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得后
仿佛是“六个一”那天,或许还早些,孙郁兄来电话,说北京文联想邀我参加一个研讨会,题目是“鲁迅精神与当代文化建设”,会在南京开,问我能不能去?真是喜从天降。当今之世,还有知者追求“鲁迅精神”与当代文化的建设,不是凤毛麟角,也是寥若晨星了。我满口答应,颇有期待。
三十年来,鲁迅研讨会多矣,而像这样带有根本性的切中时弊的专题,我萎缩的脑海中一片空白。这是一个内容丰富、复杂,而难以推行的题目。盖有力者“非不能也,是不为也”。这是我三十年探索的题目。一九八一年纪念鲁迅诞辰一百周年学术研讨会,我提供的论文就是:“立人”是鲁迅的中心思想、目的和归宿。直到一九九一年还有我尊敬的前辈批评的议论见于报端。我不改初衷,新世纪又写了《“立人”就是立文化》。如石沉大海,毫无反响。社会醉心于 “国学热潮”之中,企望在“信仰危机”之后用“国货”挽狂澜于既倒,鲁迅竟然成了被批判的对象,遑论他的“新文化建设”!二十年过去,社会精神濒临崩盘,恐怕并非危言耸听。民间谚语说的是:看央视“这边风景独好”,一片和谐气象。走出门,老人倒地没人“敢”扶,儿童被碾压“不敢”救助。是的,“愚弱”的精神是撑起不了“崛起”的大厦的。难怪非鲁迅研究界的朋友也决心呼唤“鲁迅精神”,要发出别样的声音,我怎能不“初闻涕泪满衣裳”呢?
二○一一年十一月十四日到达南京,我才知道,这是北京文联和南京大学中国新文学研究中心联手举办的。十五日开会,又是一个“比较无所顾忌”,“比较畅所欲言”的学术会议。这是我二○一一年第二次亲历的这样鼓舞我心的鲁迅研讨会。我深知有人不高兴,但鲁迅八十年前就说过:“在我自己的,是我确曾认真译著,并不如攻击我的人们所说的取巧,的投机。所出的许多书,功罪姑且弗论,即使全是罪恶罢,但在出版界上,也就是一块不小的斑痕,要‘一脚踢开’,必须有较大的腿劲。凭空的攻击,似乎也只能一时收些效验,而最坏的是他们自己又忽而影子似的淡去,消去了。”最令我难忘的是:与会者没有一个半途而退的。这可是如今罕见的“盛事”了。在如今的学术会上,自然,我参加的是极少数极少数,但几乎无会不见“华威先生”和他的弟子多矣。他们都是“知书识礼”的学者教授啊。不过我又想,如今的生活节奏快而又快,“赶会”也是难免的。世易时移,或不当以“华威先生”视之。
研讨会给了我许多启迪。首先是议题。质疑的是:“鲁迅精神”和“当代文化”都并非“不证自明”的,而题目给出的似乎就是一个肯定的结论。这时候我也才注意到,我们汉人的一种思维定势,的确是这样的,题目就是答案。但随后我就想起一九八○年代初,一次研讨二十世纪三十年代中国电影的会上,一位前辈发言的题目是:“五四”新文化运动与中国三十年代电影。他侃侃而谈,如数家珍,可最后的结论是:没有影响!哇。虽说已经开过“理论务虚会”,虽说夭折了,还是石破天惊,如醍醐灌顶。这是违背权威的指示的呀。从那时,我知道正题可以反做。在是非、利害、深浅、大小等等之间,还可以有多种多样的视角,多种多样的方面和议论。打破定于一尊的“思维定势”,空间无限广阔。鲁迅谈《红楼梦》,就说:“单是命意,就因读者的眼光而有种种:经学家看见《易》,道学家看见淫,才子看见缠绵,革命家看见排满,流言家看见宫闱秘事……在我的眼下的宝玉,却看见他看见许多死亡;证成多所爱者,当大苦恼,因为世上,不幸人多。唯憎人者,幸灾乐祸,于一生中,得小欢喜,少有罣碍。然而憎人却不过是爱人者的败亡的逃路,与宝玉之终于出家,同一小器。”可见,文学—文化不是算术,二二一定得四。鲁迅也是这样的。我们必须有开放的思路。天津师傅教我一句民谚:“好看不如爱看。好听不如爱听。好吃不如爱吃。”人间世的一切,都在一个“爱”字:你爱就拥抱了;热烈的爱就热烈地拥抱。不爱则“何有与我哉!”乃至于“憎”,也是人情之常。即使世界“大同”,人类生活在“黄金世界”,人还是有不同的七情六欲的,我以为。
虽说文化必须有开放的思路,博大的胸怀,因为文化是包罗万象的。人类创造的一切,自然科学的,人文社会学科的,物质的,精神的,吃喝拉撒睡,琴棋书画剑,无不包含在文化之中;具体的科目除了它的专业之外也有文化的蕴涵。但文化的根柢毕竟是对人的思维、言语和行为的濡染,的规范。文化即人化,也即化人。价值观与价值取向是文化的根本特质。“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是孔子—儒家的根本特质。“亲亲、尊尊、长长、男女有别”是“不得与民变革”的教旨。其他是枝叶,也就是可以“与民变革者也”。二十年的“国学热”,没有一个当下的“国学家”敢谈“三纲”者,是有深意和苦衷的吧?有海外学者曰:“创造型转化”;大陆学人也如获至宝。不过,没有一个人教我:如何将“君臣转化”?父子,夫妻也一样。而陈独秀、胡适、鲁迅们倡导的是新文化,要扫荡的正是“三纲”,他们的共识是:“三纲”是奴隶政治奴隶道德的根本,是一级压迫一级的非人性的文化。他们呼唤人的尊严,自己要成其为人,同时把别人也当人。人与人之间要“自他两利”。鲁迅明确提出:“人固然应该生存,但为的是进化;也不妨受苦,但为的是解除将来的一切苦;更应该战斗,但为的是改革。”这就是他倡导的“一要生存”,但不是“苟活”;“二要温饱”,但不是“奢侈”;“三要发展”,但不是“放纵”的“立人”的纲要。鲁迅理解并尊重人的生物性的“生存”、“温饱”和“发展”的天性欲求,但鲁迅倡导人必须超越生物性的生存,而成其为“人”的生存。人需要休息,需要娱乐,需要喝茶,鲁迅曾经发议论:“善于治国平天下的人物,真能随处看出治国平天下的方法来,四川正有人以为长衣消耗布匹,派队剪除;上海又有名公要来整顿茶馆了,据说整顿之处,大略有三:一是注意卫生,二是制定时间,三是施行教育。第一条当然是很好的;第二条,虽然上馆下馆,一一摇铃,好像学校里的上课,未免有些麻烦,但为了要喝茶,没有法,也不算坏。最不容易是第三条。‘愚民’的到茶馆来,是打听新闻,闲谈心曲之外,也来听听《包公案》一类东西的,时代已远,真伪难明,那边妄言,这边妄听,所以他坐得下去。现在倘若改为‘某公案’,就恐怕不相信,不要听;专讲敌人的秘史,黑幕罢,这边之所谓敌人,未必就是他们的敌人,所以也难免听得不大起劲。结果是茶馆主人遭殃,生意清淡了。”鲁迅甚至尊重底层民众的听唱《十八摸》,道理是:“那是她用‘自食其力’的余闲,享点清福,谁也没有话说的。”当代“王者师”谁有这样的眼光,这样的胸襟?从民众的利害来观察文化!
我常常困惑,常常苦闷:大禹的爹奉命治水,用“湮”也就是“堵”的方法,失败了,头也被砍了。大禹“反其道而行之”,毫不理会“三年无改于父之道,是为孝也”的祖宗规训,用“导”的方法,导九流入海,滔滔洪水的天灾化于无形,天下太平了。那当是名副其实的“盛世”吧。大禹也坐了龙庭。可我们同胞,歌颂大禹,为大禹树碑,建庙;可完全不学他的思路,不用他的方法。我华夏大地,有谁见过鲧的碑?有谁烧过鲧的香?可骨子里却效法他,也即大禹的爹:永远用“湮”,永远用“堵”,永远是“管理”,永远说不清多少天灾,多少人祸!为什么这样?
与会者对于鲁迅以个人为本位,“尊个性而张精神”,达到大群的觉醒的“立人”办法,没有公开的异议,根本的异议,似乎也许是一种共识了。因为鲁迅所说:“盖惟声发自心,朕归于我,而人始自有己;人各有己,而群之大觉近矣。若其靡然合趣,万喙同鸣,鸣又不揆诸心,仅从人而发若机栝;林籁也,鸟声也,恶浊扰攘,不若此也,此其增悲,盖视寂漠且愈甚矣。而今之中国,则正一寂漠境哉。”实在是合乎常识,合乎人情,是朴素的道理。还有一个共识,是知识者固然要“声发自心”,要“立我”,要有自己;但如果社会不容人说心里话,甚至以“交心”入罪,是不会有刚健、鲜活、高尚的文化的。社会精神下滑,老人倒地不救,小悦悦被车辗压路人不敢援手,恐怕多的不是个人的冷漠,而是害怕因此得祸。这是有一种强大的逼迫人不敢救助的社会力量在。社会是个巨无霸,即使是觉醒的知识者也如沧海之一粟。鲁迅的呐喊近一百年了,一九三六年临死还呼吁“救救孩子”,几近于耳边风啊。
有信任鲁迅的人在,又有这样一些共识,又注意到文化的多元性、多样性,反对定于一尊,怀抱开放的思路,“民魂”不绝,希望在前。我对这次研讨会,心怀无尽的感激之情。非为我钟情的专业,为我难割难舍的同胞和异胞也。
二○一一年十一月十九日星期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