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 马
小 引
劳伦斯这位旷世天才,命中注定要在生前百遭劫难,如同他的图腾凤凰那样死后而辉煌再生,其生前受难的深重与其死后声誉的隆盛是成正比的。
他在英国文坛上颇有几次振聋发聩的遭禁记录:被誉为英语《圣经》的长篇小说《虹》出版伊始便遭禁并付之一炬,理由是“黄过左拉”(见奥尔丁顿著《劳伦斯传》);其如诗如画的寓言小说《查泰莱夫人的情人》更是以“邪恶的里程碑”罪名运交华盖,在西方直至上世纪六十年代才开禁,至今在一些国家仍是禁书,算得上是“跨世纪禁书”了。而作为一个业余画家,其画展竟也惨遭警察洗劫并险遭焚毁,此事引发的法庭申诉在英伦产生的振荡并不亚于两次小说遭禁。真是命运多舛,祸不单行。以票友画家身份遭难,治罪的根据竟然是七十多年前的一八五七年制订的“淫秽出版法案"(见剑桥版《劳伦斯传》卷2),足见英国官方的文艺观念一直刻板保守如斯。这次查禁被称为“臭名昭著、贻笑大方的愚昧标本”。大半年后,劳伦斯便怀着对故土英伦的万般爱恨情结病死他乡。但七十多年后,劳伦斯的画作重返伦敦展出,当年的禁令并没有谁去撤销就自行摧枯拉朽。甚至有人调侃,因为有了劳伦斯这个作家的绘画作品,英国的绘画才不止于完全败给拥有毕加索的同时期的西班牙。此乃戏言,但似乎表明劳伦斯的“文人画”并非文人的消遣或展示其多才多艺的傅彩之作,而是大有深意。
一、回望当年:
伦敦城里劳伦斯的色彩天空
那是一九二九年,在《查泰莱夫人的情人》备受攻讦、横遭厄运的那一年,劳伦斯不甘雌伏,委托友人为之筹备在伦敦举办画展,展出自己的二十五幅油画和水彩画并出版其绘画集。这些画是劳伦斯近三年来身染沉疴坚持笔耕之余的呕心沥血之作。他感到绘画的冲动时有超过写作的冲动,最初曾有两周内作画三幅的记录。他甚至真地认为自己与生俱来的绘画激情开始寻到了爆发的契机,对友人自鸣得意地表示“我要转而当画家了”。
事实上,他一直忙于在国外出版《查泰莱夫人的情人》并设法将书运进国内,为此而心力交瘁,同时还在拖着病体坚持创作诗歌和文艺随笔,作画仍属业余。但自幼开始的绘画训练,经过多年的实践(如亲手为自己的书设计封面),此时画技已至深湛,进入自由境界,虽未刻意求工,却于大自在中浑然天成,他幽默地用意大利语自称:“Molto moderno(十分现代)!”
这些绘画一经展出,便颇受观众和收藏家青睐。短短二十天中,观众流量达一万二千人次,其中几幅画立地成交售出。那些天中,华伦美术馆门前书有劳伦斯名字的鲜艳旗帜迎风招展,观众络绎不绝,称得上一九二九年夏天伦敦城里蔚为壮观的一景。吸引观众的还有劳伦斯那洋洋万言的画展及绘画集自序,实则与自己的绘画技巧无半句干系,全然是对他认为衰败的英国绘画和穷途末路中英国画家和画论家的药石之言。汪洋恣肆,铺张扬厉,是散文,是美文;淹通古今,旁征博引,是论文,是考证;激浊扬清,切中肯綮,是檄文,是战书;嬉笑怒骂,诙谐洒脱,是随笔,是杂文。一时间,恶名与流言齐飞,丹青共奇文一色。劳伦斯此举是在生命的最后一刻竭尽全力对传统守旧的英伦官方意识的反抗,也是对深陷于形式主义而失去生命本体意识的英国绘画艺术和理论的一次高调反拨,虽然难免有失偏颇之处。有人对濒临死亡的劳伦斯仍潜心文学艺术的紧张活动称之为“死亡游戏”。此时的劳伦斯真的是以杜鹃啼血的精神在进行最后的努力。
《复活》《圣徒之家》《火舞》《发现摩西》《薄伽丘的故事》等一系列油画和水彩画,均为人体画,在技巧上虽然有失规范,但无不透着浓郁的生命活力,色调鲜明,形象夸张变形,营造出强烈的视觉张力。不重形似,更重内在的生命表现,这与他的小说做法如出一辙──“展示宇宙间强大、自然、时而是爆破性的生命,破坏传统的形式,为的是还事物以本来面目”(详见拙译《〈虹〉序》)。这大抵属于表现主义的范畴。劳伦斯绘画则更专注于表现生殖的美、性爱的纯美。如此世俗的关切通过表现主义的形式凸现在画布上,是足以引起误解和仇视的。劳伦斯的“误区”一直在于将性象征化、诗化、主义化而从不脱离世俗的符号,被林语堂称作含蓄着主义的性交。这个“误区”的美一直在经受着一代又一代世俗的残酷曲解与考验。
一九二九年的伦敦警察掠走了劳伦斯的画作并扬言付之一炬。此举终于逼急了对劳伦斯颇为不屑的一些英国文学艺术界绅士,包括一直排斥劳伦斯的布鲁姆斯伯里文学圈子中的名人,甚至劳伦斯画展序言中诛心批评的几位画家和评论家。人们同仇敌忾,奋起抗争,为劳伦斯,也为艺术讨个公道。他们发表请愿书为劳伦斯声辩,组织专家鉴定组证明劳伦斯是真正的艺术家,直至对簿公堂。他们严词谴责警方的恶行,指责警方开了一个恶劣先例,赋予警察随意查抄和毁损艺术品的权利。当法官执意否定专家的鉴定并威胁要将劳伦斯的画付之一炬时,与劳伦斯久已失和的布鲁姆斯伯里文化圈的女赞助人奥托琳·莫雷尔夫人拍案而起,冲法官发指眦裂地道:“该烧的是他。”
生命夕阳中的劳伦斯,一反平日的激昂愤世与刚愎自用,为保护自己心爱的画作免遭火焚,委曲求全,提出折中方案,以永不在英国展出的条件换回被劫走的画作,从而得以苟全──“我再也不想上十字架,再不想当烈士”。
二、文学与绘画:
劳伦斯常青树上的并蒂奇葩
劳伦斯以这样的妥协使自己的画终于得以保存下来,被外国大学和博物馆收藏,成为一笔不可估量的财富。如今堂而皇之地重返英伦,艺术胜利了,人类的宽容精神胜利了。同时更为重要的是,他的绘画开始得到系统的研究,却无心插柳,为传统的劳伦斯文学认知观揭示出一个全新的视角,从这个视角上审视劳伦斯全部的文学作品,会得出较之以前的研究近乎是崭新甚至是革命的新意,这就如同打开了一扇久为忽视的大门,进得门来,面对如此浓重的丹青笔墨,人们似有醍醐灌顶之感:原先人们苦心孤诣、百思不得其解的很多小说创作问题,特别是劳伦斯与现代主义文学的关系问题立即昭然。原来从形式上说,这些问题都根植于劳伦斯与现代派绘画的关系中,原来劳伦斯的写作是一个极具天赋的画家的书写行为,而在整个写作过程中其绘画激情一直在他生命的深处躁动喷薄,于是他的文字总是极富画面感,色彩与色块一直如雨花缤纷于文字之间。如此等等,人们从劳伦斯的绘画和小说中同时隐约感到了塞尚、梵高、高更、后期印象派、未来派、表现主义的影响,劳伦斯的绘画与写作就是如此同步,同根同源,内在的交织难解难分,所谓丹青共奇文一色也。
而劳伦斯之所以在生命的最后几年中积一生绘画训练和体会而爆发艺术“井喷”,更重要的一个原因,窃以为,是他历尽磨难,参透红尘,将人生与艺术互为观照,将生命提高到艺术的高度,以文学与绘画两种形式表现生命活力的艺术美,在艺术的生命这一强烈磁场里艺术与生命水乳交融。这是认识劳伦斯文学与绘画的重要标志。劳伦斯早期的创作中这种追求便初露端倪,在他的《儿子与情人》《虹》《恋爱中的女人》等作品中,不难发现他塑造的画家形象和对拉菲尔前派、文艺复兴艺术和未来派绘画的评述,甚至对中国水墨画的偏爱。这些见仁见智的一家之言绝非人云亦云,而是颇具个性的真知灼见。待到其生命后期,艺术观念上的顿悟飞跃与艺术手法的炉火纯青珠联璧合、相得益彰,作品着意营造出形而上的生命艺术氛围,如《查泰莱夫人的情人》。体现在视觉艺术上,其绘画作品似更为直观。可以说劳伦斯的文学与绘画这两种天赋和资质在他自身相互渗透、相互补充,造就的不仅是一个作家和画家,而是一个非凡的文艺通才。
劳伦斯晚期小说与绘画表现的是形而上的生命艺术氛围,生命是被纳入艺术磁场和审美范畴中升华到他力所能及的极致的。因此,欣赏他的绘画就如同理解《查泰莱夫人的情人》一样,首先需要的是超越时空和个人的自由心态,是审美的眼光。劳伦斯的绘画便是这种审美意识观照下的生命表现。其落点自然就在人体上,如英国劳伦斯专家萨加所说:“所有的精神都体现为世俗的肉身。”(《劳伦斯的绘画世界》)
三、追根溯源:
劳伦斯与基督教教义的分歧
这样的生命意识令我不得不回溯到劳伦斯早期灵光乍现的一个生命的本体论,那就是他与基督教教义最早的纷争。在他还是个青年作家时写的《儿子与情人》前言中,开宗明义指出《约翰福音》中“太初有道”和“道成肉身”的叙述是“颠倒是非”。他公然反驳说:“是肉身成道”。他进一步说:“道来自肉身,道有限,如同一件木器,因此有穷尽。而肉身无限,无穷尽。出自肉身的道如花绽放一时,随之不再。每个字词都来自肉身,每个字词都根植于肉身,它定要被道出。圣父是肉身,永恒、不可质疑,是法的颁布者,但不是法本身。而圣子则是颁布法的喉舌。而每道法都是一片布,非碎不可,而道都是刻下的字词,早晚要磨灭,遭弃,如同沙漠中的斯芬克斯雕像。”(见《书之孽——劳伦斯读书随笔。》)劳伦斯的话似乎与当代的后现代主义对字词的质疑有同工之妙,是在质疑字词的有限和不确定性,但劳伦斯真正要表达的是:真正无限和本真的是肉身。因此劳伦斯的全部艺术表达的终极是肉体意识的无穷尽与崇高。也就是在大约同一时期,劳伦斯在一封信中用更为直白的语言道出了那段以后广为学界引用的名言:“我崇高的信仰是,相信血和肉比理智更聪慧。我们的理智可能犯错误,但我们的血所感、所信和所言永远是正确的,理智不过是一具枷锁。我与知识有什么关系?我所需要的,是与我的血相呼应,直接地,不需要理智、精神或别的什么东西来进行无聊的干涉。我相信人的肉体是一团火焰,就像燃烧着的蜡烛一样,永远向上升腾又向下流淌,而人的智力不过是火光照亮的周围其它的东西。”(见剑桥版《劳伦斯书信集》卷一)
尚在迷惘中苦心孤诣探索着的青年劳伦斯至此似乎开始寻找到了一根清晰的表达脉络。这就是根植于肉体意识的直觉能修正人的理性,火决定火光,进而决定能照亮什么。这之后劳伦斯更明确甚至决断地指出:“任何创作行为都占据人的整个意识,艺术上的伟大发现证实了这个真理,科学也如此。真正的科学发现和真正的艺术作品是人全部意识通力合作的结果:本能、直觉、理性和智力融为一体,形成完整的意识去把握完整的真实、完整的想象和完整的有声启示。凡是一种发现,无论是艺术上的还是别的,多多少少都是直觉的和理智的发现,既有直觉也有理智在起作用。整体的意识时时都在介入。一幅绘画要求整体想象的运动,因为它是意象的产物。而想象正是整体意识的形式,它受制于直觉对形式和意象的意识,这就是肉体意识。”(见《直觉与绘画》)
劳伦斯对肉体意识的崇尚令人想起莎士比亚在戏剧中借人物之口发出的人是“万物之灵长”的赞美,而劳伦斯则推崇这万物灵长的本体,纯粹的肉体意识。这种艺术直觉最早来自于他临摹英国的经典风景画的经验。他从年少开始就勤于临摹各种绘画作品特别是英国风景画。而后曾沉迷于后期印象派绘画扑朔迷离的光影线条中。后期印象派画展首次在英国展出轰动了伦敦艺术界,为保守的英国绘画和艺术圈子吹来强劲的欧洲大陆风,摧毁了维多利亚和乔治时期的陈腐呆板和因循守旧。这种绘画素养开始体现在早期的小说作品如《白孔雀》和《儿子与情人》中,与小说的英国传统乡村风景和工业化的城镇背景和主题最为匹配。《白孔雀》里恬淡悠然的英国乡村风景的描述完全得益于劳伦斯对英国传统风景画和后印象派风景画的学习和继承。而《儿子与情人》的画面表现则在继承英国传统写实主义绘画的技法的同时因为小说主题开始表现工业化和城镇生活而自觉地向后期印象主义(表现工矿和城市的夜色光影之迷幻感非印象派绘画手法莫属)进而向表现主义过渡,从而这部小说成了劳伦斯从现实主义向现代主义自然过渡的里程碑式作品,此时的表现主义形式恰恰与小说的心理描写相得益彰,达到了内容与形式的完美统一,似乎表现主义对现实的穿透力和变形扭曲以此表现真实的手法是天生为文学的心理描写而设。
但不断探索和成熟的劳伦斯很快就发现英国风景画仅仅是背景而已,它缺乏人体,不敢表现的也是人体。印象派绘画又过于偏重于光线的使用和表现而流于技巧至上。这些都难以满足他的艺术表达欲望。
也就是在这样的焦灼状态中,劳伦斯全新的小说《虹》和《恋爱中的女人》开始孕育,这样的小说主题揭示和表现形式显然与新的绘画形式相结合最佳。作为潜在的画家,劳伦斯在这两部最早的英国现代主义小说中充分展示了他的绘画天赋,调动了他的全部绘画潜质,使两部小说成为文字的现代绘画佳构。两部小说在人物心理的穿透、场景的布局和运动及人物的衣着色彩与景物描绘上都自觉地运用了印象派和表现主义的手法,做到了故事中有画,画中流动着故事和人物的思绪,小说和绘画在此浑然一体。表现主义注重的就是人的原始激情的冲动,人物原型性格的涌动,事物和场景表面的扭曲夸张和变形,表现宇宙间强大自然时而是爆破性的生命(如前所述),使小说具有戏剧史诗的感觉。这些恰恰构成了劳伦斯这两部小说的特色。
其中短篇小说如《普鲁士军官》《英格兰,我的英格兰》《牧师的女儿们》《公主》《骑马出走的女人》和《爱岛的男人》,无不透着劳伦斯的绘画功底。
这些澎湃着原始激情的篇章如同梵高一幅幅燃烧般的土地和葵花的油画,都在自觉地以弘扬肉体意识的努力与现代社会的唯智主义和机器文明抗争。甚至劳伦斯对自己称之为“归宿”的劳工阶级也感到失望万分,认为他们也被物质主义所撂倒,与资本方形成了对立的统一,对立的焦点仅仅在于金钱的多寡,而真正原始的生命力早已丧失殆尽。在这个意义上说,劳资双方都是机器文明的牺牲品。从而这些世俗的肉身上面全无昂扬的精神气,他们都是在为金钱活着,完全是异化的非人,而他们所剥夺的对象其实是不可再生的自然资源。劳伦斯意识到了这种劳动带来的异化悲剧,试图以某种表现形式唤醒现代人的肉体意识,让人过一种肉体与精神相和谐的生活,也借此矫正人与人的关系,用劳伦斯自己的话说就是:“若想要生活变得可以令人忍受,就得让灵与肉和谐,就得让灵与肉自然平衡、相互自然地尊重才行。(life is only bearable when the mind and the body are in harmony…and each has a natural respect for the other。)”所谓平衡其实指的是在机器文明时期更多摒弃唯智主义,更多恢复人的肉体的本真意识,以此“矫枉”。
于是我们看到从一九二六年开始,劳伦斯一手持画笔作画,一手持笔写作小说,既画出了这些惊世骇俗的画,又推出了惊世骇俗的顶峰小说《查泰莱夫人的情人》。我称之为劳伦斯树上并蒂的奇葩。他的绘画目的是“画出人体的肉质肉感”,小说则是公开、诚实并温柔地谈论性(openly, honestly, and tenderly,见霍加特为该书1961年版所写序言,见本刊第15卷),而且这书对我们是一种挑战,看我们能不能有点滴的进步(a challenge to grow an inch or two),从“肮脏与羞耻感并行”的对待性的扭曲心态中得以摆脱。小说的画面感强烈,达到了“所有的精神都体现为世俗的肉身”的冲击效果。劳伦斯从青年时代起就宣称的“肉身成道”在他生命最后的两年中以绘画和小说两种形式得到了充分的表达,巍然成“道”。这个道不也是劳伦斯用自己的血肉生命铸就吗?大道低回,大道至简,劳伦斯的道最终竟然是这么朴实简单,因为他致力于真,甚至仅仅是分清“道成肉身”还是“肉身成道”的简单道理,为此筚路蓝缕半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