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河坝战斗几乎与起义军主力部队山湖、潮汕战斗同时打响。
被太阳蒸晒的梅江、汀江、韩江,依旧是浩浩荡荡,滚滚滔滔。它们在三河坝浪花相接,并不因为即将发生战斗,就减轻了往日热烈的喧哗。
在三江汇合点的东岸,有一座高约80米的笔枝尾山,形如鱼尾,山上松树茂密,山后连接着重重峰峦,可守可攻,大有一山镇三河之势,故称三河坝,与大埔县城隔江相望。
起义军已经在大埔三河坝驻守了10天。朱德根据前委的命令,率领第二十五师和第九军2500余人在此扼守,警戒梅县方向的敌人,保证起义军主力顺利挺进潮汕。
敌人南路总指挥钱大钧在会昌吃了败仗之后,又纠集了10个团近2万人马,气势汹汹向三河坝扑来,扬言要同起义军决一死战。
嗬,敌人果真追上来了。朱德在韩江边上仔细地观察了两岸的地形后,立即与第二十五师师长周士第、党代表李硕勋、参谋处长游步仁等同志商议:抢占有利地形,避免背水而战。一声令下,部队连夜乘坐“太和号”轮船渡江到东汶部,在笔枝尾山、东汶部、龙虎坑、下村一带布防,指挥部设在龙虎高地田氏宗祠。起义军在当地群众的支援下,把附近河面上的所有的船只全部集中到东岸,只留一条小船,给留在观音阁的三名哨兵摆渡;并且在长约30里的布防线上挖战壕、筑工事,前沿阵地上架起了三挺机关枪,枪口直指对岸。
三天后,钱大钧的先头部队气焰嚣张地赶到了,尖兵先登神坛顶。起义军哨兵发现敌人后,马上撤到三驳桥,并鸣枪告警。然后,迅速登船东渡归队。敌人发现起义军早已转移到江东,不敢贸然渡江,便在西岸的旧寨、南门坪一带筑了许多工事,架起了几十挺机关枪,观音阁还架起一门大炮,虎视眈眈地同起义军隔江对峙。
10月1日下午,敌人集中枪炮火力向起义军阵地疯狂射击,弹头呼叫着落在江岸和江心里,江水如煮沸了一般,水柱四起,一些枯枝被击中燃烧,近看似一支支大火把,远看似一条条吹拂的红布条。整座笔枝山在颤抖、跳动,被炮火浓密的烟雾笼罩了,成了火山、烟山。团团涌起的硝烟又化作阴郁的浓云悬垂空中久久散不去。
起义军早有准备,隐蔽在茂密的松林里,有时集中火力还击一下,有时又一枪不发。敌人闹不清虚实,仍不敢贸然渡江,只是漫无目标地向起义军阵地倾泻大量的弹药。
到了夜里,朱德命令主力部队到松林深处休息待命,另外派出小股部队同农军一起去骚扰敌人。这些骚扰部队,等敌人睡下以后,在洋铁桶里放鞭炮,那声音和打真机关枪一模一样。沉静的夜里突然“枪声”大作,敌人惊恐万状,以为是起义军渡江进攻了,就一股脑儿集中一切火力朝江面猛烈射击。顿时,轰轰隆隆,好不热闹!
敌人一夜不得安宁,而起义军的骚扰部队,除了留下小部分担任警戒,其余都隐蔽到安全的地方休息去了。
钱大钧恼羞成怒。忙乎了大半夜的敌人从松口抢来了七只民船,次日,在大炮和机枪的掩护下组织强渡。这天,江上风平浪静,太阳把韩江两岸的山林、道路、沙滩照个透亮,敌人的一举一动都被起义军看得一清二楚。只见那七只民船装满了敌兵,一字形摆开向东岸划来。与此同时,敌人阵地上的机枪也嗒嗒地扫起来。朱德的身子紧贴在笔枝尾山战壕坚硬的地层上,瞪着尖锐的眼睛,一声不响地注视着江面,像一位钢打铁铸的尊神。爆炸冲击波掠起的尘土拂到他身上、脸上,他仍然是动都没动一下。卧倒在他身边的机枪手好几次想支起身子开火,都被朱德按了下去。“别急!再等一等!——等到半渡再开火!”朱德镇定自若地说。
划来了!靠近了!眼看敌人的船队已划到江中心。这时候,朱德举起驳壳枪朝敌人的船队射出了第一发子弹。
“同志们,打呀!”
紧接着,阵地上所有的枪口都冒了火,子弹像一阵风般地刮了过去。船上的敌人没处躲,没处藏,成了活靶子,被打得东倒西歪地倒在船舱里,有不少敌人慌忙往水里跳。有三条船因为被打漏了水,沉了;其他四条船由于无人划桨,随着激流旋涡,像柳叶一样在旋转漂流。水面上漂起一具又一具尸体,鲜血泛出了水面,伴着漂浮的尸体,出现了一股股淡红的水流。
钱大钧的兵送来了再没能回去。一阵风贴着水面飘过去,只送回去一股混杂的焦黄的硫黄气息和血腥味。
到了半夜,钱大钧借着朦胧的月光,组织了二三十条船,向起义军阵地偷渡。
起义军在静静地等待着。当敌船靠近时,一阵猛烈的火力出去,敌人大半船只被击沉。剩余的船靠了岸。上岸的敌人刚刚爬上滩头竹林中,第七十五团团长孙一中趁敌立足未稳,率领6个连跃出战壕,发着震天的喊声直冲向敌人堆里,与敌人展开了白刃格斗。沙滩竹林里刺刀和刺刀的撞击声、喊杀声、尖叫声、呻吟声交织在一起。
残酷的肉搏,血腥味越来越浓,双方都拼疯了!300多名敌人被杀得死的死,伤的伤,或当了俘虏,一个也没漏网。战斗中,孙一中和三营长蔡晴川负了重伤。
10月3日拂晓,江上骤然升起了大雾,乳白色的雾,冉冉上升,轻轻飘散,千丝万缕地交织起来,织成了一张巨大的网,网住了山林,网住了滩头,网住了江面。整个三河坝全被乳白色的雾霭深锁着。山那边被敌人的炮火击中燃烧的几棵枯树烧了一夜,还在冒着股股残烟,黑的烟柱升起,随微风慢慢散开,掺进白雾里,变得又混浊又肮脏又阴森。
狡猾的钱大钧借着大雾,又开始了第三次强攻渡河。
“快看!敌人过来了。”
由于江面上能见度差,数十步外不能见人。等到发觉敌人的船队从浓雾中钻出来时,已接近岸边了。船上的敌人大概也看到了滩头的动静,拼命加快船速,架在船头的机枪喷出一条条疯狂的火舌。
起义军立即还击。几只划在最前面的敌船中弹后,在江中剧烈地摇晃着,其中有的船翻了个底朝天;落水的敌人嘶喊着,嚎叫着,拼命地扑腾着,江面一片混乱。尽管如此,靠岸的敌船越来越多了,敌人纷纷从船上跳到水里,扑扑腾腾地冲上滩岸,用强大的火力向起义军阵地猛射。
滩头前沿阵被敌军突破。
第七十五团退守山地,连续杀退敌人波浪式的多次冲锋,卢营长和排长许光达先后负伤。士兵伤亡更大。
战斗形成了胶着状态。师参谋处长游步仁亲自率兵向敌人展开反击,没有成功,一串枪弹迎面而来,他那魁伟高大的身躯摇晃着,摇出了一身血窟窿,像根红松木一样倒下来,横在了沙滩上。
战况急剧恶化。过江的敌人越来越多,火力也越来越猛,炮弹炸得脚下的地在剧烈抽搐,抽搐得西边的夕阳,也像富有弹性一般,忽忽悠悠地颤跳了几下,突然向下坠去。战壕、工事摧毁了,伏在地下的士兵震得牙齿格格直响,感到了猛烈气浪的冲击,有的甚至被掀翻了。起义军被迫放弃前沿阵地,且战且撤,退守山头阵地。
太阳的余晖斜照在山林的树叶上,如血的晚霞烧红了半边天空。敌人没有追上来,浓烈的硝烟渐渐散尽了,夕阳映照在阵地上,出现了短暂的沉寂。
朱德巡视着弹痕累累的阵地,他看见士兵们已经相当疲惫了,子弹也快要打光了,伤员又增加了不少。他又举起望远镜望了望远处的敌人。敌人的大部队已经渡过江来,正在抢修工事,准备进行新的攻击。
敌众我寡,情势危急。
如果死守,不但阵地要丢失,伤亡也会更大。不如趁夜间转移出去,同潮汕方面的主力会合,另寻战机。朱德想到这里,他蹲下身来,将地图铺在一块岩石上,借着夕阳的余晖开始确定撤退的路线。
终于,西边的红日静静地傍着山头下去了,晚霞静静地消逝了,夜幕静静降临了。喧哗了一天的阵地也都默默地躺在半明半暗里,雾气硝烟沉沉。
朱德把第七十五团留下掩护,自己带领其余的部队和伤病员像流云一般流入暮色苍茫之中,战场已远远抛在了身后。
4日拂晓,敌人像输红了眼的赌徒,孤注一掷地向起义军阵地猛扑。战斗激烈打响了,晨曦中,弹光闪闪,纵横交错地在空中组成火网,敌人如蚁般地向阵地涌来。起义军的官兵顽强地战斗着,直到射出最后一粒子弹,打坏最后一支步枪。几个敌人冲上战壕,把一个小个子士兵逼到一块大岩石旁。小个子士兵手无寸铁,已不可能反击,几把刺刀一同指向了他。带伤坚持留下掩护的蔡晴川见此情景,疯了般地跳起来,从敌人尸体上抓起一把上了刺刀的步枪,大叫:“我来了!”敌人一愣,蔡晴川扑过来挑死一个,接着又一个,直至刺刀折断了,他还拿着空枪对峙着。随着一声枪响,蔡晴川的枪掉了,手下意识地压在腹部,慢慢地倒下去了……
终于,钱大钧用士兵的尸体铺出了一条通向起义军阵地的路。敌人扑上了战壕,无数条火舌疯狂地喷向了死的活的起义军官兵躯体……
血与火的战斗悲壮、惨烈。此役起义军伤亡800余人,歼敌1300余人,阵地上横的、竖的、仰的、伏的、睁眼的、张嘴的,形状各一的尸体密密麻麻,成堆成团。
广东《新闻报》1927年10月18日用显著标题对此役作了报道:
[11日汕头函]:……此次国共两军恶战,为从来所未见。……广州军用篷船24艘载兵到三河冲锋,贺军待船将靠岸,始开枪射击,全船军士连船夫尽遭击毙。现韩江两岸,死尸遍野,野犬食人肉,彻夜嗥叫,如同鬼哭。土人将尸骸曳之投河河为之塞。七日,潮州湘子桥面一日之内捞起漂尸600具,交善堂殓葬。尸身上有缠红带者,有缠白带者,多为刺刀刺死者,或断头,或裂腹,有五官不全者,有四肢已断者,全尸者不及三分之一。现韩江沿岸苇丛中未及收捞者尚不可胜计也。潮州城中居民历来到韩江城外汲食韩江之水,自见浮尸之多,恐生厉疫,近日改汲井水,亦可想见当时战斗激烈之一斑矣。
新中国成立后,三河公社在整理土地时,在笔枝尾山发现了几百具尸骨。为纪念三河坝战斗中英勇牺牲的先烈,1963年,三河公社在笔枝尾山山顶修建了纪念碑。全碑用35种规格的356块麻石建成,碑高15米。碑正面镌刻着朱德的亲笔题字“八一起义军三河坝战役烈士纪念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