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 阅读页

第三章

  “……真的?我的老天爷,真是太惨了!太惨了!”

  一阵窸窸嗦嗦的声音把我从黑沉沉的梦里惊醒,一看,原是奶奶和妈妈在咬耳朵。太阳晒在我P股上暖烘烘的,外面有鸡鸭叫声和小文他们的欢笑。我恍惚记起了昨夜的经历,觉得像个梦,可我晓得那绝不是梦,我匆匆爬起来,把妈妈上次新做的粉红短袖穿上,又从枕头下取出那两根被压得平整的一半水红一半湖蓝的绸子扎在胡乱梳起的辫梢上。奶奶的镜子和她一样老了,模模糊糊的,但我还是看见了自己黑亮的大眼睛在水红与湖蓝之间星星一般闪烁着,我又咧嘴一笑,发现新生的门牙已经长了一些,心里不由轻快了许多。我蹦蹦跳跳跑到灶下,妈和奶奶正站在那儿说话,两人的表情都很沉重。

  “……我给了他一些吃食,让他走了。我成分高,不敢惹这些麻烦。只是天紫,你得让她晓得厉害,不要讲漏了嘴。”

  奶奶的声音好像一条冷面帕在耳朵上擦来擦去,我立即清醒了。

  “奶奶,我不会讲的。你不是地主吗?妈妈讲过,地主老财家里的人不能乱讲话,讲错了要挨批斗。”

  我出乎意料的成熟让奶奶和妈妈面面相觑。

  “天紫,你什么也没看见,只是做了个梦,懂吗?”

  妈妈将我揽在怀里。阳光下,她往日白皙红润的脸变得粗糙了,还有好些黑斑盘在颊上,像是蝴蝶的影子。

  “你们昨夜进山有没有遇到豺狗?听阿林讲,他爷有次落烧(打柴)就看到了豺狗。豺狗专门从屁眼里掏人肠子。阿林也进山了吗?”

  我好奇时嘴巴总是很多,妈妈和奶奶肯定有事要商量,她们叮嘱了我几句后,不耐烦地打发我出去食朝饭。吃过饭后,我挽着畚箕去打猪草,可是刚走到门楼下,就被花鼻公家传出的一声尖叫给拉住了脚。这时,金娇吃着花生,笑嘻嘻地往外走,一边走,一边回头:

  “大种鸡,要食花生,就叫我一句爸爸。”

  见到我,她愣了愣,随即又做了个鬼脸,还“喔喔”地啼了两响。啼声未落,小文一扭一扭地过来了,口里和金娇犟着,眼珠却像花生仁般嵌在金娇手中的花生壳里去了。

  “叫你爸,你又没有卵,只有×,呸!”

  见我来了,小文冲金娇快意地吐了口唾沫,一溜脏话吐出来。金娇气得“噗”地把一口花生渣给喷了出来,星星点点的渣子飞了我和小文一身。

  “你个黑皮猪,我才不怕你呢!”

  我拾起块砖头,就要和金娇拼命。来龙女村久了,我晓得金娇最会骂人,却害怕打架,此刻她一见我这横蛮的样子,立刻软了下来。再讲我们俩怄气也沤了这么久,有时在门楼口碰到了互相还有些不好意思。只见她冲我一笑,声音很软适:

  “喂,你们想看玉娇光P股的样子吗?我带你去看,不过你要把你头上的蓝绸子借我扎两天。”金娇主动地问我。我愣了愣,没吭声。

  “不给,你有虱子。”

  小文及时地报复了金娇一下,金娇朝他龇了龇了嘴。

  “狗屁。你不许看,看了会瞎眼的。走,我们走。”

  金娇的脾气有时蛮好的,只是她的好脾气就像月光上的那圈晕,不晓得什么时候才会有,所以她猛不丁友好起来,会让人疑心她做了个圈套。

  不过,想到自己除了小文以外还没有看过别人的光P股,我立即朝小文竖起了一根手指。

  “你站在这里等姐姐。待会儿金娇会给你花生吃的。”

  金娇撇了撇嘴,明显不舍得,可她又担心小文会跟来,还是忍痛挑了两粒最小最瘦的花生给他。小文这馋猫倒也知足,立马去了壳,津津有味地嚼着,看我们走进了金娇家的大门,他便嘟哝道:

  “P股上有屎,好臭。”

  “屎倒没有,就是有毛,哎,我告诉你,玉娇那儿也有毛哩!”

  金娇大惊小怪地附在我耳边道。我白她一眼:“这有什么稀奇。女的大了以后都会长毛的,以后我们也会长。”

  “我不要,长了我也要把它拔掉去。”

  金娇恨恨地说。这时屋里玉娇的哭声大了起来,呜呜咽咽的,像有人在“锯”一把胡琴。

  “这里,到这里来,看到了吗?”金娇领着我,扒到半扇子门上头,斜探着身子从右边门板的一个圆洞往里张望,可是洞太浅,屋里太黑,我什么也没看见。

  “她出去了吧?”

  我望着那把大铁锁,疑惑极了。金娇本来闭了左眼在那儿当单眼灶鸡的,一听这话她立即从半扇子门的门槛上跳下来。

  “她在里头。李广林也在里头,现在她不哭了,是不是李广林……”

  金娇凑到跟前,讲了一句下流话,吓得我险些被口水噎住。

  “你爸妈晓得不打她吗?”

  “才不会呢!今朝我听见李广林和我爸爸讲这件事的,他说要用生米来煮饭,吃了饭就把她娶归屋下做老婆。”

  金娇因为知道这个秘密而格外骄傲。我却仍然不相信:

  “他们会肯让人锁在里边?”

  “广林愿意啊。玉娇倒是不肯的,所以才哭的嘛!”

  “那,福祥不娶她了?”

  想到昨夜看见的福祥,我挺同情他。

  “嗯,福祥做了坏事,娶不成了。我倒是愿意要福祥做姐丈的。那个广林,一脸麻坑装得下五担水,头低下来人会被他的麻坑水浸死。他讲话时嘴巴还好臭!”

  金娇和我由于有了这样一个共同的话题,忽然间变成了好朋友。我破天荒从家里那副残缺的跳棋中挑了颗白珠子给她,金娇高兴得抓了一大把花生给我,又告诉了我好些玉娇的事。

  “她身上的肉好白,奶有这么大。”

  金娇揉了两把禾秆扭成团,塞在衣服里,然后挺胸走来走去。这时我们已跑到了我家屋后的菜园里,那里扁豆架、黄瓜架、南瓜架、冬瓜架遮天蔽日,就是脱光衣服也没人看得见,我呆呆地站在那儿,发现整座园子仿佛一座缤纷的森林。我看见几只大南瓜趴在地上,金黄色的外皮上绿条纹醒目地美丽着。有几只脸盆大的南瓜坐在奶奶特地搭起的木架上,像一个肥女人的大P股。扁豆结了一串串,可它的末端上却仍开着一嘟一嘟的紫色小花。风一来,被坠弯了腰的扁豆架轻轻摇晃,扁豆看上去也成了花;而那些冬瓜的个头好大,有一只竖在那儿都快到我肩膀了,毛茸茸白乎乎的,宛如一只笨狗。最美丽的要数那些黄瓜架,翠绿的藤缠绕在一根细棍上,叶子一叠叠的犹如波浪,间有明灿的黄花和翡翠似的果实,就像妈妈戏台上甩水袖的美女。矮小的茄子、辣椒则似一把把小伞罩着它们的孩子,大蒜、白菜低矮得如同一层毯子,使菜园的地面看上去松厚、柔软。小甲虫、小蜜蜂、菜蛾子、蝴蝶在飘散着淡淡臭味的空气中翩飞。我和金娇的衣裳在这一片碧绿里鲜艳着,宛如两朵巨大的花。金娇特别兴奋,她咯咯笑着,挺胸凸肚,像只骄傲的母鸡。我突然间好想长大。我也塞了两团禾秆到胸前,垂头观望胸前那两座妇娘人才有的山峰,心里有种讲不出的甜蜜。金娇无疑也有这种感觉,黝黑的脸上漾着对成长的渴望。我忽然间发现她其实长得蛮靓,而且人也不像我原来感觉的那么坏,因为她从内心深处是同情姑姑的。她告诉我姑姑昨晚哭了一夜,今早眼睛肿成了一道缝,连路都看不清。她娘怕姑姑寻死,把她房间里的剪刀、绳子全搜走了,后来连裤带也拿走了。说到这儿,她紧张地打量了番四周,见没有什么人了,这才悄悄地告诉了我一个秘密:

  “我姐她现在正在嫁呢,真的。”金娇兴奋地又笑了一通,接着,又附在我耳朵说了些下流话,我不爱听了。

  “去去去,这是流氓。”

  “不是流氓,是每个人长大了都要做的。有一天晚上,我就看见我爸妈做了。好恶心哟。”

  金娇说了这话后似有些后悔,忙凑近一步,逼问我有没有看过爸妈夜晚亲热的情景,我摇摇头,不回答,她便掐我的手,虽然疼,我还是不回答。但我脑海里,却掠过了一些不清晰的动作或复杂的目光。我想,这大概就是大人和我们孩子不同的地方吧?

  “天紫,紫妹子,你在哪里?”

  忽然间,梅姨的声音绕过灶房飘过来。我飞也似的往院坪上跑,情急中竟忘了取下胸前的两团禾秆,刚跑进院坪,我就听见一阵爆笑:

  “天紫,天紫,你出什么洋相哟!”

  到龙女村那么久了,我从没看过妈妈笑得这么厉害。她本来正在扫地,这时拄着竹扫手指点着我,好像眼泪要出来了。而梅姨早已笑得蹲在了地上,正“哎哟”,“哎哟”地叫唤,她是笑痛了肚子,就连一贯冷面冷嘴的奶奶,这会儿也忍不住。她扛着铁锹从我身边过时,轻轻在我脸上拍了一下:

  “你这个现世宝哟!”

  随后,是两声轻轻脆脆的笑声,就像跳棋子儿在瓷盘上滚动的响声。看来阿林奶奶说得不错,她讲奶奶年轻时是这一带有名的靓妹仔呐,要不她怎会这么老了还笑得这样好听?

  奶奶在阳光下的背影,倏忽间漂亮起来。

  姑姑把自己“嫁”了的消息,我后来还是忍不住告诉了妈妈和梅姨。

  那天妈和梅姨领了李广林的命,要排一出反映抓革命促生产的戏,人家出工她们就在我家院坪的柿子树下排戏。小文蹲在院坪的角落里撅起P股挖蚯蚓、捉虫子给鸡吃,我则竖着耳朵听妈妈她们讲话,手里有一搭没一下地学着打围领。那时时兴戴假领,梅姨就有好几个,有粉绿的,洋红的、条子的、格子的,翻在深蓝的衣裳外头特别醒目。梅姨不会做鞋,但她会钩花、织毛衣,我学打毛线的竹针就是她给削的,还用砂纸磨得水滑溜光。毛线也是她给的,我已织了手指那么宽,不过由于偷听大人讲话,织得不专心,我老漏针,毛线织得疙疙瘩瘩像癞蛤蟆的皮。妈和梅姨很快把动作编完了,然后坐在竹椅上讲西天。这时梅姨掏出一信封,说是罗波让邮递员捎给她的。这罗波家在上海,有三个哥哥在工厂做事,家境比较好,经常会寄些吃食给他,而他每次收到东西都会捎给梅姨一些,梅姨不但不高兴,还很烦恼。妈认为罗波不错,起码上次她带小文看病时罗波还借了五块钱给妈,而妈几次还钱他都不收。妈认为梅姨可以考虑嫁给他。他一个上海知青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能够当上公社革委会主任,这说明他不简单、有出息,可梅姨不这么看。她说罗波太花心,到这里没多久就搞了五、六个对象,听讲有几个还大了大肚,梅姨不相信罗波会要自己。

  “他是要向上爬的人,我这样一个出身的人只会拖他后腿,他不过玩玩而已。他玩得起我可玩不起,这人,太厉害,也太花心,我宁肯嫁给小莫。起码小莫不花心,能够依靠。”

  梅姨这样说。妈许久才叹着气夸梅姨是个少见的好人。

  “这年头,像你这样不势利的人太少了。”

  不知为什么,梅姨却猛地趴在妈肩头抽泣起来,妈也跟着哭了。时值上昼,大人们都在田塅里忙碌,我家院坪上是那样的安静。门楼像是睡着了,上头的彩画有些慵散。柿子树微微地摇晃着,肥大浓密的叶子像无数只大手把阳光的金箔揉碎,又不经意地洒下,柿子树下便跃动起了一片耀眼的斑点,妈和梅姨的脸在这忽明忽暗的光影里变幻不定,或明丽,或阴郁,像舞台上的两张面具。尽管这样,我却体会到了她们内心深处渗出的悲伤。这悲伤将我身边的空气凝结。我想奶奶说得对,成人就是苦,不然为什么人一老脸上会长皱纹,头发会变白呢,都是因为“苦”啊。奶奶还说我眉毛浓、睫毛长得打结,以后会有很多想法,多想的人多虑,多虑的人多苦,所以我以后会是个苦命人。照这样讲我肯定像妈妈了。妈的眼睫长得可以筑鸟窝呐,难怪妈到龙女村后经常用眼涕洗脸。那奶奶和爸爸呢?我从没注意过他们的眼睛,但我想他们也是苦命。特别是爸爸,前段时间寄了封信来,说他们那儿的水塔倒了,他被砸中了头,头肿胀如斗,可不让上医院,现在还没消肿,耳朵嗡嗡响,常常通宵失眠。又说他砍木头时伤了脚,扎着绷带还得做事。妈妈和奶奶见信后抱头痛哭,我和小文也哭了,我们四个人的哭声汇在一起,房间突然成了水帘洞,撞碎的哭声雨似的洒下来,发出潺潺的回声。我们被哭声淋湿,一切都那么忧愁,而忧愁的东西是黯淡的,那一刻我们全家人的眼睛看上去好像木珠子,呆呆地泡在泪水里。而此时妈和梅姨虽然没流泪,但她们的眼眸同样是灰涩的。妈的美貌和台上的神采到哪儿去了?那时她在舞台上多光彩啊!每次她演出奶奶必拉着我、背着小文坐在台下看。明亮的灯光下妈一会儿是村姑,一会是工人,一会是游击队长,她活泼灵动的身姿是那样婀娜,轻红粉白的脸是那样俏丽,婉转流利的歌声是那样悠扬。边上的人每夸妈一次,我就得意地告诉他们一声:那是我妈妈!然后,我就迎着他们艳羡的目光傻笑起来。可如今这一切只能碎片般从脑海里飘过,妈美丽的脸在日夜的操劳中褪去了光华,梅姨年轻娇媚的脸也起了难看的晒斑和细细的鸡爪纹。而奶奶则老得像干核桃,笑起来时眼角挂着两朵大菊花,阿林奶奶说我奶奶年轻时是墟上数得着的美女,但现在怎么一点影子都不见呢?这样说奶奶也是“苦”老的喽?

  我坐在门楼下胡思乱想,睡意渐渐袭上来,我看见几只叼尾蚁公沿着脚板往上爬,可我懒得动,眼皮拼命往下搭,手上的毛衣针也拿不住了。就在这时,姑姑挑着担空桶从我身旁过。她低着头垂着眼皮往担水蹬方向走去,腿打战肩发斜,一根担杆直往下溜,空水桶敲在地上发出咔咔的声响,这声响惊动了妈妈和梅姨。她们跑过来和姑姑讲西天,可姑姑却像桩子似的竖在她俩中间,不吭不哈的,连眼珠子都不转弯,妈和梅姨诧异地对望了几眼,不知该说什么,我忙把妈和梅姨拉到一旁,小声地把姑姑“嫁”给了广林的事告诉了她俩。

  “这麻子果,会做这种缺德事?这不是要遭天谴吗?”

  妈和梅姨大惊,回头就要问姑姑,不料姑姑却往担水磴下走去了,空桶有一下没一搭地拖在石阶上,发出抗议一般的响声。妈和梅姨再也无心排练,两人烦躁地在坪上踱来踱去。特别是梅姨,老黑狗一来,她口里就直呼麻子果,手中丢块石头过去,打得狗汪汪叫。不一会儿来了头黑猪,梅姨上前踢了猪一脚,骂道:

  “死麻子果,滚开!”

  妈这时打了盆水,给猴似的小文洗了手脸,忽然间她一拍脑门,失声地要梅姨和她一起去找姑姑:

  “这妹仔刚才神色不对,就怕她一时想不开呐!”

  看来姑姑想不开大家都知道了。金娇说过她姐一直想寻死,就是放不下福祥,如今福祥不见了,她会不会不想活呢?妈和梅姨显然想到了这一层,她俩飞脚去追姑姑,我也把毛衣针一扔,跟在她俩P股后头跑。担水蹬长长的石阶一格一格地消失在脚下,丛丛篁竹弯下腰,坠下一片沉郁的青绿。竹叶是那样浓密,阳光在上面打个滑就水似的流向了别处。我心有恐惧地护着头,怕又像上次那样走着走着突然从竹梢上掉下一条青竹蛇来。那条蛇险些落在我肩上,还好我慢了一步,它翠玉似的身子擦着我的鼻尖滑过,摔在地上发出轻微的响动。当那条蛇溜入草丛时,我看见了它暗红色的小眼睛和青衣上黑褐色的花纹。龙女村的蛇特别多,有一天夜里妈起来解大手,还好点了灯,不然就惨了,因为有一条大拇指那么粗的银环蛇蜷在她的鞋里,吓得妈妈发出高亢而持续的尖叫,把熟睡的奶奶、我、小文和楼上的莫叔叔全吵醒了。后来莫叔叔揪住蛇尾巴抖了几抖,蛇就散了架,妈用水将蛇洗净,浸在土烧中,说是这样的蛇酒能治奶奶的风湿。这酒我闻过,似乎有些怪味,但奶奶不怕,腰腿疼了她就喝上一两口,然后静静地闭上眼睛,享受一股突如其来的温暖。

  蛇是不是很想落在我们身上?它能看见我吗?蛇可不可以像狗一样养着?它会认人吗!

  我抬头望了望那绿帐顶似的篁竹,心里掠过些奇异的想法。龙女村这种竹子多极了,奶奶说青蛇精就住在竹林里。而那只头上长冠,夜晚会叫的白蛇精则住在上段老泉家旁边的风水树中。乡下这一带每村都有风水树,或在河边或在村前,要么在屋后或祠堂前,那么高大、繁茂的一片树林,这些树人们从来不敢砍,为的是让它守住一个村庄的风水。龙女村的风水树中有许多松树和杉树,特别高大,远看就像一片小森林。有关蛇精的传说我一来就听说了,但我不知自己为什么会在这种时候突然想起那片树林和那条蛇来。就这样,我稀里糊涂地踢到了脚趾脑,虽没出血,可已疼得我眼冒金星。我嘶着冷气坐在担水蹬的石阶上歇息,泪水在眼窝里打转,这边不争气地喊起“妈妈”来。妈妈她们早已消失在河边的篁竹林里,周边只有沙沙的风声,这时我看见远处闪过阿林的身影,他挑着巨大的一担柴火艰难地走着,身后的文心大叔扛着根粗大的杉木,父子俩累弯了腰。我把就要涌出的一声呼喊吞回了肚。妈说了,阿林是半大后生,不能成日跟着我们聊,她讲银娥婶婶的好多家务事都靠阿林做,让我少找一些阿林。我上次没记住,在阿林挑水时缠着他帮我把坪上的火堆烧起来,火堆里埋着竹筒,竹筒里装着生黄豆,这样煨的豆子好香,结果阿林回去晚了挨了银娥婶婶的骂。这次我可是记住了妈的吩咐,根本没找他。我正为自己的懂事而庆幸,却见妈和梅姨搀着浑身透湿的姑姑走了过来。

  “天紫,你把那担空水桶挑回去。你人矮,不要用担杆钩,把扁担直接穿到空桶提梁里,晓得不?”

  妈最近老是分派我做事,而且我和弟弟只要一有冲突她就怪我,这是她到龙女村后最大的变化,变得像奶奶和其他村里人一样重男轻女!我曾为这些和妈妈顶过嘴,但梅姨却批评我不晓事理:

  “你妈忙得P股不落凳,连屙尿的时间都没得,你不帮忙哪个帮忙?你得向阿林、桂仙她们学习。”

  梅姨特别喜欢阿林和桂仙,老夸他俩勤快、懂事。她也很喜欢桂仙的模样和她那脑红头发,时常用天蓝色的绸子替她扎辫子。那时的桂仙靓得像商店里卖的人公仔。想到梅姨那么疼我,每次罗波送了东西给她她都会给我们一份,平日还帮我洗身洗头织毛衣,我能不听她的话吗?这样我慢慢的勤快了,妈喊我做事时也不敢顶嘴,动作利索了不少。这回也一样,妈的话音刚落,我就泥鳅般从她们旁边滑了过去。我看见姑姑的头发上沾着几根石姜和深水里才有的绿珠珠,估计她刚才把自己沉到桥下方的潭里去了。妈和梅姨身上也滴着水,梅姨的头发紧紧贴在头上,高高的胸脯像两座小山,仿佛一条美丽的金鱼,妈的腰在湿衣里那样纤细,整个身子看上去像个奇怪的瓶子。也许潭水深,也许是山风有些冷的缘故,要么就是给周遭密匝匝的篁竹给映的,她们三个人脸色发青,身体边缘浮动着一圈隐约的绿雾,看上去奇幻而怪诞。

  “晓得不,玉娇是水鬼变的呐,她终究要浸死的。上一次在鸭嬷潭,这一次在河里,啧啧!”

  “她亲娘就是下河时浸死的,现在索命投胎来了。还好,念着是亲女,又让她返生了。”

  “听讲福祥的卵子被广林他们割了,人死了吧?”

  “做这种缺德事,要断子绝孙的,他们就不怕么?”

  “花鼻公一家不要面皮,呸!”

  有那么一阵,龙女村上空云集着各种各样的传说。男人们上工时闲聊的工夫比先前多了,女人们更是扎成堆,任花鼻公这个队长怎样吆喝,她们也不散。只是花鼻公一来,她们的窃窃私语立即变作冷嘲热讽,挖苦花鼻公即将有个比他还老的麻脸女婿。乡下妇娘人平日言语本就放肆,如今又有意要人难堪,几次下来,花鼻公竟有些悚她们,见了,常绕着道儿走。最难受的要算麻子果了,几乎一夜间所有的女人都不搭理她,连她家烫粉皮丝这种乡邻必得前去帮忙的大事儿也没有一个人上前。麻子果只有逼着玉娇、金娇两人踏了几天的碓,还要筛米、浸米、磨浆,粉皮丝还没烫,就把玉娇给累病了。

  “死货!装给哪个看啊?老天爷又不开眼,开了眼让他用雷公把你这种懒鬼打死算了。”

  我那些日子和阿林、桂仙、夏发他们在我家门楼边的院坪上玩“跳海”或是跌五子,要么在柿子树上系上用新禾秆搓成的粗绳打沉沉。麻子果有意骂给我们听,每次都捺着屁眼叫,声音嗡嗡的,好像她的嗓子眼儿连着一口大水缸。有时妈妈、奶奶从上工的地方归屋呷茶或收衫衣什么的,偶尔听见麻子果的吼声,她们便不约而同地“呸”一声,我们细鬼崽也跟着“呸!”,其中桂仙的“呸”声最好听,尾音翘起,好像在打“喔嗬!”。桂仙比我刚来时长高了一些,红头发编成两根松松的大辫子,上面扎着梅姨给她的蓝绸子。她的门牙长齐了,皮肤怎么也晒不黑,笑起来眼睛弯得像月亮,细条条的身子又直又圆,胸脯上开始鼓起了小苞苞,总之看上去很标致。她毕竟是村里土生土长的人,对麻子果比较了解。当我问她麻子果为什么不太下田做功夫时,桂仙告诉我说麻子果跟人讲她得了肝病,其实她是装的,而且广林已经跟大队供销社打好了招呼,只要玉娇嫁给她,马上就安排她到供销社卖货,麻子果则安排到大队食堂做伙头,都是挣工资的。

  “讲不定以后还可以吃上商品粮呢!”

  阿林则这样跟我说。他的消息来源于银娥婶婶。

  银娥婶婶这种大热天多半不出工,她时常找借口回娘家,据说也在哪个单位打零工,是她那个农场场长爸爸安排的。每次从娘家回来,她必定要雇上几个脚力往家里捎吃的用的,还有钱和各种各样的传闻。阿林身上穿了件黄军装改的小褂,看得出有八成新,肯定和阿林现在传播的消息一样,是银娥婶婶这回从娘家带来的。

  “你妈有个当场长的爹多好。干脆把你们也带去吃转商品粮,日日游手好闲,到时穿着墟上那些阿拉牯的包P股裤子,一年土二年洋,三年不认爹和娘,多好。”

  夏发最近多了个“多好”的口头禅,有时让人听了啼笑皆非,不过他倒不小气,说完话,竟从脏得油光锃亮的衣兜里摸出几块黄乎乎的东西来。他给我们每人发了一块,竟是一种从未见过的饼干,可能是沾了他的汗水,有些潮了,但我们谁也没犹豫,马上就丢进了嘴,一时间只听见一片咽口水的咕嘟声。阿林吃了一半留了一半,说是要给妹妹阿芳尝一尝。桂仙呢像我们第一次见面时吃我给她的那块糖一样,只舔了舔,便又小小心心地塞进了裤兜。夏发的一块早已下了肚,他还得意地张了张他粘满饼干糊的大舌头,忽然神经一样笑起来。

  “你像只偷食的猫。”

  他指着我的脸笑得更厉害了。我不管,仍继续用口水想把那团粘在上腭的东西弄下去。

  “你这里有好多饼干屑子,好了,没了。”

  桂仙细声细气地说着,一边用她永远干干净净的白地红花手帕帮我把脸揩干净,而这时我也终于将那团饼干成功地吞进了肚里。

  “看哪,这饼干像糯米糍粑,太粘,差点没我我梗死。”

  说巧不巧的,我正拍着胸口感叹时,小文、阿芳一帮小鬼崽来了。小文身上糊满了泥巴,听讲是去河里洗澡了。这么小的孩子,一个个都见了水不要命,小文也不例外。最让人敬佩的是,他的耳朵居然像狗一样灵,大老远就嚷起来:

  “什么饼干像糯米糍粑?我要吃,姐,我要嘛。”

  他扑过来,抱住我又吵又闹的。阿芳一听,也学样抱住了阿林,其他几个细鬼崽虽没有哥哥姐姐在这儿,可他们平日野惯了,同样不甘示弱,院坪上顿时吵成了一团。这时金龙猛地从他家门楼那儿窜出来,手里端只碗,碗中盛着几根包了馅、卷得像香肠的粉皮。我们看了他碗里的东西一眼,不约而同地咽了口唾沫,大家这才想明白,我们这几日天天赖在院坪上玩,原是想打点儿秋风的。

  “我娘讲这几根粉皮给你们吃。不过,我也要吃一块饼干,不然我就把粉皮吃掉。”

  金龙用手捏起其中的一根啃了一口,韭菜馅的香味立即飘散开来,小文阿芳她们咽口水的声音响得吓人,仿佛他们肚里有口潭,有人正往里头扔石子儿似的。

  “快给他饼干呀!”

  阿芳是个粉皮大王,她如今有些红眼了,像摇扁担般地摇着阿林。阿林看看可怜兮兮的妹妹,终于把那半块饼干递给了金龙,金龙闻了闻饼干,被那股奇异的香味吸引了,他终于还是没忍住,一边嘟哝着太少,一边把它给吃了。

  “少?你晓得这饼干是哪里来的啵?听讲是台湾饼干,是美国人造的,比你们院子里晒的全部粉皮还要贵,真的,不骗你们。”

  夏发这番话一出口,把大家全给镇住了。不过马上的,我们便从惊愕转向了怀疑。

  “台湾饼干?别骗人了,你怎么会有台湾饼干呢?”

  桂仙首先提出质疑,接着我也讽刺夏发讲大话要掉下巴。金龙吧嗒着嘴,仍在回味那半块饼干。许久,他才说这饼干比上海阿拉给他的饼干好吃,也许是真的台湾饼干。

  他说这话时仍把碗端得紧紧的,一直没有发言的阿林把碗抢过去,让我和桂仙进厨房将粉皮按人头切成小段,小家伙们怕我们偷吃,也跟着蜂拥而至。我瞅见阿林把夏发拎到一旁,夏发似是好后悔,一直在那儿自打嘴巴和跳脚。桂仙从窗口看着他们,忽然说老泉前些天跟人讲凤子嫂捡了台湾的降落伞,降落伞里有好多钱和吃食。以前凤子嫂家的细鬼肚饥经常挖生红薯吃,现在他们不吃生红薯了,夏发也没有再去挖葛根做粉,还有呀,他们家七兄弟最近每人都做了一件好白好白、摸起来滑溜溜的衣裳,老泉说那是用降落伞做的。

  “不会吧?”

  我摇着头表示不相信,因为妈认为老泉这人不太好,他的话信不得。可不是嘛,老泉有一段时间好想梅姨,那时常帮梅姨打柴,后来见梅姨不理他,他也就不帮忙了,还把原先帮梅姨打的柴搬归自家屋下,现在见了梅姨她们家的人也不搭理,属白眼狼类型。桂仙点点头,说:

  “我也不中意老泉,他家哑婆也讨厌。哎,你说夏发这样讲了,民兵会来查他们家吗?”

  我们边说边走,同时捏住属于自己的那一小段粉皮细细地品味着。等走到柿子树下时,金龙已经回家了。我有些讨厌地望着手中那只空碗,我才不想现在去他家还碗呢,省得他讲我猫嘴,望他家的东西吃。这时阿林和夏发走了过来,阿林皱着眉,夏发眼睛红红的,好像哭过。

  “哎,跟你们讲,到时就说夏发拿给我们的饼干好难吃,跟供销社卖的味道一样,要不会给他们家招来难的。”

  阿林郑重其事地交代我和桂仙。夏发坐在那几根倒放在地的朽木上皱眉直叹气,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

  “我真笨,这回可要挨打了。”

  我听见他一边捉一只爬到他腿上的蚂蚁,一边这样自言自语。

  李广林借口布置工作,连着几日住在花鼻公家里,估计姑姑又“嫁”了好几回。姑姑自从“嫁”给广林后,很少再到我们家来了,偶尔来一转,也低眉垂眼的好像挺害臊,真不晓得她是怎么搞的。

  “这妹子,心死了。”

  奶奶毕竟是奶奶,竟有孙悟空的千里眼,连人家的心死了都看了个明明白白。那天傍晚我们家有只母鸡得了软脚瘟,奶奶先是喂它吃大蒜,吃了大蒜还不管用,奶奶又叫我捏紧它的屁眼和嘴角,不过捏嘴角的手时不时要放一下,否则鸡会憋死。

  “奶奶,这样捏有什么用呢?”

  我不讨厌鸡,它们的毛总是光洁漂亮,小鸡更可爱,像只笨鸟,但我可不愿意傻瓜一样站着,手里还捧着只老翻白眼的瘟鸡!小文却兴奋之极,还给我出了个坏主意。

  “姐,你使劲把它闷死,到时你吃两个鸡腿,我吃两个鸡腿。”

  小文喜欢吃鸡腿,他眼中的鸡应该长有四条腿,这不是鬼话么?我才懒得理他呢!后来这只鸡还是没抢救过来,妈妈只好忍痛把它杀掉。奶奶除鸡毛时,妈妈又到鸡笼那儿看了看其他的鸡,回来时脸黑得像锅底。

  “歪歪倒倒,只怕都没用了。明日早上再看看,要是不行,就做腊鸡。”

  妈妈说着找了几颗土霉素,又碾烂了几瓣大蒜,要我拿点水,配合她给鸡喂药。

  就在这时,在厨房门口看奶奶杀鸡的小文忽然跑了过来。

  “妈妈,麻子果叫奶奶去开会哩。听讲是批斗会。”

  我们家的鸡埘建在柴火间的侧面,拐一个弯就到了菜园,有墙角挡着,我们自然看不见院坪上发生的事。

  “妈妈,他们为什么老批斗奶奶啊?还有拐子伯伯,他们是两公婆吗?”

  小文把梅伯伯叫着“拐子伯伯”,而且又说些没油盐的话,连我听了都觉得蠢,可他却常常笑得乐不可支,真是古怪。

  “小文,你帮姐姐给鸡喂药,对,抓着鸡腿,就这样。天紫,鸡嘴张开后,把药和大蒜用手指捅进去,再给点儿水。”

  妈这回没有慈爱地去拍小文的脸,而是板着面孔给一只芦花鸡灌了药。西沉的太阳把余晖洒在妈妈和我们身上,仰望着妈妈,我发现她的每一根睫毛上都亮闪闪的沾满了阳光屑子,绒绒的汗毛细细软软,美丽的脸上有了风霜的印子,特别是眼角边已经有了皱纹,脸色也有些暗黄,还有,妈的手不再嫩葱,手背变黑了,手指变粗了,不知这样的手比划兰花指时会是什么样子。我心里替妈惋惜着,妈却全然不知。她叹了口气,嘟哝着去看奶奶,一边走一边拍打着身上的灰尘,背影里透着疲惫。

  “鸡啊,你们全活下来吧。不要死,死了我妈妈和我奶奶要哭的。鸡啊,我求求你们。”

  小文忽然喃喃地祈祷起来,而这时我们也真的听见了妈妈的哭声。我和小文把喂好了药的鸡一扔,跑了过去。刚拐过墙角,我们就看见奶奶躺倒在地上,嘴里呻吟着。妈一边拖奶奶起来,一边对着老泉和另外几个后生大喊大叫。

  “……你们太不像话了,地主婆怎么的?地主婆就可以由着你们拉拉扯扯?由着你们推推搡搡?地主婆就不是人?瞎你们双眼的,好歹你们还要喊她叔婆,亏你们下得了手!”

  妈妈说到后来,语声中已没了哭音。朦胧中,她的眼睛因愤怒而晶亮如星。老泉和那几个后生不做声,只是不屑地注视着坐在地上“哎哟”“哎哟”叫唤的奶奶。

  “装死!”我听见老泉这样小声嘟哝了一句。

  “奶奶,奶奶,你怎么啦!”

  我和小文扑过去,搀住奶奶的胳膊想扶她起来,可奶奶实在摔得厉害,手脚渗着血,她的腰也好像受了伤,怎么也挪不起身。

  “装什么样啊,起来起来!”

  老泉似乎有些后悔自己刚才的粗鲁,看情形奶奶是他推倒的。果不其然,另外一个后生边拉奶奶边埋怨老泉:

  “老泉,你手力也太大了,你看,她起不来了,这可怎么办呢?”

  老泉挠挠头,终于在妈妈的骂声中和另外两个后生把奶奶抬进了屋。但临了却又指着奶奶的鼻子大声道:

  “别看我叫你叔婆,你可是个坏分子。我们贫下中农对坏分子是从不手软的。你要是装病,那就先把你打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脚,让你永世不得翻身!”

  老泉悻悻地摔门而去。另两个后生倒还好,留下来和妈妈讲了几句宽慰的话才走。走了两步,又回来告诉妈妈,说等下的批斗会妈妈还是要参加的。

  “在晒场开。自己带凳子。”

  “……天杀的,断子绝孙的……”

  奶奶的骂声从巷子里飘散出来,本来木桩般竖在暮色中的妈妈立即旋了进去,接着从里面传来她俩压抑着却仍然很刺耳的声音。

  “你骂,骂,自己还不晓得矮人一头,偏要充高抵炮眼,你叫我怎么帮你去求人哟!每次总是这样,要我给你揩P股!”

  妈妈对奶奶火药筒似的脾气一直不满,说她划地主就是因为这张臭嘴,害得我们都跟着受罪!

  说归说,妈妈还是担心奶奶的伤势,嘟哝着上前查看。奶奶虎着张脸没吭声,妈妈揉着她的身体,她也没有痛楚的感觉,好像麻木了一般。

  “奶奶快死了。奶奶,你有气的,你没死。”

  小文伸手去试奶奶的鼻息。奶奶捉住他胖胖的小手,“呜哇”一下哭出声来,但不晓得怎么回事,她这次没有边哭边说话,哭起来不太好听。

  “唉,天紫,鸡喂完了吗?”

  妈妈这么一问,我立即想起院坪上那只被我抛下的鸡。趁着夜幕降临前的最后一抹亮光,我把院坪和菜园找了个遍,可除了在扁豆架旁边找到几根带血的鸡毛外,什么也没看见。我回屋和妈妈奶奶一说,她们怔了怔,立即调转舌头,齐声骂起了黄鼠狼。奶奶骂得尤其狠,因为她每回养的鸡中总有几只要被黄鼠狼偷吃掉。

  “糟糕,灶里还在炖鸡,可能锅里水都干了。锅要烧破了!

  奶奶说着,竟一个鲤鱼打挺翻身坐起。这么一来,除了躲在蚊帐后头对着灯影玩手指的小文外,妈妈和我,甚至奶奶自己都一齐愣住了。

  “你,你,你,快躺回去!”

  妈妈一把掩住小文探出来的头,怕他不懂事,将奶奶装病的事儿说出去,那可不是好玩的,要是被花鼻公他们晓得了,奶奶的皮肯定要给打脱一层。

  “天紫,不能说的,晓得吧?快,带小文去看看鸡熟了没有。”

  妈妈朝我努了努嘴,我严肃地点点头,转身拉着小文去了厨房。灶里的柴快烧完了,但闪烁的火光仍将厨房映得微红。锅里还有轻微的咕嘟声,空气中洋溢着久违了的香气。

  “天哪,我巴不得天天瘟鸡。”

  小文搓着手,眼巴巴地等着我给他挟块鸡肉,又嘶哈嘶哈吹着气把它给吃了,好像连骨头都没吐。我也尝了一块,但我没他本事大,嘴唇竟被烫麻了。

  “姐,我还要。”

  我只好又给他夹了一块,同时也犒劳了自己一块。吃完了,我俩同时伸个懒腰:“啊,太香了,太好吃了!”

  我们俩猪八戒一样吧嗒着嘴,把大块大块的夜色吞进了肚子,正思忖着是否再偷吃一块时,妈妈从里面走了出来,眼睛和鼻头红红的。

  “天紫,盛饭吃罢。小文,别玩松光,听见没有?把它放火吊里。”

  妈妈坐在条凳上,看谁谁不顺眼,这说明她在生气。是生奶奶的气还是生小文的气?调皮的小文居然将插在香炉里代替油灯的松光拔了下来,舞动手臂画出一个又一个明亮的圆圈。

  “妈妈,这是奶奶讲的风火轮,呜呜,呜……嘟嘟,叭!”

  小文模仿着汽车的声音,又玩起了新的花样。他永远是我们家最快乐的人。而我,已知道忧愁了。

  “妈妈,批斗会我们要去吗?”

  我把饭递给妈妈时,怯生生地问道。摇曳的松光里,妈妈的头发好像白了。外面的蛙声那么清脆响亮,可落到我耳朵里,却像人在号叫。还有那些星星,它们在缠着青藤的窗外对我眨眼,神态有些傲慢。我的眼睛慢慢湿润了,也像两颗冰冷的星星。

  “妈妈,你放心我不会说的。福祥来的事我就没说。你信我吗?”

  我偎依过去,摇晃着妈妈的膝头。妈妈正望着桌子发呆,我这一摇,把她摇醒了。

  “乖,妈的宝贝女。等下带弟弟歇眼,批斗会好吓人的。”

  妈妈说着匆匆扒了几口饭,她没吃鸡肉,只喝了几口汤,但她却盛了大半碗鸡肉让我给奶奶送去。奶奶似乎知道花鼻公他们不会放过自己,她三下五除二地把饭全部吃完了,鸡肉却留着,说是人老了牙缝大,会塞牙。我把鸡肉端回灶下时妈叹了一声:“你这奶奶啊!”话里说不出的辛酸,然后妈招呼我们洗完脸脚,这边让莫叔叔下来看着我们,因为梅姨作为坏分子家属也要和妈一起参加批斗会。梅姨端了凳子,正在屋外等妈妈。莫叔叔这段时间经常被公社、大队请去画画,时常不在龙女村,和梅姨在一起的机会比较少。妈和梅姨走时他有些恋恋不舍,送到担水蹬那儿了还牵着梅姨的衣角,梅姨轻轻拍了他一掌,莫叔叔这才嘟哝着把我们领回家。我其实特别想去看热闹,但批斗会我可不敢再去。下放前我在县城看过别人批斗爸爸,他们给爸爸戴了两层楼那么高的白帽子,在他脸上画上胡须,鼻子涂上白粉,整个儿将他弄成了怪物。他身旁的一个阿姨脸上也涂得五颜六色,胸前还挂着几双破鞋,他们站在县城中心的忠字塔下,从早晨到下午,中间不给水喝,也不让起来撒尿,有几个年纪大的尿了裤子。当他们的裤子被尿液打湿时,围观的人们哄堂大笑,还有人昏过去了,后来听说那昏过去的人死了,尸首被丢在山上不准埋,第二天家属去时已被野狗嘴得乱七八糟。那天我和小文一直站在街边,趁人不注意时我偷偷给爸爸喂了一碗妈妈让我带去的葡萄糖水,为这事我还挨了打。接着妈妈来了,妈的脸在那样的烈日下惨白异常。她紧紧地搂住我们,眼泪淌成了一条小溪。爸爸抬起头凝视着我们,凹陷的、布满血丝的眼睛在疲惫、绝望中透出一些不易的坚强。也许是爸爸体格好,要么就是那碗葡萄糖水补充了体液,或是白帽子起了遮阳的作用,总之那天爸爸没有晕倒,但下午他起来时膝盖和小腿全肿了,而且已经不会走路,妈借了大板车将爸爸拉回家,晚上奶奶用艾绒放在姜片上烧,灸爸爸的脚,爸爸这才在呻吟中慢慢睡去。那个批斗会一整天都有人在呼各种口号,所以那一晚我梦见自己的耳朵被割了,而割去我耳朵的居然是众人口里越伸越长,越来越锋利的舌头!

  这次幸亏奶奶生病去不了,要不也该给她戴高帽子吧?奶奶那么老,脖子那么细,高帽子会把她压趴的。这么想着,我便跑到房间去看奶奶。奶奶闲不住,半靠在床上打鞋底。我和奶奶说了几句话便伸手去摸她的脖子,奶奶的脖子上的皮松了,拉了之后又弹回去,奶奶怕痒,身子一抖,针险些刺到她的手,奶奶举起鞋底作势要打我,吓得赶忙溜到妈妈的房间。这会儿莫叔叔已经给小文讲了好几个故事,小文略微有些困意,莫叔叔便卷了支纸烟抽着,妈说烟可以解闷,莫叔叔也是因为这个原因才学会了抽烟的吧?纸烟的气味很呛,让我和小文禁不住打了两个喷嚏。我正想问莫叔叔一个关于牙齿的问题,因为我有颗门牙长歪了,我怕它越长越长,到时会从我的嘴唇上方穿出来,经常为此惴惴不安,我刚喊了声“莫叔叔”,门外便响起了纷沓的脚步、喧哗的人声。我们跑出屋子,发现院坪上火把熊熊、人头攒动,原来花鼻公为了把生病的奶奶揪出来批斗,特地将会场从晒场转移到这儿来了!接着,老泉领着几个人,气势汹汹地把奶奶抬了出去,我看见妈妈在会场中央和花鼻公吵架。

  “……你还把她当人吗?不管是不是地主,她现在生病了,也是望六十的人了,你有没有人味?不是说不让你斗,改天斗不可以吗?”

  我从没见过妈妈那么愤怒,她美丽的脸因生气而略约有些变形,接着梅姨、凤子嫂、文心大叔他们也纷纷帮腔,就连刚刚赶过去的莫叔叔也大声地说花鼻公不对。花鼻公辩解几句之后扭身走开不理妈妈。这边老泉和几个后生已经把奶奶搀到临时用砖垒起的“台子”上,奶奶一副摇摇欲坠的模样。原本沉默的一些村人也开始替妈妈她们讲话,花鼻公眼观鼻、鼻观心的地沉默了一会儿,忽然振臂高呼:

  “打倒地主婆谢秀!”

  “打倒历史反革命胡大有!”

  众人先是愕然,继而有几个半大后生跟着喊,花鼻公不高兴地扫视着大家,瓮声道:

  “还不跟着喊!老泉,你领呼!”

  老泉应声走出,腰一挺,脖一扬,声音响亮高亢:

  “打倒……”

  他边喊边举手,另一只手上的火把也跟着往上举,结果掉下几块冒火的松脂,吓得他跳脚,人们笑闹起来,口号中夹杂着不恭敬的口哨声和笑声,接着不知哪里有人放了屁,大家纷纷捏着鼻子避让,细鬼们你推我搡的,场上闹成一片,站在奶奶旁边的梅老伯面带笑意地欣赏着一切,仿佛事不关己似的。难怪妈说梅老伯比奶奶心宽,所以才会鹤发红颜。可不是嘛,他身边的奶奶愁苦着脸,就像忍受着好大的痛苦一般,奶奶年纪比梅老伯小,人看上去却比他老,妈说人小时候的脸是爹妈给的,人大了以后那脸是自己的心捏弄出来的,梅老伯可以笑看批斗会,所以他比奶奶显嫩,我想我以后要跟梅老伯学,不然这脸变成核桃干那可就丑了!

  也许是大家笑闹的缘故,我这次虽然看着奶奶在那儿低头认罪心里却不甚难过。特别是周遭那么多火把火吊,熊熊的火焰把夜空照得明晃晃、红艳艳,大人、小孩的脸在这光里比白日要纯净,他们的眼眸中跃动着簇族火苗,看上去怪异而精神。月亮不知何时出来了,圆盘子一样贴在青瓷似的天空上,那些屏障般的山峦在月光里模糊成一片柔和的阴影,和夜融在一起,夜便显得莽阔而深邃了。笑语声中,偶有几声宿鸟的呢喃悄悄透出,仿佛憨睡的娇儿在梦呓。花鼻公粗门大嗓地历数了几句奶奶和梅老伯的罪行之后,突然宣布批斗会结束。大家先是愕然,这花鼻公一向喜欢开长会的,这次怎么那么好?阿林告诉我花鼻公不好意思了,向大家投降了。

  “那他怎么不像日本鬼子一样举起手来呢?”

  我奇怪地问道。阿林在我脸上羞了两下,接着便被夏发、金龙他们拉去玩躲躲蒙。我习惯性地找小文,却忽然想起小文在屋里睡得额角冒汗呢!这时妈和梅姨把奶奶扶了进去,我和桂仙一起藏在院坪边的南瓜架下,望着黑得澄澈的天空出神。桂仙不开心,她说最近村里发鸡瘟,好多人都来“向”(责问)她娘,说是她害的。

  “她们讲我是蛇精转世,蛇和黄鼠狼是表兄妹,她也偷鸡吃。她们讲这鸡瘟是我惹的祸。昨日早上我娘起床,在院坪里扫了一堆的瘟鸡毛,不晓得是哪个扔进来的!”

  桂仙讲到这儿流了几行泪下来。她的脸在飘摇、柔和、黯淡的火把光中白着,秀丽的眉眼含着妇娘人才有的愁怨,那两串泪乍一看像两道细细的冰凌,在这忽明忽暗的光线中闪烁出几星寒冷。我抓住桂仙的手,一时间不知该怎样安慰她。其实这事我听夏发讲过,他家里的几十只鸡全部死掉了,娘不舍得扔,天天做鸡汤给他们吃。由于怕瘟鸡会传染病,他娘烧鸡汤时大把大把地往里头放姜,每餐辣得他们肚子痛,但夏发觉得瘟鸡汤蛮鲜,而且他们家里人吃了一点事都没有。夏发还悄悄地告诉我,他娘听说这鸡瘟是桂仙引来的,得把鸡毛扔她家里,这样附在桂仙身上的蛇精一早醒来会以为自己已经吃过鸡了,其他人的鸡就能够保下来。但我不敢告诉桂仙鸡毛是凤子嫂扔进她家院子的,我怕夏发知道了打我P股,我抱歉地把自己头上的珠花解下来系在桂仙的辫梢上,桂仙却解下来还给我,并说她以后要剃光头:

  “我下辈子投胎要做男子人!”

  桂仙说着摘下一片钵子大的南瓜叶,三下五除二地揉碎了。我看见她细长的手指泛着微微的青绿,那样轻柔地团在一起,就像一只没长熟的佛手瓜。

  “桂仙,我长大了要去唱戏的。我不想待在这里搞泥卵。你明天跟我一起练下腰,好不好?”

  那个夜晚是那样的奇特,紧张中混合着悠闲,屈辱里又有几丝宽慰。外面的批斗会已经变成了笑谈会,妈端出了炒豆子、炒板干分给大人细鬼吃。花鼻公趁机公布了跟着妈、梅姨她们练表演唱的名单,还说要是节目得了奖,大队会奖给每人一条毛巾、一块香皂。妇娘人们拍手称赞,妈和梅姨干脆现场排练节目。男子人们抽着纸烟,有几个围着莫叔叔听收音机。阿林他们早已玩得不知去向。我则在这样一种奇特的氛围中向桂仙透露了我的志向,不料桂仙却一口拒绝了我的邀请,同时还劝我不要去唱戏,因为村里人不中意学唱戏的人。

  “戏子不入族谱的,你干吗要去学戏呢?”

  桂仙瞅着我不解地问,淡淡的眉峰簇成一团云,我望着她滔滔地说起妈和剧团的事来。妈妈所在的县采茶剧团不大,只有几十个人,可那些叔叔阿姨都非常有趣,剧团宿舍虽然破烂,但那里终日回响着歌声、琴声,早上还有“咪嘛嘛嘛”的练嗓声,要是哪天早起了,还能看见穿着白衣白裤练功的叔叔阿姨。他们将衣尾塞进松紧带的裤腰里,肥大的裤腿飘飘荡荡,无风自抖,抬腿踢腿时裤子像盏大灯笼。我那时整日泡在后台,看妈妈她们化妆,心里奇异那些颜料的神奇,居然能将丑人变靓,靓女变老!锣一响,那些姹紫嫣红的叔叔阿姨们迈着行云流水的碎步飘向台中央,头上电灯的亮光雪水般浇下,灰尘、蝇蛾在这亮光里浮游、飘动、飞升。台下黑沉沉一片,却时不时有嗡嗡的议论声或掌声响起,更多的时景台下安静得像一口深潭,台上的歌声被这寂静衬着,演员们花一般怒放在明亮的灯光里,说不出的明艳。这明艳似一幅画挂在我脑海里,让我对演员生涯无限向往。

  可是,任我怎么讲,桂仙却仍不赞同我去唱戏。她建议我像年画里的大姐一样,当个头上长两盏灯的女矿工,要么开拖拉机,当石油工人也不错,而她最大的梦想是做一名背着药箱四处治病救人的赤脚医生。

  “那,以后我生崽崽就找你好了。”

  我突发奇想地道,桂仙伸手在我脸上轻轻拍了拍:“你不害臊啊!咦,你看,玉娇在那儿发呆呢!”

  桂仙忽然指着院坪一角,不无惊讶地道。我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发现姑姑孤零零地站在鸡埘旁边的暗影里,一束光线落在她脸上,照见她愁苦的表情。姑姑似乎刚刚哭过,泡在泪水里的眸子出奇的亮,仿佛飞溅在她脸上的两粒流星屑。

  “我娘讲,过些日子姑姑就要出嫁了。”

  桂仙的声音里有一种奇怪的……向往。这是我想不通的。我已经跟奶奶讲过了,我长大了不嫁,一辈子跟父母、奶奶、小文住在一起。奶奶当时笑我变成了老女,又问我为什么不嫁,我说怕哭,我们这一带的客女出嫁时必须走一路哭一路,一边哭还要一边唱,弄得眼睛肿肿的、鼻头红红的,多难看啊!所以我很同情这会儿的姑姑。姑姑似乎感觉到我们在偷偷地瞅她,回头朝我们启齿一笑,我发现姑姑原来也很靓呐!我捅捅桂仙,正想告诉她我的这个发现,桂仙却谨慎而神秘地说:

  “……过几天我娘要请神婆帮我驱邪呐,到时驱了妖邪就不会瘟鸡,也没有人逼我家赔鸡了。”

  看样子,桂仙对自己是蛇精投胎的事情还是蛮相信的,不然她也不会盼着神婆来了。而我听到这样的消息,自然兴奋不已。

  “什么时候来,真的会来吗?那太好了!我到时一定要去看!”

  “你来吧!”

  桂仙答应得好爽快,然后我们傻傻地望对方,发出金铃一般开心的笑声,这笑声小鸟似的张着翅膀,撞得阔大的南瓜叶摇曳生姿,火把光闪得更厉害了,桂仙的长发随着她的身姿滑动着,宛如一片色泽奇异的绸缎,晃得我眯起了眼睛。那一刻,我对她的头发充满了神往。

  也许是那些天喝多了瘟鸡汤的原因,开批斗会的第二天一早我泻起了肚子,装病装得有些烦的奶奶早已按捺不住,她叫妈妈夜里给她脸上、颈上、腰上拔了两个火罐,然后带着紫黑的火罐印光明正大地恢复了她的劳作,只是时不时撩起她的阴丹蓝士林的大褂,让妇娘人们看她腰上的虎骨止痛膏。

  “我家雪姬先给我拔火罐,又用干姜片托着艾绒给我炙,再贴上膏药,这才松沙了一些,不然动也动不得哩。”

  奶奶逢人就宣扬妈妈的功劳,不多时,妈妈在人嘴里就变成了“神医”。

  可是,这样的神医却治不了我的泻肚子。村里没有赤脚医生,家里原本备了些土霉素、黄莲素,可村里闹鸡瘟后,全给人要走了,真正看病要到离家二十里山路的墟镇上去。这时的农活正忙,妈妈是下放干部,离不开,所以,她就带我去找阿林的奶奶。阿林奶奶有治腹泻的祖传草药,听讲比西药还灵,妈妈说我再不止泻会像那些鸡一样变成软脚瘟。

  阿林家位于我家的上塅,一栋四扇三间的房子,黑瓦白墙,还有一个石头围墙,墙缝里长着一丛丛的草,里面是一个在我眼中非常巨大的晒谷坪,就像村里谷仓前的晒场那么大。院坪是三合土的,总是扫得干干净净。靠厨房的那边种着一株高大的橘树、三株橘子树,另外一边则沿墙种着两排猪膏花。猪膏花粉红色的花朵像妹子头上的绸带,漂亮异常。我喜欢猪膏花,用它做的汤又滑又嫩,让人想起美味的猪肉。

  “妈妈,我们等下要一篮猪膏花回去好吗?你看,地下落了好多花,真可惜。”

  我忘了肚子痛,跑到墙根捡了几朵花。妈妈喊了几句后见没人应声,便自作主张推开了厅堂的门,可是却奇怪地发现阿林家中没人。

  “会不会在楼上歇眼?”

  说着我就要上楼。白日里,龙女村的家家户户基本不锁门,我们细伢崽对许多人家的门户都非常熟悉。

  “莫去,人家不在屋下。不要这么少规矩。”

  妈妈看不惯我这种自来熟。

  “会到哪儿去呢?”

  妈妈拉着我,疑疑惑惑地走出了阿林家的院门。这时我们看见桂仙爹、文心大叔等一伙男子人手握木棍,神情愤怒地沿着出村的那条田埂路,往茶山凹那边追去。

  “喂,喂,喂,出什么事了?”

  男人们好像没听到妈的问话,匆匆跑过去了,口里嚷嚷着,像是要抓一个什么人。妈妈张望了一下,拉着我急急地往坑尾走去。

  “好像是桂仙家出事儿了!”

  妈妈说罢,我果然听到一阵哭骂声从村尾桂仙家传来。由于隔着一个田塅听不清,但透过桂仙家用鸡肋骨、猪膏花等树种成的树篱,隐约看见一群妇娘人在比划。

  “天呐,天打五雷轰、上塅死下塅埋,全家灭绝的哎……”

  素来猫般走路、轻言轻语、装扮整齐的春秀婶婶,这回披头散发地坐在她家的院坪上,捶胸顿足地哭着、骂着。其他妇娘人有的在劝慰,有的在交头接耳,还有的时不时到厢房里打个转,估计桂仙在里头。从那儿出来的人都摇着头,神情沉重而愤怒。

  
更多

编辑推荐

1心理学十日读
2清朝皇帝那些事儿
3最后的军礼
4天下兄弟
5烂泥丁香
6水姻缘
7
8炎帝与民族复兴
9一个走出情季的女人
10这一年我们在一起
看过本书的人还看过
  • 绿眼

    作者:张品成  

    文学小说 【已完结】

    为纪念冰心奖创办二十一周年,我们献上这套“冰心奖获奖作家书系”,用以见证冰心奖二十一年来为推动中国儿童文学的发展所做出的努力和贡献。书系遴选了十位获奖作家的优秀儿童文学作品,这些作品语言生动,意...

  • 少年特工

    作者:张品成  

    文学小说 【已完结】

    叫花子蜕变成小红军的故事,展现乡村小子成长为少年特工的历程。读懂那一段历史,才能真正读懂我们这个民族的过去,也才能洞悉我们这个民族的未来。《少年特工》讲述十位智勇双全的少年特工与狡猾阴险的国民党...

  • 角儿

    作者:石钟山  

    文学小说 【已完结】

    石钟山影视原创小说。

  • 男左女右:石钟山机关小说

    作者:石钟山  

    文学小说 【已完结】

    文君和韦晓晴成为情人时,并不知道马萍早已和别的男人好上了。其实马萍和别的男人好上这半年多的时间里,马萍从生理到心理是有一系列变化的,只因文君没有感觉到,如果在平时,文君是能感觉到的,因为文君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