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瑶为曦媛订了最早的一班返程机票。是的,她绝不允许曦媛就那样坐等近一个星期。曦媛只要在F城,随时都有可能被那个老婆婆凌厉的阴魂残害而死。
她永远都无法看着曦媛坐以待毙,她宁可自己死去也要曦媛好好地活着。对她而言,曦媛就是她的整个世界。
飞机兀自在离地面一万两千多米的对流层中迅速穿行,曦媛默默地回想着《冰蝶儿,沙沙沙》里所叙述的一切。她恍然明白那个名叫曼莎的民国少女为什么会进了八音盒。
是的,她在临死前还紧紧握着八音盒,而死后不久的那段时光,她“在每一个夜晚站在小门外守候,纵使在最可怕的台风夜,她都会苦苦地等,苦苦地唤着林京道的名字。”可见,在她临死的那一秒,只想把自己的灵魂附于那两只双翼瑰丽,纹络清晰,通体发光,如萤似玉的冰蝶身上。是的,她一定觉得八音盒会成为他们死后相聚的地方,而他们的灵魂,则能够永远地借助冰蝶的翅膀飞向他们想去的地方。然而她错了,当她的亡魂走入八音盒的那一瞬间,却抵达了一座完全陌生的古宅院。在那之前,她永远都不会料到八音盒之门只是通往那座四水归堂的快捷方式而已。
中午,曦媛沉落在成都双流机场。
成都的春天一如既往地被灰蒙蒙的云团所覆盖,那些云团好似舞台灯光中的滤色片,天地万物的色调无奈地与之沆瀣一气,留下单调的灰。灰色的空气,灰色的公路,灰色的机动车,灰色的写字楼,就连路旁的绿化带也一并变成灰化带。
是的,成都的一切都显得安然无恙。
曦媛回到寝室的时候,黎嘉妍正在床铺底下的书桌旁打电话,她一边讲电话一边抹着眼泪——
“怎么会突然生病呢……嗯……医生有没有说什么……啊……怎么会那样,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吗?噢,天哪……好,让我跟妈妈说几句……妈,你什么都不用说,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我明天就回去看你,你要好好的……啊,爸,你说什么,妈妈她……”嘉妍说着,已然泪流满面,她的表情因痛苦而显得扭曲,仿佛精神受到了非比寻常的刺激。接下来,她就再也说不出话,所有的言语都被“嗯”字替代,然后,她放下电话,伏在桌面上失声痛哭。
曦媛放下背包,走到嘉妍身边。“发生什么事了?”
嘉妍只是很惊异地微微转过头,用余光瞟了曦媛一眼,什么都没说,伏案而哭。
“说出来,心里会好受一点。”曦媛抚摩着嘉妍墨红色的长发,回想着长平坊里所发生的灾难,突然想起了一件事,“你家是在长平坊里吗?”
嘉妍抬起头来,用她那红肿的汪汪泪眼看着曦媛:“你怎么知道?哦……我知道了,是樊斯灏跟你说的吗?又是他……”嘉妍把最后那三个字说得很小声很小声,那种声音细若蚊蝇,然而曦媛却从她的眼神里读到一丝不友善的意味,甚至可以说是某种敌意,她很意外嘉妍为什么会对她做出这样的表情。她和斯灏究竟有什么矛盾?哦,她记起来了,她记起那天老乡会上嘉妍对自己和斯灏的热聊就有所微词。
“不,我猜的,我甚至猜到你家发生了什么。”
“怎么可能。”嘉妍的语气坚决而毅然,仿佛有十足的把握否认曦媛的直觉。
“那么我就说了。你家,有人染上肺部疾病,属于ARDS疑似病例。”
嘉妍惶惑不解地看着曦媛。
曦媛继续说道:“并且,还在半个小时之内……猝死。”她把“猝死”说得很小声,毕竟那是一种晦气的猜测。
“你怎么知道?”
“我爷爷昨天也得了这种病,然后,猝死过去。”曦媛的声音有些颤抖,她的脑海里浮现出爷爷死前的一幕。
“那么,你的爷爷家在长平坊?”
“不,但是他常去那。”
“这种病征和长平坊有什么必然的联系吗?”
“还记得我跟你说过的秘密吗?长平坊尽头住着的那个阴魂,就是她给整条巷坊带来了这种怪病。她令全世界的毒蝴蝶飞往F城,又将毒蝴蝶身上的毒粉沁入出入长平坊的人的呼吸道中……”
“够了,我的心情很差,不想听你说这些鬼话!”嘉妍边说边趴上床。
“妍妍,你怎么了?”
“不要这样叫我,太丢脸了。”嘉妍把被窝铺好,“建议你去吃点药吧,你的胡言乱语只会加重我的难过。谢谢。”
一个悲痛欲绝的人,居然会说出如此尖刻无情的话。
曦媛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惊讶地望着床上的嘉妍。大概一个月前她还是那样认真地听她说话。或许,她不应该对她说这些。
“以后,请不要再对我说你的幻觉,我不信鬼神,只相信科学。”
曦媛感到天地万物都在围着她旋转起来,是的,在这个学校里,越来越少人会相信她的话,越来越多人把她当成疯子、神经病人。这里的朋友,她令他们感到困惑,他们更令她感到困惑。
什么电磁波。什么不灭的磁场。事实上,她在从前也不会相信鬼魂竟然能够以这么科学的姿态存在于世上。
时间缓缓地过了一个星期,某天曦媛用笔记本写Blog的时候,旁边突然多出了一张折好的信笺。信笺是旧时的信笺,红条竖格,字是毛笔书写的繁体字。纸质看起来很脆弱,墨渍有晕染开来的痕迹。看来,这封信放了很久很久了。曦媛清楚地记得她并没有带来这样的一封信,那么,这封信大概是从夹着曼莎画像的旧相框里掉出来的。是的,曦媛这才发现相框的一角并没有被固定住,或许是木质相框保养不够,后置板的那一角已然被岁月摧残得微微翘起。
曦媛打开信,默默地读着:
京道,曼莎有件东西我无法给你,那就是当她暴殄轻生时悬梁用的白色围巾,如今,它已经随她而去了。是的,那条围巾她编织了整整三年,从你到新加坡读书的那一个冬天开始,她就一直一直地编织,织了拆,拆了织,前前后后不知返工了多少次。最后,她终于在你回来的那个冬天织完了,很遗憾的是,她还来不及把它给你,你就从她的世界里消失了。莎莎以为你死了,她太脆弱,经受不住痛苦,终于把花了三年时间亲手打完的白色围巾把自己吊死了……
曦媛的泪不知不觉地涌上眼眶,但她只是强忍着没有让它滑落。她想起了爷爷发表在《抗战岁月》上的自传体小说,想起了瑶瑶做过的梦,想起了红砖楼,想起了实验室里的断檩。笔记本的播放器里传出了一首未曾听过的歌曲,她的注意力被歌词的内容打断:
那是一个下雪的午后/女孩的眼中流着忧愁/花了三年编织的白色围巾/送给她最心爱的人/他坚强地说要去闯一闯远方/临走许给她幸福的愿望
时光就像河水一样缓缓地流淌/女孩依然等候在那约定的老地方/但病魔让她无力再为爱祈祷/梦中的团圆她永远看不到了
那条围巾已经戴得泛黄/男孩奔跑在回家的路上/白色围巾慢慢地慢慢坏掉/青春的美好永不衰老/白色围巾慢慢地慢慢坏掉/她对他的爱天荒地老
那是一首写满感伤的歌,然而这种伤感的调子却很温暖,它俨然叫回忆越过失望的轨道,然后把她逼近绝望的边缘,然而往事却在那绝望的边缘擦出了希望的火光,一颗心沿着抛物线回环,整个世界的冰山开始融化,天地万物瞬间复苏。她的思绪在半个世纪前的黑白记忆里找寻着某个点,记忆瞬间由黑白变成彩色,叫人温暖。温暖的声音是那样安静,那样安静。
作词者是一个名叫莫争的男人。她想起了《冰蝶儿,沙沙沙》中,曼莎临死前在教室的黑板上画的那幅断线的风筝,那是林京道老人年少时送给曼莎的礼物。是的,风筝虽然没有飞上天,但他们已经断了线。
是的,一切都仿佛是上天事先安排好的。那个作者的名字,莫筝,读起来就有点像“沉默的风筝”。风筝沉默了,爱情沉默了,在很久很久以前,一切都沉默了。
几天后的一个黄昏,嘉妍开始像往常一样坐在镜子前涂涂抹抹,甚至还哼着连她自己都听不懂的歌曲,曲调中充满了悲哀。是的,对于一个主持人来说,至高无上的是事业,她的事业永远不允许她过于感性。只是,嘉妍的理性已然令人生畏。
就在她打扮完毕的时候,有个男人在外面敲门。这个人是樊斯灏。
曦媛正拿着饭卡去食堂。
“曦曦,你等一下,我们一起吧,晚上我请你吃牛排。”樊斯灏说着,对嘉妍微笑、点头,然后转身和曦媛出门。曦媛的反应慢了半拍,她一头雾水地望着这个与自己非亲非故的樊斯灏,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么做。斯灏突然拉起曦媛:“别愣着,你刚回来,让我为你接风洗尘。”
黎嘉妍追上来,站到斯灏和曦媛的中间像小猫那样撒娇:“斯灏,你吃饭也不叫我,我也要去!”
曦媛一脸惶惑地看着嘉妍,嘉妍姣好的面容绽放着旖旎的笑靥,笑容如此这般,与妖娆的春光沆瀣一气。她的情绪看上去压根就不像是刚刚死了亲人的人,况且这个死去的亲人还是她的母亲。
不得不说这是个特立独行的女孩,她总是以一种万人迷的姿态有意无意地展示着她那苗条的高挑的曼妙的身段,然后昂着下巴,招摇地穿行在人群中央。哲学家说美是自由的形式,这句话在嘉妍的身上诠释得很独到,她总是无拘无束地一步一扭胯,大多数行人为了提防在这种情况下被撞倒的危险,在很久很久以前就先知先觉地买下了人身保险。
过马路的时候,嘉妍以同样的姿态自信满满地行走在斑马线上。她之所以这么做是因为她并不了解在每十个被撞死的女孩中至少有七个是美女,她们过马路的时候总是把斑马线当成了T型台,她们都在潜意识里骄傲地对周围的人宣布:我很美,你们不该看路,应该看我!而事实上,每十个司机中至少有七个不会有这样的觉悟,他们还是毫不客气地把一缕缕香魂视为粪土。
吃饭的时候,樊斯灏总是对曦媛有着说不尽的话,嘉妍再一次惨遭冷落。曦媛已经感觉到自己不该随樊斯灏来吃饭,现在她有几分后悔。为了避免像上次的老乡会一样以尴尬收场,她只是认真地听着,将所有的意见和见解存而不论。是的,与其说斯灏喜欢和曦媛讨论中国人精神之大问题,不若说,他只喜欢别人毫无反击力地听他抒发己见。是的,这是一个好胜心与自尊心强于一切的男人,他渴望得到别人的肯定,假若别人抒发的意见与他不同,他会转移话题或者与之周旋到底,那种周旋有种狡辩的意味。
而狡辩,正是曦媛最反感的事情。
樊斯灏的个性姑且也就那样,对他的表现且不赘述。只是与此同时,有一段几乎被所有人忽略的过场镜头:当曦媛静静地听樊斯灏滔滔不绝地叙述长篇大论时,在餐厅一个昏暗的角落里,正坐着方朔涵,那个曦媛儿时的同窗。是的,就在曦媛进入餐馆的那一秒起,方朔涵就开始默默地望着她出神。他总是习惯一边吃饭一边研究JAVA,然而这一天他怎么也安静不下来,他只是默默地望着她,就那样默默地,默默地。
离开餐馆的路上,夜渐渐地沉了下去。曦媛注意到学校附近有一家正在进行毛线促销的精品屋。她不由自主地停在了精品屋门口。
“曦曦,要进去看吗?”斯灏本来正絮絮叨叨地跟她分析中国人的劣根性,然而曦媛的注意力突然被这家精品店分散开来。
“嗯。”曦媛先行进了店门,嘉妍毫不情愿地尾随在斯灏的后头。
曦媛默默地拿起一捆白色的毛线,回想起《冰蝶儿,沙沙沙》中曼莎为心爱的人打围巾并且用亲手织了三年的围巾上吊的情形。
“怎么,你想买吗?”斯灏问。
曦媛默默地点了点头,微笑着。可是,若买下它,要为谁织呢?如果是在初恋,她会为了楚知雄而织,可是现在,她是不会为任何男人织围巾的。这时,石瑶俊美的温柔的笑容像涟漪一般绽放在她的脑海里,她的心中顿时涌起一种莫名的感动。
“好,那我买给你吧,算是我送你的礼物。”斯灏依旧微笑着。曦媛觉得他的笑容如同四月黄昏失而复得的记忆,令人对年少时的懵懂充满怀想。多么可怕的怀想,曾经一度把她伤害得那么深那么深。
“不,我必须自己买,因为,我要打给一个人。”
“一个男人?”即便是这么问,斯灏依旧微笑着,尽管他笑得那么勉强,尽管他希望她的答案是否定的。
“她是女的。”曦媛微笑。她提着打包好的毛线和针出了精品屋。就在走出精品屋的那一瞬间,她看到站在店门口的嘉妍正目光带刺地远远地看着自己。是的,这个女子有着娇若玫瑰的脸庞,同样,她的眼神亦如同玫瑰枝干上的荆棘一般让人处处留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