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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太阳照常升起

  回到家里,三间瓦房已是空陡四壁,所有的家俱、生活用品都被抄收一空。想到这两个多月的日子来,家里人都一直为自己担惊受怕,惶惶过日,一起跟着受辱吃苦头,一阵剜心似的疼痛和难过,使传花站在门口,许久都未敢跨进屋里去,更不敢唤一声其他家里人,告诉他们自己回来了。

  被拿走的家俱都放在大队里出售,一些稍稍看得上眼的,都已被人低价买走,其中有一块上海牌手表,卖了一百多块钱。隔了两天,跟传花一家关系一直很不错的李永奎,悄悄过来告诉他们:那张大方桌他怕落入别人手里,所以先出钱买下了,因为按照这一带的民间说法,大方桌是不能随便落入别人家里的。李永奎答应他们等事件一淡化下来,他即会把桌子还给他们。一些实在卖不掉的东西后来总算都还给了他们。几顶帽子还死死地扣在传花头上,工作组里的人也仍隔三岔五地到他家里来一趟。亏着传花一家成份好,那些人还不敢完全把他往死里整。

  往后的日子里,传花买了张大网和几根毛竹,在钱塘江边开始过起了扳网打鱼的日子。早些年前的钱塘江水质还丝毫未受污染,江里的鱼种也很丰富,扳一网,总有好几斤收获。但是,这些正在水桶或面盆里欢快地甩动着尾巴、把水弄得啪啪作响的银白色的鱼,并未能给他带来多大的快乐或者安慰。一种惆怅、落寞、委屈和痛苦正噬咬着他的心。

  远处,浩渺的江面上总有几只黑色的鸟儿在那里翻飞。江水疲惫地拍打着岸边的礁石,发出无力的叹息。可是一旦潮来,这水又一下子变得浑浊、激昂而又气势汹汹。水无骨,最终决定水命运的不是水本身,而是来自于另一种力量。这种力量铺天盖地,你根本无法与它相抗衡,所以你只能首先遵循它的规律,才可以利用它,驾御它,否则只会被它一口吞噬。

  他知道自己有力量,扳网的时候,把那一条条鱼投进水桶里的时候,尤其是回想起自己曾经率领着长长的车队走在杭城街头的时候,可是这股力量现在只能被憋着,悲哀而又郁闷地憋在那里。回家的路途并不长,却充满了考验。那些熟人们的眼光总是有意无意地带着那么点儿嘲讽、同情或怜悯,也有竭力想显得跟平常一般,可是一眼就能让人看出那是装的。好在日子久了,这方面也就渐渐麻木了。但每次隐隐约约听到从远处铁路上传来的卡嗒卡嗒声,或是听见一两声轮船的汽笛声时,又会使他情不自禁地站起身来,怅惘地望着江对岸那些影影绰绰的房子、树木。

  回家后的心情是经过收拾的,内心的倔强和自尊,使他竭力想让人感觉到无论遭受多么大的打击和困难,他也依然能把日子打发得好好的,过得有滋有味的,即使在妻儿们面前,他也努力掩饰着自己内心的痛苦和失落。

  这种苦闷而又无望的日子没过多久,传来宁围公社党委领导换届的消息。新来的书记姓陈,上任后的第四天即找传花谈话,想要他重新回到搬运队去。传花坐在书记对面,垂着头,左手使劲儿搓着右手,右手又使劲儿搓着左手,目光许久都没有离开那几个粗壮的指头。过了半天,方蠕动着嘴唇说自己对这方面早已心灰意冷,眼下扳网打鱼的日子其实也不错,每天都有很多鱼打,又不受人管束。

  书记一听这话,显然有些感到意外,语气似乎一下子又和缓了不少。书记说:“你还是回去吧——搬运队里已经跟我说过好几次了,要你回去。我刚来,有些事情尽管知道得还不是很清楚,但也在努力了解、掌握。有什么困难尽管跟组织提出来。”

  传花仍低垂了脑袋,下意识地抚摸着手上一个个黄豆般大的老茧,倔犟道:“不去了!不去了!六十二天的苦头我已经吃够了!回去,再让你们关六十二天?”

  隔了几天,书记又找传花谈话,仍是关于要他回搬运队的事。事实上,从内心来讲,传花还是很渴望能重新回到原来的工作岗位上的,所以这次谈话,他没有再推却,很快就答应了书记的要求。回到搬运队里的第二天,宁围公社即派来两名干部,让传花一起陪同他们去市劳动局要回被扣的车子。到了金同志的办公室里,传花扭头瞧瞧那两名公社干部,见那两人的动作和表情也一下子都变得十分紧张、拘谨了,不由得暗想:这些平时在乡下老百姓面前威风凛凛的人物,一到这里怎么也变得跟自己当初刚见到金同志时一个样了呢?

  金同志刚好在办公室里,见了那两名公社干部,只冷冷地瞧了一眼,随即扭过头来只招呼传花一人坐。传花很替旁边那两人尴尬,两位公社干部却并不显得,脸上有的只是谦恭和卑微,仿佛他们在这里所遇到的冷淡和怠慢都是理所当然的。

  要回车子后不久,工作组撤走,传花事件也跟着不了了之。

  而这时,乡化工厂已面临关闭局面,产品无法销售出去,只好将仓库里的过道也用来堆积化肥了。厂里接连几次向搬运队紧急求援,要求把传花给调回去。传花终于重新回到了化工厂里,当天即马不停蹄地四处奔走,托熟人找关系,不到两个月工夫,数百吨积压产品竟奇迹般地被销售一空。为了奖励他,宁围公社特意把他女儿秀梅安排在乡纺织厂里工作。

  日子也过得真快,仿佛只是一眨眼间,传花的三个儿女都已长大成人,能自食其力了。观宝湘湖师范毕业后,已在宁围一所学校里教书。冠巨第二次参加高考时,本来以他的成绩许多人都以为上分数线该是绰绰有余的,不料临近高考家里突遭变故,结果又以三十二分之差落榜。大家都替他感到惋惜,尤其是传花,每次面对儿子,心里都充满了愧疚。

  倔强好胜的冠巨却并未因此而泄气。很快,他又重新振作起精神,准备第二年再考。恰这时宁围镇上有一家乡企正在面向社会公开招工。这家乡企当时已经颇具规模,其知名度甚至超过了当地不少国营企业,再加上农村乡镇企业毕竟还处在起步阶段,寥寥无几,一时报名者如云,厂长亲自坐镇主考。为了不再给家里增添负担,冠巨毅然决定放弃高考,报名参加招工。经过笔试、面试,层层筛选,终于在众多报名者中脱颖而出。

  儿女们都有了出息,这给做父亲的也带来了不少安慰。他哥哥传炳的小儿子观泉这时也已高中毕业,因他个儿长得矮小,十七岁的少年,看起来还完全只是个小孩子的模样,让他干地上的重活是不行的,要进厂找到一份合适的工作也比一般人要困难几倍。传炳无计可施,只得带着儿子来找弟弟。传花看着小侄儿那双清澈的大眼睛,一股爱怜之情油然而生。他让侄儿跟随在自己身边,说:“你人小,不适合干体力活儿,得想办法靠脑力挣饭吃,就先跟着我学跑供销吧。”

  从此他上哪,观泉也跟着上哪。一大一小,像只老鸟背后多了条尾巴。他教侄儿如何处世,与人相处,首先要对别人真诚,才能指望别人也同样真诚对你,良好的人际关系,往往是一名优秀的供销人员所应具备的最起码的条件。他把自己多年来的生活实践经验都毫不保留地告诉了侄儿。观泉倒也机灵,且从小在母亲严厉的家教下,也很能勤俭吃苦。叔侄俩的性格在不少地方都极为相似,也正因为这,传花特别钟爱这个侄儿。有时候两人一起坐火车出远门,在车里枯坐无味,传花便让侄儿教他识字,要求一个小时学一个,过后这字不仅能念,还要会写。沿途所经的站名也得一一牢记,回到家里能够倒背如流。和侄儿一起进出的那些日子里,传花那个十分有限的字库里又被充实了不少。

  这样过了一阵子,传花仍觉得不是个办法,虽说每次出去的费用,侄儿那部分也都是他掏的腰包,但毕竟还是没有收入。考虑到侄儿的生计问题,传花决定让他自立。恰好城北有个姓包的朋友来找他,想要传花过去帮他们村里办厂。传花那时候在化工厂里的销售业绩一直都是名列前茅,未免雄心勃勃,踌躇满志,也真觉得“世上无难事”了,又想可以趁此机会给观泉安排一份合适的工作,便一口答应了下来。

  可是办什么厂好呢?他跑到镇上,又进城里,只见大街小巷包括那些国营商店和供销社都在卖弹簧枕头,买的人很多,又听说成本也很低廉,便向老包他们建议做弹簧枕头卖。他让观泉过去一起帮助他们策划筹办,自己则兼职销售。

  滑稽的是枕头厂已开工在即,有关弹簧枕头的生产程序和制作方法,作为生产和销售顾问的传花叔侄俩却都还一无所知。听说二姐的大女婿水荣家那边也有人在做,传花忙让侄儿过去取经。都是些简单的手工操作,看水荣妻子做了一个,机灵的观泉也很快就学会了,第二天就煞是威风地跑到城北去当师傅了。也是他心灵手巧,那些女工们做出来的枕头个个不如他的精巧结实。村里每月付他五十块钱的工资,这在当时还有大半人家都还住着草舍的沙地区也算得上是“高薪”了。

  枕头做出来后,叔侄俩隔一两天去杭城推销一次。去时,用钢丝车满满装上一大车,观泉在前面拉,传花紧跟在后面,两只手都担当着重任:一只手推着钢丝车,另一只手还得再同时推着一辆自行车。一大早出门,到中午便可返回。回来就靠那辆自行车,传花骑,侄儿在后面坐着,手里紧紧抓着那辆已经空了的钢丝车把手,从杭城一路颠簸着回来。

  那时候许多商店都已实行柜组长承包制,他们适当地给一点优惠,那些柜组长还是很乐意帮助代销的。因枕头价格低廉,从城里到乡下,又都正好盛行弹簧枕头潮流,不少人还对这玩意儿充满了新鲜与好奇,销量一时倒也不错。但时间一长,人们又都发现这枕头存在着不少缺陷,比如使用起来远不如自己想象中的那么好,睡眠时间一长,脑袋就觉得不舒服,稍稍一动,里面的弹簧又会咕咕地叫喊起来,反而搅得人睡不好觉。随着海绵以及更高档一些枕头的出现,弹簧枕头逐渐被淘汰,这家村办小厂也未能撑持多久就被倒闭。倒是观泉还对这枕头生了感情,一时还有些舍不得放弃,又独自在家里制作了一阵子。

  而在这弹簧枕头厂尚未完全倒闭之际,盈丰乡又有一位中学校长慕名来找传花,也要他过去帮他们一起创办校办厂。紧接着宁新小学的校长也以同样要求登门造访。那年月,只要有资金,在传花看来办厂是很容易的事儿。这样,他帮人办过的厂连他自己也记不清究竟有多少,机械、化工、治金类等等,只要想得到,他都敢尝试。至今还有些印象的除了一家钢丸厂外,还有家提矾厂,那是他帮自己村里办的。

  他虽然未能上过一天学,但多少还是了解了一些化学知识。早先在搬运队里拉车时,他跟杭城那些化工单位的门卫和工作人员都混得很熟,一有空就往里面跑,看他们变魔术似地倒这倒那,把白的搞成红的,将一些粉末弄成会冒泡的、跟水一样的东西,他总是睁大了那双小眼睛一边好奇地看着,一边又用心记着。渐渐地,不少化学物质名称,在什么样的条件下会产生什么化学反应,也都被他熟稔于心了。也正是从那时开始起,他就已经知道煤炭中可以提取二氧化矾。二氧化矾当时的市场价为六万块钱/吨,要是原料质量过得去,又提炼得当,其利润空间还是很大的。

  宁新提矾厂虽办起来了,其设备却都是些土枪土炮,也没有比较专业的技术人员,他想想总觉得不行,又想方设法地替厂里从长河“挖”来了一位专搞化工研究的师傅,这人姓管,为人谦逊温和,又很会“变魔术”,也是传花在搬运队里工作时结交的好友。

  帮人办厂的同时,传花一直没有辞职离开过原单位,多年来他对化工厂所产生的感情,几乎不亚于对家庭的那种依恋之情,业余帮人办什么厂都可以,但化工厂是万万不能离开的,仿佛那是他立足于这个社会的根本。

  他在提矾厂里兼职原材料和产品的进出时,国家燃料还十分紧缺,煤炭很难搞,他一有空便往外面跑,四处托人打听,也是在那时候,他第一次见识了千岛湖的秀美和奇特,从淳安出差回来,他顾不得旅途劳累,一见家人们的面便得意地问有没有见过船可以在山巅上开的?后来在建德一山坳里发现了一个煤矿,为了鉴定煤块中二氧化矾的含量,他又拿着样品往浙江化工研究所跑了好几趟,对这些化工单位的熟悉和了解,给他以后的创业,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随后,传花又先后帮人办过蜜饯厂、粉末冶金厂等等,都因技术含量低,家庭作坊式的小打小闹,加上管理上的混乱,没过多久就倒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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