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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奶,福祥把你要的草药送过来了,等过几日,你的腿就不疼了。”

  我站在冰凉的青砖地上,高兴地告诉奶奶。奶奶前些日子不晓得吃坏了什么,又呕又泻的,还发烧,妈妈送她到墟上看了两回才止住。在床上躺了几天后,她的病看上去好了些,这会儿正在床上伸腿屈腿。我悄声地把福祥和姑姑约会的事告诉了她。奶奶不由惊炸开了,认为妈这样做不成体统!一直支着耳朵谛听的我赶忙朝奶奶“嘘”了声,并用手指了指隔壁。

  “奶奶,麻子果在骂人呢!”果然,麻子果的骂声由远而近的过来了,接着又是一阵喧哗,不知发生了什么。

  “羊肉没吃到,好端端惹了一身臊,还以为自己好聪明呢。”

  奶奶鼻子里哼了哼,开始批评妈妈。我假装没听见,“嗯哈”了两声,便飞跑出去。谁知我只在奶奶房间里耽搁了那么一下,好戏就快收尾了:院坪上福祥居高临下地打量着麻子果,眼睛里射出的两点寒星在麻子果脸上跳跃着。姑姑垂头站在一边,双手习惯地绞着衣角,已经在哭了。麻子果挑衅地盯着妈妈看,妈和凤子嫂偶尔低声说几句话,根本不理会麻子果,麻子果没办法,只好拉着金龙的手,撅起肥厚的乌唇,装腔作势地说道:

  “阿娇,快跟我去。刚才你爸说了,给你另派活做。”说罢,得意地翻了福祥一眼,生怕人不知似的扬声说:“快去呀,连你都不听话,那你爸还怎么当队长呢?”

  姑姑不知什么时候跑到旁边翻谷子了,她那么专注,根本没听见麻子果的话,麻子果火了,上前一把揪住姑姑的衣角:“还不走啊?!不要脸的货!也不晓得你们周家的种是哪来的,一个个都是粘人草籽,送上门去的。”

  麻子果的骂声一声更比一声高,妈妈却忍不住笑了:

  “唉,算了,何必呢?你们家金娇、金龙也姓周呀。”

  “是罗,队长嫂,你说话也得顾顾大家呢。说到粘人草籽,只怕哪里都有呢。”

  凤子嫂不冷不热地插了一句,弄得麻子果满脸涨红。麻子果骂姑姑时大约把她那段跟着野男人逛县城的经历给忘了。为这事花鼻公差点和她打了脱离,最后麻子果跪在地下发了咒誓,花鼻公才没赶她出门,不过狠狠地揍了她一顿。她骂周姓人的时候也忘了花鼻公当年逃荒到龙女村时已改姓了周,现在被凤子嫂这么一说,她再厚的脸皮也透光啊,她抓不到凤子嫂的话柄,便将七窍里的那股火一起朝着姑姑和福祥发了:

  “你们这些××,操你××……”

  伴着唾沫星子飞散到空中的,全是些不堪入耳的粗话。“把耳朵塞住。”妈妈命令我,我伸出两根手指堵住了耳朵孔,骂声变小、变尖了。

  就跟麻子果的声音刺痛了我的耳膜一样,麻子果的骂声也刺痛了福祥和姑姑的心。姑姑仍然平静地干着活,握木耙的双手却颤个不停。福祥的双目随着麻子果越发难听的脏话而变圆、变亮、变红,眉头紧锁在一起,显见得愤怒到了极点。妈妈一见不妙,赶紧和凤子嫂一起把他推到了路口。

  福祥攥紧拳头,默默地往山里走去,临走时丢下一个令姑姑心酸的眼色。姑姑呆呆地望了会儿杨梅坑口,这才转身问麻子果:

  “我爹叫我干什么活,挑谷?犁田?”

  姑姑的口气是陌生的,仿佛并不认识麻子果,麻子果哼了哼:

  “叫你去烧窑,当窑姐。你不就盼着这一朝吗?”

  麻子果说罢,一扭一摆地上去粪寮了。

  “不像话,哪有这样骂自家人的。”

  妈妈又气又无奈,凤子嫂可能是见惯了麻子果的做派,这时早就敛了怒容,坐在树荫下安安静静地奶孩子去了。

  “我真是前世造多了恶,碰上一个这样的黑心肝。”

  姑姑低声地哭着,幽噎的哭声凉凉的,冰得我耳疼心疼。

  “玉娇,你装什么死?哪个骂你啦?又不是公主小姐,说你几句都说不得,掉什么蛤蟆尿?还不脸红,亏得大家都看着,不晓得的还以为我怎么欺负了你呢!你爸叫你回家做饭,大队的李书记要到我们家吃饭,快去啊!”

  麻子果耳朵真尖,姑姑的耳语她也能听见,接着她粗粝的声音从臭烘烘的粪寮里飘了出来。

  “广林?他来你家干什么?”

  妈妈许是想起了那个花鼻公要把姑姑嫁给广林的传言,敏感地问道。姑姑摇摇头,抽抽搭搭地回去了。

  “广林那流子才好玩呢,听说他有一次去赴墟,见一个卖韭菜的妹子长得靓,就假装买韭菜,买了又嫌不好,左挑右挑的,挑得那妹子烦了,顺手把菜夺过,不卖了。你猜广林怎么着,他扔下十块钱就要走。那妹子还钱给他,他说不是他的。妹子一听,把钱往兜里一塞,挑起菜就要走。广林不干了,拉住人家的扁担不放,说要她去一趟大队。妹子不去,广林就涎着脸说:我是大队书记。妹子讥笑他:大队书记听讲叫广林呐!你晓得他做什么叫广林呢?你讲给我听我才信你。广林一听高兴死了,忙说广林就是麻子的麻字拆开来啊,不过我的麻子还不算太大,远一点是看不出的,吓得妹子赶紧跑了,广林觉得没看够那妹子,好几日闷闷不乐呢!”

  凤子嫂把孩子重新背上,饶有兴致地把广林的故事说给妈妈听。我和夏发这时偷懒坐在一旁,被这故事逗得直笑,夏发还笑得栽了个跟斗,妈却没笑,而且脸上的阴云越来越重:

  “这个卵人,他哪配当书记呢?哎,听说过他和玉娇的事么?”

  “听是听人讲过,说不定是玩笑吧?”凤子嫂疑疑惑惑地说,正在这时,她背上的小七“嘟噜噜”拉了一泡尿,搞得她满裆尽湿。她“嗬哟”一声,在小七P股上狠狠地拍了一掌:“你个没心肝的,我刚把你背上,就拉了我一身。”凤子嫂用手摸摸自己的裤裆,好气又好笑,一边有节奏地抖着身子,想止住小七的哭声,小七可不管大人的心思,他嗷嗷地大声叫着,把几只偷谷子吃的麻雀给吓跑了。

  龙女村的天气多少有点儿怪。不管天怎么热,夜里照样要盖棉被,而且雾大,常常是日光还挂在山顶上,背阳的山谷里已弥漫起白雾来。

  这天晚上,雾又起来了,还很浓,月儿便显得淡淡的。月辉下,村庄似乎疲惫了,八点半钟,公社的有线广播刚刚结束,各家各户统统闭门关窗。梅姨为避开到龙女村蹲点的公社革委会主任、上海阿拉罗波,下午收工以后就到我家来了,说是晚上要在我家搭铺。妈打发小文跟我和奶奶睡,我们仨躺在床上搔胳肢窝,笑得很痛快。

  “睡吧,早点歇息早点起。明朝天紫还得跟奶奶去割草呢。”

  奶奶吹了灯,从缠着青藤的木窗里泻进的月光蓝幽幽的,屋子里飘着神奇的蓝雾,仿佛是一片湖。屋外的蛤蟆鼓噪得欢,有两只萤火虫在房间里飞来飞去。奶奶给我们盖好被,然后坐在床头上轻轻摇着蒲扇。许是在想心事,扇子摇得有轻有重,凉风一忽儿大、一忽儿小地拂过面颊,又水似的流到我们伸出的脚丫上,惬意极了。

  “月光好哩!唉。”

  奶奶忽然喃喃地说。说罢,她抬起P股往下蹭了蹭,半靠半仰地坐在床头上,用她沙哑的嗓子哼开了歌子:

  桃花红,杨柳青。

  两眼泪淋淋……

  奶奶的歌声软适、悲凉,每句的尾音都颤颤的,宛如受压的花瓣,使人感到沉重,但不哀滞,听后反觉像吃了颗橄榄,酸甜味儿一丝丝地沁出,融进人心里,融进凉凉的空气里,也融进那蓝幽幽的月光里,一时间,便连皮肤下的草席和不知倦怠的萤火虫,也仿佛变成了这歌声的一部分,我渐渐地沉入了梦乡。

  半夜,我被尿憋醒,喊了两句“奶”没人应,我便摸黑走到外面去屙尿,很惊异地发现妈妈的房里竟然亮着灯光!

  搞什么名堂呀!我克制住恐惧,往亮光挨去。房门没关紧,从那巴掌大的空隙里,我看见了妈妈、梅姨。她们俩坐在床上,眼睛盯着我这边的墙。那儿准是坐着别人。我走进去,果然发现莫叔叔坐在门边上,旁边还坐着头发蓬乱的麻子果。见我突然出现,妈妈和奶奶有些不高兴,特别是奶奶,说我管多了闲事以后会变成只有三堆牛屎那么高的矮脚妹。我不理她,挨着梅姨坐下,不多会儿又趴在了她腿上,这时我已听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原来是玉娇姑姑失踪了!难怪麻子果这会儿神态这么恭敬,求人到底还是不同的。

  “巴婆,平日里玉娇到你们家多,你讲她会去哪里?”

  麻子果这话一出,奶奶不知为什么皱起了眉尖。她摇头说不太清楚,妈和梅姨也摸不着头脑,麻子果有些着急地醒了醒鼻子。我好奇地想看她的哭相,不料却挨了妈轻轻的一掴子。

  “那得喊醒全村人去找哩。这么晚,一个花朵样的客女仔,容易出事的。”奶奶神情焦灼地说。

  “不用喊,队长家有锣,敲几下就把大家喊醒了。我来打锣吧!”莫叔叔到底是男子人,想法就是不一样。他说着站起来,麻子果也跟着起身,一边喋喋地说着一些肉麻的感谢话。梅姨和莫叔叔对望了一眼,唇边露出蔑视的神色。

  “现今不是讲客套的时候。找人要紧,玉娇她爸是不是到下塅喊人去了?那我们就这样好了,小莫到上塅找老泉,他跟福祥熟,问问他有没有玉娇的音讯。要是没有,就请他和有宝几个一起到这儿来,最好是带上火把、铜锣。雪姬和小梅,还有你,”奶奶指着麻子果,“把金龙、金娇喊我这里来,我帮你看着,你们到村头屋角找寻一下。”

  这时的奶奶俨然像一位指挥官。她果断地分派着任务,大家点点头,分头行动去了。

  “乖,好好带着弟弟。”

  妈走到巷子口了又返回来。她在我额上亲了又亲,小声嘱咐道。

  “姑姑会死吗?”我怪担心地问道。

  “嘘!”妈和奶奶不约而同地嘬口嘘了起来。

  姑姑是三日以后,被几十里路外的山坑村人送回家的。

  原来,麻子果那天把她从晒场喊归屋下并不仅仅是要姑姑烧火做饭招待李广林,而是花鼻公急着要和姑姑摊牌。姑姑做梦也没想到她爹竟狠心把她嫁给广林这个二流子。她自然不答应,在家里又哭又闹的,还当面骂广林流氓。花鼻公生怕她得罪了广林这棵大树,更担心他和广林讲好的1200块钱彩礼会吹灯,便不由分说地暴打了姑姑一顿。打姑姑时麻子果和金龙也帮了手,广林则坐在藤椅上抽烟,等花鼻公他们打累了,广林才冷冷地问姑姑福祥出不出得起同样数目的礼金,玉娇姑姑情急之下竟点头说可以,广林的眼睛一下亮得跟盏100瓦的电灯似的。

  “哦,他哪来这么多钱呀?”

  广林的麻脸在烟雾里迷蒙出几许阴沉,姑姑想了想,说了一个来源:“他借来的。”广林又“哦”了一声,抽几口烟后突然断言福祥是个打抢佬。

  “晓得啵,大队供销社的出纳前天被人抢了,抢走了1500多块钱。”

  听到这一消息姑姑愕然,忙改口说福祥没钱,是她随口打乱哇。广林什么也没说,只嘿嘿一笑,接着转身回墟上去了。他走后麻子果用最难听、恶毒的话骂了姑姑一下午,姑姑实在忍无可忍,这才到鸭嬷潭去寻死。可她在那儿坐了半日,最终却没敢跳,便跑到炭窑那儿找福祥,谁知福祥赴墟卖炭去了,姑姑不想归屋,便到山坑同年家里住了两夜。

  以上这些经过,是姑姑回来后告诉我们的。几天不见她好像一下子老了。梅姨帮她梳头时从她辫子里抽出了十来根白发,那些头发放在桌上,犹如一绺被风吹来的雪花,闪着逼人的白光。

  我小小的心忽然被悲伤充塞。我把脸紧紧地贴在姑姑背上,眼泪倏地淌了下来。

  “啾—啾!”

  我听见后面的菜园那儿有只鸟在叫,跟人哭似的,只是不知在哭谁?是在哭我们大家的苦命么?

  妈妈这几日被龙女镇供销社“借”走了。因为妈妈从剧团出来后还在房产公司当过会计,算盘打得呱呱叫,听说这次供销社就是请妈去打算盘查账的。供销社一天给妈八角钱,还管一顿中饭,妈说要是干得好,也许可以长期在供销社打零工,每月能拿24块钱工资,妈妈和奶奶为此高兴了几天。

  “要是做得长久,一年下来还能存点儿钱,到时我们再把这屋顶翻修一下。”

  奶奶每日早早起来为妈妈做朝饭,等妈匆匆走后她就看着屋顶发愣。屋顶的确有些残破了,原先在我爷爷手上做的承尘已经腐朽,裂开道道口子,从口子上可以看见瓦隙和瓦隙中露出的蓝天。

  “奶奶,妈妈要是有了钱还可以给我买驳壳枪。我要铁皮做的,能打火子的,要打得啪啪响的。”

  小文有他自己的憧憬。至于我那想法可就太多了:我想要一条花裙子,一件红灯芯绒上衣,还想拥有两对扎头发用的绸子,一对粉红的,一对湖蓝的,扎在发梢上像两只喇叭花又似两只蝴蝶在飞。

  可是,我只和妈妈说了绸子的事,而且告诉她我只要一对粉红的,因为妈妈太辛苦了!她一早一晚赶那么多路,不几日下来人就瘦了一圈,她似乎也不太开心,眉头皱得起了个深深的“川”字。奶奶问她怎么了,她说账很难查,然后就重重地叹气,似有什么心事。

  “供销社的出纳是真的被人抢了么?”

  奶奶想起广林说的那件事,忙问妈妈。妈妈说是真的被抢了,她有些担心福祥。

  “福祥怎么会打抢呢?那是广林乱讲的。”奶奶不以为然,妈妈再叹一口气:

  “正因为是他乱讲的才可怕!广林这个人手腕厉害得很,只要哪个碍了他,他下手又快又狠。福祥和他争玉娇,哪是他的对手?”

  让妈皱眉头担心的好像不止于此。她有她自己的心事。有几次我听见她在和梅姨嘀咕,说供销社的主任是广林的亲戚,人不太好。

  “……跟广林一样,一双眼睛豺狗似的……”

  我偷听到了这么一句。我有些奇怪,人的眼睛怎么会像豺狗呢?我问奶奶,奶奶的脸上就现出了担忧的神色。一日凌晨我起来屙早屎,路过灶下时听见奶奶在劝妈妈小心。

  “放心,我晓得怎样对付他,再不成就不做。最为难的还不是这个,他要我做假账,万一让人晓得了,那可是要坐班房的!”

  妈忧心忡忡。我装作洗面刷牙,赖在灶下不动,耳朵却竖得比兔子的还高。

  “雪姬,昧心事我们不做,我们人穷志不短。万一出了事,那天紫和小文以后还怎么做人?”

  奶奶铿锵有力地说。难怪别人都讲我奶奶有股子男子气,她拿主意总是很快。妈的脾气和奶奶有些像,她点点头,同意奶奶的意见:

  “我也这样想,还是不去吧,我不贪这一点小利,目光放长远了总不会吃亏。”

  就这样,妈没再去供销社做零工,我和小文每日的期盼里跟着少了一点东西,那就是妈从供销社扫秤盘扫桶角扫下来的饼干屑和残缺了的糖果。有那么几日,这两样东西成了我们的梦想之源,成了我们炫耀的资本,更成了我俩打斗的诱因。我和弟弟那天为了争一块比较完整的饼干,两人竟扑倒在地连连打了好几个滚子。小文沾了一身鸡屎,我的手被挂出了血,结果是我挨了奶奶几个掴子,小文却只落了几声骂,气得我一天不理奶奶。

  “我奶奶这人太偏心!为什么只打我不打他?”

  放牛时我在桂仙面前嘀咕,桂仙先是惊讶地睁大眼看着我,继而抿嘴一笑:

  “他是男的呀!哪家都这样的。我哥不挨打,他做错了事我爹娘总是骂我的。我都惯了。你也不要气,你奶是为你好。我们女的本身就是要命苦一些的。”

  桂仙这样劝我。我不服气,又不知该怎样反驳桂仙,后来我去问梅姨,梅姨不但瞅空半开玩笑半认真地批评了奶奶,还说桂仙是个封建脑袋。

  “现在社会不同了,男女都一样,奶奶以后要是再对你不公平,你就给她做工作。”

  莫叔叔的建议倒让梅姨觉得好笑。

  “小莫,你有时天真得可爱,像小孩。”梅姨拿她热情的黑眼睛看着莫叔叔,笑道。莫叔叔推推眼镜,在梅姨耳边嘀咕了一句,梅姨在他背上打了一掌,骂他坏,可莫叔叔不但不气,还人前人后的说梅姨好,真是奇怪极了。

  “天紫,长大了你要当得了梅姨,你奶就不打你了。”

  莫叔叔吃饭时会偶尔这样说。这时奶奶就会放下碗筷正式地说:

  “小梅是个好客女,懂礼道,脾气又好,还很勤快,关键是心善,我天紫当得了她一半我就会笑落大牙。”

  奶奶的话让我觉得可笑。她的大牙已经掉得差不多了,万一我大了以后真的有梅姨这么好或者比她还好,奶奶的牙不是要掉光?那她又怎么吃饭呢?

  有时我真想知道妈妈对这个问题的看法。可是我不敢开口问,因为妈妈最近太不开心了。听说因为妈的查账,原先的会计被抓起来了。供销社的人说她贪污了20块钱,这消息令妈黯然。

  “她的女儿才七岁,好可怜。依我看她的账没问题,关键是她不让那个主任上手,得罪了他,早知道我不去就好了……唉,这年月真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妈妈有一种犯罪感,她好几次这样自责,奶奶叹口气:

  “雪姬啊,那个主任既然起了坏心要整人,他就是不请你查账也可以请别人查账的,那个会计抓起来跟你没什么关系的。”奶奶这样宽妈。

  “那倒也是。”

  然后,妈多半不再说话,而是端了油灯夜复一夜地去写她的各种报告。妈说爸爸的右派是错划的;她自己的身份原本是干部,下放时却被改成了工人;有好几个跟她同时进出剧团的人下放时还保留了商品粮,我们家反而变成了农村粮,她要向上级申诉。

  “总会有天理的,我就不相信遇不到一个好人!”

  妈妈经常这样给自己鼓劲,不然的话她肯定没有勇气再写下去,她送去的报告摞起来都快有我这么高了!

  “奶奶,要是妈妈调回了县城,你跟我们一起走吧。”

  我寄希望于妈妈的努力,经常为她换灯芯添灯油,同时作着某种计划。我想我们最好还是回到原来的房产公司去住,那儿的房子高大、整齐,有刷得雪白的墙和漆得黄亮亮的窗,窗户的玻璃上刻着花,像冬天的冰凌。那儿的院坪也大,栽了一排排的冬青树、猪膏花树。奶奶一定要同我们一起过去,有她在我们就不用到单位食堂搭膳,要是油足够的话,奶奶的菜是炒得很好吃的,那些猪膏花也不会落到地上白白浪费了。猪膏花摘了芯,煮猪肉汤好吃极了,我每次吃了都要寻尾巴,所以,我每每做了这个美梦就要问奶奶一句,奶奶总是回答我说:

  “老女,你妈调回县城了奶奶一定去。奶奶给我老女做棉鞋、织毛衣、纳鞋垫,留着你以后做嫁妆。”

  奶奶这样说时还会捏捏我的鼻子,让我觉得无比幸福。这晚入睡前我又再一次地问奶奶,奶奶这回却叹口气不再吭声。她让我端了油灯,自己跪在床上打蚊子。蚊子营营地飞,身姿机敏、谲异,可是它们却逃不脱奶奶的手掌。奶奶眼睛不好耳朵可灵,有时她双手往头顶一合,一下就拍死了两只蚊子!

  “女,把头发解开,要不皮箍子套在头发上会吃血,到时你的脸色会发黄,人也会变成矮嬷。”

  奶奶命令我,我不太情愿地噘起了嘴:妈妈和梅姨睡觉之前经常用皮箍子扎云海,等第二日早上放下来时云海是弯的,要几好看有几好看,为什么我就不能这样呢?

  “女,”见我不动手,奶奶严厉地瞪了我一眼,我正要和她争辩,忽然响起了“砰砰砰”的拍门声。拍门声又重又急,同时还有一个近乎于女声的尖嗓门在喊:“杨雪姬!杨雪姬开门哪!”

  “嗳,就来,就来,哪个呀?”

  妈妈的声音从隔壁传过来。奶奶开始穿衣服,我也跟着披起了小褂。

  “大队民兵连的,快开门!”

  这回是一个低沉的男声在喊。

  “什么事呀?是不是找我的?我也没做什么呀?”

  奶奶心惊地嘟哝着。自从我们到龙女村之后,奶奶已经遇上好几回这样的事了,深更半夜的被人提去开批斗会,弄得奶奶一听见陌生人敲门就害怕,而我已经习惯了,所以也不像原先那么恐惧。

  “奶奶,是让你去开斗争会么?要不要戴高帽子和挂牌示众啊?”

  爸爸和奶奶的批斗会我全参加过,有时除了屈辱外我还觉得有趣,因为那些高帽子奇形怪状的太好玩了。有的高得像一座塔,人站在上面可以摸到月亮和星星。如果这回是批斗奶奶,她的高帽子会做成什么样呢?

  我望着奶奶的头顶发呆。

  “妈,小莫在吗?啊,什么时候被人请去写语录了?糟糕,来的什么人也不知道,要不你看着一下小文,我出去看看。”

  这时妈抱了睡意蒙眬的小文过来,神色有些惊恐。奶奶把小文放进蚊帐里,给他盖好毯子,立即把这活派给了我:

  “天紫,看着弟弟。雪姬,这么暗了,我同你一起出去。”

  奶奶说着伸手从床头垴下摸出把薄而锋利的篾刀放进怀里,见妈吃惊的神色,她低声道:

  “上一墟有人在柏杭打抢,防着点儿。”

  妈于是抄了根棍子在手中,口里却说道:

  “唉,真遇上打抢的这些东西可没用。走,出去。”

  妈拧大了灯芯,屋里顿时亮堂起来。妈妈和奶奶的背影在这光影里倏地变得粗壮而怪异。她们出去后屋子里只剩下一盏可怜的小油灯在闪着微弱的光芒。我见弟弟已睡着,赶忙哧溜一声滑下床,跟在了她们后面。妈和奶奶扒在巷子门的门缝往外瞧。门外显然站着人,他们的火把光从门缝里漏进来,袅袅的落在地上,像一条彩带。

  “砰砰砰!”门又被擂响了,那声音在静夜里扎人耳朵。

  “杨雪姬,别看了,我们真的是大队民兵,你快开门。”

  外面的两条嗓子齐齐地说。这时花鼻公家的狗被吵醒了,开始和我家的臭狗屁一起吼,不一会儿这狗吠变成了参差不齐的大合唱,气氛陡然凶险起来。

  “你们的队长马上就会过来。周队长,周队长!”

  那条低沉的嗓音在喊,一声声的回音扑过来,立即像块肉饼似的被群狗的吠声给吞没了。不知为什么,花鼻公家一点动静也没有。

  “应该不是打抢佬,打抢佬不敢这么明目张胆。”

  妈说着拔了门闩,“哗”地一下拉开了巷子门。一片跃动的火光水似的泼进来,外加两道亮得刺目的电筒光,我们三个人全用手在眉间搭起了“凉棚”。

  “你这后生怎么这样照人呢?没礼貌。我是杨雪姬,找我什么事?”

  妈愠怒地说。谁知话音刚落,原本已经闪开的电筒光又“啪”地一下射在了我们脸上。

  “你是杨雪姬么?我们是大队民兵。”

  “民兵?找我干什么?我犯了什么法啦,你先要说清楚啊?”妈妈一改以往的谦和,语气相当强硬,这时两个拿着步枪的民兵进了屋,他们的枪口指着妈妈和奶奶,奶奶吓得拉着我和突然跑出来的小文直往后躲,干姜似的手打着战。这两个民兵一个长得高大,圆脸上生了一圈胡子,眉眼弯弯的,看上去蛮喜庆,另一个干瘦矮小,脸庞刀刻出来的一样,神色阴沉。他们进屋后水也不肯喝一口,只一个劲地命令妈立马跟他们走。

  “能不能明日去呢?”妈妈的口吻中第一次带上了央求的意味。

  “这个。”大胡子看看矮子,没再说下去。矮子乜了他一眼,故意地咳了两声:

  “不好吧?公社罗书记叫你今夜就要赶到墟上去,这是命令。”

  说罢,他拿枪朝妈比划了一下,眉头皱成一堆。

  “罗波找我?他说了什么事吗?”妈漫不经意地问,其实她蛮紧张的,白净、丰润的脖子上露出了隐隐的青筋。

  “这个,就要问你自己喽!”

  矮子抹了把脸,顺着妈妈的脸、胸脯往下瞧,最后落到妈妈秀气的脚上。虽说灯光较暗,我还是看见了妈妈脸上涌起的红潮。她不客气地挖了矮子一眼,说道:

  “这么晚去,我害怕。要么你们在龙女村住一晚吧。”

  “晚上怕什么?这个又不是灯芯草,嗯?”矮子拍拍怀里的枪,朝大胡子眨眨眼,诡谲地笑了。妈赶忙递了个眼色给奶奶,奶奶会意,拉起我和小文就走:

  “天紫,你不是要拉屎么?奶奶带你去粪寮。”奶奶说着也不管小文了,拉着我一溜烟跑到了院坪上。

  不晓得什么时候起,天下起了稀细的雨。混合着牛粪、干草、烟叶、花香和灰尘气息的空气又热又稠,稠得能粘住人的衣裳。我和奶奶悄声摸到姑姑窗前,轻轻敲着窗柩。姑姑睡觉惯来灵醒,估计她早就醒了,听见奶奶的声音她马上扑到了窗户前。

  “什么事啊巴婆?你那里来客人了么?”姑姑惊讶地小声问道。

  “哎呀,玉娇,不得了了……”

  奶奶急急地把事情说了遍,姑姑的声音立即变得颤颤的,带着一抹惊恐和焦灼。她让奶奶和妈妈多拖点时间,她好去喊人。不多久我们就听见一声“咿吖”的门响,奶奶拽着我快步朝门楼那儿走去,恰巧看见姑姑蹑手蹑脚的背影。她身上穿着睡觉用的白褂子,走动时仿佛一束舞动的月辉。天很黑,闷热中有几丝难以形容的凉气从地下沁出。几声不知从何处飘来的鸟鸣把这浓浓的夜色挠得不安,奶奶的手微微有些儿抖。我箍住她的腿,害怕中掺杂着兴奋。我们默默地站在那儿,一直等到上段传来了几声狗吠,奶奶这才长嘘了一口气,领着我回到了妈妈身边。

  “你屙铁屎哇?”

  矮子异常恼怒地瞪着我,奶奶正要解释,大胡子伸手摆了摆:

  “别管这些闲事了,我们早些走吧,太晚了要挨骂。”

  矮子瞪了我和奶奶一眼,用枪指了下妈妈,妈妈一脸怒气地白着他,矮子这才把枪收回怀里,一边打哈哈:

  “走吧!妈的,今天夜晚他要不给我记十分工分,老子就赖在大队不走,累又累得死,什么好处都没得。”

  矮子骂骂咧咧地跨到了门外,对着黑乎乎的外头瞄准。妈把蜷在她怀里睡着了的小文送进房间,给他掖好被子,放下蚊帐,又在他脸上亲了亲,这才恋恋不舍地离去。大胡子往火吊里丢了几块松光,骤然亮起的火立时照亮了一小片天,也烧红了妈妈的眼睛,但妈妈没有掉泪,我和奶奶也没掉泪,只有几颗冷冷的夜露,寂寞地挂在我们的脸颊上,使人想起冬天里同样寂寞的雪骨。

  “嗳,怎么回事啊?”矮子突然打住了脚步。他用枪点着村口那团火光和影影绰绰的人影,狐疑地问道。

  “莫不是龙女下凡了吧?”

  妈戏谑的口气使矮子大为恼火,他板着脸朝磴下走去,殿后的大胡子却咧嘴轻轻地笑了,还朝妈妈投去钦佩的一瞥。

  我和奶奶靠门楼站着,目送妈妈一伙远去。开始还能看到跳跃的火光和人影,不一会儿它们便被树林吞噬掉了,只剩下几声狗吠和隐隐的雷声在黑丝绒一般的天空下碾压、回环,并发出嘶气一般的回音……

  接下来的两天两夜,是我童年记忆中最黑暗的一页。妈、梅姨、姑姑、凤子嫂一干人如同入海的泥牛,杳无踪影。

  这一下村里人慌了。胆小的不敢进我家房门,敢进我家门槛的麻子果、梅老伯,不是哭就是吵,闹着要我奶奶赔人。奶奶哪里赔得起呢?只好赔笑脸,赔哭脸,对凤子嫂家则赔功夫和粮食,偏巧这时小文又生病,奶奶忙不过来,只好把夏发七兄弟领到了我们家。平时干净整齐的屋子,一下子变得乱七八糟。

  “你莫叔叔怎么还不回来呀?唉,福祥也是,这几日不下一趟山。”

  奶奶愁眉锁眼地唠叨开了。只两天时间,她的脸就瘦掉了一圈,眼睛也熬红了。她俯下身子,用冷毛巾给小文敷着头,晶亮的汗水凝在她干瘦的颊上仿佛透明的水泡。

  我凝视着奶奶,从她的汗珠里看见了自己小小的倒影和那份浓得化不开的忧愁。我踅身来到菜园,坐在那株老茶树下失声哭了起来。由于怕奶奶担心,我不敢哭得大声,哭声一抽一抽的,我感到心被抽疼了。泪眼中满园的蔬菜变得蔫黄,屋角边探出大半个身子的柿子树也无精打采,只有破败的屋檐上的那些野草和墙基上的绿苔青翠得吓人。我哭啊哭啊一直哭到眼睛小了肚子饱了,这才肿着脸去找阿林和夏发,我要他俩替我去找福祥。阿林本来要去砍柴的,一听这话立马放了柴刀篾箩,跟我来到夏发家。谁知夏发不在,问他那堆泥猴似的弟弟,说是去借米做昼饭了。阿林叹口气,扭身一个人往山中去。

  “我最迟下昼归来。”

  阿林的嗓音穿过树梢飞到我耳中,我听见田里的稻穗被他的大嗓门吓得拼命点头,已经开始泛黄的田埂豆也铃铛似的摇晃起来,并发出“铃儿,铃儿”的声响。我站在夏发家门口放眼望去,龙女村是那样的美丽和安宁。茂密的树枝下,若隐若现的黑瓦屋脊仿佛在做梦,那些雪白的粉墙或黄色的土墙在树隙中醒目出一种自得,田塅里半青半黄的稻子被田埂豆隔开,就像一块花手帕,而那弯弯曲曲的河流则似一条散落的绸带,那么轻盈、优美。还有那天空,湛蓝得让人感叹,上面停驻着一朵朵形状各异的白云,蓬松而又柔软,多么像妈妈以前演戏时用的布景画啊!可惜,妈妈却在这样美好的日子里失踪了!

  我疯了似的喊着跑回了家,然后我看见了莫叔叔和福祥,还有花鼻公夫妇。他们愁眉不展地议论着什么,特别是花鼻公,那颗鲜红的鼻子已经气得有些白了,麻子果的麻脸也泛着青。

  “我家玉娇还没讲人家的,这样下去怎么得了,不要到时彩礼讲不到还要打倒贴,那就糟糕了!都怪……”

  麻子果肯定是想怨我妈的,可花鼻公瞪了她一眼之后,她又把话咽回了肚。

  从我进门起,我就听见莫叔叔用一种机械的口吻说着同一句话:

  “你是队长,你得出面。”

  福祥没敢开言表态,只一个劲地点头。花鼻公沉吟了一会儿,忽然发气般地对着奶奶说:

  “你这个做老的一点不晓得轻重。那夜如果不是你去找玉娇让她帮忙,她也不会落到今日这步田地了。唉,真是骂你也迟了,这样吧小莫,我写张条,你去墟上找李书记。至于你这个浙江佬,给我死得越远越好。老实讲,让你留在这里搞副业已经开恩了,你可莫起歪念!告诉你,你想玉娇那是蛤蟆想食天鹅肉,不可能的。”

  花鼻公说后面这段话时人已走到福祥身边,并冲他恶狠狠地挥了挥拳头。福祥没理他,转身取了木桶帮奶奶挑水。花鼻公和麻子果又唠叨了奶奶一通,这才找纸笔写了字条,让莫叔叔去墟上找李广林。莫叔叔悄悄让我通知福祥在村口的木桥那儿等他,得令后的福祥立马露出了高兴的笑容。

  “天紫,我又能见到你姑姑了。你姑姑她想我吗?”

  福祥蹲下身拉着我的手,认真而急切地说。我想了想,点着头道:

  “想的,姑姑想你想得哭,她一哭眼睛比我现在还肿。”

  我说着不好意思地捂住了眼皮,同时心里有些难过:我都哭成烂桃眼了,为什么没一个大人过来拍着我的头讲我可怜呢?

  “哟,紫妹子,你这么小就这么会哭呀?下回可不许了,哭多了眼会瞎的,那,我走了!”

  福祥说着摸了一下我的头,我这才舒服了一些。

  就这样,莫叔叔、福祥二人结伴去墟上找妈妈她们。而比他们早走的阿林则跑了一趟空路,回来时累得脸青唇紫,吓得奶奶赶紧给他冲蜂蜜水喝。小文吃了奶奶煎的姜汁后舒坦了些,便吵吵着要跟我到村口等妈妈。我们俩坐在桥头那儿,从早上盼到中午,再从中午盼到黄昏,这期间我们看见几条水蛇从我们脚底下游过,头上有一伙老鹰在打架,一只田鼠拖着大尾巴冲进了田垅,还有无数的青蛙、蚂蚁从我们眼前蹦过、爬过,我和小文眼都花了。就在我们俩失望得即将痛哭时,妈妈、梅姨、姑姑、凤子嫂几个人说笑着出现在木桥那端。

  “妈妈!妈妈!”

  我和小文飞扑过去,一人抱着妈妈的一条腿,咧嘴大哭起来。妈妈抱着我们也哭了。也许那时的村子太静,我和小文的喊声、哭声又那么响亮,不一会儿夏发就拉着一帮弟弟冲到了桥头,他们兄弟没有哭,但他们齐声叫喊的时候我们头上的树枝发出了轻微的扑簌声。接着,梅老伯来了,花鼻公、麻子果、金娇、金龙也来了。等阿林、银娥婶婶、文心大叔他们闻讯赶来时,已有大半村人齐集在我家的院坪上。家中椅子、凳子不够用了,他们便席地而坐,站着的人也不安分,在人群中窜来窜去,传递着各种消息,一时间院坪上响成一片。

  “多谢各位了,这么念着我们,其实罗波找我只是想搞一个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要排戏,不成想听话的人会错了意,以为要提审我,这才让人深更半夜把我们押去。”

  妈妈的话音一落,众人便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有笑的有骂的,好不热闹。更热闹的是细崽们,他们在抢我奶奶端出来的炒豆子,加上屋角里插了几枝火吊,感觉像是在欢庆。特别是当凤子嫂告诉大家她们吃的是食堂里的钵子饭、睡的是招待所的木板床、床上还有干净的布单,又见到了汽车时,村邻们那个高兴劲儿啊简直要把我家屋顶掀翻。也许人群中只有梅姨和姑姑不够开心,因为她们的心上人都不在场,她俩不太说话,摇曳的火把光中我看见姑姑的眼角有泪花闪烁。梅姨虽说偶尔也跟着大家笑,但她的笑容是苦涩的。忽然间她抓住我的手,把我带到了旁边人少的地方。

  “天紫,你莫叔叔讲了什么时间归么?”

  梅姨的声音里透着焦灼。

  “他讲要找到你们才归呢。”

  “唉,这下只怕他们要在墟上过夜了。我们是从公社归的,大队根本不晓得这件事。你说福祥也跟他一起去了么?”

  “嗯。莫叔叔要他做伴的。”

  梅姨不吭声了,她开始坐在脚下的木头上想心事。不一会儿姑姑也坐了过来。她们俩没讲话,一个抬头望着天,一个低首看着地,仿佛两尊石头雕。似乎是被她俩感染了,我小小的心中也突然充满了异样的感觉,院坪上的喧哗在刹那间褪去,满天的繁星以飞快的速度迎面朝我扑来,我一阵眩晕,赶紧闭上了眼睛。

  “我想福祥呐!”

  我听见姑姑低低的声音。

  “福祥被民兵抓走了,听讲是抢了供销社的钱,想娶玉娇呐!”

  当送信的邮递员把这个消息告诉大家时,龙女村就像一个钻进了黄鼠狼的鸡窝一样乱成一片。大人们田头屋角聚成一堆交头接耳地议论着、猜测着,细伢们则是兴奋多过好奇,因为我们从来不知道自己这么熟悉的人原来也可以当打抢佬。我们那些天跌五子、躲蒙蒙(捉迷藏)、跳海(一种跳格子的游戏)、打沉沉(荡秋千)时,福祥的名字不绝于耳。金龙甚至编了句顺口溜:刘福祥、浙江佬,打抢打得去坐牢。大家觉得顺口,有时便会一起念。好几回我们一帮细鬼在门楼旁边玩,姑姑挑水从旁边过,夏发一挥手,大家便异口同声地高喊起来。第一次喊时把姑姑吓了个趔趄,水洒了半桶;第二次喊时姑姑放下水桶朝我们怒目而视;再喊第三次时,姑姑像老鹰扑小鸡似的朝我们冲过来,小文跑不赢,被姑姑抓住打了一下P股,接着我听见姑姑严厉的喊声:

  “天紫,你再这样我告诉你妈!”

  我其实跑得离她不远,但她并没过来抓我。她的声音听上去虽然严厉,可说到最后时却已哽咽了。我好奇地看着她,不明白为什么这样几句话会让她伤心。夏发、阿林和我一样怔怔地望着姑姑,只见她脸一扭嘴一咧,响亮的哭声便划破了院坪上那突如其来的寂静。这哭声是那样哀恸,当哭声穿过柿子树、南瓜架时,叶子们也悲怨地抖起了身子,发出“沙沙沙”的和声,哭声被放得很大,我们每个人的心里都起了涟漪。阿林率先走过去,默默地将姑姑剩下的半担水给挑进了屋。夏发不好意思地用手拍打着自己的嘴巴,发出不连贯的“哇哇”声。我看姑姑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连下巴上都挂满眼涕,赶紧掏出了那块皱巴巴的手绢。姑姑居然不嫌脏,马上就捂到了脸上。她就这样捂着脸走回了家。这时还没上工,麻子果在家,不多会儿,我们听见麻子果在高声叫骂。等我们跑过去看热闹时,麻子果示意金娇把门关了。阿林和夏发瞪了身旁的金龙一眼,愤愤地走了,而金龙却冲着我嬉笑:

  “天紫,我姐她是假哭呐,她就要做广林的老婆了。其实我蛮中意福祥的。”

  金龙还要再讲什么,却被金娇一把拉进了屋。这几天我和金娇在呕气。前些日子割禾,我俩同时看中了别人抱剩的一绺谷子,明明我先过去的,她倒好,一把将我推倒,弄得我满身泥水。那天正巧妈到墟上开会了,不在村里,我哭着向奶奶告状,奶奶去向(责)麻子果,反被麻子果狠骂了一通。我气不过,跟金娇打了一架,两人不说话了,所以金娇不让金龙和我搭腔。这会儿如果不是为了看姑姑,我才不愿踏进她家的门坎呢!双抢这段时间大家对麻子果的意见挺大,她割禾时经常故意这里留几蔸,那里放一把谷子给金娇捡。听阿林讲那天上午金娇就捋了满满二篓谷子,而我们只捡到半篓!大家都有点讨厌金娇。可讨厌又怎么样?我现在还不是候在她家门口,看她当我面“呯”的一声把门关死?她家门厚,门声也特别沉,我像是吃了一记耳光似的闷闷不乐。我拉着小文往回走,一路臭骂他,骂得小文莫名其妙,一进门就向奶奶告状。家中的饭这时已经做好,虽然没有肉,可香喷喷的摆在桌上挺诱人。小文扑过去,狼吞虎咽地吃起来,一旁的梅姨和莫叔叔看着他好玩,不由捏了几把他那肥嘟嘟的P股,捏得小文大叫了几声。不一会儿,妈淋菜回来,几个大人边吃边叹。他们都不相信福祥会打抢。莫叔叔认为这是广林设的圈套,妈也这样看。梅姨却说福祥有点儿阴,也许会做这种事。奶奶不发表意见,这几日她和妈也在闹别扭。起因是那天奶奶和麻子果的吵架。妈妈一直让奶奶夹着尾巴做人,能忍则忍,奶奶却说她宁肯不做人也不能让麻子果骑在她身上拉屎。两人一来二去的就这样吵了起来,奶奶说不过妈妈,便一个劲地打自己嘴巴,骂自己多管闲事,好心不得好报。第二日,奶奶开始和我们分灶食饭,她用小炉子、小铁锅做她自己的饭菜,也不管我们,把小文气得嗷嗷叫。妈妈中午做饭时也不下奶奶的米,奶奶只好煮粉皮丝吃,不料勾动我和小文的馋虫,两人冲过去,一人一碗地抢食掉了,弄得奶奶好气又好笑。妈和奶奶两人较了好几日的劲,不过在梅姨、莫叔叔的劝解下,她俩现在已经不分灶做饭了,但还是不讲话,非讲不可了也互不打招呼,彼此对着壁讲,那情形当真有些奇怪。更奇怪的是有一次妈拿了一缸红枣一缸白糖让我送到奶奶房间。

  “奶奶问你,就说你偷偷拿的。”

  妈妈这样吩咐我,你说怪不怪?奶奶有回给妈弄了几把草药也这样叮嘱我,好像我真是一个贼佬似的。大人的事有时就这么古怪,他们的言谈举止都不是我们细鬼可以理解的。就拿梅姨和莫叔叔来说吧,没有人时他们抱在一起又咬又打的,可为什么在别人面前就不这样呢?瞧,眼下莫叔叔悄悄握了下梅姨的手,梅姨不但把手抽出来,还气呼呼地瞪了他一眼,莫叔叔傻傻地笑着,眼睛在镜片后面闪着光。梅姨脸红了,赶快起身帮着妈洗碗,不多会儿,妈喂好了猪、鸡,奶奶替我和小文洗好了脸脚,梅姨到莫叔叔房间去听收音机,我们家的房子顿时安静而又空旷起来。这时夜色如同阴险的坏蛋,已悄悄潜了进来,把白天那么明晰的一切染成了深黑色。门窗虽然关着,屋里却总有风,风把油灯吹得左摇右晃,我们的影子在墙上摆动、舞蹈,仿佛一个个调皮的怪物。这时小文会对着墙用手着各种手势,看上去像马又像牛,而我一般会竖起耳朵听窗外传来的若隐若现的歌声、话语声,并想像着梅姨和莫叔叔在楼上的情形。我想梅姨一定依偎着莫叔叔,好看但略显粗糙的手中拿着那只半导体收音机。莫叔叔的收音机在龙女村可是件著名物品,每个人都以摸过它为荣。全村的细鬼中,我不但经常摸它还经常听它,有一回我还把收音机放在枕边睡过觉呢!所以许多细鬼都羡慕我,他们巴不得莫叔叔能住到他们家去。

  莫叔叔的收音机不大,铁灰的颜色,有根白天线,一开按钮就可以听到有人说话有人唱歌,还有胡琴声、笛子声,奇妙极了。不知为什么,花鼻公对莫叔叔听广播不太高兴,他好几次到莫叔叔这儿来,让他别听“敌台”。我问妈妈敌台是什么,妈说那是台湾国民党办的广播,讲的东西有毒,所以莫叔叔的收音机在我们细鬼心中神奇之极。我们通常不听村里的有线喇叭,因为那太容易了,到点一拉开关就能听到新闻。这些新闻有时过半年一年的我们可以从电影队放映的新闻简报里头看见,不过大部分人都早已把内容忘了,再看电影时仍很新鲜。梅姨会唱的好多歌子都是从这台收音机里学来的。由于梅姨爱听歌,夜晚歇眼前,我们家楼上时常飘出优美的歌声,一会儿是“台湾同胞,我的骨肉兄弟”,一会儿又变成了“毛主席你是灿烂的太阳我们是星星,紧紧地围绕在你的身旁”,对这首歌我始终不理解,我多次询问过妈妈,为什么毛主席当太阳时星星在白天也会出现?妈说那只是歌,不是真的,歌里的人还可以飞呢!然后我就在高亢或悠扬的歌声中入梦,时时梦见自己长了一对鲜艳的绿翅膀,拖着长长一条红尾巴在洁白的云朵间穿行。有一次我甚至梦见自己飞到了月亮上。月亮上全是冰,奶奶讲的那棵桂花树上也结着冰凌,但那个打草鞋的老爷爷却没有看见。妈关于月亮的故事不同,妈说上面有位叫嫦娥的仙女,还有一个吴刚在砍树,可他只要把刀拿起来,树的伤痕又合拢了,所以那棵树他砍了几千年仍没有砍倒。奇怪的是,我梦见的月亮没有人,非常空旷和安静,只要我一脚踩下去,月亮的地面就上就绽放出一朵白莲花,莲花瓣迅速膨大,不一会儿眼前就雾蒙蒙一片,仿佛钻进了云朵。接着我雨点似的往下掉,五颜六色的云絮忽啦啦在我身旁飘摇、招展,就像面面飘动的彩旗。更奇的是云朵间那些缤纷的星星,它们布满了整个天空,又像一片开在原野上的野花,美得让我诧异。然后,我就在这诧异中醒了,随即听见奶奶均匀的鼻息,还有墙角的虫鸣,心里有种难以形容的快意。

  这天晚上,梅姨和莫叔叔没有听歌,而是在听拉胡琴。胡琴声咿 咿呀呀、呜呜咽咽,水一样洗着我的耳朵,我忽然觉得夜变凉了,月辉也在这琴声里幽蓝着,田野里肯定冒出了绺绺的白汽,这白气蒸腾着、翻滚着,从缠着青藤的窗枢里挤进,然后又在昏暗的灯光里洇散开来,奶奶郁悒的脸在这白汽中柔和了许多。

  “起雾了。”

  奶奶说着把糊了油纸的窗户关上。月光和白汽飞沫般逝去,奶奶的脸陷在一片更浓的夜色中。琴声如同溪水潺潺淌着,奶奶坐在灯下继续纳鞋底。她在给梅姨做鞋。奶奶的针线活在这一带特别有名气,经常有人捎鞋样请奶奶做棉鞋,然后送些鸡蛋、香菇什么的。奶奶说梅姨人好,对我和小文跟大姐似的。梅姨平脚板,塑料底的鞋子底硬,走路容易脚疼,穿这种千层底的布鞋行路却很轻快。奶奶为梅姨做鞋用的可是最好、最厚的布骨,几乎有半指厚,扎起来特别费力。奶奶用锥子扎鞋底时通常用脚抵着另一张椅腿,手上的锥子转动着,砖似的鞋底渐渐被钻通,粗针一引,小辫子粗的麻绳被奶奶拉得嗞啦啦直响。奶奶的手臂一伸一屈的像是舞蹈,而我就在这种有节奏的声和时隐时现、时高时低的音乐中沉入了梦乡。这一觉也不知睡了多久,很突然的,我被一阵嘈杂声吵醒了,而且窗外火光闪动,好像出了什么事。我不由叫唤起来:

  “奶奶,奶奶!”

  我摸了摸身边,空的,奶奶不见了。我跳下床,飞快地往闪烁着光亮的地方跑去,谁知刚到巷子口,就被一个拿枪的半大民兵拦住了。我奇怪地望着他,心想这些民兵怎么那么喜欢我们家,前不久不是刚来找过我妈妈吗?这回又来干什么呢?我盯着那杆枪,好奇得一时忘了害怕。我问民兵出什么事了,民兵不屑地摆摆枪口让我回去歇眼,我赶紧装出付肚痛的样子,民兵大约怕我把屎拉在裤子上,将枪一收,让我出了巷子。

  这时,奶奶从灶下跑过来,小声而严厉地让我回妈妈的房间带小文睡觉。我不肯,奶奶告诉我福祥从抓他的民兵手里逃跑了,现在全村的大人都在配合民兵找他。她和妈妈、梅姨一伙人也要上山寻福祥。奶奶说着在我脸上亲了亲,下巴朝院坪那儿抬了抬,我这才发现原来村里的大人们全起来了,他们蚂蚁般聚在花鼻公与我家之间的院坪上,长长短短的火吊把夜空映得瑰丽,人们的面容却显得怪诞,特别是叉腰站在那儿训话的李广林,看上去就像一个大头鬼,而猫腰站在他边上的花鼻公好比一条狗,看上去都讨人嫌。

  “……这个浙江佬,竟然敢撬门偷钱,还打昏了一个营业员,把人家强奸了,你们讲,这是不是破坏无产阶级专政?要不要枪毙?”

  “要!”

  一片嗡嗡的议论声中,老泉的一声怒吼显得特别突出,听起来一点儿也不像生病的人,难怪阿林讲他没有病,只是想老婆想出了痨。听了他的回答,李广林得意地一笑。

  “好,老泉觉悟高。现在,民兵连领头,大家出发。”

  李广林手一招,那些方才还在交头接耳的人们便分头搜索去了。我看见莫叔叔、妈妈和梅姨拿着棍棒举着火把往后山走去。漆黑的夜忽然跃动出簇簇艳丽的火花,它们萤火虫似的跳跃着、忽闪着,和我们的目光捉着迷藏,沉静的山村有了一股让人兴奋的骚动。我们细伢也想去,却被民兵拿枪吓住了。民兵说福祥会杀人,还有,他们让奶奶和梅老伯留下。民兵说她们是坏分子,坏分子当然是同情坏人的,怕他们到时会放跑福祥。为了不让奶奶、梅老伯与福祥里应外合,李广林还特地让麻子果把他们带到花鼻公家,说是要将他们锁起来。

  麻子果得了令,神气活现地走过来,一手拿火吊,另一只手拿根棍子在地上抽着,赶鸭子一般将奶奶和梅老伯往她家赶。奶奶朝我焦急地比划着,要我回屋看小文去。

  “不,奶奶,我怕。我不去,那儿有鬼。”

  眼看着满坪的人走得只剩我一个,而且连个火吊也没有,我不由大喊起来,一边可怜巴巴地看着麻子果,可麻子果却脸一扭装起憨来:

  “看什么看,我脸上有花还是有朵?早晓得有今日,你又何必当地主老财周扒皮,喝我们贫下中农的血?这就叫恶有恶报。老不死的拐子,你别指望回家吃酒睡觉,去去去,你先跟我过去,你呢。”

  麻子果一席话把在场的我、奶奶、梅老伯呵斥了个遍,最后她用棍子戳了戳奶奶:“你先把卵鬼哄睡,到时自家过来,莫要人喊。反正你是大颈蛤蟆躲端午,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

  麻子果领着梅老伯骂骂咧咧地走了。

  奶奶的火吊给上山的人拎走了,偌大的院坪沉浸在一片灰色的月辉中。奶奶牵着我,摸索着往巷子里走去。巷子里好黑,大板楼梯下不知名的虫子叫着,一股潮湿混合着尿臊、稻草、陈年木板的气味扑鼻而来,闻了以后却让人奇怪地想瞌困。

  “奶,我怕。”

  我紧紧攥住奶奶的手,奶奶的声音却好安闲:

  “怕什么呀?这屋是我跟你爷爷挑沙烧砖盖起来的,好比自家咯崽一样,长大了,生了胡须,也还是原先那个样子。妹,小心,这里有块砖凹落了,跨过去。”

  奶奶像是长着故事里讲的火眼金睛一样,领着我在黑缎子似的巷子里娴熟地滑行。当我们推开虚掩的房门,听见小文匀称的呼吸声时,奶奶笑着嘀咕道:

  “这只大种鸡,真正是会食不会啼呐,这么吵,还歇得咯么落店!”

  奶奶就着窗户射进的淡淡月辉点着了油灯,原先隐在暗影里的东西全都花似的开在了灯光里。我突然看到从蚊帐那端角落里闪出的福祥,不由尖叫起来。愣怔着的奶奶蓦地冲上来,一把捂住了我的嘴巴,我的尖叫立马变成了小狗的呜咽。

  “奶奶,求求你,我是冤枉的。”

  当福祥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央求奶奶帮助他时,我看见奶奶吓得退了两步。几天不见,福祥已没了人样,脸肿了,鼻子破了,太阳穴上结着血痂,一只眼青得像染了墨水,另一只眼却红得像石蒜花,原先整齐白净的门牙落了两只,一边嘴唇还翻翘起来,看得出打得很重。他身上的衣裳破稀破烂,豁口的地方都是紫硬的血痕。更奇怪的是,他好像不会走路了。奶奶惊慌地将他拉起之后,福祥张着嘴弯着膝走了几步,每走一步,脸上的皮就跟着皱起来。

  “天哪,天哪。”

  奶奶叹着把门掩上后,这边赶忙放下窗户的挡板,又返身从锁着的洋铁皮桶里端出一托盘金红色的番薯干递到福祥面前,福祥突然掩面哭了起来,压抑的哭声在静夜里有些像猫头鹰在叫。

  “奶奶,你告诉玉娇嫁人去吧!我已经没有用了。他们,把我给……阉了!”

  他突然攥紧拳头朝自己血迹斑斑的胸膛打去,眼里闪动出困兽才有的光焰。他这付恐怖的样子把我吓坏了,我赶忙抱住奶奶的腿,奶奶腿一软,“咕咚”一下坐在了床托上,两行眼泪蛇脚迹一般的画在了她枯黑的脸上,又像是抹了莹粉的角箩链子,闪闪烁烁地反射出油灯的光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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