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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天真的很黑很黑,风刮过时我觉得自己和小文似乎挣扎在墨汁里,浓重的夜色吞唑了我熟悉的一切,脚下的路在微弱、闪烁不定的火光中飘忽而又狰狞。白日看上去赏心悦目的田野变得邪恶极了。如果不是急着见奶奶,我和小文肯定扔掉火吊逃回了家。

  还好,路上除了没认清我们的狗吠过几声以外,我们没碰到什么可怕的东西,也可能草丛里曾有什么野物蹲着,但被我们家的臭狗屁吓跑了。臭狗屁这时已经是条半大的狗了,身体威武、神情凶猛,它低回的呜咽中蕴含着威胁。有它在,我和小文好像多了份依靠。当我们来到祠堂门口,看见里面射出的灯光时,臭狗屁兴奋得跳起来,在我身上又嗅又挠的。

  我们刚站定,一把火吊从厢房里伸了出来。火吊后头是老泉的脸。他像不认识似的打量着我。

  “我来看奶奶,这是送给奶奶的夜饭。”

  我怯怯地说。老泉打开木盆盖,一股香气溢出来。他伸手拈了块米糕往口里放,我一把揪住了他的衣袖:

  “老泉叔叔,这是给我奶奶的夜饭呢。她好久没吃东西了。”

  我尽量不去看老泉的脸。两把火吊放在地上,这种光线下老泉的脸仿佛庙里被塑坏了的罗汉,变得凹凸不平,很是狰狞,最主要的是我一看他的脸就会想起奶奶那块滴血的头皮,这使我胆战。

  “哟,你还真是老猫倒爪——会上树啊?还没给你脸呢,你做什么俏?你不让我吃,我还不稀罕呢!”

  老泉说着把手上那块米糕扔到了地下。臭狗屁眼尖,一溜烟地叼走了,气得老泉家那只迟来一步的麻狗呜呜直叫。

  “奶奶——老泉把我们的米糕扔棹了!奶奶——!”

  小文蓦然炸起的喊声在静夜里是那样的惊心,老泉愣了愣,随即伸手去揪小文的耳朵。

  “哎呀,好疼呀!你好坏!你好坏!上次你生病了,还是我奶奶给你熬的药!你还让我妈妈帮你介绍对象,你是汉奸、特务、国民党!”

  小文的举动有时总是出人意料。老泉肯定没料到他会在这种时候说起这种事,他尴尬地去捂小文的嘴,谁知小文发了蛮,狠狠地咬了老泉一口,痛得老泉怪叫。他一掌煽去,小文摔倒在地,等他爬起来时,门牙没了,黑乎乎的缺口里汩汩往外冒血。

  “啊!你要打死他了,你要打死他了!”

  我把木盆往旁边一放,低头朝老泉肚子上顶过去。老泉不提防摔了个趔趄,他爬起来还要打我们,这时老吴和牛牯佬走了出来。

  “你还讲我狠,我还不如老泉的一半呢!瞧人家才是根正苗红的贫下中农子弟,阶级立场坚定。”

  牛牯佬吸着纸烟,语气淡淡地说,也不知是赞美呢还是讽刺。

  “哎,牛牯佬,我可没叫你立场不坚定啊,只是我们做人的方法不一样。唉,老泉,你跟这两个小鬼生气,那还不气爆肚子?算了算了!”

  老吴把老泉往边上拉,一边和牛牯佬斗着口。

  “妈的,我要宰了他们。”

  老泉看看被小文咬伤的手,瞪着我们愤愤地说。我抹着眼泪对老泉大喊:

  “你凭什么这样做?我们又没惹你?我妈惹你了吗?我奶奶惹你了吗?你看你把我弟弟打成这样,我妈不会放过你的。”

  泪眼中,小文的嘴唇翻得老高,下巴和衣襟上全是血。老泉看到这儿也有些慌了。他恨恨地把那只木盆踢得打了几个滚,米糕滚出来,臭狗屁和老泉家的麻狗扑过去,三下二下就把米糕叨吃了。

  “啊,我的米糕!奶奶啊!奶奶!”

  我坐在地上泼命地哭,小文也跟着哭,臭狗屁像是知道自己犯了错,也发出了低低的呜咽。老泉挠挠头,沉着脸进了一旁的灶间。

  “唉,老人讲卵头不好扯,细鬼不好惹,这下看你怎么收场!”

  老吴叹着把那件摔在地上的棉袄捡起,拍干净尘灰披到我肩上。我想到被狗吃掉的米糕,更加伤心了。我们的哭声是那样的响亮和凄凉。不一会儿,我听见祠堂里有人在拍门,还有微弱的喊声:

  “天——紫!小——文!你们——莫要哭!——你——们——回——去!”

  是奶奶的声音!

  我止住了哭,疑疑惑惑地要往里头走。这时小文发现木盆底上还黏着两块米糕,他如获至宝地把木盆捧到我跟前:

  “姐,你看,还有两块!”小文口唇肿胀,说话有些艰难。

  我拈起米糕,破涕为笑,然后央求那位面善的老吴帮我把这两块仅剩的米糕和棉袄送给我奶奶,老吴叹口气,睁眼看着牛牯佬。牛牯佬这时在看小文肿胀的嘴唇,当他发现老吴在盯着自己时,忙抖着肩打个哈欠往屋角走去。老吴朝四周瞄了几眼,赶忙将棉袄抓起,手一摆,棉袄把他另一只手里的米糕遮住了。他飞快地消失在祠堂里,过了一会儿他空手走出来。这时老泉端了盆水放在我脚下,水里浮着一条黑乎乎的毛巾。过了一会儿,我看见衣衫破旧的哑婆挥舞着胳膊咿咿呀呀地跑过来。

  “啊——!啊!”

  哑婆大约刚睡了一觉,大襟衫有两个扣子没扣拢。她指着小文的脸,大惊失色地比划着。

  “去,你回去,凑什么热闹?”

  老泉对哑婆吼起来,一边舞弄着钵子大的拳头。哑婆指指水盆又指指我,这边害怕地瞥了老泉一眼,迟疑着不想离开。

  “你给我死进去!”

  老泉这晚的表现就像个半癫狂,他毫不留情地将自己的老娘推了个趔趄。哑婆咿呀着走进了祠堂。老泉见我不肯拧毛巾给小文擦脸,咒了我两句后只好亲自动手,谁知小文却一闪身躲得远远的,两只大眼睛里闪动着仇恨的光芒。老泉飞起一脚把水踢翻了,正巧那个假装撒尿的牛牯佬走了过来,水溅了他满裤脚。

  “哟!哟!没有阉的鸡抖抖雄,你发什么性子哪!”

  牛牯佬横了老泉一眼,老泉嘴一撇:

  “噢,你阉掉了啊?那你不是一只膳鸡?”

  “你——!”

  牛牯佬的脾气和老泉一样暴躁,眼看两人就要打起来了,这时那老吴赶紧当和事佬:

  “好了,算了!人家刘主任在里面喊你们,说是又要审问了。”

  老吴这话一出口,老泉、牛牯佬两个互相恶狠狠地瞪了两眼,谁也不让谁地并排往里走。到门口时,身高力大的老泉顶了牛牯佬一个趔趄,待牛牯佬要打他时,老泉人已跑得老远了。

  “这×崽子,老子哪天要把你这破屋一把火给烧了!”

  牛牯佬拉了一下枪栓,消失在火吊的光影里。

  “妹子,带着弟弟归屋下去,喏,快要下雨了!”

  老吴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两大块松脂木丢在火吊里,不一会儿,那行将熄灭的火吊重又亮堂起来。熠熠的火光中,老吴黑红的脸显得格外和气。

  那个夜晚是多么的漫长啊!漫长到我和小文都以为天永远不会亮了。我们坐在灶房里,由于吹了风,小文一直说冷,我烧着了灶膛里的木柴,然后我们姐弟俩紧紧靠在一起,好让灶膛口扑出的热气温暖我们冻得冰凉的身体。我们似乎已被这一天的经历所惊吓,木木的谁也不说话。后来小文就那样睡着了。他的头歪在我肩上,被老泉打伤的嘴肿得像猪八戒。也许做了恶梦,他睡着之后不是皱眉哭泣就是抽动肢体,好像受了很大的苦一样。我偶尔会学奶奶、妈妈的样子拍拍他,可大多数时间我还是想睡觉,上眼皮沉得像两片磨石,随时随地往下耷拉。后来我实在困得不行,就从柴草里抽了两根柔软的草茎出来。我把草茎的外皮剥干净,尔后弯起将它们撑在上下眼睑之间,这样我的眼睛就合不拢了。

  妈妈,你快回来吧!奶奶她会死吗?

  这一串串的问题化作阵阵睡意朝我袭来。我的头一点一点的,每点一下小文的头就顺着我的身体往下滑,最后他躺在了板凳上。我则搬过张小竹椅,紧靠着弟弟坐着,撑得老大的眼珠被灶膛里的火气和烟熏得直冒泪水,眼前的景物渐渐模糊起来……

  我好像钻进了一个繁杂的梦境中无法脱身。在梦里我一会儿是蚂蚁一会儿是臭狗屁,总是在密林之中寻找奶奶。奶奶影影绰绰的在前面飘,就像一团怪诞的雾。后来我好不容易将这雾扯住,耳边却蓦地响起了凄厉的哭声:

  “呜——呜——”

  我一骨碌地从床上爬起,心里还有些奇怪,不知自己是怎么到床上去的。这时天已亮,妈妈披头散发地坐在床托上捶胸顿足地哭,她的嘴大张着,鼻涕眼泪从下巴上流下来,在胸前拉出道道银丝。她哭得那样专注和哀恸,对我和小文醒后的惊恐与焦急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姐姐,是不是奶奶死了?”

  小文夜里睡得香甜,脸上有几条深深的枕席印子。虽说才醒,他却一副清醒的样子,只见他睁大眼睛严肃地说。我打了他一巴掌:

  “不许胡说。”

  “天紫,小文,来,洗脸吃饭。”

  梅姨忽然走进来。她也是刚刚哭过,一双眼睛红肿如桃,口里还轻轻地抽着气。

  “梅姨,是我奶奶死了吗?”

  一走到巷子口,我和小文就异口同声地问道。梅姨打住脚,惊讶而又悲伤地说:

  “你妈妈告诉你们了?巴婆,巴婆她跳鸭嬷潭死了,呜呜!”

  梅姨说着蹲在地上恸哭。我和小文对瞅了一会儿,接着就像一对张着大口等食的小鸟,哇哇大哭起来。我们哭得那样恣肆,像是要把满腔的委屈和痛苦都宣泄出来。有那么一刻,我听见了屋顶和云层破裂的声音,我相信那是被我们的哭声刺破的。

  奶奶就那样死了,死在一个深秋的早晨。她死前坐在鸭嬷潭边哭,哭得哀婉、凄厉、惨烈,把一伙赴墟的早行人吓得浑身打战。他们开始以为遇见了山魈,传说这种山魈经常以哭声媚惑人,然后趁人迷糊疑惑之际将人一口吞吃。等他们弄清楚这震天的哭声源自潭边那个坐在鸭嘴石上梳头的老妇人口中时,好奇心驱使她们爬了半道坡上来询问。

  “……我是龙女村的世坤老婆,我冤枉哎,我没有放火烧山。我舍不得我的孙子孙女呐,烦请你们转告龙女村的杨雪姬,她是我的儿媳妇,告诉她我是冤枉的……”

  奶奶这样说的时候,一双巧手迅速地将发髻盘好,而那伙人也渐渐行到奶奶背后,其中一个体健的妇人还伸了手去扯奶奶的衣尾。奶奶似乎知道她的用意,一闪身躲了开来。她把一朵淡紫色的野菊花插在鬓边,回头冲那伙人轻轻说了声:“多谢”,然后就从那昂然咧开、形如鸭嘴的青石板上跳了下去,激起了几朵巨大的水花。

  “我们都是妇娘人,没有人会水,拿担杆又够不着,只好眼睁睁地着巴婆沉下去。她沉底时头发散了,网一样飘在水上。我们用绳子绑住担杆钩好不容易勾着了她的头发,可是头发那么滑溜,像黄鳝一样会游呐,没有办法,就那样看着她走了。”

  原来我和小文还在睡梦中的时候,那伙好心的妇娘人就来报信了,奇怪的是鸭嬷潭里找不到奶奶的尸体,因为几十个男劳力在潭里捞了一整天也还是一无所获,乃至于花鼻公突然怀疑起那几个妇娘人所送口信的真伪了。为了核实这一点,他还特地派老泉去找那几个妇娘人对证,结果遭了妇娘人们的一顿臭骂。

  “杀千刀的,这死人的口讯我们还会打乱哇?你再这样我们要用尿水淋你了!”

  老泉是这样向花鼻公学舌的。花鼻公一时也没了主意,只好拿眼睛看着下流主任。下流主任这些日子经常到我家打转,可梅姨和我始终陪伴在妈的左右,他的神色便越来越阴沉。奶奶的死已经确凿无疑了,他却仍然尖起鼻子在我家东翻西看。过了大半日,才冷冷地问我妈:

  “你那个地主婆走之前没有回来找你?不找你她一个人怎么去的鸭嬷边?火吊总得拿一个吧?”

  下流主任一双色眼乜着妈妈。妈妈冷冷一笑:

  “一个人要寻死还用得着打火吊?那条路早在她心里了。你还想找什么?找变天账?那你去翻呀!喏,这儿有田刨、铁铲,你让老泉、花鼻公他们去挖地三尺,看看有没有地主婆的变天账!你们那么拼命地打,不是打出了她的口供么?找啊!”

  妈说罢愤愤地瞪着下流主任和他身边一左一右站着的花鼻公、老泉,其他人也默默地注视着他们,这种无声的目光所蕴含的压力让下流主任立即改变了策略。

  “这样吧,明朝继续找,生要见人死要见尸!我可不是那么好蒙的!”

  下流主任说着率人到花鼻公家去了。那夜花鼻公杀了一只鸡,香菇炖鸡的气味混合着我家的悲哀,气氛陡然沉郁下来。

  “真没有人味。别人家遭了难,他们还这么开心。这不明摆着向你示威吗?”

  梅姨睡不着,她气得坐起来,拍打着床板恨恨地说。妈妈好像在想别的事,许久才叹口气,幽幽地道:

  “小梅,她死之前真的回来过。”

  “你说巴婆?怎么会?”梅姨惊得一跳,眼睛瞪得鸡蛋那么大。

  “妈妈,奶奶真的回来过吗?”

  我这下可沉不住气装睡了。

  “你细妹仔莫管闲事!去歇去歇!”

  妈妈说着拿出一双洗得干干净净的白纱长套和一斤粮票,忍不住哭起来:

  “……这纱线袜套原本是她穿在脚上的,这是她最好的一双纱线套,她脱下来洗干净了,就那样湿湿的放在桌上。她是想让我拆了这双套给小文织件背心。她老早就要我拆我没拆,她有关节炎,要穿厚的长套,可是她。”

  妈妈说不下去了。她双手捂着脸,哭声和泪水汩汩地从指缝中淌出。我爬起来,拿起那纱线套嗅了嗅,上面还残存着奶奶的体味,甜甜的,带点儿辣,是樟脑的味道。

  爸爸终于回来了。他是冒着大雨,走了一天一夜的山路,在奶奶投鸭嬷潭自杀的第三天赶回来的。他一进门就栽倒在地,妈妈和梅姨给他灌了姜汤才醒转过来。我和小文望着黑黑瘦瘦的爸爸简直不敢相认。

  “姐,他真的是爸爸吗?”

  小文扯着我的手,小声地问我。我点了点头:

  “是爸爸。”

  那一刻,我们忘记了奶奶,沉浸在一种夹杂着惶惑的喜悦中。爸爸好像也和我们一样,绝口不提奶奶。他抱着我和小文默默地坐在竹椅上,冰凉的身子一动不动,仿佛一尊石雕,许久他才把我们放下,然后掏出50块钱放到桌上,人陷在竹椅上,浑身骨头跟散了架似的,一双深邃的黑眼睛茫然地望着虚空。妈妈无声地哭泣着,一直等到爸爸吃完梅姨煮的粉皮丝蛋了,她才轻轻地说:

  “你都知道了?”

  爸爸看见妈妈的嘴在动,他凄惨地一笑,指指自己的耳朵:

  “你大声点,我耳朵砸坏了!”

  妈扑过去,揪住他的耳朵仔细地察看着。

  “你的耳朵怎么啦!”

  妈大声地嘶喊着,这下爸终于听清了。

  “被水塔上的砖头砸坏了听觉神经,这耳朵废了。不过也好,清静。我如今是什么也听不见了!管他什么事事非非!”

  爸说完站起来,把他带回的油纸包一层层解开。里面是一套崭新的黑色寿衣,一双白色的尼龙套、一双白塑料底有搭袢的黑布鞋,还有一条鲜红的新头巾。爸爸拿这鞋和一双奶奶穿过的木屐比划了一下,长短大小果然一致,爸爸这才放心地用油纸将这些东西一层一层裹起,然后他找出蓑衣斗笠水鞋,背了衣包就要走。

  “树生,我和你一起去。”

  妈妈一直无比震惊地注视着爸爸的耳朵,眉宇间有深深的川字纹,见爸爸要动身了,妈才醒过神来,她急急地拉住爸爸,爸爸没听明白她说什么,他注视妈的目光有些疑惑,当他看见妈妈做了个动作后,冷静地说:

  “你不要去。鸭嬷潭好难爬的。家里还有两个小孩,你照顾好他们。小莫,麻烦你跟花鼻公他们讲一句,我去鸭嬷潭了。”

  莫叔叔劝爸爸等一等,最好让村里人抬着棺材一起去鸭嬷潭,队里的意思是就地埋葬奶奶。

  “不用了。”

  爸爸是那样的固执和坚决。他要独自去见奶奶一面。当他孤独的背影消失在门楼那儿时,妈妈披蓑戴笠的冲了出去。

  “等等我——树生!”

  妈的喊声盖住了雨声,天上一道惊雷哗地打下来,我们家低矮的灶房颤了两颤,接着有几串水珠从震碎的瓦隙中漏下来,好像是这屋子流下的泪。

  事情说来也真怪,工作队派出全村的壮劳力在鸭嬷潭打捞了两日,甚至还用上了拖网,却始终未找到奶奶的尸首。鸭嬷潭并不大,只有一亩见方,很多参加过打捞的人都说,那几日鸭嬷潭不但鱼给他们捞光了,就是小小的虾也难逃刘主任临时扎起的竹捞箕。那些鱼虾装了几大桶,但谁也不敢要这尸水里的东西,有一桶鱼沤臭了,有人觉得可惜,再说始终没见奶奶的踪影,有些人抱着侥幸的心理把鱼串了吊在树枝上,准备收工时带回家去。

  爸爸赶到鸭嬷潭时,已是下暮时分。由于路远,加上冬日天黑得早,队里的人收了工。他们在半道上遇见爸爸。有几个爸爸小时的伙伴要踅身回去陪爸爸,被爸爸婉言谢绝。爸爸一个人坐在奶奶最后坐过的鸭嘴石上静静地注视着潭面,这时雨下得正大,碧绿的潭面上跃动着千朵万朵细碎的水花。沿岸的芦苇在山风里扭动着纤腰,渐渐暗下来的天色有些妖异。爸爸脸上满是水珠,也不晓得是雨还是泪。就这样坐了许久,爸爸终于跪在石头上大声恸哭起来:

  “妈——!”

  群山回应着,爸的呐喊顿时有了一种气势。

  “妈——!”“妈——!”“妈——!”

  这呼喊混和着雨声、雷声,从这座山荡到那座山,在鸭嬷潭上空搅起了阵阵雾气。等爸爸再抬眼时却见奶奶静静地浮在潭面上。几天的水浸使她丰润了许多,宽大的衣裳变得合身了,而那头十几年未剪过的长发水草般自由地袅动着,那朵淡紫色的野菊花虽说已经开败了,却仍留在她的发间,闪烁出哀婉的凄艳。

  “妈!妈!”

  爸爸喊着,这边下水用竹竿去够奶奶的身体,可竹竿太短,爸爸够不着,再往下走,水又陡然深起来,鸭嬷潭之所以可怕,就在于它那特殊的锅形构造,越往潭中央水势越深。爸爸是只旱鸭子,可他还是铁着心往里走去。水漫过爸爸的腰、胸,最后到了颈那儿,爸爸不敢动了,可竹竿离奶奶的身体还有几尺之遥。

  “妈!我是树生!妈!我是树生——”

  爸爸像孩子似的呼唤着,接着奇迹出现了:奶奶的身体竟然逆风向爸爸漂过来……

  “这就是母子天性。做娘的哪怕死了也还记挂着崽。啧啧!”

  当爸爸把上述经过讲给妈妈和我们听之后,妈妈泣不成声,梅姨则盈着泪感叹道。梅姨的话的确有道理。也许是为了见爸爸最后一面,奶奶的遗容很安详,完全没有浸死鬼的肿胀欲裂。爸爸捞起奶奶后把她抱到队里前二日临时搭起的草棚里,草棚中有一张刘主任他们监工时坐的床,这时成了奶奶最后的眠床。爸爸用那条红毛巾细心地替奶奶揩干身体,还给奶奶擦了雅霜,当妈妈、莫叔叔、文心大叔一伙人把棺材抬到草棚时,天已快断黑,凉沁沁的山风中飘散着雅霜的芬芳。爸爸孤零零坐在奶奶尸首旁的样子震撼了每一个人,妈妈从那儿回来后好几天脸都是惨白的,而且口口声声说独子可怜。

  我不知道是不是这原因促使妈妈日后又生了一个妹妹、一个弟弟给我们做伴,我明白的是奶奶的死像一把锐利的刀子,在我们家每个人心上都刻下了永不磨灭的伤痕。

  埋葬奶奶的那个夜晚我有生以来第一次通宵未眠。爸爸、妈妈到山上送葬去了,梅姨一直陪着我们,帮我们收拾家务。天黑以后,她忽然害怕起来。有一次牵着小文的手走到巷子口了,她又流着泪跑回来,说是看见我奶正在灯影里开门。

  “不骗你的姐姐,我也看见奶奶了。她叫我们快歇眼。”

  这一晚小文是我们三个人中胆子最大的一个。他说起奶奶时还跟原来一样。梅姨问他知不知道什么叫死,他说知道:

  “不就是睡觉了嘛?不过要埋在棺材里,等她醒了再放她出来。”

  梅姨听了就搂着他哭,我也哭,后来我和梅姨的眼睛哭肿了,肿得好像我们家下放以前养的大眼泡金鱼。

  “梅姨,我妈他们快回来了吗?”

  我捉住梅姨的手,生怕她会走。梅姨拍拍我的脸,小声道:

  “快了。你们先睡吧!”

  我紧紧搂住梅姨的大腿不放。梅姨有些倦了,她和衣躺下,但没有熄灯。闪闪烁烁的灯光中,小文的呼噜听上去那么可爱,可我还是满脑子胡思乱想,加上这时外面又电闪雷鸣、风雨交加,我的心弦就像被人揪住了似的怎么也松弛不下。梅姨也没睡着,她不断地叹气和翻身,稻草在她的压迫下发出沙拉沙拉的声音。有一阵子她好像偷偷哭了,我听到她在清眼涕。忽然间我发现奶奶的脸月亮般挂在帐钩旁,我害怕地钻进了被子,久久不敢动弹。这时,梅姨下意识地拍了我几下,我心定了些,接着嗅着她身上那股淡淡的清香沉入了梦乡。但我睡得不安稳,迷迷糊糊间我一会儿听见夜鸟呢喃,一会儿听见小文磨牙,后来爬起一看,梅姨不见了,门开着,巷子口外面有明亮的火光。我趿着双大鞋跑出去,刚到巷子口就傻傻地站住了。只见雨后的院坪上积水在闪闪发光。那七个按大小顺序排列的火堆星星一样迷人。头扎白麻布的爸爸和妈妈领着文心大叔、莫叔叔他们依次跳过火堆,一边跳一边口里喃喃讲着些莫名其妙的话。火光在她们的脸上、身上跃动着,给人一种狂野而又神秘的感觉。他们跳了一遍又一遍,当我数得快要头晕时大人们终于停了下来。接着爸爸、妈妈一起动手把奶奶的用具全部丢进了火堆,院坪上的火光在短暂的微弱之后又旺了起来,我看见爸爸黑瘦的脸上那双眼睛红艳如桃。

  “爸爸!”

  我扑过去,紧紧地搂住爸爸的身体。爸爸的衣服湿了又干干了又湿,有一股浓浓的汗臭味。我似乎听见他浑身的骨头在嘎嘎作响。爸爸把我抱得那样紧,口里呜咽着讲些谁也听不懂的话,不知为什么,我的一颗心却倏地安稳起来。我知道一些事情不可逆转地发生了,但父母对我们的爱没有改变,我的世界不会就此塌陷。我扎在爸爸怀里小狗般哭出了声。爸爸没有哭,但他的心跳得那样厉害,每一下都像锤子在敲,让我不得不紧紧地搂住爸爸,否则我怕他的心会飞出去。

  “女,快些长大吧。”

  我听见爸爸梦呓一般的说。

  转眼到了冬天。

  山里的冬天来得那样突然,在斑斓的秋色里,山梨树还开着小阳春的花朵,猛不丁飘来一层厚厚的云把太阳罩住,风跟着凛冽起来,一下一下地削在人脸上,刀子一般锋利。那层时常弥漫在村里的雾不再是白色的,而是漾出奇异的灰紫,显得又湿又冷。早晚光景,家家户户的屋檐下挂起了晶莹剔透的冰溜子,园子里的菜叶上也结了冰花,顽皮的孩子揭起来,每一块薄冰都是一片精致的菜叶。还有田头屋角洼地里的水这时也绷起了脸,成了在太阳下闪烁的玻璃。我和小文便经常在上面打石子玩儿。

  自从奶奶死后,我和小文倏忽间长大了许多。虽说是冬闲,我们也很少再和金娇、阿芳她们一起玩躲躲蒙蒙和过家家了。偶尔的,我还会跟阿林、夏发到山坑里掏鸟窝或爬树。在山里头,这是孩子们的至乐。也只有跟他俩在一起,我才感到真正的惬意。不过这种时候太少了,阿林、夏发开始挣工分了,他们是村里的半劳力,怎么可能跟着我们天天玩呢?好在这时候小学校已经建起来了,妈把我和小文送进了那间三面敞开的草寮,脸上带着期盼的神色:

  “跟着梅姨好好念书吧,等念了书上了大学就能吃回商品粮了。”

  也许是没有奶奶帮忙的缘故,妈瘦了许多。她笑起来时眼角已有深深的皱纹。梅姨的脸色也不再像以前那样白里透红,她看上去神情有些委顿。我猜她还在想莫叔叔。因为莫叔叔画毛主席像要画到过年才能回来,她怎么会不忧郁呢?特别是当她听到阿林和夏发都不来上学时,她好看的眉眼顿时变得山一样重。

  “细鬼这么小,怎能不识字呢?当睁眼瞎搞泥卵到老?”

  梅姨为此特地去找文心大叔和银娥婶婶,她这样责备文心大叔。银娥婶婶生病了,一副娇娇弱弱的模样,文心大叔每晚用火笼给她暖被窝,还要冲蜂蜜水给她喝,所以她的脸色有些水灵。

  “读书读得多,料字认作科,读书读到牛嬷脚下去了,有什么用?那些右派反革命哪个不是读多了反书?我看不认字还好些。”

  这是银娥婶婶的意见。文心大叔倒是希望阿林去求学的,问题是家中少帮手,阿林不做谁做?文心大叔有些于心不忍,希望阿林做事之余梅姨能帮他补习,梅姨不同意,她坚持阿林要去上学。文心大叔没法子,只好答应梅姨:“有空就让他去。”阿林后来告诉我说,当他听到这句话时高兴得流下来了眼泪。

  “我长大了要当解放军,解放军不识字可不行,到时怎么开飞机大炮呢?”

  所以阿林每次抽空来上课时都非常专心和努力。夏发则和他相反,除非梅姨去叫他,他才不肯来上课呢。就是偶尔来了他也没心思,不是在发呆就是趴在桌上打瞌睡。梅姨布置的作业他一次也没做过,因为他舍不得花钱去买课本。后来妈妈和梅姨用旧报纸给他订了两本作业本,他这才开始学着写字。

  “我不想读书,我们过些日子就要去县城看我爷娘。”

  有一天下雪,阿林和夏发都来了上课。我们三个人坐在一条板凳上,夏发这样说。当时风很大,雪一片一片从四面八方飘来。一些小同学譬如小文、金龙他们已悄悄溜出去玩,另一些同学伸手在捉雪花。梅姨这时和喜秀一起帮忙哄她那个爱哭的小弟弟。村里的妹子就是命苦,连上学还要背着弟弟妹妹,而梅姨也成了大半个保育员,有时一堂课下来,她得替几个孩子把屎把尿,这种光景下我们开小差讲话是很自然的事。

  不过,夏发刚才的决定还是让我们感到吃惊:

  “真的七兄弟一起走?那,你们家的菜园、猪啊鸡的怎么办?”

  我替他担心,阿林扯了扯我的头发:

  “蚩妹,他是不想回来了。夏发,你是不是找过你家那个叔公?他肯收留你们?”

  阿林转而问夏发。原来夏发的娘凤子嫂是七渡水的客女,她有个远房叔公在县城西街豆腐社工作,是吃商品粮的。夏发好小的时候曾经跟着他爸去做过客。

  “我央人写了封信给他,可是没有回信。”

  夏发被阿林猜中了心思,本来就冻得通红的脸更红了。

  “你这样去没用的,他们吃商品粮的人都好小气,听讲每个人每个月才二十多斤米,只够你们兄弟七个人吃几日。再说班房离县城那么远,你不一定能见着你爷娘,你去了没有什么好果子吃。”

  阿林愈发像大人了。我偷眼望着他,居然发现他耳朵后面有几根闪亮的白发,唇边乌绒绒的,他看了我一眼,有些兴奋地蹲身跳到了草寮外,伸开双手在那儿装雪。

  夏发现在对雪没兴趣,也许这场雪让他感到的只有寒冷:他吸着鼻涕缩着肩,看看黑板,又看看正替喜秀的弟弟换裤子的梅姨,眼圈冷不丁红了。

  “我再想想看。”

  夏发低声说罢,开始伏在条桌上认真地写字。我凑近一看,发现他已经学会了写爷娘和自己七兄弟的名字,看来他并不笨。

  “怎么样,我没骗你吧?这里下的雪真的好大。你们县城听说不怎么下雪的。”

  阿林眨眼间从外面的土沟里掬了捧雪过来,他轻轻地把雪放在我手上,一边得意洋洋地说。奇怪的是远看那么白的雪近看颜色却淡了,不多一会儿,就在我掌心里变成了水。再看四周,已是白茫茫一片,往日空旷的山野在搅动的雪花中显得忙乱而拥挤。虽然喜秀的弟弟不再哭闹,梅姨却没法再上课。因为大大小小的细鬼这时受了雪花的蛊惑,早就三三两两跑到草寮外头撒欢去了。这时风越刮越大,密密麻麻的雪花横扫了整个教室,有些细鬼来不及收拾的课本被风吹得哗啦直响,单张的纸则四处乱飞,条桌和条凳上开始堆积起雪花,梅姨小心地收了课本和纸张,一个人站在讲台边上发愣。

  “梅姨总有一天也要走的。”

  阿林注视着梅姨,忽然说道。我和夏发吃惊地看着他:“为什么呀?”

  “客女嘛,总要嫁人的。嫁人了就走了,走了就不是我们村里的人了!以后你也一样。”

  阿林调皮地扯扯我的小辫子。我猛地抓了把雪塞到他脖子里,冷得他直叫唤。

  “我才不嫁人呢!我要上高中。”我宣誓般对着阿林大喊,惹得一旁的梅姨直笑。

  “你不嫁人那不成了老姑婆?老姑婆,老姑婆!”

  夏发捧起一把雪浇到我头发上,口里乱喊着。我捏了个雪团要打他,他却泥鳅般哧溜一下跑远了,我不依不饶地追上去,可是一不小心摔在地上,样子狼狈极了。夏发哈哈大笑起来。这好像是他父母抓走以后他第一次这么大声地笑,走在一旁的阿林接着也摔了个四脚朝天,夏发的笑声便一波一波地在雪花飞舞的空中扩散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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