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大林在世时曾说:历史是由胜利者书写的。
谁主宰了现在谁就能主宰过去?人心乱了,国家乱了,历史也乱了!所谓历史,已经遭到绑架,成为唯上、唯权威、唯定论、几乎谁都可以耍弄的玩偶。
如果说1967年是“文化大革命”最为动乱的一年,那也是苦撑危局的周恩来最苦最累最不平静的一年。9月9日,北京市工代会、农代会、红代会组织几万人在北京工人体育馆开大会,纪念毛泽东领导的秋收起义40周年。会议组织者特意邀请周恩来出席。
造反派醉翁之意不在酒。参加大会的周恩来的顾虑不是多余的;与其说来出席会议,倒不如说赶赴“华山论剑”。此刻坐在主席台上的周恩来体型明显消瘦,颧骨明显地凸了出来,方下巴因消瘦而显得轮廓分明,那双慧眼更敏锐,但却失去了往日的光泽,显得深沉,含着深深的忧虑……
大会安排的发言者故弄玄虚,在歌颂了毛泽东领导的“秋收起义”的伟大意义之后,舌锋一转:
伟大领袖毛泽东领导的秋收起义打响了对国民党的第一枪,不是南昌起义打响的第一枪。八一南昌起义是大军阀贺龙他们领导的,最后以失败告终。南昌起义不是工农武装起义,而是资产阶级旧军队的一次兵变。“八一”不能作为中国人民解放军的建军日,必须彻底砸烂!
……
与之呼应的会场上,“砸烂八一!”“秋收起义万岁!”“毛主席万岁!”的口号声此起彼伏。面对台上台下混沌不清的“作秀”和造反派咄咄逼人的攻势,主席台上的周恩来非常激动和气愤。然而,置身于万人之众的造反派面前,周恩来仅能用嘶哑和颤抖的声音辩驳:“八一”建军节是伟大领袖毛主席同意的,不能砸……
显而易见,当时的周恩来就是有一千张嘴一万个理由也难说服喧嚣狂热的造反派。
具有讽刺意味的是,时为中国第二号人物,被毛泽东另眼相看的林彪,竟一步成了南昌起义的统帅、共和国军队的创始人。理性眩晕的年月,造成了一些人扭曲的心态。他们把历史当做孩童玩耍的橡皮泥来捏,公然提出“不要用过去的眼光看现在,要用现在的眼光看过去。不能以当时职位高低来决定作用的大小,要看路线,林副主席是正确路线的代表……”等等奇谈怪论,一些顺风转舵的人则按照这些奇谈怪论,破天荒地捏造了一个南昌起义新提法:把周恩来等领导的南昌起义变成了林彪领导的;把朱德率领部分南昌起义军上井冈山与毛泽东会师,变成了林彪带南昌起义军会师。甚至连朱德在井冈山挑粮用过的一根小小扁担,也改名换姓成了林彪的。无怪乎江西老表讥讽说:“千军万马排长带,不知这是哪朝代。”
德高望重的朱德已是80多岁高龄,在那些日子里真是经历了此前无法想象的遭遇:昔日手下的小兵林彪,现在动辄用审贼的口气和手段来对付他的老上级。回到中南海后,被造反派天天勒令去看批判他的大字报,交待他反对毛泽东的罪行。被逼的朱德拄着拐杖去看了那些大字报,他边看边用手中的拐杖敲击着地面,愤愤地说:“大字报只有两个字是对的,那就是‘朱德’,其他内容不知是从什么地方造出来的。”夫人康克清多次被造反派揪去戴高帽批斗,要她老实交代“朱德反党反毛主席的罪行”,要她承认“是毛主席和林副主席在井冈山会师的”。面对这些歪曲诬陷,朱德说:“由他们造谣吧!毛主席、恩来最了解我,只要他们在,事情总会搞清楚。”“历史就是历史,不是谁想改就改得了的,他们胡闹是不行的。”
深悉内情而又疾恶如仇的陈毅气不过,他拍案而起,愤怒地痛斥道:“伪造历史是一种犯罪行为。南昌起义失败后上井冈山,林彪起什么作用?他说穿了是一个逃跑分子!”“那时会师,他还不过是个营长!有什么资格与毛主席在一起?如果说我们解放军是在‘大军阀’的领导下打仗的,怎么能解释人民解放战争取得的伟大胜利?!”
历史真由胜利者书写吗?!
盛夏的上海像被太阳烤着了一样,酷热满腾腾地笼罩着。南京路、淮海路那刚泼上成吨红油漆漆成时代流行红色的大商号,远望近看都像一片熊熊燃烧的燎原大火。
在上海西郊的一座警卫森严的秘密住所里,住进了巡视大江南北的毛泽东。
早些时候,毛泽东曾幽默而又恳切地指着一座自己的塑像,对《西行漫记》的作者埃德加·斯诺说:“看我站在那里受到风吹雨打,实在是可怜啊!”“是呀,为什么让您孤独地站在那里呢?我也想不通。”外国友人跟着说了这番话。说者也许无意,毛泽东却是听者有心。他太敏感了,能从别人的眼神、脸色、语气以及某一个微小的动作,隔着皮肉透见人心。毛泽东已经隐隐约约意识到了这种孤独,他不想被这孤独所葬送,他急切想扭转这种不利的局势。
不遮不掩的毛泽东直率地说:“文化大革命这个火是我放起来的!”1966年的这个时候,我行我素惯了的毛泽东以73岁的高龄,横渡长江。以他特有的气势和潇洒为刚刚开局的文化大革命造势,作为发起人,他迫切希望这场革命能够一步到位。他豁达地告诉全国人民:“大风大浪也不可怕,人类社会就是从大风大浪里发展起来的。”
然而,山洪一旦爆发,便难于扼制。多次表示“不怕乱”的毛泽东对此并非不担心,他看到了这场革命再发展下去是没有前途的,一切的一切,都将不堪设想。
此时的毛泽东真心想结束这场文化大革命了。他心事重重,有点沉不住气了,要刹车了,他不止一次地表示说:“一年开张,两年看眉目、打下基础,三年收尾,明年春天就结束这场大革命,不能再搞了。”作为常人,他有时也很容易冲动,冲动起来也会骂人。然而,他更多的是冷静,是顾全大局;他毕竟又是伟人。但是,天下大乱,要想达到天下大治,就没那么容易了。至于这场大革命以后拖了几年才结束,那时的毛泽东已经身不由己。一句顶万句的话,他非常看重的亲密战友林彪以及后来被称之为“四人帮”的那伙人半句也没能听进去,由此造成了毛泽东个人和整个国家的悲剧。1976年9月,耿耿于怀的毛泽东在弥留之际,对守护在身边的华国锋、汪东兴等政治局委员缓缓言道:“中国有句古话叫盖棺定论,我虽未盖棺也快了,总可以定论了吧!我一生干了两件事:一是与蒋介石斗了那么几十年,把他赶到那么几个海岛上去;抗战8年,把日本人请回老家去了。打进北京,总算进了紫禁城。对这些事持异议的人不多,只有那么几个人,在我耳边叽叽喳喳,无非是让我及早收回那几个海岛罢了。另一件事你们都知道,就是发动文化大革命。这件事拥护的人不多,反对的人不少。这两件事没有完,这笔遗产得交给下一代。怎么交?和平交不成,就动荡中交,搞得不好,后代怎么办,就得血雨腥风了。你们怎么办?只有天知道。”深言重语。自是后话。
装置了空调设备的室内与酷热的外面相比,自是另一种天地,惬意凉爽。
“主席,现在有些人不赞成八一作建军节,还要砸掉八一军徽。南昌闹得很凶,全国许多城市,甚至北京都在闹。”
陪同毛泽东巡视大江南北的解放军代总参谋长杨成武,及时把这一重要情况向毛泽东作了汇报。
坐在沙发上的毛泽东微微一怔,他慢慢掀起眼皮,望着隔茶几坐在身边的杨成武,不解地问:“为什么?”
“他们提出要把9月9日,也就是您领导秋收起义的那个日子,作为建军节。”杨成武答道。
毛泽东眉宇间很快隐隐显出一道竖立的凹坑。他端起茶杯,轻轻吹去蒸腾的热气,“咝”地吸了一口茶水,望着杨成武没吭声。
“他们说南昌起义打的是国民党的旗,领导的是国民党的革命委员会,一整套都和国民党差不多,不像秋收起义完完全全都是由共产党领导的……”
“胡说!”
毛泽东重重地放下茶杯,打断了杨成武的报告,口气不容置疑,似乎有点动怒。
“什么‘九九建军节’?!是因为我的关系?他们胡来,懂个屁!——南昌起义在先,秋收起义在后嘛!”
“两个起义都是党的决议,恩来是党派去的,我也是党派去的……”
毛泽东讲到这里,从茶几上的烟盒里抽出一支大中华,习惯地在手背上弹了几下,点燃后,静静地抽了几口,让淡淡的烟雾笼罩着自己思索的脸。望着毛泽东抽烟的姿势,杨成武晓得他心里并不松快。
毛泽东弹弹烟灰,又开口了。他放缓了语气,似乎是自言自语:“历史就是历史,篡改历史不是私心就是野心。我们是历史唯物主义者,把秋收起义那一天作为建军节,那是不对的,不合历史嘛。”
……
人的感情因素有时是十分微妙的,往事、未来在这位伟人心中交轨重叠。
此时,毛泽东的情绪有些激动。他把手里的烟头在茶几上的一个烟缸里轻轻地捣灭,看了看已经熄灭的烟头,再轻轻把它扔进烟缸内。他不知道是想喝水还是不喝水,手伸向了茶杯,但只是下意识地扭动了一下茶杯盖。然后,整个身子仰靠在松软的沙发上。
不声不语。毛泽东两眼望着屋内尚未散尽的烟雾,陷入了沉思。先是习惯地将下唇吸入嘴中,轻轻地吮了几下,接着,双手的十指紧密交叉地握在一起,缓缓地绞动着,弄得指节不断发出轻轻的响声。恍惚中,他将脑屏里那久久萦绕、散乱的记忆,像照相调焦那样很快调到了一个清晰的焦点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