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6年10月底的一个星期天,对徐家,对所有传化人来说,是个永远难忘的日子。
这一天,尚在病中的冠巨发现家里异常热闹。一大早,就有邻居和居住在附近的亲戚过来一起帮忙。那只放在屋檐下专接雨水的七只缸被移了开来,缸里还养着几条泥鳅和小鱼,又长满了青苔,都被人一一清除干净了。传花嫌缸不够,又让人去跟邻居借了两只过来。道地边上很快用四五块自制的“工”字砖搭起了一尊地灶,人们把刚借来的一口大锅安了上去,这锅容量很大,是专给喜事人家办酒席时烧碗面大的“东坡肉”和猪肘、蹄胖用的,一次可以烧满满一担水。组里唯一的一台磅秤也被借来了。
一切准备完毕。下午大约三、四点钟的时候,一阵由远而近的三卡声,在众人的翘首盼望中终于出现了,至徐家门前戛然而止。一位衣着体面、举止文雅的中年男子从车上下来,被传花及其家里人恭恭敬敬地迎进屋里。冠巨最初以为这人也是父亲的朋友,没事过来坐坐的,后来才听说是被专门请来帮他们做液体皂的洪师傅。
所有人的目光都好奇地跟随着这位化工师傅。只见他屋里屋外、房前房后地各转了一圈,便掉头对传花说:“时间不早了,马上动手吧。”随即走到道地边上,喝了口备在锅里的水,又立即将水一口吐了,问哪来的?回答是刚从池塘里挑来的,洪师傅摇头道:“不行,这水水质太差,盐碱含量太高,用不来的。”
传花吓了一跳,忽然想起三楼上面还有个专接雨水的蓄水池,忙问:“天落水——下雨天接的水能不能用?”
洪师傅说:“雨水当然最好,但不能含有杂质,得用东西滤沥干净。”
传花忙挑了一付担桶跑到三楼上,将池里的水用米淘箩仔细筛滤后,挑了满满一担桶下来,把锅里的水重新换上。
祥仁抱来了一大捆稻草,蹲在灶后开始烧起水来。此时因冷空气南下,天开始下起了蒙蒙细雨。他们把几只七石缸都转移到一楼堂前(客厅),都因这鬼天气而略有些担忧,好在这雨也一直没有下大。这边缸里洪师傅已将各呈酸性与碱性的两种原料按比例搭配好了,但等水开后,即舀入缸里开始搅拌起来,使二者完全反应成磺酸钠后,再先后加入适量的碱和冷水以及“6501”等继续搅拌。传花守在旁边,一眼不眨地看着师傅操作,那双细眼比任何时候都要睁得开,充满了捕捉的欲望。可是师傅不让他在边上闲着,师傅一会儿支使他干这,一会儿又让他干那。还未等他再度返回缸边,师傅已经在往缸里放香精了,完成了这最后一道工序后,师傅朝他招招手道:“好了,你来试试。”
这么快就好了!传花探身往缸里看,心里还有些不相信,用手拿起了那根作搅拌用的木棒也跟着搅了几下,发现刚刚还跟水一样稀薄的溶液,已经变得跟浆糊一般浓稠,还散发着一股很好闻的香气。
师傅站在旁边提醒道:“用用试试看嘛。”
传花急忙让妻子找一件脏衣服出来,往缸里取了一点儿抹在脏处搓起来,果然没搓两下,那处污迹已经不见了。
“太好了!跟变魔术一样,真的就这样做出来了!”传花兴奋得语无伦次。
这第一缸液体皂就这样做出来了。只是当时的徐传花和他家里人做梦也没有想到正是这一缸液体皂,成了他们迈向那个伟大的事业的开端!
这缸液体皂的意义非同一般,传花让妻子先用塑料壶小心翼翼地满满灌上两大壶,准备第二天给乡信用社主任家里送去,仿佛一名刚刚考了好成绩、立志要改变老师心中偏见的学生一样,内心充满了激动和自豪。次日一大早,传花带着这两大壶连祥仁要取一点洗洗家里人的衣服他都舍不得的液体皂,兴冲冲地直奔信用社主任家里,希望以此来感动对方,同意给贷款,使他可以买更多的原料,添置设备,把生意做大。但随后发生的那一幕使传花刻骨铭心,许多年后都一直难以从记忆中抹去。
他清晰地记得,那天当他走进信用社主任家里,刚把这两壶液体皂恭恭敬敬地在楼梯旁边放下,即被主任弯腰捡起,一下子都丢出了门外!传花怔怔地站在那里,随即感到两边脸颊都热辣辣了起来,仿佛冷不防挨了两个耳光。
传花泪流满面地回到家里,要把厂办大办好的愿望也更加强烈了。为了解决奖金周转问题,这以后,他和冠巨咬牙借过好几次高利贷,先是跟一家贸易公司借,公司老板还跟他们有比较近的亲戚关系,5000块钱,月息5%,且利滚利,一两年下来,单是利息就超过了本钱。再后来又跟一位木材商借过2万块钱,说好了年息为20%,采取这种高风险的筹资方式,除了受液体皂的丰厚利润鼓励因素外,也与传花及其家里人当时孤注一掷背水一战的勇气和决心是分不开的。
回头再说那天早上,传花把剩下的液体皂用那种10公斤容量的塑料桶先灌了满满六桶,分装在三只蛇皮袋里,用自行车驮了,于宁新一带挨家挨户地叫卖。叫卖价格略低于当时杭州东南化工厂所生产的液体皂市场零售价,恰巧那塑料桶外观上也与东南化工厂的一模一样。至中午,传花便把六桶共一百二十斤液体皂都卖了光精光,按每斤原料成本3角5分钱计算,这一趟净赚了四十多块钱!传花喜不自胜,中饭也顾不得吃,又带了六桶液体皂出去卖。后来他把又是邻居又是亲戚的光明爹也叫上了,再后来又叫了其他邻居跟着一起出去卖。
后来冠巨得悉这一销售情况后,便与父亲商量制定了一项政策:凡参与销售的人员,每卖掉一桶液体皂,除交厂里14块钱外,多余的归其所有。通常一名销售员一天可卖十多桶,每桶赚一块钱,一天下来就有十多块钱的收入,这在当时,也算是高薪了。传花把零售的机会让给了他们,他自己跑到供销社去推销,那时候乡镇零售市场几乎都被供销系统所占据,日用品的销量一般都非常大。
至于那位洪师傅,以后每到星期天下午,就坐着徐家所雇的三卡过来,帮助他们做上几缸液体皂,也顺便在徐家用了晚餐,再由他们客客气气地把他送回家去。在这样的来来去去接送中,传花暗暗记住了整个并不复杂的制作过程,和原料与原料以及水之间的比例。那天晚上把师傅送走后,传花又将那制作过程在脑子里温习了一遍,自个儿试着动起手来。前面几道工序很顺利地完成了,可是到最后,怎么也没法使缸里稀薄的溶液变得粘稠起来。
师傅再过来时,传花便在暗中偷偷注意着,师傅还是跟以往一样有条不紊地放料、上水、搅拌,再加料、添水,再搅拌,也没见自己有疏漏或不一致的地方,可是搅着搅着,奇迹就出来了,棒下的溶液仿佛被施了魔法般一下子变得跟浆糊般浓稠起来。但师傅一走,传花再自己上阵,不管怎样搅拌,还是那清汤寡水的样儿,把脑袋都想破了,仍想不出究竟是什么原因。问师傅,师傅又支支吾吾地不肯说。
小时候,传花听大人们说过:“做酒有经”,那意思是说,凡做酒的人都得会念咒语,才能把酒酿成,便寻思这液体皂莫非也跟酒一样,非得会念咒语不可?又觉这事邪门,不可信,心里猜疑师傅肯定还暗暗留着一手。
转眼一个多月过去了,还是未能破解其中的奥秘,传花心里好不焦急——可不是,卖出去的液体皂越来越受人欢迎,附近一些小店店主都纷纷主动来跟他要货。他和家里人已将一楼的西间专门辟为车间,准备往大里干了,可是师傅依然只能一个星期才过来一趟,来了又做不了多少,照这样下去,要想把生意做大,让作坊成为正经厂子,将是不可能的事。
这已是第三个月了。传花叮嘱家里人等师傅一过来,就在边上帮助自己牢牢盯住他,一举一动都不能放过。他不相信师傅真有那魔术师的本领,连个小小的破绽也不会露出。终于有一次,师傅干完活后,趁人不备,随手扔掉了手里的一个小瓶子。但这一小小的动作还是未能逃过边上那几双正暗暗注意着他的眼睛。但等师傅干完活去厨房里洗手,他们马上悄悄地捡起那瓶子,瓶子已空,只是底里还剩下一点点白色的粉末。传花如获至宝,第二天即带着这点儿白色粉末直奔省城,找化工站里的人请教,并许诺:“谁能识得,奖金五百!”
众人一听,都来了劲,纷纷围上来跃跃试试,看了半天,却又都一个个摇头走开了,说:“三磷五钠、氯化钠、二氧化矾都是白色的,这怎么区分?”有人问传花:“你知不知道这瓶上标的是什么型号?”传花说:“我要知道了型号,还跑这儿来请教你们?!”
居然连化工站里的人都未能识得,传花大失所望,赶紧又跑到余杭三墩助剂厂,问了许多人也都说认不出来,正在寻思是不是再找个地方问问,就有一个年轻小伙子过来,将手指头在粉末上面醮了醮,再用舌头一添,大笑道:“我知道了!五百块奖金也不要了,你只要请我们大伙儿吃一顿,我就告诉你!”
传花大喜,当即在助剂厂附近挑了家看起来颇上档次的饭店订了一桌,让店家尽把好酒好菜都端上来。那人呼朋唤友地叫了满满一桌人过去,待大伙儿吃喝完毕,将嘴巴一抹,朝传花扭过头来。传花屏息敛神地等待着那粉末的名儿,对方却又将嘴巴一抹,咧嘴笑道:“只一个字,可我不能就这么告诉你——你是办厂做生意的,得了它就能赚钱发大财,而我才吃了你一顿!”
传花未想到这人竟如此不守信用,却又拿他没办法,便问:“那你要怎样?”
“你回去拿五千块钱来,我再告诉你!”
传花更没想到他会这样狮子大开口,气得一时连话也不想说。那人道:“我要不告诉你这个字,你那液体皂就没法做!”传花思虑了半天才吭声道:“能不能再少给一点,不瞒你说我请个‘星期日 师傅’也就这么多,再说我才做了几天液体皂,卖得的钱都掏给了你也不够数!”双方磨了好会儿嘴皮子,那人才让了步,说:“那就两千块,少一分也不行!另外,钱得到我手上了,才告诉你!”
传花咽了口口水,有些乏力地说:“我还得再打个电话回去问问我家里人,我这边答应了,他们还不一定舍得呢——要凑足你这个数,还真不容易!”
电话是冠巨接的。传花告诉儿子对方非得给两千块钱才肯告知那白色粉末的名字。意想不到的是儿子竟爽快地说:“两千块就两千块,你答应他吧!”他本以为家里人肯定不会答应拿两千块钱换一个字这么笔似乎有些荒唐的生意,还准备了一些说服他们的措辞,现在这些措辞都已失去了用武之地,他心里忽然又有些失落,仿佛本来准备倚靠的一堵墙,却突然发现并不存在。他幽幽地在电话里叹了口气:“可是两千块钱哪!”儿子安慰道:“给他吧,这钱我们一定很快就能赚回来的!”
儿子的话,使他终于拿定了主意。回家,将钱凑够了,再匆匆赶回三墩。对方将指头往口里一醮,把厚厚一沓钞票都一张一张地仔细点过,确认是两千块后,把钱在口袋里放安稳了,才诡秘地凑近了传花的耳朵。
传花绷紧了神经,连呼吸都静止了,直到听见对方用戏谑般的口吻从嘴里轻轻吐出个“盐”字,猛地转过头来,用一种愤怒的质疑的眼光盯视着他。
“不相信?”那人叫了起来——“你回去试一试,就知道我有没有骗你了!盐的化学名称叫氯化钠,氯化钠能跟那溶液里面的一部分物质产生化学反应,变成另一种新的物质,你要做的液体皂才一下子会变得粘稠起来。”
他还是第一次听说盐除了能防腐腌制蔬菜和帮助菜肴下饭外,竟还能在液体皂里派上这么大的用场!可是拿两千块钱——跟书本那么厚、人家光是数也得花一枝烟功夫的钞票,却只换了这么个字,是不是也太吃亏了些?
回家的路上,他既高兴又恼火,高兴的是终于破解了液体皂的配制秘方,从此不必再完全依赖于那位“星期日”师傅;气的是家里两个儿子都供他们念了这么多年书,尤其是大儿子观宝,当时还是宁围中学里的化学老师呢,到头来却还要拿钱去跟人家买个“盐”字——这盐是多么平常的东西啊,跟水和米一样天天都和嘴巴打交道。他心里窝着火,一进家门就忍不住数落兄弟俩:“我辛辛苦苦地拉大板车供你们读了这么多年书有什么用?到头来还要冤枉扔掉这两千块钱——你们兄弟俩的书都读到哪里去啦?!”见冠巨当时还在看那些医学方面的书籍,越发怒气冲冲道:“你还看这种书,何不给我往化工方面多钻钻!”父亲的话使冠巨深感羞愧。后来趁去杭州看病,配完药他就直奔新华书店,一翻那些化工类的书籍——吓,书上都写得明明白白的,要是自己早点接触这些书里的内容,也一定能想到那白色粉末是盐了!从书店里出来时,冠巨手里添了一大捆书。从此只要身体许可,一得空,便总是钻在这些书中或实验室里。
再说那天传花把两个儿子数落地后,就急着动手试验,按以往的程序烧水、配方,只是在进行第二次搅拌的时候,他小心翼翼地抓了些盐撒下去。顷刻,奇迹出现了,一朵浓头花随即从底下冒了上来,接着第二朵、第三朵……也都跟着纷纷冒了上来。整缸溶液仿佛刚刚被开水冲泡过的藕粉般,一下子都变得浓稠起来。传花还在不停地搅动着手里的木棒,整个身心都徜徉在一种无法言说的激动和喜悦之中!
“糊起来了!”他高兴地大声叫着妻儿们的名字,“祥仁、冠巨你们快来看——糊起来了!”
这盐的妙处还在于价钱便宜,增稠效果又不比“6501”之类的差。盐既便宜,传花便想着多多益善了,无论如何能让液体皂稠些,再增稠些,总是件令人皆大欢喜的事——那些买主谁喜欢稀薄的呢?便一斤两斤地尽往里面放。刚放下去时,效果确实不错,变得一如想象中的那么粘稠,不料过后都跟白涕似地沉淀了下来,已经卖出去了的,又都被纷纷退了回来。
传花一看自己也傻了眼,想不出哪个环节又出了差错,再做,还是这样。整整一个晚上,他试了一次又一次,一大包盐都快用光了,眼睛也熬红了,情况还是未见好转。他赌气似地抓起塑料袋里剩下的最后一把盐,撒进缸里搅拌了几下,就扔下手里那根搅拌用的木棒,打算躺到床上去迷糊一会儿,待会儿再起来捣弄时,精神可以振作些。
也不知睡了多少会儿,他迷迷糊糊地起来重新走到缸边,却惊讶地发现这些还留在缸里的液体皂未见有白涕似的东西沉淀下来。他仔细回想了一下刚才的整个制作过程,思路便定格在了那把盐上。他又马上重新做了一缸,这回也只放了一小把盐,果然也未见那白涕似的东西。
至此他才明白不管是什么样的东西,都不能多放。化学这东西特别讲究比例,一旦过了头,就跟病人用药超过了剂量一样,便又会节外生枝,效果适得其反。一般一缸液体皂放一把盐就足够了,多了,里面多余的钠离子无事可做,就要惹事生非,从中作乱,导致溶液里面鼻涕样的沉淀物生成。
随后他又找到了消除那些沉淀物的办法:把尿素放下去,要一点一点地放,直到那白涕似的东西完全消失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