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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牵手

  1975年,传花41岁,那年传炳妻子因病去世。三十来年过去了,传花还依然十分怀念这位嫂子,时常对这些年来一直跟随在他身边的侄儿观泉说起:“你娘煞克是煞克(萧山沙地方言,泼辣的意思),可要不是受她的影响,我后来也不会养成事事都要争先的好强性格;要是当年没有她那台轧麦机,我跟你婶婶也不可能会走到一起来。”

  自嫂子用私房钱添置起那台轧麦机以来,生意一直都很红火。同村有个人称“染头阿四”的苗姓汉子经常带着他大女儿一起过来轧麦。那女孩子虽还只有十二、三岁,却已长得跟成人一般高挑。给父亲做下手的时候,手脚特别麻利,人也文静识礼,被仁海夫妇暗暗看中。某天,老实巴交的仁海鼓足了勇气试探着问那汉子:“阿四哥呃,我看你女儿给我们家传花好不好?”汉子操着满口绍兴话,笑眯眯地点头答应道:“好咯好咯,就怕伢囡配倷不上!”

  汉子大名苗高云。苗家祖籍在绍兴樊江皋埠。早十多年前,苗高云还在上海闯荡,做过五家大染坊的老板。日本人攻打上海那阵子,城里一片混乱,到处都是惊慌失措的逃难人群,被挤死踩伤的无数。苗高云在柜台底下躲了一天一夜后,抖抖索索地爬出来,赶紧收拾了些细软逃到火车站。

  哪知火车站里逃难的人群更为拥挤,一位妇人怀里紧紧抱着个婴儿,混乱中突然发现孩子的脑袋不知什么时候被挤没了!更有甚者,踩在人群头顶上走路。途中,火车又遭日机追击。好容易抵达杭州,杭城亦已被沦陷。刚从火车站里出来的苗高云惊魂尚未定,一把雪亮亮的刺刀又咔地搁在了他脖子上,两个日本兵叽哩哇啦地冲苗高云一阵嚷嚷。亏着边上有人替他说好话,才保住了性命,随身携带的一皮箱细软却俱被抢,身上那件长衫也被刺刀挑了道一尺多长的口子。跌跌撞撞地赶到钱塘江边,大桥已被当局炸毁,幸好还有艘渔船在附近用油丝捕鱼,已是身无分文的苗高云便跪在地上哀求船家行行善,把他捎过江去。至七甲闸下渡,一路乞讨回到樊江。在家呆了阵子,苗高云支起口大锅重操旧业,方圆几里路内的人都渐渐知道了“染头阿四”的名字,眼看家道又能重振,却又接二连三地遭到土匪部队“和平军”的洗劫,终于不堪忍受,举家搬迁到萧山党湾。

  苗高云膝下四儿四女。跟传花的取名相映成趣的是,苗家长女却取了个男孩名字——祥仁。祥仁上面还有个哥哥。兄妹俩跟传花自小是玩伴,三个人再凑上传花的小妹经常在一起玩一种叫“钉铜钱”的游戏。每次总是两个男孩各赢了对方的妹妹,回头又用大人的腔调训斥自己的妹妹:“小鬼头,叫你别来你还来,看把铜钱都输了!”别看传花憨乎乎的,有时候小眼睛一眨,也会动些歪脑筋,若是被祥仁发觉,便不依饶了。传花最怕她哭,一哭,便彻底投降。

  这门亲事很快被两家大人敲定下来了。到了择定的吉日,徐家央媒人往苗家送去了三百斤棉花、二钱黄金、一斤毛线,外加两套衣服作为聘礼。这年传花十六岁,祥仁还只有十三岁。村里有人跟他开玩笑:“传花,我跟你换个老婆好不好?”传花一听急了,连声道:“换不来的,换不来的——你老婆哪有我老婆的一半好看!”

  三年后,徐家正式迎娶小媳妇。这一天新郎传花神气地戴了顶铜盆帽,穿着身新簇簇的绸袍子。但这新郎也不是那么好当,别的不说,光是那“四跪四拜”便是个考验,跪拜时姿势要标准,要到位,这是事先未跟人用心学过所达不到的,民间便有“讨个老婆,膝盖褪层皮”的说法。乡下人结婚,讲究的是隆重气派,传炳结婚时,还用大红花轿,迎亲队伍浩浩荡荡地一路敲锣打鼓过去,家里还请了十二个“小唱(即堕民吹鼓手)”,“盘舅”来了,“祝寿公公”到了,新娘子从轿上下来了,都要唱上一场,便是所谓“唱三场”。可是到了传花结婚时,新政府号召移风易俗,不许铺张浪费。于是一切从简,租了顶青衣轿,连汽油灯也不许用,只好带了些蜡烛。

  在女方家里吃过“回话”汤团,迎亲队伍重新开拔时,须将蜡烛点起来。因点得慢了些,苗高云觉得受了奇耻大辱,厉声喝道:“偷不像偷,抢不像抢,黑灯瞎火搞什么名堂?!”便要砸了那轿子,吓得那几个抬轿的赶紧逃回了徐家。因那时徐家已是传炳夫妇当家,苗高云又指名让传炳过去跟他理论。木讷的传炳硬着头皮到苗家,好说歹说又赔了许多不是,苗高云这才允许女儿上轿。

  花轿一到,即由老嫚(女堕民)将新娘颤巍巍地从轿里搀下来。祥仁穿了件大红绸棉袄,头上戴着缀满了珠子的大头花(大头花跟花轿一块儿都是从轿店里租来的),纱罩后面那娇羞的面容若隐若现——半个世纪过去了,传化始终都觉得任何新娘的美丽都无法与当年戴着大头花时的妻子相比。在伴娘的搀扶下,祥仁小心翼翼地踩着一只只不断相互交替传递着的麻袋往舍里走了,新郎传花紧紧跟在后面,一直走到那间用芦帘和门幕单独隔开了的新房里,一张脸亦是红红的,仿佛受了新娘的感染,那目光也变得羞答答的不敢看人,心里却是说不出的欢喜和甜蜜。

  接着的“坐床”也是很有讲究的,据说新郎新娘往床边坐下去时,谁坐得多,就预示着谁将来在家里权力大。但这两人似乎都忘了家里人在此之前的一再叮嘱,都规规矩矩地坐在自己这边,谁也没有侵占谁的地盘。

  翌日,徐家办喜酒,新丈人苗高云赌气不肯来,谁请也不给面子。新婚夫妇“三朝回门”时,传花又挨丈人一顿训,祥仁在底下碰碰他的手,传花知道妻子要自己忍耐,便一声不吭地任着丈人训斥。看着女婿老实巴交的样子,苗高云终于渐渐气消,脸上也变得和颜悦色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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