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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杨梅坑深处那座废弃的炭窑门口,这会子如同墟日一般热闹。人们涌动着,仿佛一圈圈满是淤泥的波浪。我和小文、夏发在阿林的带领下爬上了炭窑旁的一棵板栗树,板栗树的枝桠斜着伸出去,正好伸在窑门口上方,像是一根打歪了的鹅颈。我们坐在这鹅颈上,恐惧地注视着脚下那两具尸体。

  没错,那儿躺着的的确是姑姑玉娇和福祥。姑姑仍旧穿着出嫁时的那件红花衣裳,不过这衣裳如今已经污浊不堪了,这污浊一半来自于她那已经干涸的血渍,一半来自于地下的炭屑。她死之前肯定爬了很长一段路,身后的泥地上留下了一条已经发黑的血带。她爬呀爬,手指都磨破了皮,这可以从她那只无力地搭在福祥胸前的那只手上看出。当她终于爬到福祥身边时,那游丝般的气息终于断了,她的头沉沉地抵在福祥的腋下,乌黑的长发花环一般环绕在福祥那张被子弹打得烂山楂似的脸边,远看有些像水蛇。

  “阿林,我好怕!”

  我紧紧攥住阿林的手,哽咽着道。阿林吐了两口唾沫,粗壮的手和我的一样冰凉。

  “不要怕,姑姑是我们的熟人,她不会害我们的。”

  阿林无疑在安慰自己,因为我明显地感到他在颤抖。夏发和小文坐在另一根枝丫上,从那个方向估计看不太清,所以他们俩还在那儿争论一些莫名其妙的问题。小文似乎在奇怪福祥的脸怎么变成那样子,夏发想当然地给他解释着:

  “枪打的。子弹爆炸了,把他的脑髓炸了出来,看见那白的吗?那就是,像豆腐花!”

  “哇”地,我呕了出来,紧接着我头一晕,P股一滑,跟着往下坠。

  “啊——!救命!”

  我凄厉的喊声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我听见群声鼎沸中有妈妈和梅姨的声音。

  “天紫!”

  “紫妹子!”

  这时我人已从树桠上溜了下来,两只脚在福祥和姑姑上方挣扎着,阿林用脚钩住树桠,双手死死地拽住我乱抓的一只手。我继续尖叫,因为我嗅到了一股蓬然而起的血腥味,而我的手已不听指挥,竟从阿林手中滑脱。就在我的身体即将覆盖在福祥和姑姑身上时,一个方才在旁边用石灰画白线的警察飞也似的冲过来,将我接在了怀里。

  “妈吔!”

  我哭了,泪如泉涌,警察叔叔黑红的脸在那一刻绽放出太阳般的美丽光芒,还有他衣服上混合了汗味和烟味的气息竟像酒一样醉人。婆娑的泪眼中,我听见他慈和的声音:

  “这地方不是你们小孩子来的,快跟妈妈归屋下。”

  红脸的警察叔叔抱着我跨过尸体,一边低声吩咐我,我点点头,想说什么又说不出。这时我从他的肩膀上方看见了姑姑的脸,姑姑的脸像烂板桥上常长的牛屎菌一般灰白,可不知为什么,她那大睁着的眼睛和微张的口边却淌了几道殷红的血渍下来,看上去像是有人在那上面画了油彩,有一种刺目的……吓人。尽管她是我喜欢、我熟悉的姑姑,可她死了的样子还是很吓人。

  这之后很长一般时间我一直忘不掉姑姑和福祥的模样,白日黑夜的只要一闭上眼睛,福祥血红的脸和姑姑灰白的脸就交替出现在我脑海里,让我浑身颤抖双手冰凉。有好多好多次,我听见尖利的呼啸从我僵硬的喉咙中喷涌而出,把黑夜割得支离破碎,而蓦然惊醒的我则蜷在被子里打寒战,衣服和头发被汗水打湿。这时的我常常将脸埋在妈妈或梅姨的怀里,有一声没一声地抽泣着。

  “没事了,乖女,困吧。”

  妈妈和梅姨白日劳作,晚上又时常被我吵醒,她俩一边说话一边打哈欠,偶尔的我还听见妈妈的骨头在嘎嘎作响。我知道那是打横床睡的。这段时间奶奶和梅老伯一直被关在大队受审,妈妈害怕,便让梅姨来做伴。梅姨想念在外头画画的莫叔叔,心事很重,她有很多话和妈妈说,所以妈妈叫她过来住她挺高兴。奶奶的房间很大,堆满了杂物,里面虽说有张床但梅姨不愿睡,她说她好害怕那种印满了蓝色大缠枝花的蚊帐和那张刻满了花鸟的红色床架,蚊帐可以换,可那床架妈妈取不下来,这样妈妈、梅姨、我、小文就四个人横着睡在妈的床上。床有些窄,妈妈夜晚把五尺凳放在床前,她和梅姨的脚就从帐子里伸出去搁在凳子上。山里蚊子多,妈和梅姨尽管穿着尼龙袜子睡,又点了蚊香、烧了艾绒,可她俩的脚背还是被咬得满是疱块。好在她们白天太累,蚊子咬了也照样睡,只是时间一长,肉毒的梅姨两只脚背全烂了。

  “这种鬼日子什么时候才到头哟!”

  梅姨有时拍打着麻子一样布满了疤痕的脚背,口里嘟哝着,美丽的脸上愁出几道浅显的鱼尾纹。换了以往妈妈会讲些宽心话,可自从姑姑和福祥死后她也难得说了。妈经常发呆,有一次梅姨炒菜她坐在灶膛前忘了加柴,火灭了,只好再烧,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讲着西天。从她俩的谈话中,我知道了不少阿林都不晓得的秘密。

  原来广林家的火真是福祥放的。他放火之前用麻绳从外面绑住了所有的门锁,广林和他的三个孩子开始并没有死,但他们拉不开门,是被烟呛死的。公安局的人说他们是死了之后再烧成炭的。

  妈妈原本顶同情福祥,可自从听说这件事后她讲起福祥时鼻子里总要哼上一哼,然后就骂他心狠,连广林的三个崽女都不肯放过。梅姨也觉得福祥过分了,广林虽然坏,那几个卵鬼又没作恶,凭什么就不能放过?她俩最同情的是姑姑。姑姑和福祥逃到窑洞那儿时,公安朝福祥开枪,姑姑替他挡的子弹,可姑姑受伤后福祥没管她,拿着鸟铳就往窑边的石头后面躲。几个公安一齐开枪才把他毙了。姑姑那时还没死,她哭着喊着爬过去,一直爬到福祥身边才断气。更惨的是姑姑死后,花鼻公、麻子果没买棺材,只用草席将她卷了,福祥的草席还是公安买的,花鼻公开始不肯埋他,说是要让他去喂狼狗,公安不同意,花鼻公这才不得不在一道坡上纵向挖了一条沟,将姑姑和福祥头朝下脚冲上地埋了。听讲这样他俩就不能做恶鬼,当然也永世不得超生了。

  头几天妈妈、梅姨讲起姑姑时还会哭,我也吓得直往她们身后躲,可几天之后她们再说起时已不再流泪,我也从惊恐中渐渐解脱了出来,听到他们的名字时不再像风中的柿子树叶似的那样扑籁出满身涟漪,眼前也不会发黑,并于那突如其来、金星四射的黑暗中冒出两张烂番茄似的脸来。更让我安心的是姑姑和福祥不再入我的梦了。说实话,他们走后有一段时间夜晚对我来说充满恐惧,以往甜蜜的梦乡也阴风阵阵。那些晚上我常常看见姑姑和福祥游魂似的在屋里飘动,有时他们从缠着青藤的窗枢里钻进,然后壁虎一样挂在墙上,鲜血直流的脸上布满诡谲的笑意;有时他们融化在月光里,夜深人静了他们才幻化回人形,接着撩开蚊帐对我大笑。我看见福祥的眼里游出一条鲜红的小蛇,而姑姑的牙齿越长越利,最后弯弯地挑起,把我送到了月亮旁边。月亮是冰做的,那么寒冷,我哭喊着求姑姑放过我,姑姑一甩头,我落入一片燃烧的火海,我听见无数凄厉的喊声,接着一个披着黑衣的鬼怪在这喊声中向着我伸出了大手……

  这样一个梦于幼小的我而言,无疑是可怖的沉重的。我时常被怪梦吓醒,醒后还要愣怔许久。虽说我后来不再被梦所靥,但胆子却明显变小了。我特别怕经过姑姑住的屋后。以前我常从那小小的木窗里看见姑姑的笑脸,偶尔她会把那根大辫子从窗里伸出,装蛇吓我们,她死后这窗尽管终日关着,还糊了塑料布,可不知为什么,只要一走近那儿我就感到脊背发冷,仿佛随时会有一只满是白骨的手探过来把我抓走。但从门楼过来我必须路过姑姑的窗户,这使得我小小的脸上蒙了层愁色。后来我把这恐惧说给了奶奶听,奶奶便在姑姑的窗户上方贴了张符,用一捆烧草挡住了窗户,这样才渐渐平息了我的恐惧。但不管怎么样,大人们还是认为我受了惊,脑子好像也被吓涩了,涩得就像一把生了锈的大铁锁。

  “你看你,丢三落四的,不是忘了去田里笼鸭仔,就是忘了拴鸡莳门,这样下去我要叫你奶奶了,可不是嘛,你比我老,都老糊涂了,幸亏还记得自家的屋下门。”

  奶奶内心深处肯定很同情我,当她和梅老伯从大队部放回家后,她看我的目光充满怜悯,大约她也认为像我这么个年纪的细妹险些落在尸体上是一种不幸,所以那段时间当我做错事时奶奶只是挖苦我。有一次她居然真的喊了我一声“奶奶”,因为我错把一只鸭仔关进了鸡笼。奶奶喊我时眼睛瞪得牛卵那么大,那神情好滑稽。于是,我捉住那只嘎嘎叫的鸭仔蹲在地上偷笑。奶奶先前没发觉,等她发现我不对劲时,我已经笑得一P股跌坐在地上。

  “女,乖女,你怎么啦?”

  由于我笑得浑身发颤,奶奶以为我生病了。而我犹在想她那声喊得突兀和奇怪的“奶奶”,一时间眼泪都笑出来了。待奶奶弄清我笑的缘由之后,奶奶也丢下手中的活计蹲在地上哈哈大笑,她一边笑还一边拍腿:

  “哎哟,哎哟,笑死我了!”

  笑到最后,奶奶吃不消了,她搂着肚子叫唤着,感觉好像在哭或是哪儿受了伤。这时天已近黄昏,远远近近的炊烟被山风吹得晕开来,整个村庄笼罩在一层浅蓝色的雾气中,看上去缥缥缈缈的。即将坠落的日头寂寞地在天边抹下几道绚丽的红色,像是镶在那些起伏的山峦上的一道荷叶边,当晚霞移动时,荷叶边款摆起来,看上去漂亮极了。

  “奶奶,你看那天多好看。玉皇大帝是不是在唱戏?”

  我不笑了,走到奶奶身边痴痴地望着绚烂的天空,认真地问她。奶奶拍着胸口,又揉了会儿眼睛,总算撑着膝盖站了起来,她抬眼看了一下天空,随口道:

  “玉皇大帝是神仙,不看戏的。咦,天都要断暗了,你妈怎么还不见归屋?”

  奶奶说罢习惯性地拍了拍身上的衣裳,拎起一旁的泔水桶又去忙活了,这边还不忘吩咐我:

  “老女,去屋后抱捆柴过来,还要添勺冷水到上锅,小文等下该洗澡了,他身上脏得都可以搓泥丸了。你妈也是,放着两个细鬼不管不顾,又去墟上干什么?那商品粮和工作不是写报告就可以写得归的,她也不看看形势。这都是毛主席的意思,毛主席发了话,哪个还能改过来……”

  妈妈在时奶奶话不多,她的话多半讲给我、小文,还有园里的菜、家里的猪和鸡鸭听。其实奶奶口才很好,讲话像河里的水一样顺畅,她絮絮叨叨时有些像唱歌子,很好听,不过她私下里埋怨妈妈的话我是不爱听的,但我不顶她,我只是一边做事一边唱歌,这样就听不到奶奶的话了。

  “毛主席呀,你是天上的太阳我们是星星,紧紧地围绕在你的身旁……”

  我的声音秉承了妈妈的遗传,清甜脆亮,奶奶有一次还夸我,说我一唱歌屋后的鸟雀都不叫了。

  “它也在听你唱呢!”

  可是,这会儿我唱歌时不但有麻雀在唧啾,连花鼻公家的狗都狂吠起来。

  “呜……汪汪!呜……汪汪!”

  花鼻公家的狗似乎也知道家里少了玉娇这么个人,而且是横死,所以它的吠声不像以往那样狂躁、蛮横,而是多少有些虚弱,到最后那“汪汪汪”的声音竟变成了一种撒娇式的呜咽,紧接着,我听见了妈妈清脆略含疲惫的呵斥:

  “死狗,跳这么高!回去!”

  “妈妈!妈妈!”

  我和小文喊着跑出去,像两条久未见主人的狗似的就要往她身上扑。谁知妈一闪身躲开了我们,然后谁也不看,重手重脚地径直进了睡房。等我和小文跟到门口时,房门正好“呯”的一声关死了。我和小文既伤心又害怕,不知妈妈为什么这样对我们,特别是小文,咧嘴就哭,边哭边向奶奶告妈妈的状。奶奶匆匆地跑去敲开妈妈的房门,妈没开门,奶奶叹了口气,把我和小文拉到灶下,摸摸我俩的头,小声地道:

  “好了,乖崽,别去吵你妈,你妈她累了,让她歇一歇就会好的。”

  奶奶说着换了条围裙开始做夜饭,灶下飘散着诱人的菜香。小文抹干眼泪开始东翻西找,居然从碗柜里端出了一盘香喷喷的红菌干炒腊肉!

  “哇,有肉,我要吃,我要吃!”

  小文说着把盘子砰的放在桌上,这边伸手就抓了一把菜吃。一贯对小文很娇惯的奶奶这回却不客气地抓住了小文的手:

  “去,洗干净再来。还有啊,这菜是给你妈下酒的,你们少下筷。”

  奶奶说着把一大半菜拨在了另一个小碗里。

  “这是你妈吃的,你们不能动。天紫,去喊你妈!小文,不准吃独食,姐姐还没吃呢!”

  “就不,我就要吃。我那么久没吃肉,我那天看见走在路上的活猪都流口水了。”

  小文的声音和着奶奶的一声长叹飘进了耳内。尽管我那时非常不情愿离开饭桌,可我还是咽着口水听话地去喊妈妈。妈的门虚掩着,我蹑手蹑脚地走进去。就着窗外射进的淡月,我看见妈妈躺在床上,地下、床上白花花一片,像是下了雪。我小心翼翼地踏上去,听见窸窸窣窣的声音。我想是妈妈把那些报告给扔了。

  “妈妈,食夜饭了。有腊肉。”

  我把重音放在“有腊肉”三个字上面,妈妈她也爱吃肉的。可妈妈还是不吭不哈,我静静地站在那儿,眼泪扑簌扑簌地往下掉。我的泪珠肯定肯定每一粒都有豆子那么大,它们掉落在纸上的声音让人误以为外面在下雨。妈妈许是听到了这声音,她猛地翻身坐起,一把将我搂在怀里,亲了亲我的脸,她的脸颊很烫,还夹带着一股泪水的咸湿。

  “女,我们食夜饭去。”

  妈的嗓子哑哑的,鼻子里像塞了两个棉球,我抱着妈妈的颈脖子不放,这边用小手将妈脸上的泪揩干。

  “妈妈,你先食。奶奶还给你温了酒。”

  我从妈妈怀里挣脱出来,一边弯腰去捡那些报告,妈妈再一次抱住了我。

  “女,不要了。妈不想回去了。你怕不怕一辈子住在这山上?”

  妈的气息吹过来,我的心一暖。

  “不怕。”

  我摇摇头。“不过,我要是以后考上了高中怎么办?墟上没有高中,我不想上共大,听讲共大的人要下田施禾,我怕蚂蟥。我要读高中。”

  妈妈绝对没想到我会在这种情况下表达出这样一种愿望。她愣了愣,踩在报告上面准备揉动的脚僵住了。不过,这脚立即便拧动起来,蛮横地将那些报告踢得飞起来。

  “女,没事,妈妈再写。只要你想上高中,妈就是拼了命也要让你回去。他们吓不倒我,我还要写,我要把报告直接送到县里头去,我看他还有什么招数……”

  妈妈抱着我走向灶下,她一边走一边宣誓般地说,从她子弹般射出的话语中我感觉到了她铁一般的决心。妈的决心还表现在吃饭上。那晚她足足吃了三大满碗饭,吃饭时下了死力气,牙齿咬得碗动,嚼得嘎嘎响,还把奶奶温的一壶水酒全喝掉了。吃饱了喝足了的妈妈在油灯下看上去美丽异常。只是她的眼睛红肿,显得懒懒的,像只刚睡醒的猫。

  这之后我们的生活基本恢复了正常,没多久人们便不再谈姑姑和福祥,仿佛他俩是道影子,灯一熄影子就灭了。妈妈和奶奶也很少在家里提起他们俩,有时我会恨她们健忘,可看到奶奶和妈妈那么疲惫,我又会心软,心想做大人真是辛苦。可不是嘛,妈妈白天参加各种大会战,晚上继续挑灯写报告,只是她现在改用两根灯芯了,说是眼朦看不清字。奶奶叹口气告诉我,妈的眼朦是吃红锅吃的,有一回上墟她提回一篮子肥肉,肉上面用些杂物遮着,回家熬了几大壶油。那些日子我们桌上的菜油光水滑、芳香四溢,几天之后我们全家人的头发都黑了些。我是多么希望奶奶经常提回一些肉来啊!可妈妈说这些肉是奶奶把她老早做的一副寿材卖了才买来的,我吃得就有些心不安。虽然我小,但我还是知道这一带老人的规矩的。这儿的人一上50岁就开始给自己置办寿材,平常她们不讲寿材,唤它“逍遥板”,老人们把逍遥板漆成红的黑的搁在空屋里,若没有空屋就放在哪间房子倒板上,其实那些倒板都没有钉好,只是几根横梁,逍遥板就撂在那上面,讲究些的会在上面盖几件蓑衣,大部分人家的逍遥板就那样裸着,但是生灰的却极少,老人们生前享不了福也没什么财产,这逍遥板他们看得极重,时常打扫,绝不让它蒙尘。阿林奶奶的逍遥板可能是全村最讲究的,猩红的油漆上画了各式各样的花鸟虫鱼,就像一幅画,美丽极了。阿林说那是他爸爸画的。难怪妈妈老是讲文心大叔可惜了,写得一手好剧本画得一手好画,却因先把银娥婶婶的肚子搞大了给剧团清退归乡下,还好银娥婶婶不坏,跟他结了婚,要是她不跟文心大叔结婚而是听从她爸她哥哥的意见,到县上去告文心大叔强奸耍流氓,文心大叔是要坐牢的。也许因了这一点,尽管银娥婶婶不太会做事,做派也和村上的人不一样,文心大叔却对她很好。

  “看人要看心,不要看皮。”

  妈妈对银娥婶婶看法不错。用她的话讲,银娥婶婶心好。奶奶平常对银娥婶婶却没什么好面色,但银娥婶婶有回发风疱,奶奶却爬到几层楼高的枫树上帮她采了一种草药。还亲自为银娥婶婶熬药。作为报答,文心大叔答应帮奶奶在她的逍遥板上画一朵花。奶奶很高兴,她说她的逍遥板漆得太黑了,得有点亮堂才行。那时我就纳闷她怎么会有逍遥板,置一副逍遥板要卖一头猪才行呢!奶奶的逍遥板是我们下放的第二年春天做的。听到这个消息时妈妈和奶奶险些打了一架。

  “筋强骨硬的哪里一下就会翘鼻子?你这不是在咒自己吗?一副棺材几十块钱,一家人可以食半年咯饭了。你有这钱怎么不给小鬼买些食用的东西?上回小文生病你看着我去借钱也不吭气,自私自利,跟你儿子一副德性!”

  妈妈伤心地哭了。那段时间小文老生病,每次生病都要背到墟上去吊盐水,要花好多钱。妈曾给爸爸写过几封信要他寄些钱归屋下,妈妈说爸爸虽然被赶到林场管制劳动了,可他每月还有十五块钱生活费。如果爸爸心里有我们几个,他就该省吃俭用积些钱下来。可是爸爸到最后只寄了五块钱回家,因为他在劳动时被倒下的水塔砸伤了脑盖,单位不给看病,他得自己花钱,还说如果不是一位土郎中相救,他早死掉了。

  妈妈伤心地哭着,她肯定是想起了爸爸还有那令她伤心的五块钱。妈妈说爸爸半年多没回来了,再怎么着也应该寄十块钱才对啊!

  “我要是男人,我卖血也要照顾好妻儿,哪像他这样冷血!没用!”

  妈妈有时烦了就会这样骂爸爸,不过通常声音小,奶奶不大听得见。但那个春天妈妈嫌奶奶把仅有的私房钱拿去做了逍遥板,脾气一上来也就不管不顾了。她大声而快意地骂着,一脸挑衅的神情。

  奶奶先前一直默不作声地听着,听到这里大约也忍不住了。她冲上去一把揪住妈妈的衣襟,尖声道:

  “杨雪姬,你不要痛脚趾越踩越前,你骂我不要紧,你还要咒树生!你以为他想让你们过苦日子么?你为什么不想想他的难处?他一个人孤苦伶仃在外头,没人弄饭洗衫衣不讲,快死了都没人管!他心狠还是你心狠?再说这寿材是我自己捡了十几年的板栗、卖棉鞋挣来的,我还买不得么?我59了,我不买你会给我买?这些年你也不是不晓得,我三天两头挨斗,哪天死到临头了,你总不能一领草席就把我埋了吧?”

  奶奶说着说着忽然恸哭起来。妈妈垂着头不吭声,两个肩膀一抽一抽的,原来她也在哭。我和小文原本就被她俩吵得惊恐不安,这会子见她俩都哭了,不由“哇”的一声跟着大哭起来。呜呜的哭声在我们家低矮的灶下回旋,激起的山风把我们的心吹得寒凉,那一幕过去许久,我仍历历在目。

  现在,奶奶居然悄没声地把那副寿材卖了!奶奶应该是很伤心的,不过我怎么也没瞧出她的哭相,倒是妈妈有几次暗中垂泪,特别是那个夜里,奶奶以为我歇着了,悄悄地爬起来去敲妈妈的门。妈妈把奶奶让进了卧室,我则尾随在后,紧贴着半掩的房门偷看。

  “女,这是30块钱,卖逍遥板剩下的,你拿着。两个细鬼要花钱,你写报告求人帮忙也要花钱,拿着。”

  我本以为妈妈听了会很高兴,谁知妈妈却生气地站起来,拼命地躲着奶奶那只拿钱的手。

  “不行,你不能这样做!我不会要的!我自家有手有脚,我会去寻钱。”

  妈妈的声音里有一种受惊吓的成分。奶奶瘦小的身躯一挺,把钱猛地拍到了枕头上,丢下一句让我奇怪的话:

  “你不收下这钱我们就翻脸,你带着细鬼搬到村尾的祠堂里去住。”

  说罢她昂着头往外走。我飞快地往回赶,不料黑暗中被门槛绊了一跤,摔得嘴唇鼓了一个包出来,但我没有哭,我有更重要的事要问奶奶,我正要爬起来,奶奶已经站到了门旁。

  “女,你怎么坐在这里?”

  奶奶擎着油灯的模样在那一刻高大而又神圣,还有些不可理解的神秘。

  “奶,我起来撒尿,听见你和我妈说话,我就跟过去了。”

  我摸着嘴唇期期艾艾地道。奶奶拉着我的手走到床面前,把油灯放在桌上,将灯芯扭得老大,然后掰开我捂在嘴唇上的手仔细一看,脸立即变了色:

  “死妹子,咁好管闲事!你看,都出血了!到时嘴唇上留个大疤看你还嫁不嫁!不要动!”

  奶奶的声音在那样的静夜里听上去一点也不温柔,但落在我心里却暖洋洋的。奶奶说着打开洋油瓶,摸索着找出一个小药瓶,瓶子里是黑乎乎的药末,我知道那是爷爷留下的祖传药方,治外伤很好。奶奶把药末放到口里嚼了嚼,然后细细敷在我唇上,那火辣辣的地方立即清凉起来。

  “奶,你真的要把我们赶到祠堂去住?为什么我妈妈不拿钱你就发性子?你不喜欢钱和我们吗?”

  我的话让奶奶愣了愣,她叹了口气,脸上掠过一抹浓浓的柔情。

  “女,你还小,不懂。不过你放心,我老女要在这里住到老都做得,奶奶不会赶你走。”

  “那,我妈和小文呢?”

  “也不赶他们走。”

  “那,你要是死了呢?那不是没有棺材埋了吗?”

  这句问话后奶奶许久没做声,我甚至连她的呼吸都没听到。黑暗中不知哪家的孩子在哭,隐隐约约的,听上去是那样的凄凉,我不由紧紧地搂住了奶奶。我嗅着奶奶身上的樟脑味,听着她的心跳,忽然感到夜色如一袭衣裳,紧紧地裹住了我的身体,而且居然有几分奇怪的暖意。我知道,那其实是奶奶的体温。

  中秋节那天天一亮,我们家几口人就忙乎起来了。妈妈做家务,奶奶在园子里摘菜,妈妈有个熟人在墟上的供销社食堂当领导,妈和奶奶赴墟时便常常捎担菜去卖,换些零钱补贴家用。不过听妈讲她那个熟人蛮贪小便宜的,所以她让奶奶得空时做几双棉鞋送给她,因为她生了七个细鬼,自己又是剧团出来的,针指活不行,奶奶这段时间便熬了好几个穿心夜,总算赶出了三双漂亮的棉鞋。当妈把我和小文收拾停当,奶奶已把菜理得熨熨帖帖,约好一起赴墟的梅姨这时恰巧赶了过来。

  “天哪,小梅,你动作慢,我们都等到脚长须了。来,这双鞋是给你做的。”

  奶奶一边埋怨着梅姨,一边从灶下拎出双黑平绒绣青绿花的褡扣单鞋。梅姨接过后将鞋高举过头顶,惊喜地欣赏了好一阵,这才将鞋捂在胸口,激动地说:

  “巴婆,不晓得要怎样谢你呐!不瞒你讲,买的塑料底布鞋早烂了,解放鞋又买不起,我姆妈不会做鞋,我怕过些日子要打赤脚呢!多谢多谢。你看这些小棉衫是我姆妈学着做的,今日带到墟上卖卖看,不晓得能不能换些钱,好买点油盐啊。我家食了半个月的红锅头了,一丝油星也没有,我现在每天掉一大把头发,再这样掉下去,只怕要成秃子了。巴婆,这鞋我就不客气了,不过先放在你家,我怕路上弄丢了!”

  妈和奶奶喜欢梅姨,有很大一部分是中意她的爽直,奶奶这会儿望着梅姨,真是越看越爱。她不由扫了我一眼,叹道:

  “小梅,你晓得你有几靓吧?猪膏花见了你的面色都眼红呐。天紫,以后你要能像你梅姨,我就落心呷烧酒了!”

  “她呀,只怕没小梅一半精灵,脑子里飘飘忽忽的,这么小就像个老人骨。天紫,不是叫你找根被带么?到时墟上人多,你要牵着弟弟。弟弟要是丢了,我打断你的腿。”

  不知为什么,妈妈老爱打击我。其实我并不像她讲的那样糊涂,我只不过是经常会按自己的主意办事,譬如这会儿,我认为她说的被带太大,路上不好拿,便私下里改拿了一捆麻绳。妈这样一批评我,我当然不服,马上取出绳束和妈据理力争,妈倒没什么,小文一见却不干了。

  “我又不是坏蛋,你捆我做什么?”

  他说着拿起块木片朝我打来,我扭身躲开了,这边放脚就要追过去打他,就在这时,一阵由很多条嗓子织成的洪亮哭声刮进了过来:

  “啊——妈妈呀!”

  “爸爸,我要爸爸……”

  接着,夏发手里抱着小七,领着另外五个弟弟风似的旋进了我的家门。

  “……阿姨,巴婆,民兵把我爸妈捉走了,说我爸妈私藏了枪支,还说他们是反革命,怎么办哪?”

  夏发说罢号啕大哭,他肯定很伤心,嘴咧得那么大,把他最里面的牙给露了出来。

  “不要急,崽,你看见他们押着你爸妈往哪边去了?”

  妈安慰着夏发,但她的脸已变了色。

  “往火夹垴去了。”

  夏发的眼泪像泉水一样,汩汩不断地冒出来。

  “你爸妈有没有藏枪支呢?”

  梅姨考虑的是另一个问题,她的脸好严肃。奶奶这时变得前所未有的慈祥,她一会儿掏出手帕替几个大孩子揩脸,一会儿将小七抱在怀里哄着,忙得没空开腔。

  “这个,这个,他们在我家鸡莳里找到了一把枪,说是什么左轮手枪,我爸说他在饼干筒里发现的。呜呜!上次我问他他还说没有呢,他骗我,呜呜!”

  夏发哭得伤心至极,他的六个弟弟本来已经敛声了,见他这样,不由也像等着喂食的小鸟一样张嘴大哭起来。整个龙女村的空气在那一刻发出劈里啪啦的声音,仿佛一块巨大的木炭在爆火星!

  “天哪!这下怎么办呢?”

  妈妈有些六神无主了。

  “雪姬,你去阁楼上找那块铜锣,一敲铜锣大家都会过来。”

  奶奶提醒妈妈。

  “不能敲,万一以后工作组查起来,这事你没法交代。小梅,你到上塅找找文心他们,看看还有哪个没赴墟,叫他们帮着出个主意。花鼻公,花鼻公!”

  妈妈说罢冲着门楼那边大喊起来。

  但花鼻公家连狗都没吠声,估计天一亮全家人就赴墟去了。今天是中秋,中秋大似年,全村人都很隆重呐!

  “妈,这样吧,你把这两担菜并成一担,挑到供销社食堂卖了。要是见到村里人,就跟他们讲一声,看看他们什么意思,不过你别多嘴,省得到时有人找你是非。我和小梅晚些会过去,我们在大脚板开的饭馆里碰头。”

  妈妈像电影里的女游击队长一样吩咐完,手一挥,赶鸭子似的把夏发兄弟几个连带我和小文一起赶进了屋。

  “我要去赴墟。”

  小文仍固执地提出他的要求,谁知却挨了妈一掴掌。

  “你吵什么吵,不晓得出大事了!”

  妈这一凶,小文立马做乖状。他手托着胖腮嘟起嘴巴不再吭声了,“孩子们,你们今天哪里都不能去,就在家里呆着,我们大人要到墟上处理事情,懂不懂?”

  妈妈的神态严肃起来。我们互相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点了点头。

  “雪姬姐,雪姬姐!”

  院坪上忽然传来梅姨的喊声,原来她把文心大叔和另外几个人找了过来。妈妈应了一句,把卧室的钥匙给了我,认真地道:

  “当昼你们就在这里食,你们九个人量一竹筒半米就做得。菜自己到园子里摘,天紫,你等下把笼里的鸡鸭放出来,鸭子赶到山坑田那儿去。”

  妈妈吩咐完后急急地走了。我和夏发倚在门框上看着妈妈、梅姨还有文心大叔他们的身影消失在担水磴旁边的篁竹丛里。

  “我爸妈能回来过中秋吗?”

  夏发乌黑的眼睛里充满了忧愁,我们就这样静静地坐了一会儿,夏发一抹脸,变得高兴起来:

  “哎,天紫,我带你到我家去摘橘子,过中秋一定要吃月饼和橘子的。你家没橘子树,我家的橘子可大了!今日天气好,夜晚一定有月光,到时我们到外头烧孔明塔,再拿着橘子和月糕饼去敛月光,好玩得紧。你们妹仔人还可以抓着担杆跳月姑姐,到时月姑姐下了凡,你们就会喝醉了酒一样摇摇晃晃,月姑姐会测心事呢!”

  夏发的描述是那样富有感染力,他的那些弟弟一听全都开始做出各种夸张的表情和动作,并爆发出叽叽咕咕的笑声,我家的饭厅里开时洋溢出浓浓的喜意……

  挨夜时,去赴墟的人成群结队地回来了。那时天边有晚霞,起伏的山峦蒙着层玫瑰色的暮霭,看上去像坚硬的花瓣。当那些挑着担子的大人们钻出火夹垴那条长满油茶树的山路时,等在村口风水树下的细鬼和老人们一眼就看见了他们。龙女村那么小,仅有12户人家,如今有对夫妻居然在中秋节被民兵抓走,这可不是什么小事。下暮时分就开始有人站在村口等,一边等一边猜测着凤子嫂夫妻的命运,大家全都忧心忡忡的。

  “这凤子嫂吃屎的?上次还问过她有没有捡到枪和钱,她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一样,当时要交代了也不会有这么大的事。”

  “就是,他们糊涂了。听讲一饼干筒的钱呐。也不晓得分给我们用一用,活该!谁叫他们那么贪心!”

  “听讲那些是假钱,国民党印的,不会有真钱?蒋介石明摆着想害我们毛主席!”

  “哪个哇是假的?听讲一点都看不出,就是用机器也照不出真假。凤子嫂家的七个崽最近都做了新衫服,八成她们已经用了。她也太贪,乡里乡亲的也不给大家发一点。”

  “夏发,你看过那把枪么?唉,要我有一把多好。”

  众人先是议论纷纷,后来见夏发几兄弟都在,大家便把话头扯向他们,明显的是想掏出些内情。夏发可不憨,他根本不接话茬,而是领着弟弟们走到另一棵社官树下。大人们怕惹社官老爷不高兴,一般不闲站在那儿,夏发他们不管,他们齐刷刷地蹲在小小的社官庙前的样子看上去有些可怜。

  我在人群中没看见阿林。他最近长了点个儿,加上银娥婶婶身体不好,阿林居然跟着大人们去学割松脂,我已经有好几天没看见他了。估计他今日也挑东西赴墟去了。村里人都讲文心大叔心宽肚宽,这么小的儿子他也落心让他去干重力活,赴墟时他多半让阿林挑担,也不怕他日后长不高。文心大叔不管,要是有人讲他心硬,他立马反驳说这是他的教育方法。文心大叔口才有一套,很少有人能讲赢他,时间一长,大家习惯了,反正阿林是他的崽,他不心疼谁还去心疼?果不其然,当那帮垂头丧气的村人们走上村口的木桥时,我看见文心大叔手里拎着个香篮,这香篮原本应是银娥婶婶挎着的,此刻她空着双手,走路时双手摆得软适又好看。他们后头的阿林则挑着一担箩,箩里不晓得装了什么东西,把担杆坠得弯弯的。妈和梅姨跟在他身后,好像在讲话。

  “嘿,天紫,你家菜里油多,你眼珠子光,看见我爸妈了吗?”

  夏发领着他的6个弟弟从社官树那儿走过来,眯着眼狐疑地问我。我手搭凉棚地看了会儿,然后坚决地摇了摇头,夏发不讲话了,他甩开双腿朝桥上跑去,一边跑一边喊:

  “爸,爸!妈,妈妈!”

  “爸爸,妈妈,爸,妈!”

  他的几个弟弟一起跟着喊,桥上的人们顿时像木偶一样停住了脚。他们显然被这喊声弄得有些惊慌,脸上的神色惶惑而又羞愧。面对着凤子嫂的那些孩子,他们手足无措,一时谁也没搭腔。

  “你爸妈是反革命,已经押到县里去了。他们要到县城坐班房,哪个叫他们贪心的?要是不贪心也不会落到咯个下场。”

  花鼻公最近受了打击,一脑头发白了大半,那个大蒜般多肉的鼻子比以往更红了,猛一看好像黧黑的脸上扣了颗红乒乓球。这乒乓球随着他嘴唇的张合翕动着,看上去滑稽可笑。

  “扑哧!”

  细鬼中不知哪个笑了,花鼻公眼一瞪:

  “笑什么笑?以后他们都是反革命家属了,大家要看紧点。什么种草出什么人,别看他们人小,我看心眼好不到哪里去!”

  花鼻公这番话引起了众人的反感。

  “队长,你也太不讲情义了,人家凤子嫂家还跟你沾亲呢。有宝的公爹是你爷的堂兄弟,你原本要照看他们一下才对。”

  讲话的是喜秀的爷爷。老人家82岁了,比阿林的奶奶还大两岁,是全村年纪最大的人。他身材瘦小,脸色红润,眉毛胡子雪白,脸上平时总堆着笑,这会儿他的脸上很严肃,眼中射出炯炯的光,把花鼻公看得垂下了头。

  “就是,我们不帮哪个帮他?就算凤子嫂和有宝叔有错,怪细崽卵事!”

  “莫理他,他这人心里长了草。”

  “你当什格卵队长嘛!都当到牛嬷脚下去了……”

  ……

  众人纷纷指责花鼻公,花鼻公显然觉察到了不妥。他咳嗽两声,又拍了几下巴掌,激愤的人群这才安静下来。

  “这个嘛,反属不反属不是我去咒他们的,他们要是不犯法,公安局会来抓他们么?我刚才哇的都是真话。不过嘛,我也没讲要对卵鬼怎么样。该关照的我们还会关照,200年前我们都是一家人,我这当队长的平日可能得罪了一些人,你们背地里给我取外号骂我我也晓得,我这人宰相肚里能撑船,什咯时间和你们计较过?这样,我们明朝上昼开个队委会,研究一下有宝家里的事。今夜嘛,你们几个到我屋里食饭。”

  花鼻公这后一句话显然是在征求夏发的意见,夏发摇了摇头:

  “我们要去雪姬阿姨家食夜饭。”

  夏发拒绝了花鼻公的邀请。大约是想到省了一些饭菜,花鼻公和麻子果异口同声地道:

  “也好,也好,她们家的菜好吃,你们去吧。哎,我说大家回家吧!回吧!”

  花鼻公挥了挥手,人们却不动。

  “队长,这些日子他们兄弟几个吃派饭吧。他们愿到哪家食你就给加点工分,不然哪家有那么多口粮啊!”

  文心大叔在帮妈妈说话,众人附和着,花鼻公想了想,可能还是不想给人太落井下石的感觉吧,他居然很爽快地点了点头。

  “这样也做得,到底加多少工分明朝再定,反正今夜到你家食夜饭,我会记上。”

  花鼻公有些讨好地对妈妈说。妈妈、奶奶和梅姨每人搂着夏发的一个弟弟,三人始终没讲话。妈这会儿见花鼻公把话头扔给了自己,便点了点头。

  “你队长说了就是,来,夏发,跟我回屋。天晏了,月光都出来了,大家快归屋下做饭吧!”

  妈这一说,大家叽叽喳喳着散了。黄昏的田埂上,蜿蜒的人群看上去像舞动的泥蛇。

  天上,月儿是那样圆,那样亮,跌落到田里之后依旧穿一身白衣裳,调皮地跟着我们蹦蹦跳跳地往家里赶。

  “我爸爸妈妈今夜不晓得看不看得到月光呢!”

  身后的夏发忽然自言自语地道。走在前头的妈妈闻言停住了脚。

  “夏发,莫多想。事情总会弄清楚的。你今要做的事就是带好弟弟,不许讲丧气的话。还有家里的鸡鸭你要管好,菜要浇,等你爸妈哪日归来了,看到他的老崽这么会做事,他们做梦都会笑出声,晓得啵?”

  妈妈和蔼而认真地说。

  “晓得晓得。”

  夏发频频点着头。这时有块云飘过来,头上和水田里的月光蓦然间黯淡下来,但还是照见了夏发眼中的泪水,亮闪闪的,像两簇小小的白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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