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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姑姑的命好像真的不够好。自从她出嫁的头天试图吊死之后,本来一直晴好的天气倏地阴霾起来,令人不安的浓雾又纱一般在村子上空飘飘闪闪。到下午时分,雾散了,却下起雨来,这使许多年长的人担忧。

  “天呐,这是老天爷在替她哭,哭她一生一世的命苦。”

  由于昼饭、夜饭都在花鼻公家吃,奶奶就有了发感慨的时间和机会。她孤独地坐在花鼻公家临时搭起的喜棚里,尽心地照拂着那些包子果饼三牲之类的东西不被苍蝇、猫狗和细鬼崽打搅,同时不忘自言自语两声。由于我的牙疼病被昼饭时的一块骨头硌得再次发作,麻子果破例恩准我和奶奶呆在堆满了食物的喜棚里。

  “妹仔,去帮奶奶捶捶背,奶奶老了。”

  麻子果上昼哭闹了一通之后,人似乎瘦了一些,声气也细致了好多,看上去多少有些可亲。

  “多谢婶婶,哎,我姑姑她好了吗?”

  我难得地冲她一笑,可惜麻子果没看到,因为她正吆喝着让一帮馋猫细鬼离开香喷喷的喜棚。

  “世坤婆,你也给我盯紧一点儿嘛,这些馋猫,手又脏又黑,吃两只冇关系,莫到上头盖斋印就积德了。你姑姑啊,正在床上癞死。你长大了可莫学她。呸,死狗,走开!”

  麻子果又去赶靓妹了。自从失去主人福祥以后,靓妹成了一只野狗,天天在村子里流浪。由于雾浓,麻子果的房子窗户又开得小,厅堂里很暗,只好点起了油灯和火吊。我朝灯火通明的厅堂走去,心想要是夜夜有这么明亮的火吊该多好啊!凤子嫂等几个妇娘人正在装礼担,她们说说笑笑的不晓得几快活,她们是不是也和我一样,在为这难得的亮堂而欢欣呢?

  但是,我没看见妈妈、梅姨和姑姑。在灶下我找到了正被一块酿豆腐塞得嘴包嘴裹的金娇。金娇好不容易咽下去之后,又炫耀地朝我哈了两口气:

  “闻到了吧?放了香菇和猪肉。你找她呀?在楼上房间里装死呢。我娘讲她坏透了顶,等以后再收拾她。”

  金娇发慈悲地从钵子里夹了块烂了的酿豆腐给我:“吃吧!”

  “不用了,我牙疼。”

  我咽着口水迟疑了一下,终于还是摇头拒绝了。我穿过明晃晃的厅堂,突然想起妈妈以前在剧团演出时的舞台。舞台上的灯总这么亮,特别是剧院里的灯光,雨水一样从头上浇下来,人看上去轻盈得像影子。要是下乡的话,舞台两边木杆上吊着的电灯或马灯周围,嗡嗡飞着成群的虫子,蛾子有时就如同一件舞动的衫衣,那么一片透着白的黑。

  可惜啊,再也不会有那样锣鼓喧天的日子了。

  穿过厅堂时,我小小的脑袋里生出份莫名的悲伤来,就在这时,我听见一阵喜乐响,那淡淡的伤感即刻化作了兴奋,我鸟似的飞到院坪上。只见玫红色的暮霭中,迎亲的队伍从那破败却仍旧顽强地透露着当年繁华的门楼中走进,虽然只有十几个人,可因为每个人都担着箩,箩里有的是半扇猪,有的是活鸡、活鸭、菜油、布料什么的,显得格外庞大。队伍到了花鼻公门口却被麻子果等一帮叔婆婶婆拦住了,她们七嘴八舌地为难着领队。领队的是个中年汉子,他不急不躁,苦口婆心地劝说着,可怎么劝也不奏效,更奇的是妈妈、梅姨、银娥婶婶也帮腔斥骂他们,我真怕那些接亲的人会生气把东西撂下就走。还好他们仍旧笑眯眯的,和一大帮妇娘人对峙着,这样折腾了半个多钟头,领队的汉子没奈何,只好掏出红包塞给麻子果,麻子果哼了一声才放他们进院坪。

  “阿林,为什么大家都骂他们啊?麻子果不是愿意把姑姑嫁给他么?”

  我不解地向阿林打听,阿林朝我做了个羞羞脸的动作,小声道:

  “这里的人嫁女都是这样的,到时客女还要哭。你大了出嫁也要哭,这叫哭嫁。”

  “呸,我才不嫁呢!”

  我害臊地跑开了,转而去找妈妈。妈妈在姑姑的房间里,正在用棉线给她开脸、钳眉毛,梅姨在帮姑姑梳头。姑姑穿着水红色花的确良上衣,一条崭新的黑裤子,人看上去精神了许多,但她的眼睛还是呆滞的,表情也很麻木。她肯定还惦着福祥,要不怎么会像木呆呆的人公仔?

  “……这发亲按规矩本来都在半夜,广林硬是特别,一定要现在发,这不是刁难人吗?哪来得及嘛,雪姬嫂,小梅,你们不用给她弄了,人生成铁打就,要靓不得靓,三把斧头砍不展,玉娇,你该出门了!”

  我还没来得及和妈妈她们说话,麻子果忽然骂骂咧咧地闯进来,黧黑的脸上漾着几丝怒容,姑姑不动,麻子果上前一把扯住她的手就走,姑姑身子一软,蹲在地上号啕大哭起来。

  “玉娇,该走了,莫哭莫哭!”

  妈和梅姨小声地劝着姑姑,姑姑却只是摇头,仍旧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她蹲在地上,那件上衣似乎有些短,露出白白的一截腰,用线开过的脸和脖子光光的,就像拔光了草的地面。

  麻子果急了,让妈和梅姨帮着她往外拉姑姑,姑姑的哭声越来越大,就在迈出房门前的一瞬,她挣脱大家,飞快地冲到东边,抓起半新旧的蓝士林便衣套在身上。

  麻子果看了,开口就骂:你想死的啊,穿成这样!

  这时,一个老奶奶走上前来,往玉娇姑姑上衣襟上别几株绿油油、还沾着泥土的大蒜,另外还一个装着谷粒的小布袋,这边宽慰着正拽了姑姑要她脱去旧衣的小麻子果:“邬妹子,莫要管她,按老规矩,我们这边的客女出嫁要穿蓝衣蓝裤蓝鞋,出祖厅时还要撑把黑伞,这是为文习吊孝呢!可不是嘛,女儿嫁出去了,哪能伺奉爷娘呢!玉娇穿这件蓝衣服不为过,你就让她吧!”

  麻子果看看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玉娇姑姑,再看看诚恳的老奶奶,只好拍了玉娇姑姑一掌:“出门啊!”

  玉娇姑姑一脚迈过了门槛,与此同时她仰脸大喊一声:

  “啊……娘哎……”

  姑姑肯定想起了她的亲娘,哭声撕心裂肺,她这一声喊,惹得众多的妇娘人抹起了眼泪,可也让不少人发急。

  “妹啊,莫哭了。老鹰叶骨硬了都要飞,客女大了就要嫁,你是有福气,从糠箩里嫁到了米箩里,到了那儿,早生贵子,夫妻和美啊……”

  阿林的奶奶是全村年纪最大的“全福”之人,所以作了喜娘。她穿戴一新,白发梳得整整齐齐,髻上扎了一大段红头绳,看上去像一朵石蒜花,她枯瘦的手时不时从边上金娇端着的红漆托盘里抓起混杂着枣子、豆子、花生的白米,朝姑姑即将前行的路上撒去,一边撒,一边赞,让人听了心和她的声音一起颤动。

  “啊……哈……哈……娘哎……”

  姑姑越走越远,哭声到后来像唱歌,一闪一闪地在云里飘……

  由于妈妈、奶奶、梅姨她们送亲去了,我和弟弟猛不丁自由得就像两匹脱缰的野马。其他的孩子也和我们一样沾了姑姑出嫁的光,功夫不用做了,大家成群结伙地串门。妹仔人坐在树荫下绣花荷包和鞋垫,或是跌五子打沉沉,玩得文文静静的,一点也没了往日的野气。而卵鬼仔则像归山之猴,上树爬墙,挖泥鳅掏鸟窝,闹得不亦乐乎。我先是和喜秀她们打了会子沉沉,可惜那条麻绳沾了水,不一会儿磨烂了,把金娇摔了个狗啃泥。没了绳子改玩跳海,这是我的拿手好戏,总是我赢,最后气得喜秀要和我比赛绣荷包。我绣了两针,围观的妹仔人全部拍着手笑,笑我绣的针脚像老蟹爬沙留下的脚印,我自己也觉得那两针凑起来有一根手指那么长,怎么看都不顺眼,所以也不太好意思。正巧这时阿林他们玩抓坏蛋的游戏从我们坪上过,小文被他们当做坏蛋用毛藤捆住手,正撅着P股垂头丧气地走在以阿林为首的“解放军”前面。“解放军”们头戴柳枝帽,腰上捆着禾草绳,绳上插着象征手枪或军刀的木棍,一副雄赳赳气昂昂的样子。更可气得是金龙,看见我后居然拽住小文腰上的绳子,口里先是哟啊了几句,接着得意地举起手中的木棍做势往小文头上劈,口里唱道:“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

  小文被他一拽,狠狠摔了一跤,咧嘴大哭起来。

  “喂喂,你们凭什么让他当国民党俘虏?不就是欺负他小?看我的。”

  我一边喊一边冲,顺手将金龙一推,金龙也跌了一跤!一旁的金娇看见后,嗷嗷地跑过来要和我干架,我才不吃她这个亏呢,俯身抓起把沙子一撒,她正好在下风方向,沙子将她的眼迷了,她呜呜乱叫着,我趁机拉着小文飞快地跑回了家,一同跟过来的还有阿林和夏发。

  “你们两个不准进。”

  我恨他们让小文做了俘虏,将半扇子门死死按住。可阿林、夏发他们搬来个树蔸,在树蔸上垫了下脚,竟从半扇子门上跨了过来。

  “告诉你,天紫,我们先做俘虏的,这都是抓阄抓的,你发什么性子?他又不是真的俘虏。”

  阿林在我脑门上戳了一指头,拿瓢勺到缸里舀了满满一勺水,咕嘟咕嘟牛饮光了。夏发则像饿痨鬼,打开菜橱的纱门就端菜碗。

  “你干什么?我们家的菜不多了,你不要吃。”

  小文立马拖住他的胳膊不让动。夏发嘘了他一声,这边手一点也不闲着,抓了把酸菜匆匆往嘴里塞。

  “哎哟,我饿死了,都怪你们这些人。上次给你们吃饼干好心不得好报,准是鬼金龙告的密。饼干抄没了不讲,我爸还抓去修水库,告诉你,我娘昨天哭了,说是前几日大队又来了人,讲我爸可能要打成现形反革命,我娘好害怕呐。”

  夏发在家中肯定没吃饱;三下两把的,那碗酸菜竟让他吃了个底朝天。

  阿林“咦”了一声,说大家都讲空投的降落伞里除了传单、饼干以外,还有钱和手枪。夏发怔了怔,忽然掩脸揩了揩眼睛,再抬头时,他的眼睛有些微红。他瓮声告诉我们,前不久家里引火时烧的是粉红色的传单,但他不识字,不晓得上面写的是什么,他担心父母会被抓起来。虽说钱和枪他真的没看见,可问题是他们家最近确实生活变好了不少,这几墟居然每次都买了肉。

  “他们说台湾空投的假钱没人认得出来。”

  阿林这样分析了后,觉得夏发家可能是用了那样的假钱,不料一句话却惹毛了夏发,两人竟在灶下扭打起来。小文高兴坏了,在那儿拍巴掌念顺口溜:卵头宝,打跤了,一个哭,一个笑,下巴长个猪尿泡!我劝架不住,便打开半扇子门让他们到外头去打。

  “等下打落了碗筷我妈归来要你们赔的。”

  我这样一讲,他俩还真听话,齐齐地住了手,“嗖”地窜到巷子里去了。

  突然间,他俩又齐齐跳回了屋内,满是汗渍、泥沙的脸上露出惊恐的神情。

  “你家巷子里躲了个人!”

  他们俩异口同声地说,我和小文还来不及惊叫,阿林他们也尚未来得及关门,就见一个黑乎乎的人影闪了进来。

  “阿林,夏发,天紫,是我!”

  当眼面前这个头发胡子半尺长,衣衫筋筋吊吊的野人小声地喊出我们的名字时,我们的眼睛只怕瞪得有鸡蛋那么大了。可还没等我们表达出自己的惊讶,他便“咕咚”一声栽倒在地!

  是福祥!

  “他昏过去了。可能是饿昏的。快,去舀勺冷水来。”

  阿林先是用烧火的柴草垫高福祥的头,接着把夏发取来的冷水用手掬着往他头上、脸上泼去。不一会儿,福祥醒了。他看上去病得很重,嘴唇发白脱皮,瘦削的两颊却红得像桂仙的头发。那双以前笑起来弯月一般的眼睛陷在高高的眉骨和颧骨之间,仿佛两块不小心滑落的凉水屑,黑亮而呆滞。

  “玉娇出嫁了,玉娇出嫁了!”

  福祥一双眼睛失神地瞪着屋顶,口里喃喃地反复讲着这句话。

  看着他,我们几个都很兴奋。怎么说呢,福祥气息奄奄地躺在这儿,他的生死几乎悬在我们的一念之间。尽管那时还小,却也知道这是一种责任,而且是种危险的责任。我们默默地分头行动,就连小文也听从阿林的吩咐,乖乖地将灶前的燥路箕扒散,盖到已经被我们拖到饭堂里的福祥身上。我们家的灶间很浅,别人从门口过一眼就能看见福祥,所以我们把饭堂的门关上了。小文本来也要跟着出来的,这时福祥醒了,他哼哼着从破烂的口袋里掏出几枚野果。小文看着香喷喷的鲜艳果实,胆子猛然间大了起来。当我抱着一个南瓜回来时,小文正在和福祥聊天。

  “你不要怕,要是有人来了我会用雕石仔打他们的。”

  小文从裤兜里掏出树丫做的弹弓,安慰着福祥,样子很可爱。

  “天紫,你姑姑好吗?她伤心不伤心?”

  福祥拉着我的手不放。这时我闻到他身上的臭气,还有,他的手烫得跟火炭一样,吓得我立马叫了起来:

  “哎呀福祥,你在发烧。阿林,他病得好重。你的汤做好了没有?我怕他又要昏过去了。”

  “别急,马上就好。”

  说话间阿林过来了,可他端来的是什么汤呀?一片红红的南瓜糊里头窝着几只毛茸茸的东西,仔细一看,才知那是快要出壳的小鸡,原来阿林把我家母鸡孵小鸡的鸡蛋给拿来做汤了,这种汤怎么吃得下去呢?我差点要呕出来。可饿坏了的福祥却唏溜唏溜地喝得很欢。

  “多谢,多谢。”

  喝完汤后,福祥摸了摸我和阿林的头,说话的声音洪亮了一些。这时夏发一身汗水地走了回来,溅了好几块泥巴的脸上流露出幸福的光芒。

  “看,捡了这么多的鸭蛋,不过这不是我家鸭子下的,是金娇家的,不拿白不拿,谁让他们今天不请我们去食昼饭呢?小气鬼!”

  夏发从裤袋里掏出了六个鸭蛋,小文有些馋了:“姐,我要吃煮的秤砣蛋!”

  “不行,这蛋得煮了让福祥带上。”

  阿林和夏发异口同声地道。

  “你是不是要去找我姑姑?”

  我看着福祥,发现吃过南瓜汤的他渐渐又有了我们熟悉的神色,他的眼珠转过来,怔怔地盯着墙角的一个蜘蛛网发了会儿呆,忽然牛头不对马嘴地道:

  “天紫,你们能不能帮我找几样东西?”

  我看看阿林和夏发,见他们都点了点头,也忙跟着点头。

  “帮我找一盒火引、几块松光、一捆麻绳,还要一壶茶油。”

  “你是不是要自己煮饭吃?”

  阿林问道。

  “是的。我想回浙江老家去。不过身子坏了,我可能要在山上躲到初秋,等身子好些我再回去。”

  “那你不找我姑姑了?听讲我姑姑怀了肚,她是不是要生崽崽了?”

  小文的话给整个饭厅带来了难以言说的寂静。大家的神色倏忽间变得严肃而悲哀。小文一下子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他开始掩饰性地用手拍着嘴巴,发出“哇哇”的声音。我们紧张地看着福祥,生怕他会突然哭起来,可他却像没有听见小文的话,认真地拍了拍阿林的头:

  “我要的东西能不能弄到?”

  阿林犹豫了一会儿,终于还是点点头:“能。你今天就要?”

  “现在就要。”福祥的声音和表情倏地尖锐起来。

  “茶油还是猪膏油?”

  “茶油。”

  “那,你在这里等一等。”

  阿林说着挠了挠头,拉着夏发闪身出门去了。

  “阿林真是个好卵鬼,你们也是。我,我会永远记得你们的。”

  福祥说这话时不知想起了什么,总之他那干燥、微红的眼睛里浮出一层泪花,一束阳光从瓦隙中漏下,蛛网般挂在他浓密的睫毛上,他的泪花于是便有了金色的投影,看上去悲哀而神秘。更为奇怪的是,他原本就上翘的嘴角弯曲得更厉害了,等那唇线看上去像七渡水桥上的飞檐时,他洁白的牙齿也就露出来了——福祥居然在笑!

  “你笑什么?”

  我和小文的手倏地握在了一起。尽管他确实是福祥,而且确实在笑,可我们俩却同时感到了一丝寒意。福祥的笑容倏地僵了,不一会儿,他的嘴角恢复到正常状态,有些灰黑的唇抿得紧紧的,眼中的神情表明他已经远离了刚才那短暂的欢愉,变得沉郁、绝望。

  “我在想从前。你姑姑她每次吃了炒豆子都会放好响的屁,那声音就像我吹的叶哨。”

  福祥幽幽地道。

  “那,你归浙江了还会回来看姑姑吗?我妈和梅姨说她想死。对了,那天我们玩抓坏蛋时看见她投河了,出嫁那日她又上吊了,脖子有一圈绳子勒的印子。”

  我边说边专注地盯着福祥,我想看他有没有眼涕出来。可福祥什么也没说,他只是长长的吁口气,像个生了病的老婆婆似的缓缓躺到了那层路箕上。我忽然有些讨厌他。妈妈和梅姨都说姑姑是为福祥投河上吊的,可他听了却不哭,这是不是没有良心?

  我不理福祥了,开始煮鸡蛋、洗碗筷,并烧了锅热水。我想福祥这么脏应该洗一洗,可任我怎么喊,他都跟死了似的不应声不动弹,气得我洗碗筷时弄得乒乓乱响。小文皱着眉小声提醒我:

  “姐,打破了碗你要挨掴子的。”

  见我不睬,小文又说:

  “姐,要不要把刚才的蛋壳放回鸡窝里?要是妈妈问我们,就说被黄鼠狼偷吃了。”

  我甩甩手上的水,没好声气地夸了他几句:“嗯,小文,这么久你就做了这一件好事。快去放吧。不过你小心别当汉奸。你要是和人讲了今天的事,等奶奶和妈妈不在,我就把你锁在巷子里。大板楼梯下头埋了死佬,他会往你颈脖子上吹气的。”

  我的威胁立马见了效。只见小文用一只胖嘟嘟的小手捂住嘴巴,大眼睛里满是惊恐地摇着头:

  “我不会说的,我真的不会去乱讲,就是他们给我肉吃,给我鸡腿吃我也不乱讲!”

  “你要下定决心,坚决不讲!”我拽住小文的手捏了捏。

  “坚决不讲什么呀?你妈不在你老吓他,到夜里他会做噩梦的。”

  门“吱呀”一声响,阿林的声音比人先进来。等他闪身到屋里时,我和小文嗅到了一股甜丝丝的清香。小文牛一样煽动着鼻翼,接着不吭不哈地扑到阿林身旁,两只小手在他的裤子口袋上摸索起来。摸了一阵子,小文失望地仰起脸来,大眼里噙着泪:

  “我明明闻到了饼干味,怎么什么也没有啊?”

  小文的脸上一片绝望。我正要呵斥他,阿林捉住他的手逗他:

  “我带了月糕饼来,是我外公托人送给我们过中秋的。你只要把你姐不让你讲的事情讲给我听,我就给你月糕饼吃,怎么样?”

  小文闻言先看看我,再看看阿林的口袋,然后又回头看看福祥,慢慢对走到门旁,一P股蹲了下去,一颗大头埋在膝上,胖嘟嘟的小手揪着有些发黄的头发,嘤嘤地哭起来:

  “妈妈吔,我好想吃月糕饼吔,妈妈吔,姐姐不让我讲啊,呜呜……”

  真是越哭越伤心,居然把个快睡着的福祥哭醒了。不过他并没有过问小文为什么哭,只是爬起来默默地在边上站了一会儿,眼睛木呆呆的。这对眼睛只在他看见阿林带来的油壶时才猛地放了一丝光出来。

  “都拿来了?”

  “没有。夏发的松光和麻绳还没拿来。这个,这个月糕饼本来是给你做半顿吃的,可是他又这样子哭。”

  阿林变戏法似的从腰间摸出一个蓝边海碗那么大的月糕饼,上面有几处被阿林的汗水打湿,呈现出一块块深灰。这月糕饼是县食品厂的产品,用米粉杂了糯米做的,呈月白色,清甜而有韧劲,有点像后来商店卖的云片糕。这在当时绝对是道美味,难怪小文闻言立即止住了哭声,连我都在咽口水,希望阿林能够立马将饼切开,多多少少也给我们尝一尝。

  可是,接下来的事谁也想不到,福祥居然伸出乌黑的手将月糕饼抢了过去,而且谁也不看地将饼捂进了怀里,肮脏的脸上露出一缕笑意:

  “夏发来了。”

  他的话音未落,夏发就推门进了屋。其时我、阿林和小文还没有从刚才的震惊中回过神来,大家愣怔地望着福祥,眼神中的陌生和奇怪肯定让夏发吃了一惊:

  “喂,你们怎么都成了木头雕啦?喏,这是火引、麻绳,这里还有一点番薯干,给你路上吃。不过我娘要是晓得了,肯定要打断我咯脚骨。”

  “好,好!”

  福祥丝毫没理会我们几个的心情。他乐滋滋地摆弄着那些东西,口里连声称好。我想到木勺里的那几个熟鸡蛋,再看看这个已经很陌生、很奇怪的福祥,馋虫终于占了上风。

  就不给他吃!凭什么他一个人独占那块月糕饼?他没有听见我们吞口水的声音吗?

  我气恼地瞪着福祥。

  “谢谢你们,我走了。”

  福祥顿了顿,忽然蹲下身挨个儿地看着我们,眼睛中有一种让人辛酸的东西。

  “你们都是好孩子,还有,我也不是个坏人。”

  他拍拍那块月糕饼,欲言又止,但可以感觉到他在向我们道歉。然后,他就在我们的注视中拿着那些东西头也不回地走了。

  “他要去做事。”

  阿林若有所思地道。

  “对,我也觉得他不是要回家。”夏发附和道。而我的话则让他们两个瞪大了眼睛:

  “他要去看我姑姑!”

  这时,屋外一阵山风掠过,檐下新吊上去赶鸟的两个铁马叮当叮当地响起来,似乎在附和我的意见。

  哪天,那夜真奇怪,天黑时分还下着小雨,到八九点钟却忽然括起了大风,吹得满天乌云开了,星秀密密麻麻挤在头顶上,看上去像是撒在月糕饼上的芝麻。我们这些人已经走到了村口,离广林家有里把路远。大家边走边扯谈,有人讲玉娇要享福了,享什么福?广林这样的屎肚大花,看到都呕血,无非一个大队书记,吃穿要松沙些,她的苦还在后头呢!讲着讲着,小梅的鞋带扣松了,她去系扣子,却发现村子里一片火光。广林家房前有棵大樟树,火从樟树梢杪上泼泼出,吓死人。你梅姨一声喊,大家全停住了脚。

  “不得了,是广林的屋着火了!快,快去救玉娇!”

  “也不晓得哪个喊了一声,我们就都往回冲。风那么大,好像要把身上的衣衫扯走,沙子吹起来了,打在脸上好痛。这种时候刮刀子一样的风真是出世没见过。我们还没过桥,风就把火气吹到我们脸上了。天空那么红,大樟树先前还在这火里摇着,枝枝丫丫好像演戏时画在幕布上的背景,可等我们过了桥再一看,大樟树也烧着了,看上去矮了一截。你说这火烧得大不大?”

  “可能是前些时日旱得太久了,挨夜边下的那么丁点雨不是雨,是油,广林家房前屋后又堆满了松木材,听讲是他用车从林场运来的,不要钱的。他那房子快给木柴埋住了。这下可好,火一烧起来就把房子给吞了。火从哪边烧起谁也不晓得。听一个捡粪的老伯讲,好像还听见了广林家前面那个老婆生的女儿的喊声。他还没跑过晒坪,火就已经上了房梁。过了一会儿,火舌又舔着了前后两边瓦檐下的木材。这下可不得了,广林家院晒场上几千斤木材全烧着了,要不然怎么能把大樟树引着呢?你说那晚风大不大?大樟树有六七层楼那么高,风硬是把火舌卷上去了,再由上往下烧,奇不奇?也是广林造多了恶,他和他的二个崽一个女全烧成了焦炭,缩得那么一丁点,哪还有半点人形?你说怕不怕?没卵怕!都不像人了还怕什么?你问问大家,我们有谁怕了没有?不信?你问雪姬嫂和小梅好了。她们虽是大城市来的,见过世面却胆子小,连她们都不怕,我就更不怕了。那几块炭精还是我给放在床单上兜起来的呢!”

  给姑姑送亲的人是发亲的第三天回来的,回来时群情激动,一进村口就让人感到出了大事,因为跟她们一同来的还有许多陌生人。一问,果然是出了事。多嘴的老泉代表众人在许多天内不断地向不同的人叙述。有一次他甚至对着我和小文这些卵鬼也讲了一遍。他口才好,话说得顺溜,更难得的是他讲得绘声绘色,我们这些细伢崽简直是百听不厌。这样的结果是我们可以异口同声、一字不差地将剩下的故事背诵出来:

  “奇了怪了,啧啧,玉娇的尸体却没在里边,听公安局的人讲,已经证明了她不在里边。从哪里看出来?玉娇的牙齿呗!她的牙不是往外呶的吗?那几块炭精他们验过了,没谁有这样的牙齿。李广林的金牙?好像还在嘴里吧。他那是真的金牙!真金不怕火炼,总不成火一烧就化了?你不用问,那牙肯定在。嗨,你讲对啰,当时乱糟糟的,出了这么大的事,吓也吓死了,哪个还会记得去撬他的金牙?亏你哇得出口。我们当然是去找玉娇了,可房前屋后都没有,后来听公安局的人讲,他们在粪寮里找到了一个陶瓷油壶,估计是有人放的火。现在公安局正在找油壶的主人,找到了主人也就找到了凶手。不过那种东西哪家都有,就是那种有提手有嘴的陶壶嘛!我们哪家没有呢?装水酒、装烧酒、装油、装醋,都用这个!还有啊,公安局的人从下坎的地方找到了一只玉娇的鞋,就是那种塑料底黑平绒的北京布鞋,看样子她逃走了。这火是不是她放的?谁也搞不清。就是公安局的人也不一定讲得明白。他们现在在找玉娇。”

  这是老泉叙述的下半段。当我们能够一字不拉的背诵这段话时,公安局的人已经挨家挨户查问过油壶的事儿了。那几天,我和小文经常做噩梦,有几次半夜我“霍”地坐起来,怔怔地盯着黑暗的墙角。我似乎看见福祥在得意地笑,脚下是几大块“木炭”一样的丑物。

  “啊……啊……”

  我拼命地喊叫,可嗓子却像被软木盖给塞住了,用了那么大力气吼出来的声音被憋回肚。我喘不过气来,手脚乱蹬,不一会儿把妈妈给踹醒了。

  “哎哟,你这个妹仔,歇眼的架势就像一把大马刀,横来竖去不讲,现在还坐起来发蛮,快歇快歇!”

  妈妈那些天累坏了,不单单是生产队里的事,家中也有许多事要她做。担水、劈柴、做饭、洗衣、喂猪、养鸡、浇菜,还有缝补衣裤,再加上她有那么多材料要写,妈妈疲惫极了,人黑瘦了许多,夜晚脑盖挨到头锤就响起了轻轻的呼噜,所以妈妈不知道我已经在黑暗中坐了蛮久。当她搂着我并轻拍我的背时,我不由得抽泣起来。

  “妈妈,我想奶奶!她什么时候能回来啊?”

  我多想把福祥那天来家里的事说给妈妈听啊!可现在死了那么多人,阿林和夏发几乎每天都到家里来要我和小文发咒誓守密,我哭了一会,最后说出的却是这样的话。

  当然,这也是我的心里话。我的确在想奶奶。因为奶奶又被大队民兵抓去了。一同抓去的还有梅老伯。虽说我那时候小,但我已明白奶奶是地主,而地主理所当然是要做坏事的,那阵子广播上经常讲哪里哪里的地主搞了变天账,奶奶一直很害怕。她原先是认识字的,可后来她见到纸笔都怕,更莫说写字了。她怕人家说她搞变天账。可是,她最后还是被抓去了,原因是出了李广林家的灭门惨案。听讲全公社的地富反坏右全关在大队的礼堂里。公安局在查凶手。我曾在那个礼堂里看过《新闻简报》,里边又高又大,跟妈妈以前在县城时演戏的礼堂差不多。妈妈说那些地富反坏右在礼堂里受饿挨打,奶奶肯定好不到哪儿去,我怎么能不想她呢?

  “妹,莫咯多心。大人的事你莫记挂。快歇,明朝还要带弟弟去割猪草,晓得啵?”

  妈妈的声音听上去很清醒。她似乎憋了一口浊气,一边轻轻地拍打着哄我入睡,一边将气从鼻子里缓缓地舒出来,听上去好像有一只单车轮胎漏气了,但那声音是如此均匀、温馨,我那颗悬在嗓子眼上的心慢慢放了回去,紧接着睡意袭上来,我又沉入了梦乡。

  那一夜我不断地梦见那只油壶,梦见它躲在我家的南瓜架下偷偷地长大,开始只是一个南瓜那么大,到后来却长得像礼堂那么大,油壶肚子上还开了扇巨大的门,我看见奶奶、梅老伯全关在门里边。我拼命地朝那扇门跑去,可门却像天上的月儿似的,你走它也走,怎么也追不上。奶奶的脸渐渐不见了,然后我发现福祥抱着姑姑站在油壶盖子上。那油壶这时已经高耸入云,可奇怪的是,隔着云彩我却能清晰地看见福祥星星般的眼睛,还有姑姑出嫁时的花衣裳。那上面的花朵在日光下鲜艳欲滴,姑姑的脸也有红似白的,就像盛夏时刚摘下的水蜜桃,娇嫩得捏一下就出水。

  忽然,福祥和姑姑鸟儿般从油壶顶上飘落下来。他们直直地往我头顶上砸,我张着双手要去接他们,可他们落到柿子树梢上时却突然云一般往远山飞去。我哭着喊着去追,耳旁掠过一阵阵嗡嗡的话语,眼睛被越来越皓的亮光晃得乱冒金星,倏地,我醒了过来。

  这时的夜应该很沉了,我正对着的那扇木窗透出一方墨蓝的天空,上面的星星一眨一眨的,像是妈妈打瞌睡时的眼睛。墙根和屋外的菜园子里,不知名的小虫在唧啾。山背的树林中,偶尔也有夜鸟的咕哝声传来,还好,猫头雕这会子没叫,它的叫声最难听了,“呜……啊”“呜……哇”的,像是一个丢弃在山窝里的小毛头,夜半听得人汗毛倒竖。我愣怔了一会儿,忽然想撒尿。我溜下高高的床托,脚还没触到地,人就彻底清醒了。

  妈妈不在床上!

  我急得正要喊,这时却发现有一缕光线从半掩的房门那儿透进来,看上去好像晾晒在太阳下的一束新麻,而这“新麻”的一头还穿过蚊帐落在我的枕头上,莫非我刚才在梦中看见的就是这亮光?

  妈妈可能去粪寮了,她很爱干净,从来不在屋里屙夜屎,不过以往她都会叫我起来做伴,这次怎么一个人去了呢?胆子也够大的。

  “……你,别这样,真的,再不停手我就喊了!”

  突然间,妈妈夹杂着怒气的声音从门缝里飘进来,我脑瓜里掠过一个令人兴奋的想法:是奶奶还是爸爸回来了?最好是爸爸回来了,他应该会给我们带一些礼物的。马上要过八月半了,他起码会带几个阿林家那样的月糕饼来香我和小文的嘴巴?这时,我听见有个男人在隔壁讲话呢!

  我蹑手蹑脚地出门,眼睛一下子被大板楼梯旁边伸出的那枝火吊给晃住了。男人还在说话,好像是在厨房,但我的高兴劲已经被一种隐隐的疑惧代替:说话的男人绝对不是爸爸。爸爸的声音低沉饱满,听在耳朵里很舒服,而这人的嗓子尖而高,好像一块边缘没削干净的木片,毛刺刺的挺扎人。

  “……杨雪姬,你做什么俏?你们唱戏的戏子有几个好的?别在我面前装正经了。说句老土的话,我搞你跟你老公搞你哪有好大区别……起码你婆婆马上可以放出来,以后的运动我也关照你,让她少挨点打,还有你老公,他不是关在柴湾林场么?那儿的场长我认识。我能让他调回大队的香菇场,离你屋下只有十几里路,夫妻团圆全家团聚,还不好么……”

  说话间就响起了妈妈的小声怒骂和挣扎声,接着是板凳摔倒的乒乓声。我也顾不得偷听,口里喊着“妈妈”,这边从巷子门后抽了根平日预备好的木棍,噼噼啪啪地冲了进去。

  厨房里,妈和一个高大的男人正在扭打。妈被男人紧紧搂在怀里,一只手被男人捉住,另一只手拿着涮锅用的竹筒扫,拼命地要敲男人的头,可男人个子比妈高出一大截,妈不但打不着他,那男人还将他的臭嘴贴到妈妈白皙的脖子上,另一只手在妈胸前乱摸。我的出现显然让他吃了一惊,就在他抬眼看我时,妈一扭身从他的魔爪中逃脱,苍白着脸跳到了我这边。我手上的木棍准确无误地敲在了男人头上,气得他冲着我瞪眼睛:

  “小鬼头,你找死啊!”

  “你是流氓,不许你动我妈妈!”

  我也不知哪来的勇气,扯着嗓子喊起来。夜是那样的寂静,我的声音在不知何时刮起的山风中打着旋,男人的脸“唰”地变了色。妈不知为什么一下子捂住了我的嘴。男人走过来,一股浓烈的狐臭熏得我险些想呕,这时我已认出他就是前几天带队搜查福祥的公社革委会刘副主任,阿林说他的外号叫着下流主任,看样子当真是个坏蛋。我恨恨地瞪着他,下流主任同样瞪着我,脸色铁青。

  “好,杨雪姬,你养了个好女儿,像你一样好。我看有你的好日子过。”

  他从我们面前走过时,我感觉到妈的身体在颤抖,断线珠子般落下的眼泪打在我蓬松的乱发上发出“簌簌”的声音。

  “顺便告诉你,你写的那些材料已经转到了我手里。本来嘛,像你这种情况可以回到房产公司去,也可以保住全家人的商品粮,不过我看你改造得还不够,估计又要推迟几年啰。”

  下流主任走到门边停住了,看着妈妈。他显然在等妈一句话,所以脸上才会有那种期盼的神色。我捏了捏妈妈的手,提醒她千万别上这狗人的当。妈也捏了捏我的手,然后冷冷地道:

  “谢谢你,刘主任,我们再等几年也不迟。党的政策摆在这儿,不是哪一个人说不落实就可以不落实的,我不怕!”

  妈妈的声音低沉有力,它们像巴掌似的打在了下流主任的脸上,他的脸蓦地黑得发蓝,两只狗卵子一样的眼珠掠过明显的恼怒,可不知为什么,他的喉咙里却响起了嘎嘎的笑声。

  “好,好!你杨雪姬见过大蛇屙屎,懂政策,什么也难不倒你,那你就等着瞧,我看哪——”

  他瞥了一眼快要哭的我,恶狠狠地道:

  “你这个女儿只有一辈子在这儿搞泥卵,嫁给打石佬人家还要挑挑拣拣呢!什么了不起,地主婆!”

  下流主任说罢扬长而去。我抬眼看着妈妈,发现她眼中的泪像旺火炙烤下锅底里的那点残水,已化成蒸汽袅袅散发,一双黑沉沉的眸子在昏暗的灯光下亮得出奇,比天上的星宿还要亮。

  “……我敢打100个赌,那火就是福祥放的。”

  “我想也是。”

  ……

  又是一个白天,阿林、夏发和我三个人坐在苗竹窝的一块空地上,忧心忡忡地谈论着那件至今余波未消的大事。天哪天,死了四个人,其中有三个是广林的小鬼,还有姑姑下落不明,这样的事在龙女村人看来已经是天大的事了。所以尽管挨家挨户都要搜查,每个人都得回答问题,有一次工作队甚至把全村人叫到晒谷场上,让大家辨认下流主任手中那只已经有点破损的陶壶,还说只要说出了这是谁家的东西,提供消息的人可以从工作队领到十元钱。十元钱在那时无疑是个大诱惑,那一刻,站在队伍外围看热闹的我、阿林、夏发脸上变了色。还好那天小文发烧,正躺在家里的竹床上睡觉,不然他只怕要被晒场周围那些民兵手中的钢枪吓出尿水。

  “不要怕,我家那壶没哪个看过,是放在屋角里不要的。我那天装油时才找出来的。我娘和我爸也不知道。他们俩是糊涂蛋,经常不认得自家的鸭嬷鸡婆。我爹一有空就坐在屋里写什么剧本,我娘呢,她倒很会摆动作,摆得很好看。”

  这话阿林在晒场那儿可不敢说,现在坐在苗竹窝里,四周都是密森森的竹林,竹荫遮天蔽日,连空气都是绿的,但竹林里却难藏住人,我们六只眼睛不停地打量着周围,突然间觉得那些一根根壁立直的竹子真可爱,要是它们将叶子长在根部或是半中间,人们可以藏起来,我们可不敢这么说话,现在没事,我们放心地说着秘密,感觉自己好像电影里的八路军。

  “我就怕小文瞎讲。”

  阿林瘦了,两只乌溜溜的眼睛这会儿大得像牛眼。

  “我用毛虫吓了他,还告诉他楼梯下面埋着死佬,他应该不会讲。”

  我维护着小文,因为夏发已经说过要拿死蛇放在小文脖子上,那我可不情愿,我宁可用自己的方法来封他的口。

  “福祥没死,玉娇也没找到,你们说他们会不会回浙江去了?”

  夏发望着竹梢,神情飘忽地问道。

  “那样最好,福祥是个好人,玉娇也好可怜。我们求菩萨保佑他们不要被抓住吧?”

  阿林说着跪了下去。夏发挠着圆乎乎的脑袋奇怪极了:“在这儿拜?菩萨又不在这里,他哪儿看得见啊?”

  “嘘,可不敢这么说。我奶讲啊,举头三尺有神明,菩萨每时每刻都在天上看着我们,快跪下吧!”

  他这么一说,我和夏发赶紧跪了下去。我们俩不约而同地先瞄了会儿彼此的头顶,然后才学着阿林的样,深深拜了下去。当我的额头触到地上潮乎乎的落叶,嗅到那股略含土腥的芬芳时,眼泪倏地涌了上来。

  真的,我好想姑姑。想到姑姑和福祥有可能埋在不知何处的土里,我又觉得脚下的泥土有些邪气了。

  “我们许个愿吧!这样合着手,眼睛闭上,在心里默默地求菩萨保佑。”

  阿林的奶奶是全村有名的居士,她一年365天吃长斋,从不杀生,这一点和春秀婶婶一样。阿林和奶奶感情很好,他奶奶常带着他翻过牛头寨到邻县的安息镇庙里求神拜佛。那个庙我去年跟奶奶去过,小小的,贝壳似的紧紧攀附在陡峭的石山上。椒红的墙、黄色的琉璃瓦、绿色的檐和柱子,还有金色的佛像,佛堂里幕布般垂挂着的大红幔障,缭绕如云的香烟、洪亮而又忧伤的钟声、蛙鸣般的木鱼声,还有那两个齿落步摇的老和尚呻吟般的念经声,这一切都使我对庙堂有了一种夹杂着恐惧的崇拜,安息镇的小庙也因此画一般铭刻在我脑海里。可惜那座庙上半年给红卫兵们拆了大半,不过听讲佛像还保留了,因为拆庙的当日有红卫兵摔断了脖子,当地的老俵拿家伙和红卫兵干仗,红卫兵只好抬着伤员撤走。阿林奶奶听到拆庙的消息后哭肿了眼睛,从那日起,他奶奶就天天在家里烧香念经,所以阿林懂得许多这方面的事。

  “许什么愿呢?可以随便许吗?”

  夏发从没去过庙里,不懂规矩,阿林还没来得及回答他,我们耳边蓦地响起了几道清脆巨大的响声,这声音那么锐利,猛然间炸开,浓浓的竹荫网似的被撕了一道裂口,白灼灼的阳光泼下来,染得我们浑身发白。

  “是枪声!”

  “是杨梅坑那边传来的。”

  阿林和夏发箭一般地从竹隙中射了出去。

  当我趔趄着跑出苗竹窝时,我看见全村老小都在往枪声响起的方向跑去。我在人群中看见了妈妈和梅姨,她们的黑发扬着,衣襟飘起来,看上去像是电影中的一个慢镜头,美丽而不真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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