺术体验,却需要在形式中迷惘好久,才能找到生命与对象间无与伦比的道路。“一个在精神里走得远的艺术家,必然在险峻中流血,必然既掐灭了来路又找不到去路,而在此中完成艺术的造化。否则,他就不配……”(张向军语)
其实,两年前青年画家卢铭以“民间道义”完成的系列油画《火把李的梦》,早已预示了“黄河风”画家地域性的艺术倾向。世界在经济上走向一体化、在互联网上走向大同,人们也在挖空心思寻觅能使自己的艺术走向永恒的倚傍——没有什么艺术是永恒的,只有独特的艺术才会走向融合和对话。“黄河风”油画家的姿态是发言者的姿态,他们将苦苦寻找隐含在黄河泥沙下的记忆和现实,并且以民间的道义,让黄河从神话的云彩中回到你、我、他的生命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