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女孩离开红砖楼的时候,天已经变得分外寒冷。
华灯初上,居民楼的窗户透出模糊的光晕,由于天已开始降霜,那些透出缤纷色彩的窗户都仿佛安装了磨砂玻璃。高楼与高楼之间点缀着朦胧的斒斓,形成一种特殊的美感。
石瑶指着马路对面的一家商铺说:“这个冬天怪异的气候该不会跟台湾蝴蝶的神秘失踪有关吧?”
曦媛顺着石瑶所指的方向望去,那家商铺的店面前摆着一个香炉,边上站着几个人,他们正轮流到香炉前上香,随即朝里头撒一种粉。“祭拜蝴蝶,最近确实变得特别流行。可是台湾蝴蝶变少是台湾的事,而这种天气骤冷的现象仅仅局限于F城,跟台湾有什么关系?”
“不知道。”
“这种现象会蔓延吗?”
“不知道。”
“台湾人祭拜蝴蝶吗?”
“不知道。”石瑶耸了耸肩。
“目前还没看到那样的新闻,奇怪也就在这里。不过,下午我在铁道旁的树林里所见的蝴蝶,从它直飞向冰面及其最终粉化在冰面上来看,应该是冰面有种特殊的魔力能够吸引蝴蝶,有可能台湾蝴蝶剧减的现象正与那种魔力有关。”
“你的意思是,台湾的蝴蝶嗅到了冰的气味,然后千里迢迢飞到万木丛生的慕林里找寻那条小溪?”
“差不多。”曦媛臆断着。
“太荒唐了吧?照你说的那样,台湾有那么多卖冰点的商店岂不都成了蝴蝶的坟墓?”那种猜测不可思议,石瑶的表情很快陷入沉思。
“我只是猜测,你看到他们在往香炉里撒粉了吧?”
“嗯。”
“你知道他们在往里头放什么粉吗?”
“不知道。”
“我也不知道。”两人陷入思考,随即,曦媛又说,“但是,我猜是蝴蝶翅膀上采下来的粉。”
“何以见得?”
“哦,这个……”她也没凭没据,只是脑袋里闪现出下午在溪边看到蝴蝶被粉化的情景。她推着单车朝马路对面的商铺走去,石瑶也尾随在后。她们问那家店铺前正在祭蝶的人们,答案果真就是从蝴蝶翅膀上取下来的粉末。
可为何要焚香祭蝶?那些粉是从哪里弄来的?又为何要往香炉上撒粉?她们问过店前的所有人,但那些人只是无奈地笑笑,表情变得格外肃重。
上一辈那么做,他们也便跟着做,每个人都显得那样盲目,谁也没给出具体答案。
“太怪异了,有什么是不可说的,弄得神秘兮兮的,到底在搞什么!”曦媛无奈地朝那群祭蝶的人抱怨了一句,把石瑶拉开了。
曦媛的家族里从未搞过类似祭拜蝴蝶的活动,爷爷更是绝口不提“蝶”字,他仿佛对蝶存在着天大的忌讳,因此,她没打算请教那个古怪的老人;但石瑶在很小的时候见过家中的蝶祭,自从外公那一辈过世之后,家里也便没有了祭蝶的习惯,那些都是十年前的事了。
天光全部退去的时候,城市的建筑与行人被冷冻在这座巨大的冰库里,顶上那片苍穹似乎永远也无法恢复正午时的明媚气色,就这样用漆黑的冰冷将整座城市死死裹住,天长地久。
她们不知不觉站在了长平坊的牌子底下。徒步近二十里,她们都已颇感疲倦,十公尺以外的“永吉”灯箱招牌正在她们面前晃动着异彩的光魂。
“永吉”是清朝末年流传至今的老字号海鲜小吃楼,座落在长平坊的第一道石拱门。早在二十年前,这条巷坊的居民就不约而同地把家门朝着隔壁繁华的街道开,而向着长平坊的这一面,极少有人出入。唯有“永吉”的店面是前后门并开,于是,它也便成了长平坊唯一的铺面。
“永吉”的生意很好,老板娘眉飞色舞地在柜台前记帐。曦媛对此感到莫名的烦躁。
就在此时,几个满头卷发长得很漂亮的小男孩嬉戏打闹着朝她们跑来,其中年龄稍大些的那个撞上了曦媛的腰部,随即说了句不知所云的外星语,灰溜溜地向长平坊深处跑去。
“快检查你的包!”石瑶赶忙提醒道。曦媛连忙摸包,钱夹果真被偷。
“你们给我站住!”曦媛边追边喊着,石瑶也紧随其后。
可是她们即使追到了巷子镜头,却仍然把那几个行窃的小孩给追丢了。
夜幕笼罩的四水归堂静悄悄,与七道石拱门之外的世界截然两样。不知从哪个角落传出了留声机机械的声音,留声机的声音从东厢房里传出来,一个旧时的女人用低沉的声音在唱歌:
“我等着你回来,我等着你回来……”
歌词周而复始地重复着简单的几个字眼,曦媛在很早前就知道这首歌,对于像她这样的恋旧狂来说,这首歌她再熟悉不过。
“是白光的歌。”
曦媛向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走去,她感到自己正置身于一种似曾相似的阴暗氛围里。
“嗯,《等着你回来》。”
四水归堂深处的留声机周而复始地重复着这样几个简单的字眼,整座小宅昏迷在阴廖的黑暗之中。曦媛顺着唱曲传来的方向望去,只见东厢房的房檐上挂着一块木牌,牌上“映蝶阁”三个猩红的繁体字在黑暗中格外刺目,令她的胸口涌起一阵疼痛的憋闷。
她们猫着腰透过那道窄窄的门罅朝里头探去,确定里边没人在走动,便小心翼翼地将脚步迈入门槛。石瑶将手机的光芒朝前方照去,曦媛赶紧拉了拉石瑶的手臂,示意她将电筒关上。
就在这时,一只手从背后按住了曦媛的肩膀,曦媛不禁吓得尖声叫起。这一声尖叫打破了深巷的僻静,反倒吓坏了身后的人。就连留声机的声音也在此时嘎然而止。
曦媛迅即回过头,出现在她眼前是爷爷。爷爷的右手握着畚斗把子,显然是出门倒垃圾刚回来。两个女孩万万没有料到这个老人和四水归堂有什么关系。
“爷爷……”两个女孩惊讶万分,又似两个行窃的贼被捉到,惊惶失措地等待着眼前这位老人的发落。
“怎么是你们?”
“我……”曦媛哑口无言,瞬即,她突然想起了什么,索性向眼前这位老人问道:你又怎么会在这里呢?
老人一时不知该找什么理由来敷衍曦媛,只是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这是什么地方?”曦媛问。
“……”
“这是我们家的房子吗?”
“……”
“是你的老家?”曦媛的嘴唇颤抖着,情绪变得激动。
“……”
“你从来都没对我们说过,这是老家,你长大的地方?是吗?”
老人依旧缄默不语。
“难道是,她的老家……哦……”
“什么?谁?”老人惶惑地盯着曦媛的眼睛。
“你画像上的那个女子。”曦媛强使自己冷静下来,可不知为什么,她突然把眼皮垂了下来,“我猜是的……难道猜对了?”
爷爷刻满皱纹的脸上流露出莫可名状的担忧,然而在他历尽沧桑的眼眸里却写满了矛盾与为难,似乎关于这座宅院,有着难以启齿的秘密或者不可泄漏的天机。
“她是谁?你在等他回来?”曦媛的脸色顿时变得惨白,她的嘴角痉挛了几下,情绪变得激动起来,“你在不停地放白光唱的那首歌,不是吗?”
“嗯?”老人忽然抬起头,诧异地看着曦媛的眼睛,随即,那种诧异里多出一丝出神的目光。似乎在说:“真像啊!”须臾,他晃过神来,回避开孙女的眼睛。
石瑶拉着曦媛的手臂,道:“曦曦,长辈的事……”她感到曦媛的身体正拽着自己的胳膊往下沉,“跟我们没有什么关系,我们走吧!”
曦媛的气息变得急促,她努力做深呼吸,试图让自己平静下来。然而效果却相反,曦媛的额头渗出的汗水从她的太阳穴往下淌,又从下巴尖滴落,她歇斯底里地央求着老人,任凭石瑶奋力拉着她往外走,她兀自不住地回头央求老人的应答:“爷爷,告诉我,什么是蝶殇?我为什么总会梦到蝴蝶,还有画像上的那个女子?她究竟是谁?”
曦媛突然软了下来,石瑶把她搀扶起来,然后,她就根个植物人一般坐在自行车的后架上,被石瑶载往巷口,她的情绪终于稍稍恢复了些许。
经过第三道石拱门的时候,石瑶突然觉得后座有种轻微的震感,随即,整辆单车变得轻盈起来。她回头去看后面,只见曦媛已经不在车上。曦媛站在十米开外的地方,伸手去拉围墙内探出的树枝。
“曦曦,你在做什么?”石瑶在十公尺开外的地方问道。
曦媛端详着手中的枝条,激动地自语:“原来在这里就有桑树,太好了!”
石瑶观察到曦媛的恢复是那样的快,从她现在平稳的语气与娴雅的动作来看,根本无法让人想象到在一分钟之前她有过那样近乎疯狂的神情和完全失态的举止。
天色完全暗了下来,外面流光溢彩的世界已然把天上那片黑幕渲染成绀紫色。这神经质的一天终于就快走到尽头。
曦媛抱着一大束桑枝回到家的时候,只见诗媛已然忙着喂小蚕吃桑叶。在诗诗的桌面上,下午的练习卷仍旧躺在那里,空白一片。这个不懂事的孩子居然独自偷摘桑叶去了,枉费她一番心血。
“诗诗,你太不像话了!”
诗媛见到姐姐,甚至还很得意地乜斜着眼睛,仿佛在说:一大早出门,还没我回来得快,到底是谁更没时间观念!
“你去学习,从现在起,小蚕由我来养!”曦媛隐忍着一触即发的火气。
“得了吧!”诗媛用食指点着曦媛的下巴,随即用劲推开曦媛的身体,“你说帮我采桑叶,一去就是大半天,小蚕让你养还不饿死!”
“不要忘了,你现在的任务除了学习以外没有别的。再熬半年你就可以自由了。”
诗媛忿忿地盯着姐姐,嗫嚅着:“这个人越来越难缠了,爸妈一出差,就开始耍长辈威风,这样下去迟早要灭了我的所有自由。”这些话是说给自己听的,接下来粗俗至极的话才是说给姐姐听的:“你比唐僧还罗嗦,多管闲事多吃屁,我懒得理你这个变态狂、疯女人、管家婆……”
曦媛不曾释放沉积久日的压抑,终于按捺不住心中的委屈与愤懑,伸手“啪”的一声,还以诗媛重重的耳光。真不知诗诗从哪里学来这些骂人的粗话,根个怨妇似的,枉我辛辛苦苦跑大老远去采桑叶,这个被宠坏的小孩居然如此不领情!为了采那些桑叶,我差点丢掉性命,难道为的就是回来挨一顿没头没脑的乱骂么?!
“你……”诗媛伏案而哭,抽泣的声音仿佛要叫整条弄道的人家都听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真真切切。这个自幼在父母的呵护下娇生惯养的孩子,哪里受得了扇耳光的气。
那一巴掌落下去之后,曦媛也兴起几许懊悔,但凭她的性格,只有在内心深处请求妹妹的原谅。
她想到客厅里倒杯冷水,以此让自己冷静一些。当她朝门外走去,方才发现爷爷早已回来。爷爷靠着门框,在他那双犹豫得让人心疼的眼眸里,装满了无尽的哀伤与无可奈何。原来刚才发生的一切,全被老人看在眼里。
曦媛手足无措地愣在那里,她认定爷爷会很失望。
爷爷没有发话,只是走到曦媛跟前,双眼噙着泪,爱抚着曦媛的脑袋,随即将曦媛揽进怀里。
整个夜晚,姐妹两人都没睡好。她们彼此以背相向,妹妹偶尔会偷偷掉眼泪,然后她那改不掉的坏习惯会令她抓起棉被的一角就擦泪痕。曦媛咬着被褥一角,心一阵阵地疼痛起来。
下半夜,曦媛看了看闹钟,还未到凌晨五点。她爬起来写了一封信,放进诗媛的文具袋内。这样诗媛早上去补课的时候便能看到姐姐抱歉又愧疚的真心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