悦读MOOK（第二十二卷）

第18章 美国的开国元勋们是怎样建国的？

　　◎萧文泉

　　建国大业是个激动人心的题目，志士仁人们热血牺牲，击碎旧制度，从而开创万世不败的新国基，这是多么地令人神往的事。可是革命处处有，建国成功国运绵绵的却不多。辛亥革命至今恰好百年，这场革命曾被寄予重望，当革命军起时四海响应者云集，因为大家以为一个新中国将要从此矗立东亚，然后接着出现的却是军阀崛起，宵小横行，民国国运勉强维持了几十年就终结了，辛亥百年祭之际，学者们纷纷著书写文，分析革命的起因，讨论失败的根源，解释革命的意义，想要看清为什么最终没有成功的原因。在这里让我们反观大洋彼岸美利坚合众国的革命建国史，或许是能得到一些教益的。

　　中国的辛亥革命要和两千多年的帝国制度决裂，在华夏大地上凭空建立从未有过的新政治制度，这是开天辟地的伟业；而北美洲的那场革命也有类似的突变性质，美洲大地那时是张政治白纸，原住民印第安人尚处于部落时代，白人殖民者则是一盘散沙，自顾自照料着各人的家园，生活在美洲的人们没有任何政治传统可以继承。历史学家麦克尼尔在评论这段历史时曾说，白人到达美洲后的那几百年里，南北美洲大地上出现了人类历史上曾经尝试过的从奴隶制到民主制的所有政治制度。为什么北美的革命者建立了民主制度？更令人惊异的是这个制度显示出了非凡的生命力，两个半世纪来一直按照开国者制定的宪法运转着，以至于人们无法想象美国人哪天会脱离他们的宪政制度而走向内乱。如果说有个美国模式的话，这个模式显然是一个长治久安的模式。

　　距离产生美感，对人物的评价也一样。离我们远的历史人物往往就会被当作圣人。领导美国革命的那些律师，军人和庄园主们现在被尊为国父，铜像巍巍受人膜拜。但是他们其实也是些普通人，有着普通人的弱点和缺陷，互相还常常争斗不歇。只是这些缺点并没有妨碍他们完成建国大业，那个时代的北美殖民地里占主导地位的价值观、社会体制、个人品德以及运气合力作用，成就了美利坚合众国的伟大事业。

　　人们常常把中国辛亥革命失败的原因归之于独掌兵权的强人，严重分裂的党派，设计不善的宪法，落后的经济基础，无能的政治家等。现在回顾起来，当时美国的政治条件也好不到哪里去，独立战争胜利以后，总司令华盛顿在大陆军队里享有至高无上的权威，他对军队的掌控一点也不比袁世凯弱。议会里联邦党人和共和党人的政治理念截然相反，事事互相掣肘。当时的大陆议会远没有现在的美国国会那么文明，议员们像我们在当代的新兴民主政体里经常看到的那样互相恶言恶语地詈骂，人身攻击是家常便饭，大打出手也时有所见。当时的美国宪法也很有些不切实际的规定，比如总统选举中得票数第一和第二的候选人即为总统和副总统。这样，竞选中对立的政敌在选举后就得成为必须共事的正副总统。美国那时经济也相当落后，很大一部分的经济基础还建立在奴隶制之上，按照正统的政治经济学，根本就不适于资本主义的上层建筑。担任新生共和国要职的许多政治家如麦迪逊和小亚当斯等根本就是些耽于书本知识的读书人，既不善于和公众交流也不会纵横捭阖灵活执政。由于美国人家家有枪支，政治问题时不时会引发各地的武装叛乱。总之，这些美国人的政治创新也很有失败的可能。

　　但是他们成功了。这里，美国首任总统华盛顿的作用是非常关键的，他出身于一个富有的种植主家庭，但是没有受过很好的正式学校教育。在殖民地时代他曾随着英国人和法国人打仗，令人瞩目的军功给他带来很高的声望。独立战争爆发时，北美第二次大陆会议任命他为大陆军队的总司令，华盛顿接受了这个职务，但是不肯领取总司令的薪酬。经过多年的艰苦战斗，他的部队终于打败了装备和训练上占优势的英国军队，为美国赢得了独立。这时华盛顿的威望和权力达到了顶峰，然后，战争一结束，他马上辞去了总司令的职位。这是一个史无前例的举动，一般人都以为华盛顿会像古罗马的凯撒或英国革命时的克伦威尔那样紧握军权继续执政到底。当英国国王乔治三世听到华盛顿辞职的消息时感叹说，如果这个消息是真的，那么华盛顿真是历史上最伟大的人了。

　　放弃军权后的华盛顿仍然积极参与建国的大业，他主持了美国宪法的制定，并当选为美国的第一任总统，开始了草创新制度的历程。华盛顿政府里的主要成员如杰斐逊和汉密尔顿都功高位重，但是因政见不同而势如水火，幸有超脱的华盛顿在上面才保持了新政府的稳定和国家的统一。华盛顿是开国初期混乱局面中的凝聚力量，倘若华盛顿在当选后不久患的那场大病中死去，美国的建国事业很可能不会成功。同时，正是因为美国宪法的起草者们知道华盛顿肯定是未来总统的唯一人选，所以在宪法中赋予了总统比较大的权力，这也使得后来美国能够据此建立一个以总统为首的强有力的联邦行政机构，不然的话，出于当时人们对中央权力的疑惧，不会给总统的职务以实质性权力，美国就难以成为一个统一的大国。

　　美国的运气在于他们的首任总统是个非常谨慎务实的人，他受教育有限，不是个知识分子，然而世事练达，深知他在总统位子上的一举一动影响深远。他说，我是在走没人走过的路，我所有的行为都会被后人援作先例。在他建立的先例中有一个意义非常深远，那就是他在两届任期满了后不再寻求连任，从总统职位上完全退下回家当平民。要知道那是在一七九七年，当时世界上绝大多数的国家都是实行世袭的君主制，国家元首终身在位是自古以来的常规，更早的英国革命成功后继续保持了终身的君王制，几乎同时代的最激进的法国大革命结果还是造就了拿破仑皇帝。两百年后的中国革命更加激进彻底，也要到“文化革命”后痛定思痛才废除了领导人的终身制。华盛顿的这个先例使美国从此再也没有专制独裁之虞。

　　华盛顿以后的美国总统各有特点，有的显示了很明显的缺点，几乎不适宜于总统这个职位。美国的第二任总统约翰·亚当斯为人正直，但是情绪非常不稳定，富兰克林评介说，亚当斯是个诚实聪明的人，但是有时会完全失去理智。他在美国立国过程中功劳不小，但是绝对不是一个能干的政治家，他的政府部长中有三个人实际上是在听从他的政敌的指挥，他竟浑然不觉，最要命的是，亚当斯在他的任职期间中经常不在首都。一七九九年一年中他居然有七个月住在自己的麻省老家，他的总统任期的其他三年里每年也要在自己家乡住上四个月。总统不在首都，尽随他的部长们按照各自的意愿管理国家事务。亚当斯不乏政治远见，学识也称得上渊博，但是他毫无行政组织能力，不爱和人交往，不屑于赢得民众支持，如果是在当代美国，他恐怕连地方议员都当不了，但是美国并没有因为这位总统的无能而陷入分裂。

　　继承亚当斯的杰斐逊是个允文允武的全才，内政外交理论实践样样在行，一直是美国人民崇拜的对象，只是近年来人们发现他对待奴隶制的态度颇为暧昧很不正确，批评他的声音才渐渐响起。作为总统，杰斐逊的第一个四年任期相当成功，但是这位深孚人望的政治家在他的第二个任期里却失误重重。他身为总统，却情绪激动地深深地卷入对他的政敌伯尔的诉讼中，结果法院还是宣判伯尔无罪，使杰斐逊在公众面前大大失分。在外交方面，他针对英国发布的贸易禁运令非常不得人心，因为它伤害了美国自己的经济，各地的反对日益激烈，但是杰斐逊却固执己见，不肯承认自己的政策错了。

　　在杰斐逊之后当选总统的麦迪逊也是个思想深邃的政治理论家，对美国宪法的制定和确立功劳至大，他主笔的《联邦党人》政论文集至今还是中外政治学系学生必读的经典。可是这样一位出色的知识分子，却是一个糟糕的总统人选，他的总统任期是他的生平事业的低谷。麦迪逊当政时正好是美国内外危机重重的时候，国会里的派系严重分裂，国外英法大战正酣，美国需要一个强有力的领导人，但麦迪逊不是这样一个领袖人物。他缺乏行政经验，性好退隐，不愿意以总统权力过多干预公共事务，也不知道怎样和民众交流，在他的就职演讲中，他居然用了一句长达三百七十四个词的句子来说明他的政策目标，其书生气可见一斑。

　　麦迪逊处理外交事务时根据的是抽象原则而不是无情的现实。在英法战争期间美国商船一直遭到英国军舰的海上拦截，麦迪逊没有冷静估计力量对比就贸然决定以向英国宣战来报复。然而美国的武装力量并没有做好打仗的准备，结果一路丧师失地，让英国军队长驱直入首都华盛顿，一把火把白宫都烧成平地。

　　接麦迪逊班的门罗是个相当能干和脚踏实地的总统，门罗以后，美国第二任总统的儿子小亚当斯当选总统，他却又是个不合格的行政领袖。这并不是说小亚当斯的教养不够，相反，出身名门的小亚当斯受过最好的精英教育，他的父亲从小着重培养他的德性和为公共利益服务的献身精神，带着他遍游欧洲，送他上哈佛。小亚当斯能讲七种外语，精通数学和许多种科学，对政治理论也有深刻的理解，他无疑是美国历史上最有学问的一位总统，却恐怕也是最没有政治技巧的一位。就任伊始，小亚当斯向国会提出了一整套雄心勃勃的施政方案，其目的和内容是无可非议的正确，然而他的计划超越了时代，也完全不考虑国会和民众的接受能力。在遭受到一片反对声后，小亚当斯不肯做说服工作，也不屑于妥协，结果他一事无成。早期的美国总统总是通过资助一家报纸的办法来得到一个表达自己观点的渠道，亚当斯不干，他说，我才不花钱来吹捧自己的才能和批评攻击对手。这位总统和大众之间几乎没有任何沟通，他当然没法做出什么执政成就。

　　美国开国后的第七位总统安德鲁·杰克逊是个完全不同的人物，他的出身和经历最接近我们的近现代史上人物。杰克逊十三岁时就参军，曾被英国军队俘虏，逮捕他的英国军官命令他擦鞋，他拒绝了，结果遭受毒打，在他的手和头上留下了永久性的伤痕。独立战争后杰克逊在西部边境小镇混日子，斗鸡赛马决斗，赢得了个硬汉的名声。他的行伍生涯给他带来更广泛的声望，在和印第安人和英国军队等的冲突中顽强冷血，为美国夺得了不少重要的胜利。在他当选为美国总统时，他身体里还留着两颗没取出来的子弹。他的敌人把他形容为是一个一手举着战斧一手拿着剥头皮刀的家伙，随时准备消灭和他意见不一致的人。这当然是漫画式的描写，但是杰克逊确实是个只想着打垮敌人而不顾后果的人。他讨厌银行，怀疑美国银行在支持他的敌人，于是否决了给美国银行的特许权，使得美国在很长时间里没有一个中央银行，这影响了美国的经济的发展。美国宪法赋予总统以否决权，杰克逊之前的总统小心地避免使用否决权，除非涉及到违反宪法的问题。杰克逊则无所顾忌地将否决权作为一种政治武器来经常使用。换一个环境，他就是一个军阀了，可是没有，杰克逊任期的后果只是加强了总统的地位和作用，美国作为法治国家的基本政治体制没有动摇。

　　从华盛顿到杰克逊这七位早期总统被历史学家们看作是塑造了美国政治体制的元勋。他们一直受着美国人的普遍敬仰，但是我们看到，他们并不是圣人，作为政治家他们都有这样或那样的缺陷，在创建新国家这个充满变数的过程中，这些缺陷居然没有导致建国事业的跨台，美国没有出现军阀混战，没有沦为一个专制国家，联邦政府没有解体，地方政府没有割据，除了一场为了解决奴隶制而发生的内战，所有的争端都在法制框架里和平地解决，这是很可令人深思的。这个奇迹的发生当然取决于许多因素，从美国建国初期这些开国元勋的行为来说，尽管他们都有不足的地方，我们看到这些开国领袖们没有一个贪贿枉法的，没有一个试图不通过选举来获得权力，没有一个能够不受严格的公共道德标准的制约。小亚当斯在选举过程中得到参议院议长克雷的大力帮助，而小亚当斯一当选就任命克雷为国务卿。这个举动被认为是违反了基本政治道德而导致舆论大哗，小亚当斯在国会里遭到猛烈的抨击。政治家的个人私德也受着严密的监督，杰克逊和他的妻子结合时她妻子还没有最后完成和她前夫的离婚手续，结果杰克逊为这事受到许多人持久的批评。

　　当然，最主要的是，美国的公共权力从一开始就被严格地限制着，公共权力和私人权利之间的界限非常明确。公众非常警惕地戒备着不让任何公共权力私人化。华盛顿主动辞去总司令职务，两任总统后主动卸任当平民，这当然是由于他不迷恋权势的个人品德，其实也是回应了美国公众的期待。在美国的制度下总统是不可能无法无天的，公众的监督和法律的限制使总统要处处小心。杰斐逊在卸任之际说，没有一个摆脱了锁链的囚徒会有我摆脱了权力的束缚后感到的那种轻松感。如果哪天我们的高官们有这种感觉了，我们的改革也就成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