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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也许是因为那个春季的缘故,童年的某段岁月在我的记忆中像油画一般斑斓、绚丽,可凑近细看时,却又有些模糊的苍茫。我时时迷失其中,体味到一种繁杂的痛楚。在那渐行渐远、日趋漶漫的岁月里我徜徉、寻觅着,左冲右突地终于撕破了岁月迷雾的一角,窥见了那条从县城通往父亲老家龙女村的山路。山路足有八十里,如扭动的小蛇,钻过深山老林,爬过圳沟峭岗,那种蜿蜒曲折与崎岖似乎含有几许针对人类的敌意和阴谋,但山路两旁却像妈妈剧团里的那个幻灯机映出的画面,不时扑闪出各种娇憨、浓烈的色块,妖冶地艳丽着,把人疲惫的双眸点亮,所以这山路又像是一条绸带,飘在我童年的天空,它舞得那样轻盈高妙,浓绿中微露一点灰色直接远方湛蓝的天际,天边是白得耀眼、具有透明质感的云朵,它们莲花般绽放着,绽放在那个美丽而又布满忧伤的春日里。

  那天,六岁的我、四岁的弟弟小文随着妈妈下放了!

  我们是半夜起程的,虽事隔多年,仍记得夜空如丝绒般柔滑,深沉得接近墨黑的蓝色是那样浓稠,繁密的星星布满无垠的天空,我们一行十几人在那样的天幕下行走,仿佛被一片缀满钻石的帷幕包裹着,有种奇特的感觉。置身于这种华丽的黑暗中,妈妈的悲伤似乎消减了一些。当我们走出县城那条唯一的、破败的、墙上贴满崭新或残破大字报的街道,即将融入乡村更为纯粹的夜色时,妈妈没有回头。挑着家什用具的脚力们如担枷的老牛,只知一个劲地往前赶,队伍很快就从街灯投下的黄色光影里消隐,这时我听见小文打起了轻快的小呼噜。他蜷在一只箩里,姿势很不舒服,扁担那端的箩中是妈养得半大的一只架子猪,正哼哼唧唧地窜着,幸亏挑小文的玉娇姑姑有经验,否则这小猪准会把她拽倒。

  “死猪!”

  从龙女村来的玉娇姑姑是我家邻居。她的爹爹是生产队队长花鼻公。姑姑身体强壮,挑起东西来轻轻飘飘的。她骂着跳过一个坎,两只箩跟她背后的辫梢一起摆出道优美的弧线,接着她就消失在那黑暗中,仿佛一个魅影。我停住脚,下意识地回望了一眼。我惊奇地发现县城睡着了,黑黝黝的宛如一只安然入梦的大胖狗,蜷在四周的群山中。仅有的几盏路灯亮着,仿佛疲惫的眼睛,它们在夜风中轻眨着,看上去有几分凄凉。一阵风来,有几张大字报的碎片被吹到我脚下,它们回旋着如蝴蝶翩飞,而那盏最后的街灯则是黑暗与光明的分界线。我站在光线的最尽头,只要轻轻跃过那道坎,那种昏红的明亮便被抛在身后。我忽然间对那片莫测的黑暗充满恐惧。这时梅姨赶了上来,放下担子把我抱到了坎对面。骤然袭来的黑暗使我本能地转身面对街灯。我看见梅姨的脸夜合花般美丽,而她清甜的气息仍沾在我的头发上,让我想起住房前面院坪上那几钵一到热天就星星点点地白着的茉莉。

  “天紫,快走,妈妈在前面等你呢!”

  跟在梅姨身后的是莫叔叔,他是南昌下放知青,就住在奶奶那幢老房子的楼上。由于这层关系,我对他倍加注意。但莫叔叔对我不感兴趣,他干什么都爱跟梅姨在一起。莫叔叔瘦瘦高高,一张脸也是细细长长,上面架着副大眼镜,眼镜下是一个有些塌的大鼻子,鼻子下头的嘴唇很厚实,看上去有些丑。尤其是他和梅姨站在一起时,简直像个陪衬人。梅姨身段窕窈,眉眼俏丽,皮肤赛雪,笑时嘴角边两个小酒窝,特别耐看。难怪莫叔叔走路不看脚下,一双眼睛总盯在梅姨身上,梅姨偶尔会恼他,不过也只是朝他撇撇红润的嘴唇,娇娇地哼上一声而已。

  “梅姨是个靓妹仔。她爷是现行反革命,也是从南昌那边下放过来的。”

  那天我是第一次见梅姨,一见到她我就喜欢上了她。其实在这之前我已多次听妈妈说起过她。妈妈又是从奶奶那里听来的。几个月前奶奶和我们一起住在县房地产公司的宿舍楼里,为我们做饭、洗衣服、接送我和弟弟上幼儿园,可后来她和妈妈大吵了一架,接着她就收拾东西回乡下去了。走之前她搂着我哭,说妈妈是坏人。

  “……明晓得树生是单传,家中又只有小文一个男丁,还要去引产。这不,引下一个带把上墙的来了,她这不是造孽作恶吗?”

  奶奶说的话我不太明白,但我估计这与妈妈那次上医院有关。妈妈从医院回来后在床上躺了一天,好看的脸变得枯黄。爸爸那段时间已经被管制,每日都要按时到单位报到,他在家的时间越来越少,脸也挂得越来越长。妈没上医院之前爸和妈总是咬耳朵,讲悄悄话,可那段时间爸爸也学奶奶的样不理妈妈。后来我听人讲,本来我又要有一个小弟弟的,可妈妈自作主张把他引掉了,爸和奶奶为这事生妈妈的气呢!妈其实也气得苦,她经常一个人在夜里哭。她哭的时候喜欢把门窗都关拢,背对着我们,也不出声,就那样让眼泪静静地流,可有一回妈哭出了声,而且是搂着我和小文一起哭的,结果把我们俩也引哭了。妈小声告诉我们说,我们被下放了。我和小文对望一眼之后,却抹干眼泪偷笑起来。在我们印象中,下放蛮好玩的。妈原先剧团的老同事有好几位下放了,后来我们在街上碰见他们卖烧草,不但装束变了,人样子也变了。他们的细鬼更好玩,脸上乌乌涂涂的,手里不是捏块黄泥就是拈着枝野花或是菜花,看到熟人就大叫大笑,比在县城时野多了。问他们,说乡下除了没好吃的以外,什么都比县城好,可以到田沟捉泥鳅,上树掏鸟蛋、下圳抓青蛙,在塘边捞蝌蚪、在草丛里捉蚂蚁,有趣得很,所以我和小文才会那么向往下放。

  “唉,你们这些大细崽啊,不晓得苦哟!”

  妈后来总这样感叹,每次不是摸着小文的脸就是抚着我的头,声音里有种东西让人听了鼻子发酸。

  下放很苦吗?为什么隔壁余大叔家不下放?我们下放去哪里?

  那段时间只要得空,我和小文便会用这些问题不断地骚扰妈妈。妈告诉我们,下放是种政策,而我们家下放是因为爸爸打了右派、奶奶的成分是地主,下放之后我们天天劳动,思想就会越变越好。至于下放的地方,由于妈妈找了熟人,管事的人现在同意我们回爸爸的老家龙女村去,那儿有奶奶,尽管奶奶前段时间是负气走的,可她到底还是奶奶呀!

  下放这件事就这样突然地改变了我们的生活。当我站在那个春夜最后一缕灯光下时,一些繁杂的思绪跑马般从我脑海里掠过。那一刻,我明白自己一家其实是被身后不远处的那个小县城抛弃了,正像几根鸟的羽毛,缓慢地坠落到生活得更底层。而那条盘旋、曲折的山路,就似一条锁链,将我们与不幸牢牢地拴在一起。当黑夜退去、朝阳当头时,我发现那条山路是那样的漫长,仿佛永无尽头,翻过一道坡爬过一道梁、越过一条河,明明消失在绿树丛中了,可拐个弯又见它藤般悬在对面的山头上,让人眼睛发花。我们艰难地走着,喘气声脚步声越来越沉重,刚开始还吸引我和小文注意的云朵、雉鸡以及那丛丛簇簇、不绝于路的各色野花,还有海般无边无际的树木统统退隐到脑后,我们干燥的嘴里发出轻微的呻吟,脸上的神色痛苦而无奈。春阳似在捉弄我们,它透过树隙调皮地洒下一些光斑,这光斑使我们成了一群华美的山豹,可我们的步履却如笨牛,半天抬不动腿。妈的杨柳细腰在重压下几乎折断,粗壮的姑姑皱起了眉头,梅姨秀丽的脸上也不再有那人见人爱的桃红色泽,就连那头一直闹腾的小猪也倦了,响起了鼾声,而小文因为一步没走,坐在箩里一个劲地嚷P股痛,可当妈说让我坐一会儿、他走一会儿时他又不肯了,两只胖嘟嘟的小手紧紧扒着箩筐边,黑白分明的大眼里满是警惕。我委屈地哭了。哭那些无穷无尽的山,哭这条延绵不绝的路,哭我那双越来越疼的脚。我吵着要妈妈返回县城,妈不理我,我赌气返身撒腿就跑,结果被恼怒的妈抓到,甩手就给了我一个重重的耳括。

  “雪姬姐,莫打天紫呐,她好懂事的,不要说她行得脚疼,我们行惯了的也脚打泡呢!”

  姑姑上前把我抱走,我看见她走路时嘴角微咧,眉头微锁,估计也脚疼。因为她的草鞋底已经走烂了。姑姑的心真好,一直把我抱下了山,送到七渡水的风雨桥上,这才返身去挑小文和那头猪。

  七渡水的风雨桥是我童年记忆中似真似幻的一个景物。群山峻岭中一条湍急的河流排空而来,飞溅的水花涌起千堆雪,把两岸葳蕤的树木映衬得愈加翠绿。就在这样分明的绿与刺目的白之上,横跨着一道重檐叠瓦、雕梁画栋的风雨桥!风雨桥那时刚油漆过,椒红的柱子错落有致地一根根排开,栅栏旁一溜斜斜的美人靠,中间还有几个圆形的板窗,板窗、房梁上绘着精致的彩画,上头的花鸟虫鱼在这几近永恒的寂静里兀自鲜活、灿烂着,整座风雨桥看上去就像一座古老而又鲜丽的戏台。桥下,不知流了多少年的河水喧哗着湍急地流过,溅起的白色水花被墨绿的底衬着,越发洁白了。水花变幻着形状扑向两岸犬牙交错的山石和斜长的树木,接着以一种碎玉的形状散布在纯净的空中,折射出太阳的光辉,彩虹便在这雨雾中时隐时现着。那些从树丛里扑腾出的鸟儿被雨雾打湿了翅膀,眼看就要坠入河中了,却又振翅飞了起来,眨眼间就消失在万里云空。我们每个人都被风雨桥的美震撼了,大家感觉到快乐一点一点地重又回到了心中。我们在那儿吃了半顿,听梅姨和姑姑唱了山歌,见到了妈在一边暗自垂泪,最让人难忘的是我们看到了麻风佬。梅姨告诉我们,过风雨桥往左,是去龙女村的路,往右则通往麻风寨。麻风寨里住着全县的麻风病人,所以梅姨不让我喝风雨桥头茶桶里的水。她听讲有些坏心眼的麻风病人路过时会往里头吐口水,吓得我赶忙蒙住了眼睛,生怕会见到歪鼻子烂眼睛的麻风佬。说也怪,我刚把手拿下,姑姑就叫喊着朝桥那端冲去,一边跑一边做手势,似要阻止什么人的到来。循着她的背影望去,我不由“呀”地大喊了一声。

  “姐,麻风佬也。你看他全身包起来了,脸也裹住了,不晓得还有鼻子不?”

  小文眼尖,瞅见后大声地叫嚷起来,我没理他,撒开腿一口气飞跑过去,正好看见姑姑用纸把麻风佬给她的二块钱包起来。

  “这是世风老爹,村里老泉的爷佬。老泉个子大,今日本要来挑担的,可他娘佬哑婆病了,他走不开。世风老爹想回村看哑婆,医生不让他出来,这二块钱是捎给哑婆买药吃的。”

  姑姑说着小心翼翼地把钱塞进腋下的衣袋,一边解释着。想到姑姑等下要用手摸我们,我赶忙建议她去洗手,姑姑鼻子里“哼”了一声,这边不在乎地将手往衣襟上一擦,挑起担子噔噔地往蹬上攀去。脚力们不太情愿地跟在她身后。也许是走得累了,也许是蹬太高了,脚力们先后喊起了号子,“哟……”“杭唷”的声音顺着石阶水般往下淌,其中又间杂着小文不成腔的歌声。这些声音流到山窝里时,不但散发出阳光的芬芳,好像还染上了叶子的青绿、花的缤纷,更奇怪的是妈听到这些声音后居然怔怔地住了脚,接着撩起衣襟抹开了眼泪。

  我那时坐在一根树桩上歇息,一绺春阳在我面前画下斑驳、美丽的图案,凝望着妈窈窕的背影,眼前倏地闪现出妈穿着大红绸衣、黑绸裤子跳扇子舞的风姿。妈在县采茶剧团工作了多年,去年才从那儿调到县房产公司。妈的美貌闻名遐迩。即使搬到房产公司住了,还是会有人专程来看杨雪姬。为此爸爸没少和妈妈怄气,奶奶也不高兴。只要妈变个发型,换件稍微显眼些的衣服奶奶就要和妈吵口,这时妈就会私下里骂奶奶“死老太婆”,奶奶也骂妈作俏,接着二人几天不说话,但事照做饭照吃,在外人面前同样有讲有笑,外人一走她们又各自扳起了脸孔,真是奇怪。

  前段时间奶奶从龙女村下来看我们,爸爸那时已被管制劳动,而且马上就要去修水库,临走前他把妈和奶奶的手硬握在一起,然后伸伸舌头啮啮牙,说她俩应该唇齿相依,还说今后只要听说她们俩斗气了就不拿生活费回家。妈一听又哭了。我知道为钱的事妈老和爸爸怄气。听奶奶讲,爸爸打右派以前工资在全县数一数二的高,打右派以后每月只有15块钱,由于他多数时间在公社,这些钱他自己要吃要喝,剩下的能够拿回家的也就屈指可数了。我们姐弟俩几乎全靠妈妈养活。记得那夜妈躺在床上喃喃自责,说她前世造了恶才会这么命苦,奶奶明明听见了却不搭腔,但不一会儿我听见她俩在啜泣。我的心倏忽间沉重起来。好在那夜的月亮那么圆那么大,白晃晃地嵌在窗户上,仿佛一面明镜。在月辉温柔的抚慰下,我沉入了梦乡。我梦见老家的屋子黑漆漆的,到处是过膝的荒草,巨大的蘑菇遮天蔽日,我和弟弟站在蘑菇上绝望地喊叫……

  龙女村会是这样的吗?奶奶变得怎样了?还有姑姑讲的桂仙、阿林、夏发真有那么好吗?

  离开七渡水的风雨桥之后,我高一脚低一脚地走着,脑子里转着这些念头,渐渐的脚也不疼了,只是浑身麻木,脸和嘴唇皮好像也跟着变厚了,喘息声越来越粗重,没有人再说话,我们咬着牙在坚持。当我们一直走到日头西沉、半轮镰刀似的月亮悄无声息地浮上树梢时,摇摇欲坠的我终于看见了一片跃动的火光和奶奶的笑脸。我大喊着扑进了奶奶的怀抱,闻见了她身上浓浓的樟脑和些许的汗味,我绷紧的心松弛下来。接着好多人围上来嘘寒问暖,奶奶把我放在椅子上,立马就有两个大细崽端水送饭过来,我猜出脸黑的是阿林,细瘦的叫夏发,我喊了他们一声,他俩羞羞地笑着跑去了。我胡乱扒了几口饭,脸脚也没来得及洗,眼前的景物就飘浮起来,我在椅子上睡了过去。梦里我变成了一只长着蓝羽毛的鸽子,在龙女村的上空飞翔。我发现龙女村是那样的可爱与美丽,仿佛一幅画,又似一首歌,缓缓飘散出令人心醉的气息。

  龙女村的确是座小而美丽的村庄。四周的群山高大巍峨,可由于山脚下长着柔美的毛竹和油茶树,这些山看上去也就没那么压抑了。南方的竹呈现出一种特别的青翠,它们染绿了天,染绿了云,便连空气也闪烁出绿的色泽。这样一来,那零星散落在翠竹、绿树丛中的白粉墙、黄土墙显得更加夺目,仿佛几朵形态各异的花,在安谧中默默地开放。而那些窜进跳出的细伢崽则是扑腾其上的小甲虫、小蜜蜂,营营的忙碌中有一种掩不住的可爱。更让人稀奇的是从牛犬山上流下的那条小河,曲折地从村中穿过,它的水是那样的澄澈,澄澈得有时几近于无。鹅卵石、细沙、游鱼、水草在这样的水里毫发可见,阳光好时可以看见石斑鱼摆尾时鳞的反光。但这样的水只要遇见大些的石头立马就活泼了,像女孩子一样发出调皮的轻笑,簇簇水花犹如拽动的白裙,让人产生种种美妙的联想。石头多了,河水的笑声便成了歌声,它们不知疲倦地喧哗着、闹腾着,却会因为地势的突然平坦而倏地静默下来。这时的小河是矜持的,它们的肤色也由此变得深沉,是那种难以形容的绿,带着神秘的黑,波澜不兴的水面上往往飘着落花朵朵、树叶片片,一如美人脸上的花钿,呈现出一种慵懒的美。这种水看不到底但却可以照影。有时坐在河边不用抬头,就可以知道天上的那些云朵变幻了几种舞姿,树上那只翠鸟又梳了几次头,只要低下头我还可以在水中看见自己的脸,还有那座木桥的倒影。

  那座木桥是龙女村唯一的一座小桥,只有三块木板那么宽,下面用木桩顶着,桥倒映在河面上时仿佛折了几折,看上去岌岌可危。而实际上桥也不结实,走在上面嘎嘎吱吱响,人多了还会摇晃,这时不但水在脚下流,连天上的云都在流,我好几次险些从上面摔下去。但不管怎样,我还是偏爱这座桥。因为桥那端通往墟上,桥这端是我家。不过过了桥得走一段田埂路,路边有密不透风绿叶黄竿的凤尾竹,风来时它们摇动起来,说不出的婀娜。绕过凤尾竹,有一座突然出现的陡坡,坡下一条路通往上段,另外一条石阶通往我家。这条石阶很长,村子里的人叫它担水磴。担水磴上头,是一座高大、气派、有砖雕和水粉画的大门楼。从门楼进去往左,是生产队队长花鼻公的房子。进门楼直走、过一个大院坪是我家的屋。听奶奶讲,我家的屋是在爷爷手里建的,原先是一座四四方方的围屋,围屋高三层,顶有夹墙和垛口,四周还有炮楼,由于围屋比较小,取了个名字叫米升围,我们家的所在地则唤作老寨。后来因为一次雷击,围屋的大部分被毁,爷爷修建时便把一面墙拆了,改成了一个形如菜刀的建筑。我们的灶房是刀把,伸出去,靠近花鼻公的屋后,灶房后头是菜园入口,刀身则是我家的正房,但它没什么大厅,而是从一条幽长的巷子进去,巷子两边各有四间屋子,新中国成立后巷子右边的四扇门被封,那几间房充了公,给生产队放生产用具,巷子左边虽有四间房却只有二扇门,因为有一条木板楼梯沿墙而上,所以那每一房间都有里外间。爷爷去世后奶奶把里外间的木板隔屏去掉,变成了两大间,那两大间房前面一间住的是妈妈、小文,后头一间是我和奶奶的睡房。木板楼梯上去则是莫叔叔的住处。

  喏,这就是我在龙女村的新家。新家火砖到顶,地上铺着大的方砖,楼上的房间有承尘(天花板),我和奶奶的房间还有个三角形的洗身寮,里面有排水孔和小小的菱形气窗。难怪奶奶要当地主呢!我们家的房子确实和村里其他人家的不一样。他们的房子大部分是土墙,我们家不但垒了火砖,屋里的每扇墙都刷了石灰浆,摸上去滑溜溜的,连手指都好像变嫩了呢!

  但是,我刚到龙女村时并不喜欢我的这个家。村里没有电,一到晚上只能点油灯和松光,无风时这光也能晃出波动的光影来,风稍一大,屋内所有的东西全变成了怪物。风若再大一些,油灯和松光准灭,我们便陷在突如其来的黑暗中,耳边还有各种凄厉、奇怪的鸟叫虫鸣,我和小文开始时经常被吓得大哭。特别是小文,有好长一段时间吵着闹着要回县城,原本把他当命看的奶奶和妈妈被他气苦了,每人赏了他几颗毛栗子,打得他哭出了鼻涕泡这才安静下来。我倒还好,除了第一晚感到不安之外,很快就适应了新环境,特别是当我认识并熟悉了村里的小朋友桂仙、阿林、夏发他们之后,龙女村的种种可爱便逐渐显现出来,让我陶醉不已。而和桂仙的相识,由于是在那样一种情况下,虽时隔多年,可那天的情形却历历在目,让我时常怀疑时间的怪异和促狭。也许我从来就没有走出过童年的那段岁月,不然那一切为什么那样清晰?

  那是我到龙女村的第二日,由于头天赶路走得太累,我一觉醒来时已近中午。一夜的浓睡使我忘却了许多事,什么搬家、路边的野花,还有飞翔的鹰、爬树的小松鼠,统统消失得无影无踪。跳下床之后,才知道自己来到了一个新地方。正当我傻乎乎地打量着陌生的雕花木床和高高的窗柩上那根青藤时,一只肥硕的老鼠从我脚背上跑过,我尖叫一声,推门就跑,不料被钉了竹板的门槛绊倒,重重地摔在地下。地上的青石条冰凉阴湿,一方白晃晃的阳光照在巷子口,我哭了,可还是没有人来,我便乖乖的爬起来,听着自己的脚步声,一跳一跳地走到外面。

  “哇哇!哇——呜——哇!”

  突然,从门楼那儿钻出个老婆子,她一头白发乱蓬蓬的,还用一根粗粗的草绳绑着,身上的皮肤又红又白,像褪尽了毛的猪皮,长长的白眉毛下,一双黄黄的金鱼眼怪吓人地瞪着。她嘴里发出乌鸦般的叫声,张开双手冲过来,破烂的黑衣飘起,宛如一只大鸟。她走到草坪中央,招手叫我过去。我骇得想往屋里跑,又舍不得马上就走,竟迷迷糊糊地朝她咧嘴一笑。这一笑不打紧,她竟恶鹰般地朝我扑来,我躲避不及,被她抓了个正着,那十只污黑的指头紧紧地扣住了我的双腕。

  “妈也,疯婆子!疯婆子!”

  我挣扎,我哭闹,可回答我的是她那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声。她把我按倒在地上,用腿夹住我的头,又拉下我的裤子,用一把不知打哪掏出的篾片狠劲括我的P股蛋蛋。

  “哑婆,你家老泉要吃饭了,正喊你做昼(午饭)呢!”

  听到这个细嫩的声音,哑婆愣了愣,猛地放开手,一脸喜气地走了。

  “她是癫婆,莫怪她哩。快起来吧!”

  有一颗头低下来,我看见了一匹灿烂美丽的红缎子。红光下,一双甜甜的、带着怯意的眼睛在望着我。我摸着火辣辣的P股,歪扭着脸站起来,像招呼熟人一般的招呼她:

  “桂仙,我妈她们呢?”

  桂仙“咦”了声,非常诧异。“你怎么晓得我叫桂仙呢?”她说。“这个,我不想说,除非你告诉我我妈去哪里了,”我的横蛮使她不知所措,她用眼角怯怯地瞟了我两眼,指点着上屋场的那株红枫,“在那儿,在我屋里。”

  然后她不吭声了,手里提着草篮,期待地瞅瞅我。见我不开口,她便咬咬嘴唇,细声细气地说:“你不讲,我也晓得,是梅老师告诉你的。”

  说完,桂仙把我领到厨房,给我打好洗脸水,又帮我抹桌洗碗,我给了她一颗糖算是回报。那些漂亮的糖纸使她着迷,但她没有立刻把糖吃掉,而是把刚舔两下的糖重新包好,小心地放进口袋里,说是要留给她爹娘吃。

  “那个哑婆怕你么?”话又转到原来的事情上去了。

  “她不害人的,她没有癫的时候好疼我,现在她癫了也还疼我。她最疼她的老泉了,以后她要还敢动你,你只要喊‘老泉来了’,她就会走。”

  “是吗?”我惊讶地瞪着外面,发现哑婆笑嘻嘻地走了。我正要问些别的,忽然从外面传来了一阵喧哗,其中还有哞哞的牛叫。桂仙愣了愣,拉着我就往外跑,这时我才发现浑身跟散了架似的疼,但我不甘示弱,还是跟着桂仙跑到了院坪上。

  院坪的门楼边聚了一堆人,其中有阿林和夏发。他们在看“戏”。“戏”的主角是金龙和桂仙的牛。金龙是花鼻公的大崽,七、八岁的样子,长得敦实,性子蛮霸,这会儿他把牛绳系在门楼柱上,一手拿杉枝,一手拿木棍,时不时地用杉枝抽抽牛鼻子,那锐利的针叶刺得牛乱踢腿。

  “叫啊!摆尾巴啊!对,叫我‘妈’!”

  金龙猴子般围着牛打转,一边大声叫嚷。

  “你敢打!”

  桂仙扑过去,金龙灵巧地闪开了,转到另一边,翻动着那双滴溜溜的大眼珠嘻嘻地笑。“少教招的!”桂仙骂道,一步步朝金龙逼过去。

  “醒什么呀!红毛狐狸精。”

  尽管金龙说后一句话时把嗓门压得很低,桂仙还是听到了。一旁的阿林和夏发,望望金龙,又望望桂仙,想笑不敢笑。桂仙定定地看着金龙,似在发呆,等金龙挪动步子,打算冷不防逃回家时,桂仙双手一伸,来了个鹰扑小鸡。金龙“哎呀”一声,抱头乱窜,没走几步,摔了个四仰八叉。大家“哄”地大笑起来。这时候,小文也从老远笑着跑来看热闹。他的笑声又亮又脆,这可把金龙惹恼了。他爬起来,抓住小文的衣服狠劲地搡着,抡起拳头朝小文袭去。小文跌倒在地,莫名其妙地问了句“干吗打我?”然后才咧嘴大哭。

  “狗金龙!”

  我吼着,双手张开,像飞翔的鹰似的低头朝金龙撞去。金龙从没有见过这样的架势,竟吓得愣住了。还没等他反应过来,我的头已撞到他的胸脯上,他“呀”了声,重重地倒在地下。

  “这叫老鹰战斗机!怎么样?”我双手叉腰,歪起头得意地笑了。“快走,不要理他!”一旁的桂仙突然小声叫了起来。见我和小文不动,她忙上前几步,扯扯我的手:

  “快跑。我看见麻子果往这边来了。”

  说也怪,阿林和夏发一听这话打起飞脚就跑,我还愣怔着,一个头脚浑圆、油黑发亮的女人就滚到了我们面前。趁她翻查金龙“伤势”的时候,我拖起小文就跑。桂仙也跑,她人轻跑得快,一会儿就不见了影踪。

  “就是她呀,那个地主女!她用刀,哦,不是,用木头,用木棒砸我的头。哎哟,我头晕呀!”

  金龙撒开了赖。我和小文加快了脚步,眼见得再走几步就能进家门,身后却传来小文的一声尖叫:“你扯得我好痛哪!”原来是麻子果追上来了。她捏着小文的胳膊,从那发白的指尖可以猜出她捏得很用劲,但她的脸上却堆着甜甜的笑容。她乜了四周一眼,柔声柔气的喊了两句“阿姬妹子”,见屋里没回音,她便把脸一抹,恶狠狠地搡了小文两把:

  “×你祖宗的,你敢打我崽,看我以后不抽了你的筋来点灯!”

  说着,她瞪了我几眼,那多得出奇的眼白吓了我一大跳。

  “紫妹子,你可不能太狠了,一个妹子学得这么会打架,以后就嫁不出去了。”

  麻子果的脸色忽然和缓下来。她走到我面前,端详着我,慢腾腾地说。我瞧着她,笑也不是,哭也不是,只觉得她满脸的麻子大得出奇,并且都窝着汗水,像掘了一口一口浅浅的井。

  “你在看我的麻子,是不是?我是人丑命好,不像你妈长了一张害人精的脸!”她顿了顿,出其不意地揪住我的头发狠劲往上拔。我疼得哭不出声,倒是小文张嘴号啕起来:

  “妈妈,奶奶,快来啊,姐姐要给人打死了!”

  说也巧,这时妈妈、奶奶,还有梅姨、姑姑正从门楼口过来。

  “女、崽,打你哪儿啦?”奶奶先奔过来,抱着小文就摸。

  “她没打我,揪了姐姐的头发。呜呜,金龙推了我一巴掌,把我的P股摔肿了。”小文委屈地哭诉着。受了惊的我,直到这时才顺顺当当地哭出声来。

  “邬金兰,你也是有儿女的人,怎么出手这么狠呢?”

  妈妈拿着缕被麻子果扯下的头发,气得浑身发抖。她那双黑得像梦的眼睛此刻,放着灼人的红光。

  “是嘛,太不像话了。”梅姨在一旁帮腔,姑姑站在中间,非常为难。

  “我厉害?你家女儿才厉害呢,昨日才来,今朝就敢动拳头,啧啧,搞武斗搞到我们贫雇农头上来了,这还了得?”

  斗大的字识不得一担的麻子果,说起这些话来倒顺溜。妈妈冷笑一声,招呼金龙过来。金龙的眼珠子转了转,撒腿往他家跑去。一边跑,一边喊:“天紫是用木棒打了我,我脑上的疤比钵头还要大!”

  “我们家有教招,不会冤枉人的!”

  麻子果望着金龙的背影,有些得意地说。妈妈从上到下地打量了麻子果几遍,轻蔑地点点头:“这种教招确实不错,不过先跟你说清楚,要是以后你再这样打人,我也不客气的。”

  许是气过了头,妈的声音和神情反而平和下来,嘴角上仿佛还隐隐挂着些笑意。麻子果一看,趁机下台,她突然嘻嘻一笑,没事地说:

  “唉,小孩子的事么,免不了的,嘴唇牙齿还有个磕碰呢!算了算了,我是宰相肚里能撑船,懒得跟你们计较!”

  说着,她又招呼梅姨到她家去吃番薯干,还嘱咐姑姑下午要推谷做米,然后转身便要走。

  “妈,她吓我,骂我和姐姐是地主崽,是右派女,还说你长了一张害人精的脸。呜呜,金龙的头撞到我这里,我都要吐血了。”

  脸上恢复了血色的小文,这时忽然捂着胸咳了起来,神色很痛楚。

  “哪儿,给奶奶看看。”

  一直敢怒不敢言的奶奶,这时急忙撩开小文的衣服来看。小文胸口上确有那么一块红印痕。这一下不得了啦,奶奶跳起身直扑麻子果,活像只被激怒的母老虎。

  “你想干什么?我没空闲,要回去做事。”麻子果说着想从奶奶身旁绕过去,奶奶却像“抓小鸡”游戏里头的老母鸡,把麻子果这只“老鹰”拦得死死的。

  “你想打架么?死人,你还不过来帮忙!”麻子果有些火,冲着姑姑尖声嚷道。姑姑望了望大家,没动。

  “是又怎么的?就打你这个忘恩负义的麻脸婆,麻子精!当初你讨饭到龙女村,不是我舍些饭菜给你,你骨头都当鼓槌了!瞎你的双眼!”

  奶奶骂着,和麻子果扭做一堆。奶奶毕竟年老体衰,哪斗得过力大如牛的麻子果?眼看奶奶要吃亏了,我和小文不约而同地跳上去,一个抱住她的腿,一个扯住她的手,张嘴就要咬。

  “不要再打了!”

  妈妈、梅姨和姑姑一见这架势,赶忙把我们几个拉起,不料麻子果爬起来后二话不说,劈脸就揍了姑姑几巴掌。姑姑又气又羞,眼泪夺眶而出,但她不敢哭出声,也不敢有一点反抗的表示。

  “你这个吃里爬外的狗东西,还不滚回家做工夫!”

  麻子果恶狠狠地将姑姑拽走了,一边走一边高声地咒骂,她的声音那样响亮,用词那样污秽,妈妈命令我和小文捂住耳朵,这时我听见奶奶叹了口气,妈的眼里有暮霭一样的愁色。原本绚烂的日头骤然间褪去了光芒。我那颗沉浸在新奇与喜悦中的心一点一点地往下沉。我忽然发现,龙女村的生活并不像我想象的那么美好。

  龙女村是一个没有秘密的地方,到那儿不久,我就晓得姑姑和在杨梅坑那边烧窑的浙江佬福祥好上了。他俩经常在屋后的苗竹窝一带幽会。阿林、夏发还看见过他俩亲嘴呐。福祥老是到老寨这儿来见姑姑,倒是蛮规矩的。他每次来都会挑上一担好炭或是背捆木柴放到姑姑的窗后,然后吹一支旋律奇特的口哨,姑姑便会悄没声地从门楼那块或是我家灶房这边绕过来,两人隔着一丈远说话,由于声音小,他们的头都往前伸,看上去顶好笑。特别是福祥,个子那么高,脖子那么长,头那样往前伸时他乌黑发亮的头发披到额前,那双睁得大大的眼睛从发隙里露出来,熠熠闪光。也许是常年躲在深山老林里的缘故,福祥比姑姑白皙,加上他的高鼻梁长脸,人看上去蛮靓。

  但是,麻子果和花鼻公却不喜欢福祥。有一回福祥来看姑姑被花鼻公发现了,花鼻公咒他“流氓”,麻子果骂他是绣花枕头,表面溜溜光,肚里一包糠,还为此打了姑姑。不过那回她是在屋里打的,姑姑委屈的哭声绸子似的飘出了窗外,其中间杂着金娇、金龙姐弟俩的笑声。这时候奶奶便会自言自语地骂自己当年瞎了眼,居然去搭救麻子果这样一个恶毒的女人。住在楼上的莫叔叔则气愤地从大板楼梯上下来,脚步踏得山响,然后走到姑姑窗后,吹起那支烂口琴。要是梅姨也在的话,他和梅姨肯定要站在院坪上小声而急切地谴责花鼻公、麻子果夫妇,尔后隔着窗子劝姑姑想开一些。这些人中妈最大胆,好几回麻子果打姑姑时妈到她家去了。妈劝麻子果要积点阴德,否则会遭报应。麻子果嫌妈多管闲事,结果和妈妈吵了起来,气得妈妈后来只要一听见姑姑的惨叫便气呼呼地用手指去塞耳朵。有一回银娥婶婶带着阿林来串门,正巧麻子果又在借故打姑姑,银娥婶婶看见妈的动作后笑痛了肚子。许久她才作了一个抹眼泪的手势,细声细气地说:

  “雪姬啊,这事你可莫要气,这山里天高皇帝远的,人糟践起人来更厉害。这点子小事都要生气那不是要气破肚皮?不过她也打不了多久玉娇了,听讲她要把玉娇许配给广林呢!”

  银娥婶婶讲这些话时正坐在灶前烧柴火,梅姨和莫叔叔在做饭。梅姨想吃辣椒,妈便从菜园里摘了些回来,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地说得热闹,听到这个消息后众人很是感慨。不料奶奶见了银娥婶婶却耷拉下一张脸,还故意把她提着的半桶泔水重重地往下一挫,结果泔水溅了银娥婶婶一裤脚,奶奶非但不道歉,还说银娥婶婶的裤缝太直,不像个当家主事的人,银娥婶婶一听脸变了颜色,昼饭也不肯在我家食了,拉起阿林就走,急得妈赶忙过去留她,谁知银娥婶婶连她也不理了,扭着腰,噔噔地走了,背影里透着股怒气。妈平白吃了这一记闷棍,火当然往奶奶身上燎。

  “你发什么神经?人家银娥惹了你还是抢了你?每次见她都这样冷嘲热讽,怪不得别人要骂你地主婆!”

  妈这话一出,奶奶的声音也高起来。

  “我就是看她不顺眼,成天打扮得跟个小旦似的,引哪只野猫发骚啊?要不是她,文心会回来搞泥卵吗?”

  奶奶讲完这句话后长叹一口气,眼神也跟着迷朦起来,脑子里不知转些什么念头。但我想她多半在替文心大叔抱不平,她觉得文心大叔娶这个老婆娶得太亏了!

  文心大叔是阿林的爸爸,听奶奶讲全村就他家和我家最亲,还未出五服。他原先在县剧团当编剧,银娥婶婶和妈一样是演员,不过妈那时还在文艺学校,等妈毕业分配过来时,文心大叔和银娥婶婶已经因为未婚先孕双双被开除工作。他俩结婚后,回了龙女村,当起了地道的农民,所以奶奶才为文心大叔可惜。

  文心大叔是个有趣的人,他除了不戴眼镜、不会画画以外,其他方面和莫叔叔蛮像:吹拉弹唱样样能干,讲西天可以讲一整日,一说到下田或者上山就脑盖疼,力气也不大,挑水时缩着肩,看上去有些滑稽,但他脾气顶好,对细鬼和老婆最好。村里好多人都羡慕银娥婶婶,说她嫁了个好老公呢!

  说起来这话可一点儿也不假,尽管文心大叔不太会做事,但比银娥婶婶还是强多了,家里的事全由阿林和文心大叔、阿林奶奶包了。也许正因为不做事,银娥婶婶才养得细细的、白白的、软软的,一双手嫩嫩葱葱,每日头发梳得锃亮,衣衫上漾着洋碱的香味,笑起来脆生生的,走起路来一摆一摆的,像风吹杨柳。老一辈的妇娘人看不惯她,暗地里管她叫妖精,可我喜欢她。她从不打骂阿林,阿林在家还能做一半的主。她对我也好,经常给我梳头扎辫子,还教我唱戏。有一回她还给我画眉毛、用红纸给我染了唇,气得奶奶冲到她家里去骂她。谁知银娥婶婶不气,文心大叔倒气了,顶了奶奶几句,奶奶从此以后提到银娥婶婶鼻子里就会哼哼地直出冷气。

  这会子也一样,妈和奶奶为银娥婶婶的事斗了阵子嘴,灶下的气氛有些沉闷。还好梅姨这时起了话头,咳着说:“巴婆,银娥的嘴是有些翻花,不过这次她的话是真的,那天在街上我和她碰见了广林,广林把她拉到一旁讲了好久的话,还托她带几块衣料给玉娇,听说花鼻公已经用过他的彩礼钱了!”

  梅姨说完把辣椒铲起,莫叔叔接过盘子,一边迫不及待地拈了根辣椒吃,妈看他这样子笑了起来:

  “小莫你可小心,上次你掀饭蒸盖闻香气,结果鼻子上燎了个大水泡,这会儿不要把喉咙烫出泡来了。”

  “他呀,跟没吃过东西一样,猴急!”

  梅姨的笑骂中有股怜爱。莫叔叔唏溜唏溜地吃着,一边发表高见:

  “你们在这儿唠叨没用。依我看,等哪天花鼻公麻子果不在了,让玉娇和福祥把婚结了不就成了?”

  “咦,这小莫好笑人,你当这是过家家呀?有那么简单就好了!”

  妈哭笑不得,梅姨一撅嘴:

  “我讲你没得脑筋你还不同意,这话连天紫都不会说出口的,亏你想得出来,是不是,紫妹子?”

  我喜欢听大人讲话,妈骂我是“老人骨”,为了多听点事情,我经常自觉地揽下烧火的任务。这会儿我坐在灶门口,用火夹熟练地将灶膛内快要燃尽的柴架起当枕,再将新柴靠在上头,柴与柴之间留出些空隙,这样火会很旺,而且没有烟扑出,火光一闪一闪的,摸得我的脸舒舒服服,加上梅姨这么一夸奖,我高兴得眼睛都笑弯了。

  “没错,我才不像莫叔叔呢!莫叔叔上楼摔了好几跤,他不知道怎样杀鸡,那次他杀鸡的时候喂谷给鸡吃,再把刀扔下,把鸡头剁掉就行了,他也不知道清蒸鸡要剖膛的,好笨!”

  “天紫,没礼貌!可不许这样说别人。”

  妈一声训斥打断了我的话头,我委屈地扁了扁嘴,想哭。妈太不给我面子了!不过我没哭,因为他们又谈起了广林。

  广林是龙女村所在的大队书记,姓李,正式名字没几个晓得,他小时候生过天花,长了满脸的麻子,大家碍于他的官职,不好像喊麻子果那样喊他,就把“麻”字拆开来喊他广林。广林也无所谓,哪个叫他都应。他到花鼻公家去过几次。有一回金娇为了换我一个玻璃弹珠特地带我去看过他。他长得挺高大,脸像一块用旧了的砖格,方正得起了好多角,皮肤上布满了豆大的麻子,眉毛胡子重重的,站在那儿跟电影里的汉奸特务一样。他年纪跟花鼻公差不多老,大崽有玉娇姑姑那么大,可看见客女了,眼睛却亮得像盏灯。听讲他搞大了不少客女的肚子,老婆气得上吊,他的官也越做越小,从部队里的营长、到公社的革委会副主任,最后降职为大队书记,每掉一级都是因为生活作风问题,奇怪的是广林他很少为此发牢骚。要是有人哪壶不开提哪壶的开他玩笑,他会嘴一撇,发出几声爽朗的笑,然后大声说:

  “做官为什么格?还不是为×!我降职了还是抵得!”

  可见广林是见色不要命的,他因此臭名远扬,花鼻公和麻子果真不晓得搭错了哪根神经,竟然要把玉娇姑姑嫁给他做填房!

  这消息虽说还没有得到证实,但它已经在我们家引发了一场争论。那天的昼饭很热闹,奶奶气得一个劲地咒人,还说她哪怕与花鼻公吵架也要破掉这门亲。妈听了不高兴,抢白了奶奶一顿,奶奶自然不服,两人又开始习惯性的吵口,不过没吵多久,奶奶和妈妈就和解了,因为莫叔叔吃了梅姨煸的青辣椒后放了个鸽哨般悠长、响亮的屁,这屁声委实太出奇,大家先是愕然,不明所以,接着嗅到股淡淡的臭气,莫叔叔惶恐地望着梅姨,结结巴巴地说:

  “不,不是我放的。”

  梅姨瞅他一眼,忽然笑得喷饭,妈和奶奶也跟着捧腹大笑。最让莫叔叔害臊的是我和小文,我们居然每人在他P股后头抓了把空气让他闻,莫叔叔的脸羞得通红,手足无措地推着眼镜,冷不丁蹦了句话出来:

  “你们听,玉娇又在哭了。”

  屋里的笑声戛然而止,大家脸上的笑意褪去,继而蒙上层无奈。果不其然,那边麻子果可能打骂了姑姑,姑姑的哭声顺风而来,在寂静的午后显得幽怨哀凉。

  “成人不自在哪!”

  奶奶叹着气收拾碗筷。也许是被姑姑的哭声给分神了,一只青瓷碗从奶奶手里滑下来,碎成了两瓣。我想姑姑这会儿的心是不是也像这碗一样呢?我抬眼望天,看见有朵云迅速飞走了,它投下的阴影纱似的蒙在我们头顶,天空蓦地黯下来。

  “等到八月节,村边的桂花香了,你爸爸就该回来了。八月节月儿圆圆,人就不该团圆么?”

  刚进五月,奶奶就天天这样念叨。那时正是农忙季节,村人个个忙得P股不落凳。由于头上戴着地主婆的帽子,花鼻公每次总把重活派给奶奶,把她累得够呛。后来大队要把上次发水冲破口子的水库修起来,从每个村庄抽人,花鼻公又把奶奶、梅老伯和哑婆三个坏分子打发过去了。梅老伯腿脚不便被派去挖土,奶奶和哑婆挑土,每日规定要挑多少担,挑不完不准吃饭。奶奶很要强,天天保质保量完成任务。二十天下来,她人瘦了一大圈,回到家时我们差点不认得她。奶奶那段时间夜夜做梦,一做梦就呻吟,她的呻吟声是那样的响亮和痛楚,把睡在隔壁的妈妈和楼上的莫叔叔全吵醒了。有一日半夜妈妈端着油灯过来,手里拎着半瓶五加皮打药酒。妈唤醒奶奶让她把药喝了,奶奶躺下去时直皱眉头,喃喃着说挑土的那些日子天天听见自己的骨头在咔嚓响,以为那身老骨头要散架了呢!然后她抓着妈的手,要她赴墟打电话到农场去问爸爸的音讯。当妈说村里这些日子搞会战走不开,奶奶便和妈妈呕开了气,指责妈根本不关心爸爸,妈妈一听火了,不由抢白了奶奶一顿,奶奶不甘示弱,又回敬了几句,一来二往,两人干开架了。那一晚她俩吵得凶极了,把在隔壁死睡的小文给吵醒了。见她们红眼青鼻子的样子,懵懵懂懂的小文“哇”的一声哭起来,缩在床角拼命流泪的我这时也张嘴大哭,咿哩呜啦的声音仿佛一记响锣将奶奶和妈妈给震醒,但她们还是谁也不示弱,鼻子里哼哼着各自离去,留下一个残缺的夜晚让我继续做噩梦……

  她们要是能打一架该多好啊!

  有时我竟有这种想法。

  有一天夜晚,妈躲到房间里写报告,我和小文在奶奶房间里玩。青砖地面干净而清凉,我们俩坐在地下,就着昏暗的灯光“抓五子”,两人还时不时伸手摸摸被砖冰得凉凉的P股和腿肚子,感到很惬意。奶奶在纳她那永远也纳不完的鞋底,听到我们叽叽咕咕的笑声,她停下手,朝我们发了会愣,突然预测性地说我长大以后恐怕会六亲不认,因为我不但眉毛浓,眼毛还翘着打结,我听了很伤心,伸手就要去拔眉毛,我才不愿意让人说我没良心呢!奶奶见状赶忙拦住了我,可我的心情却突然间坏下去,躺在那儿盯着蚊帐出神。蚊帐很破了,到处打着补丁,但蚊帐上那大团的蓝花仍旧怒放着,仿佛不知岁月在流逝。昏昏的灯影下,那花看似在颤动。帐子外,蚊子在唱歌,它们用小小的肢膀给我扇着风。风儿掠过,我便闻到了淡淡的香气,那是烧艾绒的味道。奶奶纳鞋底时,发出轻柔的“咝咝”声。我猛地闭上眼睛,有些害怕。因为我脑海里突然闪现出这样一幅画面:我的眉毛越长越长,最后竟拖到了脚背,睫毛变得又粗又硬,一垂眼皮它们就粘到一起,变成一片密实的席子,挡住了我的视线。

  “奶,奶。”

  一股不可名状的恐惧牢牢地抓住了我,我大声地喊起奶奶来。

  “老女,怎么啦?”

  奶奶把油灯放在床前的桌上,眼前是柔和的亮光和奶奶慈祥的脸。我从幻觉中醒来。

  “奶奶就坐在屋里,你还怕什么?”

  奶奶从身旁的小簸箕里拿出剪刀,把麻绳上的结剪掉了。奶奶的脸在灯影里散发出淡黄色的光,仿佛一块月糕。白日里看去有些老的眼睛这会儿却显出几分清亮来,难怪阿林的奶奶说奶奶以前长得靓呢!我忽然滚到床边,伸手将奶奶拦腰抱住。我要奶奶陪我睡觉。奶奶说我不懂事,又讲妈妈没心没肺,成天只晓得写报告,卵鬼的棉鞋小了也不晓得做,害得她一把老骨头了还要做针线,做得眼火蓬蓬出。我撅嘴不理她,奶奶吹了灯躺在我身边,花白的发髻散开来,我嗅到菜枯的淡淡清香。奶奶打了几声呼噜后突然用一种清醒的声音再次指责妈妈不管爸爸,这回我真的有些生奶奶的气了,便把妈妈夜晚躲在被窝里哭爸爸的事告诉了奶奶。奶奶听了不说话,接着轻轻啜泣起来。我也想哭,但身上突然发痒,我费劲地挠着,这时奶奶的手伸过来,在我身上轻轻摸着,一些本来痒痒的地方也不痒了。艾绒不知什么时候烧完了,原先被熏飞的蚊子又飞了回来。它们绕着蚊帐打圈圈,嗡嗡的,声音好响。屋外头几只鸟儿唧啾不停。淡淡的月辉透过窗户纹丝不动地印在床前的青砖上。我听见了奶奶和自己的心跳,还有窗外青草的拔节声。

  楼上,莫叔叔在轻轻地走动。似乎还有女人的话音。

  “奶,是梅姨吗?”

  我小声问奶奶,奶奶在我额上吻了一下,同样小声地说:“是收音机。天晚了,快睡吧。”

  雨后初晴,灿烂的阳光把草木照得熠熠生辉。受了十多日阴雨逼迫的村人看到瓦蓝蓝的天空后,莫不露出欣喜的微笑。随着一阵喧哗,晒场上、院坪里,谷席子一张挨一张地摊开了。男人们从仓库挑了谷子来,妇女们一躬身,把箩里的谷子尽数倒出,在谷席上做了两堆,金灿灿的如花苞尖尖,大家说笑着,手中的木耙推几下,花苞谢了,但眼前很快又有方方正正、匀匀称称的大手帕在浮动。

  眼下,我们家的院坪上,就有十多条“大手帕”在静静地躺着呢。

  “打从落雨起,我们家就餐餐吃素,日日敬神,看来老天还是挺灵验的哦。”

  夏发的妈凤子嫂望着天,庆幸地说。她跟妈妈年龄相仿,孩子却多得多。她16岁结婚后养了七个崽,按老古话讲,她该是个福气驼驼的人,可她的日子却过得很艰难,七张只进不出的小嘴把凤子嫂和她的丈夫有宝搞得昏头颠脑。这不,她生第七个崽刚刚满月就来出工了。也亏得她身子骨结实,雨水里泡了这么多天,妈妈和姑姑的脸色都有些憔悴了,她那张圆脸却依旧红润,含在小七嘴里的奶子也是饱饱的,白得晃眼。她和姑姑、妈妈很谈得来,三人说说笑笑的非常愉快。

  凤子嫂很羡慕妈妈去过北京、上海,而她连县城都没逛过,说话的语调有些辛酸。姑姑的个性向来郁闷,她默默地用摊子推着谷,摊出的谷子薄而均匀,而妈就不同了,笨手笨脚的,老是东一坨西一撮的弄得姑姑和凤子嫂替她返工。妈有些不好意思,凤子嫂说她见外,妈就感谢地笑。这些日子妈难得笑,我忽然间觉得妈笑起来比谁都好看。可当凤子嫂问起爸爸的消息时,妈的脸迅速绷紧了,弯弯的嘴唇边没来由地多了两道括弧一样的皱纹。我生怕凤子嫂再拿爸爸的话问妈妈,那样妈妈就要哭了,还好这时小文、金龙一干男崽子举着马刀呼啸而过,把谷子踏乱了。姑姑骂着金龙,这边忙着再把谷子弄平,凤子嫂也过去帮忙,妈便一个人站在那儿瞅着天际的云发呆。我晓得她在想什么,心里忽然烦躁起来。这日天很热,树上的蝉嘶哑着嗓子拼命在喊:“吃屁呀”,“吃屁呀”,吵得耳朵生茧,我拾起颗小石子扔过去,蝉飞走了。

  “天紫,有力的话莫打蝉,蝉不会吃谷。夏发、夏发,你把那根竹竿拿来,教妹妹赶雀子。这雀子一年要吃掉好几个人的口粮呐,真讨厌!”

  凤子嫂把在远处赶鸟的夏发叫来,不客气地替我们俩分派任务。正在这时,传来了几声响亮的狗吠。

  “汪、汪。”

  倏地,从通往杨梅坑的路口跑出条漂亮的黑狗,那狗特别高大,有一身乌油油、缎子一般的毛,雄壮得很。这是福祥的狗。我们叫它“靓妹”。“靓妹”径直跑到姑姑身边,围着她打转转,还发出亲昵的“呜呜”声。

  “表嫂,我叔公讲,这药配上猪脚用文火去熬,阿婆吃了就会好。”

  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我们一跳。抬头看时,福祥已从我家厨房边上拐了过来。他大约是先到花鼻公家去找姑姑,这会儿手里拿着两把草药,朝妈妈走去。他本来皮肤较白,近日可能累了,脸上发灰,加上热气一逼,灰中又加了层黑,给人一种疲惫不堪的印象。不知为什么姑姑突然把木耙一扔就要走,妈妈喊住她,让她到我家灶下倒蜂蜜水给福祥喝,姑姑红着脸看了福祥一眼,然后害臊地垂着头往我家走去。当她走过福祥身旁时,脚下打了个趔趄,福祥伸手正要扶,猛地又把手缩了回来。八成他也和我一样,看见对面花鼻公家有人在偷看?窗户里的人只一闪,我已认出是刁钻古怪的金龙了。

  “还不进去?”

  妈朝福祥一摆头,福祥报以感激的笑容,挠挠头皮,三步并做两步地追了过去。

  “福祥倒真是个厚道人,只怕命不好。”

  一直默默看着他俩的凤子嫂,感叹地说。

  “是啊。命苦的人总是比命好的人要多些。”

  不知为什么,从不信命的妈妈这次也信命了。

  这当口,我看见金龙慌慌张张地往磴下跑去,还时不时回头望望我们。

  只怕他是去喊人呐。我忽然打了激灵,忙抓住妈的手,连声地喊她。妈妈正和凤子嫂说话说得起劲,只说了声“去屋里看看你奶”,就背转身不睬我了。我只好领命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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