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离熙攘的人群,斜斜地独自选择一条寂寞孤僻的山涧小径。小径在高高低低的林间躲躲闪闪、飘忽曲折。秋后,纠缠不清的杂草,仍挑衅似地铺张者葳蕤旺盛——追问小径上最初的足迹,它们已湮没了多久?多久没有人再从这里走过了……
好久以来难言自己的心绪。无语之境像疾病一样蔓延、包围,使我中毒、驯服。野百合、幽兰以及青翠欲滴的鸟鸣,没有能进入我的身体。我只听见每一个脚步间,腿骨节弯曲然后挺直时发出的“咔咔”响声,仿佛重轭下的木轮车不堪忍受的沉重——无力喊出什么、无力再面对一种精神的考验……就像过去的许多年里独对的茫茫大海,尚有的激情使我敞开怀抱,我要大声倾诉而终未能吐出一个字。无从说起是因为它的苍渺、悠远?!而现存的人生中,则已不是无从说起而是无话可说了,我惶惑这是为什么?
……心潮澎湃的时刻过去了。我看到那些长满雄性胡须的嘴巴青虚虚地紧闭着,仿佛一下子面临一段生活的结束——究竟有多少缄默属于沉思和怀念?!人们走了或偶尔归来,来去匆匆,因为同生活的契约太多。最后坚持留下来的几个人,住在阴暗潮湿的房子里,默默地干着或想着自己的事情,终日是无缘无故的忧心忡忡、焦躁不安、永远不能卸去的忧郁和疲惫……教堂里的钟声,穿过冷漠的秋雾传过来,一个话题偶尔被挑起,也只能使眼睑轻轻而迅速地撩动一下。走廊里阴沉、寂静,偶尔有人来,在耳边说好多热情的话,我好像什么也没有听见、没有回答什么的冲动,因为那些话语再也不触动内心……我是在一段成年人的学生生活即告结束时爱上无语之境的。这不仅是因为性格,也不仅是因为早已过了见面或分手时因为激动、说不出许多令人流泪的话而急躁、慌乱的纯真年龄。
生活仍将继续,却没有什么要说的,这是为什么?!
总是在偏离人群的地方找到自己——在这落寞荒凉的山径,受那些鲜花野草的注目,走过去鸟语随即沉寂。吸引和产生影响并不是一回事,而总在找到自己的刹那又放弃自己——听听自己的心跳、掐掐血管里尚存的青春热血,然后的思绪是不踏实的旷远、是不得不逐渐平静下来的扭曲。宇宙和自然、人群里的欺诈、猜忌和纷争……现存的真诚莫过于性格的能或愿意的冲突了,这多么可怜。而在无语之境面对自己,则已不是无语可说或不能说,而是难以说清了。在这座城市的边缘部分,常常是这样:天上一个月亮地上一个人,还有一个白天里供人们从各个侧面擦肩而过的广场,总像一句不知什么的回声呆在那里。秋末冬初,空气凝重了,城市的煤烟和湿雾混合在一起。天上已无月,地上却只有我一个人,在长街无所思无所从地重复走动,甚至说不上是迷惘和惆怅,心中彻底的冷漠和空白使我像一个幽灵漂泊游荡。
在这样的时辰里,我会想到你。
在一些猛然的瞬间,我竟连你飘逸的发丝和温柔中透着犟劲的语调也记不起来了,我这才懂得自己如此珍惜的,是想到你时刹那间的感觉,我好像又有话语要倾诉了。可这样的感觉竟也如此短促——你的眼睛灼热、执着而纯粹地望着我,像六月的太阳,日复一日地重复却使我觉得平常了、熟视无睹了。而我怀中的爱意,像滚滚河流上纤夫紫铜色的肌肉一样暴涨疼痛,却不能像花蕾般舒放……
那一次短短的、在心中却是长长的旅行,我们去了中国神圣的文化故地,我们没有选择却异口同声地说出那个地方,这令我们惊诧不已。在深刻着男女规范的石碑前我们面面相觑——我们做错了什么?内心错乱着的是颤栗、委屈、空虚、忏悔还是滑稽可笑?说不清、是彻底的说不清了。
是不是远离了嘈杂的市声就可以轻松些?是不是躲避了目光的追窥就可以自我陶醉?如果说出的痛苦是对痛苦的亵渎,那么说出的幸福也是对幸福的毁灭,而能够用语言表达出来的幸福是多么微乎其微——当我注视你痛楚、刚毅的内心,企图说明自己的时候,我感到自己从未有过的庸俗——伫望山径旁一棵被雷电击中的树,那种伤害多么鲜明——烧焦的伤口,似乎流淌着想喊而喊不出来的心音。击中或许是偶然,就像目光间轻轻一碰的瞬间,就注定会毁灭一生或拯救生命,一切在冥冥之中发生——而真正使我们沉沦的不是过程而是目的和结局。面对种种伤害,解释是更深的罪恶。要紧的是真正爱过、对该做的事尽心尽力……
我是怀揣着伤口无言地回到朋友们中间的,他们朴实地像泥土。(一些曾经同行的人正在离去、在心上坦率而无言地离去——离去也是需要缘分的,就像相知需要默契。)没有问候、抚慰,只有有力的一拳重重地打在胸脯上,这一拳拯救了我的一九八九。
——终究是无言。对于无从说起的自然,只有感受个体生存的渺小;在无话可说的人群中,说过的、被淹没了。而面对自身,能说出的那一部分,已远离了真实的自己。那么,我对于无语的钟爱,就不是无辜的。
在只有我一个人的山径,再次面对被开凿过的岩石——它们无言地裸露着古老的质地,诉说过、激动过、挣扎过,终归于沉默。站在高处瞭望脚下的城市,人群像蚂蚁一样聚散着。山风摇曳我仿佛在说:醒来、醒来……
一切的无奈尽在不言中了。剩下的,就只有对自己的沉默进行无声抗争了。
无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