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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中秋过后,山里的气温一日凉似一日,田头屋角和山坡上的草开始变黄,不多久连山上的树也变了颜色,红红黄黄的比夏天绚烂得多,忽一日早上起来,发现屋檐里和院坪上白白的,这才发现原来已经打霜了!

  快些冷快些冷吧,最好能下场雪,等下雪了,也就快过年了,过年了爸爸总要回来吧?

  那些日子我越来越思念爸爸。我有一天夜梦见他死了。爸爸躺在石蒜花一般夺目的棺材里,英俊的脸白得像石膏。他双目紧闭,浓黑的眼睫毛藤蔓似的疯长,最后竟将他整个身体捆绑起来,然后爸爸的脸上出现了纵横交错的裂纹,当我伸手触摸他时,爸爸的身体“啪”的一下碎成了白白的瓷片,就仿佛他是瓷人一样。

  这个梦我反复做了好几回,当我那天半夜汗涔涔地从梦中惊醒时,发现屋子里亮晃晃的,奶奶拥被坐在灯影里,苍老的脸上充满关切。

  “妹,梦见什么了?”

  “奶奶,我梦见爸爸碎了!”

  我哭着,断断续续地把梦讲给了奶奶听。奶奶的脸像那浸了水正在烘干的黄草纸,渐渐地白了。她紧紧地搂住我,口里喃喃道:

  “老女,莫怕,这是梦哩,不要紧的。歇吧,你眼皮都打架了!”

  奶奶的声音低而柔缓,它像羊毛刷子一样刷着我的耳轮,让我在略带痒意的舒坦中沉沉睡去。第二日起来,我发现我家卧室的门窗上贴满了黄表纸画的符,墙角里还插着香烛,更有趣的是奶奶和妈妈合力捉住了我家最大的那只金毛雄鸡,然后用针扎破它的鸡冠,从上面挤出鸡血点在我额头上。

  “好了,老女,夜来你不会做梦了,眼歇得好人长得高,快快大起来帮你妈做事。”

  奶奶拍着我的脑袋,如释重负地舒口浊气出来,妈妈的脸上却仍旧蒙着一层阴云,而且我们食朝时她还躲在卧室里,她出来时我看见她手里捏着一封信。

  “妈,我要去墟上寄信。邮电所的老吴摔断了脚,已经三墟没来送信了,也不晓得有没有树生的信在那边。”

  妈妈忧心忡忡。奶奶的眼神黯下来:

  “我也在想呢,这么久不来信,人又不见回,现今天紫做了这种梦,实在没有音讯的话我们得去看他一趟,要不难落下心。”

  妈妈原本和奶奶一样担心爸爸,我这才晓得被那个梦吓倒的不单单是我,大人也怕的。

  妈妈那天一早火急火燎地去寄信了。下暮她归来时,黄挎包里装了厚厚一沓信。

  “喏,这是树生写来的,已经好久了。这老吴烂脑筋也不晓得让人转送。喏,这是小莫的。听讲罗波有交代,不让邮电所的人送,老吴偷偷地放在他家。我买了一斤饼干给他的细鬼,老吴就把这信给了我。”

  妈有些得意,能要到被罗波明令截留的信可不简单,人家罗波是公社的革委会主任,那是好大的官呢!

  “怎么样?树生没事吧?”

  奶奶着急了,妈把爸爸的信念给我们听,原来他们那边新换了个红卫兵当林场场长,他厉害得很,每天都要批斗牛鬼蛇神,原本讲中秋回家的事自然也就黄了。爸爸还在信里提醒奶奶和妈妈,让她俩不要去看他,因为已经有好几拨家属到了那儿门都没进就被那个嘴上没毛心里长毛的场长给赶走了。

  “这杀千刀剐万刀断子绝孙的场长!”

  奶奶气得骂了起来,骂完了她又立即期待地看着妈妈,妈妈忧伤地摇了摇头。

  “那,凤子和有宝呢?”

  “已经判了,两个人都是现行反革命,有宝15年凤子嫂12年徒刑。他们被关在鸭嘴山水库那边劳动改造,离我们这儿只怕有二百里路。”

  奶奶张了张口却没说出话来,妈妈也没吭声,这种时候我是不爱多嘴的,要不她们怎么会说我懂事呢?

  “那几个细鬼可怜呐!”

  奶奶这样叹道。

  “是啊,队里照顾得了一时照顾不了一世,前几日听讲花鼻公又开了队委会,说是大队书记讲的,夏发他们也要去挣工分,才12岁的孩子能有几大的力气?靠他挣口粮几兄弟全要饿死!”

  妈妈搂着那捆信,失神地说。落日的余晖里,妈脸上的黑斑淡隐了,细碎的皱纹不见了,看上去美丽了些。两个大人这样闷坐了许久,妈妈终于长叹一声站起身来。

  “妈,我去看看他们几兄弟。这细鬼啊,缺爷少娘就是不行。天紫,去喊弟弟归家。”

  其实不用妈妈吩咐,我已经跟在她P股后头走出了家门。我先到山坑里赶鸭子进笼。这是一项蛮难的活计。如果哪日有一只鸭子贪玩,我就要受苦了。鸭子摇摇摆摆地撅着P股乱窜,时而上丘田时而下丘田,有时在田中央,有时又跑到了山坡上,我的竹竿长也没用,只好跟着它跑。有一次我被鸭子害得摔落了一颗牙,另一次则被鸭子诱到田间陷进了沼泽。我越挣扎越往下沉,泥水一刹那就漫过了胸,还好这时我踩到了硬硬的地底,否则就要被泥浆吞没了。我老家那边的冷水田里有很多这样的陷阱,经常有孩子被泥浆浸死。不过我这次笼鸭子很顺利。当我挑着一担鸭子顺道寻找小文时,遇见了多日不见的阿林。也许是采松油太累,阿林又瘦又黑,看见我,他显然很高兴,不由分说地抢过鸭笼担在他瘦瘦的肩上。他脚上好像受了伤,走路一跛一跛的。我肚子里麻麻格格,有许多的话要对他讲,可不知怎么的似乎有什么把嗓子眼堵住了,阿林也一反常态地沉默着,我们俩就这样听着自己的脚步声走了半条山坑。许久,阿林才叹着气说他去看夏发了,几兄弟泥猴似的,以后日子只怕会越来越难,又说他曾经梦见过桂仙。

  “桂仙还是长了一脑红头发,绸子一样闪着光,真是奇怪!”

  阿林说这话时停住脚转身望着我。他似乎有别的话要讲,可他张了张口却什么也没说,而是突然仰脸朝天大喊一声,把藏在树丛里的几只鸟儿吓得乱飞。我有些惊恐地打量着他,阿林挠着头笑了:

  “你也叫,最大声喊,这样心里会好过些。”

  我迟疑着,这时阿林又发出了一声猛吼,震得几丛松针掉下来。我看着他蚯蚓似动弹着的颈筋,忽然嘴一张,也发出了一声尖叫。我的声音是那样锐利,把地下那两笼鸭子惊得乱拍翅膀。真的,这几日沉积在心里的那块重东西就这样随着声音一丝丝地消融了。当最后一缕声音钻进茂密的树丛时,我和阿林大笑起来。

  “天紫,中秋过后不久这里会下雪,到时我带你去捉雕仔。”

  当我们再次担起鸭笼时,阿林指着五色的大山,兴奋地说。我“啊”了一声,想起县城见过的唯一一次雪景,所有东西都白得透明,如梦似幻,就连那些原本看上去不漂亮的人,站在雪地里也显得标致。山上的雪景我没见过,到时这儿会怎样呢?

  我沉浸在美丽的想象中……并憧憬着落雪天的赶快到来。我想要是这里雪下得大的话,我一定要教阿林他们堆雪人,还要给雪人戴上竹笠,按上板栗的眼睛,用涂了红颜料的萝卜做鼻头,那样的雪人我在幼儿园玩过,不过那是用泥捏的。我想阿林和夏发会喜欢美丽的雪人的。

  可是,山里的天并不像阿林说的那样,中秋过后不久就会下雪。事实是中秋过了许久田头路边的草才衰败成一团团的干麻丝,看上去黄黄爽爽的。这时有闲的妇娘人妹子人开始扛着担杆、篾箩和竹耙子去扒干草和林子里的松毛。她们一担担挑回家,码在灶膛前和屋檐下,留着冬天引火。这时山里人的灶房变得满满当当,一进去就能嗅到干草的芬芳。由于天渐渐冷下来,我和小文呆在灶膛前的时间越来越多,只要大人们开始烧火,我们就挤坐在那张特意锯短的五尺凳上,一边烤火一边看着灶膛里变幻莫测的火苗。不过这种情形多半发生在夜幕,只有夜幕妈妈、奶奶才有更多的空闲留在灶下。白天她们和双抢的时候一样忙,因为前不久的一天下午花鼻公传达了大队的指示,说是全公社要统一焙火土。这事我和小文不懂,妈妈也说不明白。奶奶告诉我们,焙火土是这一带的习惯。山里人一到秋末冬初,先用大砍刀把田头地角和山坡上的灌木野草割下,然后用田刨把带草的草皮轻轻揭下晒干,接着把这些灌木杂草码成堆,那层草皮则草在内泥在外的慢慢砌在外面,上下留一个风口,这样的火堆可以烧五六天。等里头的东西烧完了,外面那层土也烧熟了,这就叫焙火土。

  “……猪粪鸡鸭粪有多少?加上人粪也不够用。那么多田,还有菜地,都耗肥,不焙火土这地会越来越生、越来越瘦的。”

  奶奶只要说到焙火土就神采飞扬。妈妈私下里告诉我们,焙火土需要技术,龙女村会焙火土的妇娘人不多,奶奶是其中顶厉害的高手。再湿的柴草再重的泥块,只要是奶奶焙的土堆,一根火柴就能点着,而且不用火吹筒。奶奶点的火土堆可以烧上二墟,直至把所有的土都焙得干干的,手一捏像饼干屑子一样细,倒在草寮里飘起一层淡黄色的雾,然后泼上屎尿去沤,沤熟的火土有极强的肥力。施肥时把这火土放在腰子形的小木盆里,男人、女人推着小木盆在禾苗中穿行,每人手里抓那么一撮土,既快又稳的点在禾苗根部。吃了火土的青苗会以最迅猛的态势增长,让人看在眼里喜在心底。火土如此重要,奶奶在这个季节也就随之重要起来。前不久,升任了大队特约治安员的老泉说大队有批斗会要奶奶参加,队里的人不同意,老泉没法,只好用他那根宝贝步枪押着瘸脚鸡一样的梅老伯去墟上。大家看不得他那做派,背后咒他以后娶不到妇娘,就算能够娶到妇娘也是个斑芝麻,要么就瞎了一只眼。村里老老少少的人都晓得老泉会打小报告,平时找不到人骂了大家就骂他,反正他也没什么亲朋。

  所以,那段时间我家奶奶是极忙的。有时走在田埂路上,不是听到山坡上有人喊她,就是河岸旁有人在叫:

  “巴婆,你过来焙堆呐!”

  “五嫂,这里已经弄好了,你带着火引来!”

  这喊声伴着奶奶咚咚的脚步声,显得欢快极了。有一次我看见奶奶走在路上偷笑,那神情仿佛一个可爱的小姑娘。

  也许是因为忙,要不就是奶奶这些年受压抑太久,总之奶奶对这难得的信赖特别珍惜,珍惜到不惜牺牲其他任何事情的地步。那些日子家里的事奶奶基本不插手,把妈妈累得够呛。妈妈虽然能够理解和体谅奶奶,但她还是认为奶奶没有必要这样巴结大家。

  “焙火土又不是第一次了,人家以往也用你,不用忙成这样吧?”

  妈妈略有不满,而我和小文则感到奇怪。奶奶像是着了魔,别人收工了她还在火土堆边转来转去,有时夜晚也出去,气得妈妈对着她叫唤起来。按奶奶以前的脾气,这种时候她绝不服软,但这次奶奶却置若罔闻,等妈妈拦在她面前又指责她时,奶奶居然笑了。

  “雪姬,你是不晓得呐,这些年地主婆的帽子把我头颈快压断了,难得他们这次拿我当人看,我是腰也直了气也顺了。以往用我他们照样欺负我,这回待我好还不是有你们在这块?乡下地头就是这样,人多就有势,早先我一个孤老婆子,呜呜……”

  奶奶说着说着委屈地哭将起来。妈妈脸上的怒容早被怜惜代替。她朝我努努嘴,我懂事地取了奶奶的面帕给她揩脸,而小文却拍着手笑得前仰后合:

  “一下哭一下笑,骸下吊个大尿泡!哈哈!”

  小文的土话讲得滑稽,奶奶不禁破涕为笑。小文见状笑得更欢了,连妈妈的嘴边都浮起了几缕笑意。

  “你这孩子,莫闹好不好!”

  妈妈摸了摸小文圆乎乎的头。小文不理她,转而抱住了奶奶的腿,仰起头仔细地察看她的颈部,奶奶叹口气,抱着小文亲了亲:

  “崽啊崽,要不是想到有你和天紫这脉骨血,奶奶骨头早都打鼓喽!”

  她又亲了亲我,这时她那热乎乎的眼泪滚落到我脸上,让我鼻子发酸。

  “好了,莫说这些无用的话。你要是真有这种想法,到时对得住哪个呢?你要去就早去,这是电筒,省得跌跤。”

  妈妈取了电筒递给奶奶,奶奶一摆手,指指天:

  “不用!你看有月光。不过这云太多了,月光长毛就会刮风,这焙火土怕的是风,天干物燥,万一不小心,好容易烧着的。”

  奶奶看着那毛茸茸的月亮,突然担心起来。

  “已经刮风了,奶奶。”

  我站在门口,听见院坪上的柿子树在哗哗地摇,花鼻公家没关好的窗户在噼啪作响。风中的村庄有些儿凄楚。

  “那,你赶快去吧。这边我去找一下花鼻公,让他多派几个人去巡看,到时出了事莫怪到你头上去。天紫,你打水给弟弟洗脚。”

  转眼间妈妈和奶奶都出去了。小文坐在灶膛前的小椅子上发呆,头一点一点地往下沉。这家伙,刚才还在笑,这会儿却打起瞌睡来了,难怪奶奶喊他瞌睡虫。我端了一盆热水,轻轻地给他洗完脸脚,然后背着他摸黑往卧室走去。这段路我是那样的熟悉,那些凹凸不平的鹅卵石根本奈我不何,我总能踩在最平的地方。和我一样熟悉这地方的还有已经长大了许多的小狗臭狗屁。因为臭狗屁不爱跟着我家大人,村里人都说臭狗屁是只贪玩的狗,它只跟着我和小文满村子乱窜。有时看到臭狗屁我会突然伤感起来。真的,我现在没什么玩伴了。桂仙走了,阿林帮大人做事去了,夏发也跟着下田做功夫,就连金娇都没得空闲。玉娇姑姑死后她要挑水、扫地、洗碗洗衫衣,人累瘦了一圈,至于喜秀阿芳她们又太小,她们只配和小文聊。

  那个夜晚我坐在床托上想了好久的心事。由于小文睡着了,加上灯里没了油,我懒得到灶下端另一盏油灯,便坐在黑暗中看天。只要有月的夜晚,山里的天空总能让我着迷。有时那天是灰白的,有时又是钢蓝的,有月、有星、有云的夜晚天空最美丽。那些云不像白昼看上去那么耀眼,它们絮般浮着,偶尔会从云边上折射出雪白的月辉,看上去仿佛镶了银边。云朵旁则是一眨一眨的星星,星星不多,疏疏朗朗地点缀在柔美的天幕上,宛如妈妈舞裙上的亮纽扣。

  天有多大呢?地又有多大呢?是天盖着地还是地包着天呢?

  那晚上我没有想妈妈去花鼻公家为什么那么久才归屋,也没有想爸爸什么时候来看我们,更没有想梅姨和莫叔叔。据妈妈讲,她上次到墟上时曾借公社的电话找过远在二百多里外的莫叔叔,跟他说了梅姨烂脚的事。莫叔叔可能这几日就会回到龙女村来。这所有的一切都像风似的从我脑海中消失了。我关心的只是一些玄妙而奇特的问题。我是那样的专注与沉浸,当妈妈擎着油灯突然出现在房间里时,我被她吓了一跳。

  “妹,你干什么?生病了么?”

  妈同时也被我吓了一跳。她连灯都没来得及放,这边就伸手来摸我的头。

  “死妹子,又在发呆了吧?还不快歇眼!”

  妈嗔爱地拍了拍我的脸。她的手上有股洋油味。我皱了皱鼻子。

  “妈妈,你怎么去了这么久?花鼻公派人帮奶奶了吗?”

  我忽然想起刚才的事来。妈妈哼了一声,接着低声地骂起花鼻公来:

  “莫提这个老狗头了,这人就是缺德,他夜晚呷多了酒,懒得起床,他说他打包票没有事。这个包票他敢打,我们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呢?只是你这个奶奶呀,怎么讲她呢,有点死脑筋。总不成每堆火土她都要看一遍吧?算了,不管她,我们歇眼。”

  妈妈看样子疲劳极了,她脱衣服的时候告诉我,她刚才去帮夏发他们洗了衫衣。

  “前段时间你梅姨去得多,今时脚烂行不得,村里的妇娘人崽女又多,哪个忙得过来哟,可怜可怜!那些衫衣全洗出了泥浆,唉!”

  妈妈的话音刚落,我就听到她打起了呼噜。这呼噜轻轻的,尾音有点儿高,感觉像是风吹着一朵水花往岸上扑,好听而有趣。

  要是哪天妈妈也被抓走了,我和小文怎么活呢?我可没有夏发那么能干,什么挑水、劈柴、落烧、煮饭、割禾、莳田、浇菜,他样样来得。只是他天天这样做到时会变成矮牯佬的。

  我迷迷糊糊地歇落了店。也不知过了多久,我、妈妈、小文同时被一阵猛烈而凄厉的锣声惊醒:

  “着火喽!茶树坳那里着火喽!大家起来救火啊!”

  是奶奶的声音!

  “女,带好老弟,莫去火场!”

  妈穿着棉毛裤,踏了鞋,抓起外衣就往外跑。卧室的门大开着,低号的秋风张牙舞爪地挠着我们的蚊帐和头发,同时送来一阵阵令人恐怖的喊声:

  “大家拿好水桶,去茶树坳救火哟!”

  然后是乒乒乓乓的声音,还有小孩的哭声,一阵紧过一阵的锣声,整个龙女村竟似在翻天覆地。我和弟弟紧紧抱在一起,小小的身体在这喧闹中颤抖起来。

  这场山火一直烧了三天四夜。

  那段时间龙女村就像地狱,青山绿水不见了,整日笼罩在滚滚浓烟中,浓烟背后是通红的天空。山头上窜起的火舌犹如翻卷的旗帜,大剌剌地扫荡着一切。往日灼人眼目的日头被烟熏成了一颗涣散的蛋黄,广袤的天空好像不断往下塌的烂棉絮,又厚又沉地压在我们头顶上,看上去似乎触手可及。随风飘落的灰烬将屋瓦、路面、田地覆盖得严严实实,就像下了一场黑雪似的。平日躲在山上的麂子、野猪、山牛、豹子撒开四腿在村里奔跑,仿佛那是一个新的动物园。有些运气好的人还平白就抓到了猎物。不过那阵子大家没闲心管这些四脚大公,全村的男女老少拿着镰刀、竹扫,挑着木桶去扑火,一同救火的还有大队的民兵连战士和外头生产队来的支援军。这些“支援军”全是青壮劳力,也只有民兵连战士和他们才能在熊熊燃烧的山林前头保持一些镇定和体力。

  “天呐,古话讲水火无情,可哪个也没想到火烧起来会这么吓人!”

  那些天妈妈和奶奶累得脱了形。她们先是到山火即将蔓延过去的那些地方割草砍树,帮着打防火带,然后又到火场挑水灭火,后来火势实在太大,人们原始的扑救方法无济于事,只好任这火烧下去了。

  “天劫,天劫啊!”

  龙女村的人眼睁睁看着祖祖辈辈赖以生存的山场变成灰烬却无能为力,不少大人哭了,其中数奶奶哭得最伤心。因为火起之后全村人都拿白眼看她,仿佛这一切是她的错。特别是花鼻公,有几次甚至明着骂奶奶:

  “你这老不死的,都怪你焙的火土!你是明着想破坏社会主义建设,替你们地主阶级变天呐!”

  奶奶起先很激烈的分辩,又和花鼻公对骂,可花鼻公讲的都是大道理,奶奶哪说得过他?到后来只有哭的份。妈妈为了帮奶奶理论,嗓子争哑了,可花鼻公依然不认错。他根本就不承认妈妈那夜曾到过他家搬救兵。

  “你杨雪姬又没焙过火土,你还会想到这一层?不要开脱责任。”

  花鼻公振振有词。妈妈气坏了。只见她把头发一甩,指着花鼻公大声地说:

  “这话你也说得出口?你有没有良心?我那夜要是没去喊你我全家灭绝。你要是撒谎你也全家死光。我杨雪姬是没焙过火土,我也不懂,可我家婆婆懂。是她让我去找你的。我家婆婆那些日子夜夜去查看火土堆,村里的文心、邦强、阿金、华古、刘花嫂都碰见过她。你让她焙火土不是这一次,年年不都让她做?她尽心尽力了,天公要做怪刮这么大的风她有什么办法?那夜我去喊你时你陪大队的人呷了酒,躺在床上讲醉话,你敢说我没到你家喊你?你不要冤枉人!冤枉人是要遭天谴的!”

  妈妈这一段话是在救火休息时当着全村人的面说的。原先有些白眼看奶奶的人闻言后也觉得这事不能怪奶奶,便纷纷给妈妈帮腔,特别是梅姨、文心大叔他们,抢着和花鼻公理论,花鼻公一个人讲不过,便沉下一张脸来。

  “哼,和我讲管什么用?你要讲得过公安局的人,那才叫能耐!到时你们看吧!”

  花鼻公这句话一出口,全场寂静。大家都明白,奶奶有难了。可不是嘛,这么大一场山火,上级肯定会来调查,既是调查,就一定要找到元凶。如今看来,这元凶已经铁定是奶奶了!村人默默而同情地看着我们一家人。妈妈虽然很坚强,这会儿不免抽泣起来,我扯着妈的衣裳大放悲声,梅姨把我抱开,让我去找在灰里打滚的小文。倒是原先一直跌坐在地发呆的奶奶突然站了起来。她平静地望了望大家,哑着嗓子道:

  “这些草木灰比火土可强多了。我看大家不如挑归屋,放到屎尿里沤一沤,来年好施肥呐!”

  说罢她谁也不看,独自挑了木桶,默默往大火过后漆黑一片的山上扫灰。她的身影是那样的矮小、孤单,但她那薄薄的背却挺得直直的,看得出心里憋了一股劲。

  “这事搞得不好会要了她的老命,你看吧!”

  夜晚梅姨和突然归来的莫叔叔来看我妈,妈一见她们,顾不得寒暄,抓着梅姨的手就哭了,她一边哭一边说。

  “雪姬姐,你莫担心,上头的工作队总要实事求是吧?没有的事还能栽到巴婆身上?”

  几个月不见,莫叔叔黑了、瘦了,那副酒瓶底子一样的眼镜架在那小小的脸上似乎时刻要落下来。他安慰着妈妈,这边从身后拿出了二瓶土烧。

  “在外头也没钱,只买得起这个。”

  “哎呀,你还这么客气做什么?”

  妈妈开始用梅姨递来的面帕揩眼泪,然后抽着气问起了莫叔叔的事。莫叔叔说他过几天就要走。全县25个公社都要画毛主席像,他现在只画了12个乡。

  “要到年底归了。雪姬姐,多谢你那天给我打电话。也是有缘,本来晓起公社的革委会主任好小气的,他每次走都要把电话的摇把取下,怕别人打电话。要么就是锁门。那日他刚好忘了锁门,不然哪个进得了屋呀!”

  说着他习惯性地推了推从鼻梁上往下滑的眼镜,又羞涩地看了看梅姨。我和小文偎依在梅姨怀里,两个人饶有兴趣地去嗅梅姨身上的香味。这肯定是花露水的味道。是莫叔叔给她买的吗?而且梅姨穿了件茜红色的春秋衫,是新的。看样子也莫叔叔买的。莫叔叔这么一看梅姨,梅姨不好意思了,她从衣兜里掏出枚水红色的小塑料梳子开始给我梳头发。

  “……要不是你,我哪晓得她脚烂了呀!”

  莫叔叔说着又看梅姨,眼中的柔情似乎要从镜片里淌出来。妈妈的情绪好了一些,梅姨和莫叔叔也不再谈奶奶,他们尽量谈些开心的事,希望能让这种难得的气氛多延续一刻。可是,不一会儿他们就想起还没见着我奶奶,只好又问起她来。

  “巴婆出去了么?”

  梅姨此言一出,屋里冷场。妈叹口气,摇摇头:“在屋里头求神拜佛呢!这有什么用?”

  梅姨和莫叔叔就进去看奶奶。我也要去,妈却把我扯住。

  “大人的事,你管甘多!”

  我想她是怕我嘴杂,会不小心把梅姨、莫叔叔他们和奶奶讲的话说出去。我听话地靠在妈妈膝旁,看着已然在妈怀里睡着的小文出神。我不明白细鬼为什么那么会睡,而且小文从不管大人的事,跟他一样大的阿芳、喜秀也这样,真是怪了。

  “妈妈,奶奶会死么?”

  我把手放在妈妈脖子里,妈妈打了个抖索:

  “死妹仔,手这么冷,去,带弟弟歇眼,别的你莫管!”

  妈妈对我的问题避而不答,这时我听见奶奶的哭声飘过来,幽幽噎噎的,不小心还以为是谁在拉胡琴。

  “那,奶奶会被抓去坐班房吗?”

  我怎么也拂不去心头那块阴影。我很害怕,我怕万一奶奶不在了我要一个人睡一间屋子,那我会被吓死的。

  “拿着灯盏小心行路。”

  妈妈抱着弟弟往巷子里走,仍然不回答我的问题,我也就作罢了。越往里去奶奶的哭声越响,还有梅姨软适的喉音在这哭声里一闪一闪,她肯定是在开导奶奶,可奶奶为什么还要继续拼命地哭呢?

  那一夜奶奶的哭声就跟浇水后的红薯根须,呈现出蓬勃的势头。它先是不屈不挠地往我耳朵里钻,然后虫子似的往心田上爬,等我一歇着,它又在我梦里蔓延,藤似的将我一颗心千缠万裹。我时常在窒息中惊醒,醒来时发觉自己泪流满面。但奶奶没发觉我的异常。她虽然辗转反侧难以入睡,但她不叹气,只静静地躺着。有好几次我半夜翻身坐起,奶奶明明看见了,甚至还伸手按着我的头要我歇眼,可她就是一反常态地不讲话更不问我干什么,我想奶奶那时满脑子想的是更重要的事,这种事让她失魂落魄,无暇他顾,不然她落睡后为什么常常惊叫呢?有好几次我被她的喊声惊醒了。我伸手去摸奶奶,发现她的脸和脖子是湿的,第二日醒来我问起,奶奶却说那是出的虚汗。她不晓得我摸过她的眼角。她的眼角也是湿的。那是眼泪!

  大约是发火后的第四日凌晨,几道锐利的闪电后开始下雨,事后大家都说这是老天被烟熏怕了,开眼帮我们灭火。那雨迅猛极了,如翻缸、如倾盆,每一根雨丝都有小竹子那么粗,它们密密麻麻地撑在天地间,似乎是织女手中的丝线,要将天地细细地缝在一起。那曾经肆虐的火龙,就在这些清淳、柔美的水珠里渐渐瘫痪、死寂了。村人们穿簑戴笠的相继来到门口和晒谷坪上,跳着脚在那儿欢呼。老泉等几个后生崽还取了鞭炮来放,噼里啪啦的声音在雨声中显得微弱。

  “谢天谢地,火总算灭了,香菇场那儿应该还没烧到吧?”

  奶奶一早起来去田塅里打浮萍,这会儿挽着一篮子红萍青萍回来,浑身上下没有一根干丝。那件簑衣虽厚,却扛不住这样的暴雨,奶的脸和嘴唇冻得发紫。她一进屋,连衣服都来不及换,就跪在灶下的观音像前虔诚地磕起头来。

  妈妈喂猪进来,见状斗笠也没取,便在奶奶身旁跪下了。

  “菩萨保佑我们全家平平安安吧!”

  妈妈的声音虽然很小,可我还听见了。

  “姐姐,我们也跪吧!”

  睡眼惺忪的小文觉得这样好玩,让我和他起跪。我倏地想起我和阿林、夏发在竹林里许愿的事,心里一动,赶忙跪在奶奶身后。从奶奶身上流下的水打湿了我的裤子,但这又算什么呢?我默默地祈祷着:

  菩萨,求你保佑我奶奶,保佑她不会死,也保佑她不坐牢……

  但是,那天菩萨却睡着了,要么就是菩萨也心疼那些被烧掉了山场,我们跪拜完不久奶奶就被老泉和几个大队来的民兵绑走了。当时妈和莫叔叔去看夏发几兄弟了,我和小文眼睁睁看着奶奶被抓走,小小的心疼得一抖索,两人不由分说地大哭起来。姑姑死后麻子果家和我们很少来往。金娇和金龙也不再和我们聊。这些日子不管我们家有多大的动静,花鼻公家始终像一所空屋。这回也一样。我们的哭声利剑似的割破了天空,把妈和莫叔叔,还有上段的梅姨都哭来了,花鼻公家还是静寂无声。妈妈虽然早已料到有这么一日,可事到临头了她还是忍不住哭出了声。她呜呜哭着冲到花鼻公家里要人,可花鼻公早躲到工作组那儿去了。麻子果似乎也料到了妈会有这一招,居然从墟上请了几个干亲来。那几个男女一见妈进去就翻眼翻鼻,妈并没有害怕,直奔麻子果而去,眼看要揪住她衣领了,一个后生上前把妈挡住。麻子果那么蛮泼的人,这日却理亏了,她喃喃地解释着,说花鼻公也难做人,他不这样交不了差,再说这火土确实是奶奶焙的,出了事只有她去担枷。妈大骂,我也帮着骂,梅姨和莫叔叔也在一旁帮腔。麻子果没法,只好撒泼地坐在地上哭,哭一会儿骂一会儿花鼻公,脸上搞得乌乌道道的。妈在梅姨和莫叔叔的劝说下倏地觉得眼下最紧要的不是和她纠缠,而是去找能说得上话帮得上忙的人,妈便领着我们撤出,花鼻公的家。十秒钟后,他家大门“砰”的一声关上了,接着从里头传出麻子果恶毒之极的咒骂。妈这回破例让我回家提了一桶尿水来,气冲冲地将尿泼在了花鼻公家院坪上,一股臭气弥漫开来,熏得我出了我的眼泪。泪眼中,妈和梅姨、莫叔叔的背影在迅速变小,他们上墟找工作组的人理论去了。我回到家,见小文一个人蹲在地上玩蚂蚁,也懒得搭理他,飞快地跑归灶下取了一碗饭,又胡乱弄了点剩菜,然后把碗放在香篮里,上面还盖了块纱布。刚才莫叔叔告诉我,奶奶关在老泉家里,我要去看奶奶。

  半路上,我碰到了阿林和夏发。他们刚从山上收工回来,像壮劳力一样担着两箩草木灰,浑身黑不溜秋,只有牙和眼白是白的,那模样滑稽透顶。但我已经不会笑了。我匆匆地从他们身边跑过,连招呼都忘了打。

  “天紫,你干什么去?走得这么急,钉子都会被你的衣裳挂走。”

  阿林的声音撵着脚后跟追上来。

  “我奶被工作队抓到老泉那儿去了,他们在打她。我去看一看!”

  身后先是没声音,不多久就响起了噼里啪啦的脚步声。

  “天紫,我们和你一起去看巴婆。”

  阿林他们放了箩担很快追上来。阿林帮我拎着香篮气喘吁吁地道。夏发似乎生病了,跑的时候看上去就跟要摔跤一样,等他跑到我身边时,我才发现他瘦得眼珠往里凹,下巴尖得可以当牙签,头却仍旧又大又圆,让人担心他幼细的颈脖会像芦苇一样折断。

  “巴婆做了什么错事他们要打她?我听大人讲那火根本不是巴婆放的。那火土是老泉几个民兵堆的,他们边上的草皮没铲干净,草也没有割掉,风吹起的火星落到草上不起火才怪呢!”

  夏发说话时像个老人骨,原先的灵动劲儿连一丝影子也找不到。我们仨默默地往上塅走去,路上不时碰到一些挑着草木灰的大人往晒场走。晒场边上新建了三间草寮,原先是说要当教室的,现在有一间已经堆满了草木灰,另一间也快堆满了。花鼻公的意思是拿这儿当灰寮,生产队仓库旁边还有一间一面靠山三面敞开的草寮,他打算拿那间草寮当教室,因为山区沤肥的草寮一定得有墙和门锁,不然灰会被人偷去。

  “天紫,去看奶奶呀!见到奶奶跟她说菩萨会保佑她的,晓得不?”

  大人们虽然匆匆忙忙,却还记得和我打声招呼,我心里略微松展了一些。阿林也和我一样由大人们想到了草寮,又由草寮想到学校,他突然告诉我们一个有些惊人的消息。

  “哎,过几墟我们这里的小学要开学了。听我爸爸讲,队里已经开会研究过了,说是要普及教育。花鼻公还托人去买课本,前几日请了木匠在那边草寮里打凳子,你们到时上不上学?”

  “我是上不了的,不过有时间我会去听课。我要学会给我爸妈写信。”

  夏发虚弱而坚决地道。

  “你呢?”夏发问我。

  “我不晓得。要是奶奶死了怎么办?到时我也要跟你一样做家务的。”

  我担心极了。

  “怎么会死呢?真是瞎想。你妈肯定要让你读书,她讲过你要到县城上高中的。就是你不去,梅姨也不肯,她是我们的老师。”

  阿林到底和大人呆久了,见识就是不一样。

  “奇怪,县城的学都上了一半,我们这才开学,到时怎么考试呢?”

  我有些不解,阿林虽然不太明白,但他自有解释。

  “这有什么呀,不放寒假就是。我们这里的学堂没规矩的,爱什时间开学都可以。”

  说话间我们已经到了老泉家门口。老泉家住在塅尾最里头,是一间废弃的祠堂。祠堂的一半已经倒塌,另一半四周的墙用木头撑住,房子很宽敞,就是肮脏、阴森得不行。旁边的大厅里还搁了十多具或红或黑的逍遥板,鸡鸭鹅满地乱走,到处是鸡屎,连下脚的地方都没有。大家对老泉家的肮脏倒是能够容忍,毕竟打理家务的是疯疯癫癫的哑婆,哪个好意思怪她呢?不过这次因为关了奶奶在厢房里,工作队的人要在这里进进出出,花鼻公怕丢生产队的脸派人扫了灰尘,这间阴森的祠堂第一次显出它的可爱来。

  我们从来不晓得这祠堂的地上铺了青石板,也不晓得梁上的花鸟有这么靓,可见老泉家原先的灰尘有多厚了。我们被这个一尘不染、窗明几净的祠堂弄得惊呆,一时竟忘了来这里的初衷。

  “啊,啊——”

  奶奶的惨叫声忽然飞进了耳朵。这声音像把尖刀,把我的心割得鲜血淋漓。

  “奶奶,我是天紫,你在哪儿!”

  我喊着往里头冲。

  “哪个哪个!你作死啊!敢往里头冲!”

  “天紫,小心。”

  两个拿枪的民兵从斜里闪出,其中一个将我推倒,我的额头上磕了一个大疱,痛得我大哭起来。

  “你们做什咯这么大力推她?人家是小孩子,你们太坏了!”

  “欺负人!”

  阿林、夏发指着那两个民兵说。两民兵互相瞅了瞅,其中的高个儿还看了看我的额头,他啧啧了几声,小声埋怨那个叫牛牯崽的民兵用大了力,怕我会向大人告状,到时不好交代,牛牯崽不服,说他做老好人,这时我才晓得这个为我抱不平的民兵叫老吴。这期间奶奶的喊声一直在持续,那感觉就像有一把税利的刀在收割着空气。又像是一把锐利的镰刀,在我耳朵里一下一下地砍着,要是那会儿能看见我的胸膛,我敢肯定它出血了。

  可是,当我被阿林他们领到屋后,从一个墙洞钻进去,并躲在破板壁后面从缝隙里看见奶奶时,我的心很疼却不会出血了。因为有那么一刻它停止了跳动,眼前的一切像扭曲的幻象,这幻象是多么的恐怖啊!

  阴森的大厅里,五花大绑的奶奶跪在一层夹杂着玻璃碴的石子上头,膝盖上鲜血淋漓,鲜血还染红了她膝下的石子。她的身旁放着一个盛满水的大脚盆,脚盆里泡着新劈的篾青。老泉挥动胳膊,柔软的篾青在空中划出一道道闪着青黄色的亮光,落在奶奶羸弱的身上,发出清脆的“噼啪”声,接着是奶奶的哀号,老泉似乎丝毫不为这喊声所动,他有节奏地挥舞着篾青,一张脸涨得通红。

  “好了,那根篾青的水燥了,打起来不疼,换一根带水的!”

  从我看不见的另一边传出下流主任嗡嗡的声音,老泉看了眼披头散发、皮开肉绽、摇摇欲坠的奶奶,那眼神中多少有些儿……怜悯。

  “她快吃不消了。”

  老泉很客观地说,下流主任“嗯”了声,接着他摸着肚子踱到了奶奶身边。这时我的身子已站不住,歪在阿林和夏发身上。阿林还用他的手捂着我的嘴,怕我喊,其实他不知道,我的嗓子早已被恐惧燎伤,哪里能发出声音?我看见下流主任伸手撩起奶奶披散下来的长发,那一瞬间我的脑袋轰的响了一下,接着眼前一黑,什么都不知道了。

  “紫妹子!”

  “天紫,你醒醒。”

  “好女儿,你怎么啦?”

  不知过了多久,耳边响起了遥远的声音,晃晃悠悠的我终于清醒过来。我看见妈妈、小文、梅姨、莫叔叔、阿林、夏发的脸在我周围拼成了一朵巨大的向日葵,而我则是那颗太阳。

  “妈妈,你快去救奶奶吧,她会被打死的。”

  这念头是那么固执,我反反复复地唠叨着,就像一个癫婆。

  “妹,这里有红糖煮鸡蛋,你和弟弟一人一个。阿林、夏发,拜托你们看顾一下她,我们要去上塅。”

  妈妈的嘴唇不知何时鼓起了一个水泡,她颊上的黑斑蝶翅似的闪动着。她的声音听上去是那样的疲惫和哀伤。梅姨过来亲了亲我,我看见她的眼睛下面有了几道细碎的鸡爪纹。

  “雪姬姐,我们得快些。”

  莫叔叔到底是男人,除了眼睛布满血丝以外,声音、神情都没什么变化,他的语气还是那么轻缓,却含有一种坚定的力量。这一点阿林和夏发和他有些像呐。可不,这会儿他们的脸上已经不见方才的惊慌,阿林默默地去担水,夏发已经扫完了地,正带着小文去喂猪。我吃了糖蛋后有些力气了,奇怪的是一双腿却像发了软脚瘟的鸡,一站起来就哆嗦。

  奶奶会怎样呢?菩萨,千万别让她死啊!

  我跪倒在灶间那尊小小的观音像前,虔诚地磕了几个头。当我起身时,我发现有束阳光正好照在观音的脸部,观音的眼睛懒懒地闭着,我的心倏忽一颤:她肯定没听见,要么就是管不了,不然怎么会那样一副表情呢?

  两道热热的眼泪再次突破眼眶的重围,在我脸上蜿蜒出爬虫的足迹。

  那天妈妈、梅姨和莫叔叔直到夜幕才归家。黄昏时,阿林、夏发带着我和小文曾到老泉家门口去找过他们,但是没看见。祠堂静悄悄地立在斜阳中,安谧得像一只吃饱喝足了的母猫,我们没有听见奶奶的喊声。

  “也许晚上他们就会把巴婆给放了。”

  夏发和阿林异口同声地说出这么句话。话出口后,他们互相瞅了瞅,又看了看我,谁也没吭声。夏发似乎有些为难地看着天。夏发迟疑着:“天紫,我……”

  “你快去吧。你听,是你弟弟他们在喊你了。”阿林捅了捅他。

  果真的,田塅上飘来了几声纤细的呼唤。“哥——!哥哥——”

  “那,那我走了。你不要哭得太多,到老了会眼朦的。”

  夏发说罢不好意思地跑了,噼噼啪啪的脚步声在寂静的山谷里传得很远。阿林蹲下身将小文背起,领着我往老寨走去。路过他家门口时阿林加快了脚步,可还是被银娥婶婶看见了。

  “阿林,阿林,你等一等!”

  银娥婶婶追出来,阿林跑得更快了。

  “天紫,你停下脚。喏,这是给你奶奶的,等下送给奶奶吃!”

  银娥婶婶的动作原来有这么敏捷,我还没听见她的脚步声她就已经来到了我跟前,并递给我一个大木盆。木盆热热的,散发着米糕的香气。阿林站在一丈外,好奇地回头看着。

  “死东西!你以为要抓你去挨刀啊?总叫你总跑!今夜雪姬嫂那边有事,你多出点力,不会做死的,莫偷懒啊!”

  银娥婶婶大声地骂着阿林,神情却是慈爱的。阿林调皮地笑了,他的笑容是那样灿烂,我沉重的心倏忽间舒展开来。

  “多谢了,婶婶。阿林,等等我!”

  我端着那盆米糕小心翼翼地跑着,我要赶快回家做饭,做了饭好送给奶奶吃。

  可是,当我们三个人赶回家时,却意外地发现桌上摆好了饭菜,也许是怕饭菜凉,每只盘子都用碗扣着,原本凌乱的灶下被收拾得井井有条,我们先前离开家时饿得嗷嗷叫的猪安静了,地上的鸡屎也没了,奇怪的是灶下和院坪上空无一人。我立马就想到家里很可能来了一个奶奶故事里的田螺姑娘。我甚至好奇地掀开了水缸盖,看看是不是有热心助人的田螺精躲在里头。当我掀起水缸盖时不由惊讶得“呀”了一声:水缸居然也满了!水清亮得像面镜子,照见我一天之间变得老成的脸,还有上面浓浓的忧愁。阿林好奇地猜测着这是谁做的好事。只有小文对这些漠不关心,他一进屋就直奔餐桌,然后毫不客气地把所有的盖碗掀开,又添了满满一碗饭,津津有味地吃起来。

  “是谁做的饭菜呀?不会是姑姑变鬼回来做的吧?”

  我说到这里倏地感到一阵恐怖,阿林忽然伸手往我身后一指,我一转身,看见了担着尿桶、刚刚从菜园淋菜归来的春秀婶婶。

  “女,快食,食完了去给奶奶送夜饭。阿林,你娘有福气呐,生了你这么个好崽。”

  春秀婶婶跟我讲完话后立马将我忘了,转而拉着阿林的手絮叨起来。阿林扭头朝我做了个怪脸,我不由想起他告诉我的事。听讲桂仙手上有个哥哥,9岁时淹死了,春秀婶婶日后只要见到和崽年纪相仿的人就会犯唠叨病。看样子她这回又犯病了,还好阿林找了个借口脱身了,走之前他轻轻拍了拍我的脸,我嗅到一股淡淡的松香。春秀婶婶望着天出了会子神,然后猫般悄没声地走了。自从桂仙走后她的神经越来越不正常,村里已经有人私下喊她癫嬷了。看着她的背影,我的喉咙像是被什么哽住了。我没敢喊她,回到灶下准备给奶奶送夜饭。这时我发现小文居然哭了。他递给我一个灯笼,说是帮奶奶找的,奶奶怕冷。

  “姐,奶奶不会死哟?”他的大眼睛里有一种深切的担忧。我帮他揩干了眼泪,然后拉着他去看奶奶。

  这时窗外的天已经黑得像锅底,没有星星和月亮,只有呜呜响的风,挺碜人的。我取下火吊,往里放了两块燃着的松光,又往小文裤兜里塞了几块劈得细细的松脂木,抱着那盆米糕就往外走,刚到门口,一股冷风扑过来,我想起奶奶身上被篾片打湿的单衣,不由返身回到卧室,手忙脚乱地抓了件衣服,看也没看就拿着火吊往外跑。臭狗屁好像知晓我们的心事,跟在我们身后,让我们有了几丝安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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