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历史上,每一个大帝国的末代,都有一场声势浩大的农民运动。令人扼腕的是,这些起义最后都归于失败。包括我们现在所说的黄巾起义在内,没有例外。
为什么?
关于这个“为什么”,古代、现代,官方、民间,历史学、文学,正式、非正式,给出了很多说法。
经典的说法是,农民起义之所以归于失败,是因为农民兄弟们没有远大的革命理想,没有坚定的革命信念,没有先进阶级的领导,掌权后又容易腐败堕落,同志间容易自相残杀。
当然,这些说法肯定是对的,而且绝对不可能是错的。
问题的另一方面是,像曹操、李世民、赵匡胤们,他们连革命的边都沾不上,更谈不上什么远大的革命理想、坚定的革命信念,况且还属于腐朽、反动、落后的阶级,为什么他们能在大混战中取得最后的胜利,建立自己的帝国?
似乎,仅仅用革命性、阶级领导这些概念,并不能解释问题的全部。我们可以而且应该把视角放宽一些。
现代管理学认为,从事一项活动,是需要花费成本的,而且活动主体必须具备一定的技能。现代管理学的这个基本理论,倒是可以从某个侧面直观地解释历代农民起义的失败。
同做任何事情一样,战争是要消耗成本的,而且是高成本的。打仗要有队伍,队伍里的兵将们不能空着肚皮去打仗,也不能赤手空拳去打仗,还要跑来跑去地转战东西南北。这就需要粮草、武器(包括作战的马匹)、运输,这些都是要付昂贵成本的。
起义的农民兄弟们付得起这些成本么?
首先,他们没有存粮。如果他们有粮食,就不会冒杀头、灭族的危险去干造反的活。险恶的战争环境和自身弱小的力量也不允许他们安顿下来种粮,等来年丰收填饱肚皮再去打仗。那么,粮食从何而来?抢。政府的、地主的、老百姓的粮食都抢。
抢到了粮食,顿顿饱餐,甚至挥霍浪费,随地丢弃践踏。抢不到粮食,就吃树皮草根,或者再到另一个地方去抢。抢劫的转移过程,在农民自己看来,叫做战略转移;在政府看来,叫做“流寇”——边流动,边抢劫。实在没有粮食可抢,维持不下去的时候,几千人甚至几万人的队伍往往一哄而散。
其次,他们没有武器。原来,他们维持粮食生产和再生产的工具是锄头。现在,社会简单再生产也不能维持,他们只好丢掉锄头,拿起维护生命的工具——武器。武器从何而来?那个时候,铁是稀有资源,武器又受政府管制,只好从官军手上抢来或自己打造。
民间制造的武器系统,肯定没有官营兵工企业生产的精良、精致。赤手空拳、未经训练的农民,要从装备精良、训练有素的国防军手上夺取武器,肯定夺不到很多,而且代价惨重。
再次,他们还有沉重的家庭、家族负担。农民造反,几乎都是拖家带口,甚至整个家族加入队伍。原因有二:一是青壮年男子参军参战,妇孺在家中无法维持生计;二是留守的家属可能会被政府、政府军“三光”,不得不如此。
比如,公元192年,曹操征服青州黄巾,降者一百余万,其中适合从军作战的精壮男子三十万被编入曹操军队,说明参加民变的人数至少是作战人数的四倍。一个战士平均要养三个家属,粮食就更成问题,行军作战的效率肯定极其低下。更重要的是,拖家带口的战士最容易掉队、逃匿、溃散。与填饱了肚皮、来去如风的国防军比较,农民军的战力可想而知。
打个比方来说,维护一栋破房子需要很高的成本;拆除这栋破房子也需要很高的成本;拆除后建一栋新房子需要更高的成本。
我们的农民兄弟,看到他们家的房子实在是太破,实在是无法栖身,就动手拆,根本没想到成本的问题,也没想到,还有几个凶神恶煞般的钉子户,等着他们来拼命。
说到统治成本,倒让人想起两个可恶可怜的皇帝和他们短命的帝国:嬴政和秦帝国、杨广和隋帝国。
秦始皇、隋炀帝的罪证,除滥杀无辜、残害忠良以外,第三条就是好大喜功。秦始皇的好大喜功,主要是指修长城、驿道、宫殿。隋炀帝的好大喜功,主要是指修长城、运河、行宫。
当然,像嬴政、杨广这样修豪华办公场所、游乐设施,尤其是在这些民脂民膏筑成的豪华场所里,与二奶、三奶乃至千奶、万奶鬼混,肯定是不地道、不正义,应该受到谴责的。这不用多说。但说秦始皇、隋炀帝修长城、修驿道、修运河就是好大喜功,未免太简单了点,至少是太直观了点。
长城是防御工事,其目的是试图一劳永逸地解决北方游牧民族的威胁。驿道就是那个时代的高速公路,运河可以大大地节省运输成本,这些都是很超前的理念,也符合如今还在提倡的跨越式发展模式,不能说不正确。
不管后世之人怎么厌恶、谴责秦始皇,不管他怎么残暴,他在当时和后世都是一流的政治家、军事家。隋炀帝也是呱呱叫、梆梆响的一流人才。本来,他们都可以做一个优秀的统治者。让他们成不了优秀统治者的原因,是他们没有经营的概念和理念。
政治家玩的是政治挂帅,人定胜天,不知道经济是政治的基础,反而说政治是经济的灵魂之类。政治家闹的是灵魂革命,不知道老百姓是为了肚皮闹革命。
历史上杰出的政治家往往是蹩脚的经营者,杰出的经营者往往也成不了政治家。
一个合格的经营者必须懂得成本概念。秦始皇和隋炀帝头脑里根本就没有这个概念;即使头脑里有成本这一概念,对这个概念的理解也似是而非。至少他们不懂得这样一个道理:成本分为创业成本(也叫设立资金)和运营成本。
秦始皇他们只考虑到运营成本,而没有考虑到创业成本,想用一次性投入过大的创业成本(修筑驿道、运河、长城的费用),去节省可以分次投入的运营成本(运输费和战役开支),结果过度地透支了成本,耗尽了早先搜刮来的民脂民膏,国库空虚,财政失控。
那就再进一步地去榨取民脂民膏,进一步地征发租税徭役,加上官僚、地主、商人在其中的上下其手,导致大批自耕农的破产,整体破产的自耕农揭竿而起。
事实上,秦始皇和隋炀帝的“好大喜功”,是一种需要——客观需要。秦始皇、隋文帝(隋炀帝杨广的老爹)各自建立他们的大帝国之前,都是几百年的混战。语言文字乱了,流通货币乱了,度量衡乱了,民风习俗乱了……一切都乱了。
统一的大帝国建立之后,就必须对这些乱成一团的东西进行梳理、整顿、统一,还要建立四通八达的交通通讯系统,否则,新王朝不能生存,会退回到一锅烂粥中去。
做这些事,都是要花成本的,而且是高昂的成本。这种成本又分为政治成本(触犯既得利益者)和经济成本,导致人心思乱、财政枯竭、农民整体破产,结果是一个字——乱。
可以说,秦帝国和隋帝国这两个巨人,都是由于透支成本,失血休克而亡,秦始皇和隋炀帝的暴政和好大喜功,只是透支成本的具体做法而已。
捡便宜的是刘邦和李世民,汉帝国、唐帝国分别是秦帝国、隋帝国的借尸还魂。就像一个老农民透支体力,劳累而死,却把儿子培养成大学生,在城里过上了好日子。
没钱的人付不起成本,钱太多的人超付成本。结局都一样,公司倒闭。
如果把农民起义比作开公司,不仅成本过高,而且创业资本和运营资本都是“借”来的。过高的成本导致资不抵债,只要现金流一断,公司玩完。这里所说的现金断流,即是指农民军吃了上顿没下顿的情形。
以上关于成本的论述,只是经营方面的考虑。一个公司,要有效地经营,必须进行有效的管理。管理不仅需要成本,还需要技能。
中国的农民,大多数是小自耕农,其生产、经营活动独立、零散;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不需要什么组织、协调、控制。农民种地,靠天吃饭,几亩地,一头牛,老婆孩子热炕头,谈不上复杂庞大的计划。农民种地,个体劳动,简单明了,谈不上协调和控制。
起义军的领导者来源有三类:个体农民(如陈胜、吴广)、流氓无产者(如刘邦、朱元璋)、落魄书生(也是痞子书生,如黄巢、洪秀全)。这些人,既没有管理方面的职业培训,也没有组织、协调、控制方面的实践经验。一夜之间,拉起一支几百人甚至几千人的队伍打家劫舍,管理方面还可胜任。骤然之间,队伍滚雪球般地壮大到几万人、几十万人,别说实施有效的管理,看着这些成山成海的人,领导者的脑袋就会地球般地旋转,大脑中糨糊一桶。
除了管理的技能以外,起义军的战争技能也是一片空白。当然,不排除农民中也存在军事天才,培养出几个杰出的军事将领。但培养优秀将领需要时间和过程,前提是农民军在起事的最初阶段能幸存下来。何况,把目不识丁的人培养成优秀将领,付出的代价肯定是惨重的。
邓小平说,科学技术是生产力。还可以说,管理技能也是生产力,同时还是战斗力。
不管怎么说,至少可以说,成本的无力支付以及管理技能、战争技能的缺乏,是起义军失败的直接原因,与理想、信念、阶级领导之类的高尚因素关联性不大。晚清金田起义,洪天王的农民军与曾国藩博士的农民军干一场,曾博士的农民军胜。至少可以为胜败成本说、技能说提供一个有说服力的例子。
既然农民起义几乎总是注定失败,为什么农民兄弟们还是不断地要造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