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停息,英灵已上九霄,血肉之躯却永远地留在了南征路上,化成了那里山的泥河的水。
一大片浓云滚滚而来,把月亮盖住了,剩下几粒孤星,忽明忽暗的。世上最残酷的惩罚是什么?就是死,睁眼看见死尸,一闭眼还是想那死尸。想到自己万一成了路旁的一具,就觉得浑身发冷透不过气来。
死人见多了,民夫也怕了。挑东西的、运伤病员的一下子跑了许多。当时的民夫,不同于在以后的战争年代从根据地动员组织起来的民工。只要他们打定了主意要跑,那他就能找到许许多多的机会。
部队携带的东西实在太多了,以致许多战斗部队的每个士兵还要照管一个挑着枪支的民夫。民夫如果跑了,一时又找不到顶上的民夫,那这副担子自然就落给了失职的士兵。第二十军警卫队有一个年纪最小的士兵,一不留神,民夫逃跑了,只好自己挑起枪支,但还没走上半里路,就哭着挑不动了。
东西不能不挑,伤病员不能不运,可是,民夫花大钱都请不来。怎么办?农工委员会主席张国焘说:“去拉!”李立三也无奈:在需要时可以强迫群众帮助运输,以使起义军加速前进。在当时的客观条件下,这是无奈的办法。
但难办的是,拉夫也难。没有民夫,只有扔。扔吧,能扔的扔,不能扔的也都扔了。人越走越沉,身上扛着背着挑着的越走越坠,几两重的东西也成了负担。
非战斗的大量减员,叶挺的确感到很忧伤。前委会讨论路线时,一些对走小道持反对意见的同志所预见的艰难困苦,已经出现端倪了。
可有些不清楚底细的士兵却管你叶挺不叶挺,怨骂声声:“妈的,走这种鬼路,能走到广东剩下也没几个人了。”“是啊,肚皮饿得都贴到背了,选这条路的官我看他瞎了眼。”
叶挺浑身的血液都凝住不动了,他的心生生地被刺痛了。他对这条小道的选择,并不是信口开河,对他来说,是经过深思熟虑的。路上的困难,他设想过,但没想到会超出他设想的那么严重。他原想,走小道,只要能避开敌军的前截后追,不必去打大仗硬仗,部队仅仅是克服一些生理的困难,对于铁军来说,又能算得了什么呢?想当初,他率领独立团千里征战,不就是这样过来的吗?
叶挺没有想到,起义军2万多人涌上这条小道之后,并不像他的千把人那样好安排。人多是力量,人多也是负担,世界上的事情就是这样矛盾而不近情理。
敏感的周恩来痛惜地提醒叶挺:“辎重、枪支、弹药的确太多了,背着这么大的包袱不打仗也会被压垮压死的。”
叶挺巡视着部队,看到士兵们川流不息地走过去,那些熟悉和不熟悉的面容尽都是焦黄干瘦,眼睛沉陷到眼窝里了,头发那么长,衣服烂成了片,有的拄着棍子,腿也烂了,包得像只布棒槌,身上又是汗又是血,分不清是从水里捞出来的,还是从血里捞出来的。身边“扑通”“扑通”又摔倒了几个挑着枪的士兵,他们一声不吭,静静地伸长了四肢,再也无法唤醒了。
一种复杂的感情酿造的泪水流出来了,叶挺已顾不得士兵那吃惊的眼睛在注视着他。他揉了揉酸渍渍的鼻子,用手背抹去了眼角里的湿漉漉的泪水,俯下身去,替倒下的士兵合上那圆睁的双眼,抚摸着士兵那渐渐冰冷的黑黝黝的脸,抚摸着老兵颌下那稻田里割剩的断梗似的须……叶挺终于哭出了声。
他把哭声带到了在抚州召开的军官会议上。他哽咽着说:“我们同张发奎分手是不得已的。现在我们既然骑上了虎背就很难下地了,不是虎死就是人亡,我们只能奋勇往前!”
叶挺很快恢复了常态,他用几分严苛的目光,望着全体军官:“你们回去,立即要部队轻装,不论官兵,每人只带两条军毯、两套军衣和衬衫短裤、一个漱口缸,两人合带一个脸盆,其余物品统统丢掉。枪械、辎重、弹药,除每人按规定带足之外,其余的,当地有农民武装就发给他们,没有就就地处置。大家要下狠心,宁可丢了保命,不要舍不得丢掉而丧命而影响部队的行动。从目前敌情来看,越往前走,我们可能要打越多的大仗硬仗。各位心里一定要明白。——会议结束,大家分头组织。”
叶挺采取轻装的办法也是大势所趋,在他没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的部队,特别是贺龙的部队,已经沿途都在扔了,包括枪支、子弹。
轻装命令下达后,部队动作起来了,士兵无所谓,一些军官携带的东西太多,他们狠狠心把这些沉重的包袱都拿出来了,统一集中在一条河的沙滩上,引火焚毁。各种漂亮的衣物堆积得像一座彩色缤纷的小山一样。很快,这座小山化为了一堆余烬,一团团烧剩的灰烬在风里打着旋。事后,一些军官叹息道:“我们为什么这么傻呢?为什么不将这些衣物分赠给老百姓呢?”
对辎重、大炮则用炸药炸毁或者秘密掘地掩埋。枪支尽量发给当地农民组织。贺龙部队携带了大量的多余枪械,但他不赞成交给农军,派出护卫队从水道将枪械运送潮汕。结果,后来部队失散,几千支枪全部被敌方不费吹灰之力缴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