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冰心老人①
◎林东海
玩味七巧板
“东海,就算我求你了,行吗?”严文井老社长从电话中传过来这话,声音中带点焦急,甚至有点生气。
“老社长,这不是在给我下命令吗?”我无奈地回答,“看来我只能服从了。”
“能做到什么样,就做成什么样,尽力而为就是了。我相信你能做好。”他的语气舒缓了许多,乃至有些轻松感;可我的心情却沉重起来了。
冰心老人把早年集龚自珍诗句的八首绝句抄给严文井老社长,并同意在《当代》杂志上发表。老社长先是让常务副主编何启治同仁找我为八首绝句作注,我对于近代文学不熟悉,没敢接受这个任务,请他找龚诗选本的责任编辑。辗转找了两三个人,没有应命者,于是老社长来电,向我下死命令。
启治兄送来冰心老人的八首集句,都是七言绝句,无题,诗云:
一
偶赋凌云偶倦飞,一灯慧命续如丝。
百年心事归平淡,暮气颓唐不自知。
二
光影犹存急网罗,江湖侠骨恐无多。
夕阳忽下中原去,红豆年年掷逝波。
三
风云材略已消磨,其奈尊前百感何。
吟到恩仇心事涌,侧身天地我蹉跎。
四
三生花草梦苏州,红似相思绿似愁。
今日不挥闲涕泪,一身孤注掷温柔。
五
不容水部赋清愁,大宙东南久寂寥。
且莫空山听雨去,四厢花影怒于潮。
六
少年哀乐过于人,消息都防父老惊。
一事避君君匿笑,欲求缥缈反幽深。
七
卓荦全凭弱冠争,原非感慨为苍生。
仙山楼阁寻常事,阅历天花悟后身。
八
秀出天南笔一枝,天将何福予蛾眉。
他年金匮如搜采,坐我三熏三沐之。
老社长说老大姐(他习惯这样称呼冰心老人)自称是十八九岁时集的诗,并要我好好学习,把体会告诉他。我反复吟味,像走进五味斋,辨不清是什么滋味。我打电话给老社长,老老实实告诉他:“我读不懂。您老读懂了吗?”
“老大姐是不是故弄玄虚?她说是拼七巧板,有意思。”我知道老社长有自己的看法,就是不讲出来,要看看我的反应。
“我看是有点像玩魔方。陶渊明好读书不求甚解,对老大姐(我在这语境中,跟着这样称呼)的诗也不必较真。”我婉转地推辞了,“好的诗,往往妙不可言,亦不必言。所以我不敢,也不能注老大姐的集句。您说呢?”
“那你就把龚诗简单注一下,方便读者。”
“好的。我拿龚集核一核老大姐摘录的句子,以免出差错。”
龚自珍继承明代的启蒙思想,具有民主精神,光前裕后,是近代影响最大的一位诗人。二十世纪初,许多知识青年,都崇拜这位诗人。冰心也是他的崇拜者之一,爱读他的诗,摘他的诗句,集成绝句和对联。这里所集龚句,大都出在《己亥杂诗》(三百一十五首),只有四句出于其它诗词,在《龚自珍全集》尚未编出索引的情况下,要落实三十二句诗的出处,也是颇不容易的。其中第四首第四句“一身孤注掷温柔”,老人原稿为“一生孤注掷温柔”。作“一身”,还是“一生”,在两可之间,然而都得有版本根据才行。为慎重起见,我必须当面和老人核实商定。
老人九十一岁啦,不知变成啥样子。我第一次见老人,是在一九六七年夏天。那一天,我吃完晚饭,站在中国文联大楼食堂门口,看到一位老太太从大楼的大门出来,下了台阶,快步向院子门外走去。她身材不高,又颇瘦弱,筋骨却还算矫健,脸上表情有点悻悻然,似乎胸中积压了许多不平之气。旁边有人指着她告诉我:“她就是谢冰心。”我注视着她的身影,并不感到陌生,因为她和我熟悉的福建妇女很有些共性。她是我少年时期就十分尊敬的作家,没想到竟是在这种情况下见到她,后来再没见到,在那年代我是不便主动找她的,因而也就无从和她叙叙乡情。一九九一年三月十六日,我随朱盛昌、何启治、杨新岚诸同仁一起驱车到中央民族学院高知楼,拜访冰心老人。老人住在一套很普通的三居室公寓,没有豪华的装饰,一看便知是文化人的家。老人因摔过跤,腿伤了,不良于行,坐在一只带轮子的铁架里,脸上苍老了许多,不过精神还是矍铄的。言谈中,她那善良、和蔼,同自信、坚强融合在一起的气质,可以听得出来,也可以看得出来。朱、何、杨三位是为《当代》的事找她的,我则是为集句的事去求教的。他们谈完事,就该我请教了。
“严文井同志要我好好学习您的诗,可我读不懂,能指点指点吗?”
“当时只觉得好玩,像玩七巧板似的,没有什么用意,你们也不要推测了。”
诗就是诗,诗的意境往往是扑朔迷离的,作者自己也未必说得清楚。我要她讲自己的诗,这不是在难为她吗?于是我把话题转到核字上。
“第四首最后一句,您看的本子是作‘一生’?”
“是的。作‘一生’。”
“当年集句用的龚集,不知还在吗?”
“在。”她回过头向里屋,“阿姨,你把我的《龚自珍全集》拿来,在枕头边。”
阿姨把书拿出来,我看就是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版的那本全集,正是我校核的本子。老人接过书便翻起来,我告她第几页第几行第几字,立即就找出来了。
“是作‘一身’吧。”我也很自信地说:“这句出在《定风波》词,‘一身孤注掷温柔’。也许您十八九岁读的本子和这个版本不一样。《当代》发表,定哪个字呢?”
“既然这集子是这样的,那就作‘一身’吧。”
我颇担心老人固执己见,不肯改,没想到还真痛快地答应改过来。作为词中的句子,自是“一身”优于“一生”。从老人手中接过龚集,顺手翻了翻,我发现她用红铅笔圈了不少句子,似乎还在圈,这就不难破译她的玄虚了。他们谈事时,我到会客厅转了转,看到墙上挂着一幅对联:“世事沧桑心事定,胸中海岳梦中飞。”右上题曰:“冰心女士集定庵句索书。”左下落款:“乙丑闰浴佛日梁启超。”可知这对联是梁启超应冰心之请,于一九二五年(乙丑)五月二十九日(农历闰四月初八日,浴佛日)书写的。我想,对联也是集的龚句,何不一起在《当代》刊登。于是向老人提起这对联。她说,这对联是一九二四年她在美国留学时录龚自珍诗句集成,并寄给他的父亲的。她拿起笔,随手又写下两副集龚句对子:
别有狂言谢时望,更何方法遣今生。(其一)
烈士暮年宜学道,才人老去例逃禅。(其二)
“后一对子写给李叔同(弘一法师)最合适。”她笑了笑说,“只是法师生前我不认识,不能赠给他。”
说到对联,她的兴致就来了。她好像从小就特别喜欢对联,在她的回忆文章中,记下了不少早年见过的对子。她懂得旧诗格律,但不写旧体诗,却爱背对联,爱做对子。写下两幅对子,又写了一副:“一寸春心红到死,四厢花影怒于潮。”并说:“这是柳亚子先生集成的。”九十一岁高龄的老人,能背下这许多句子,无一字差错,足见其记忆力之强,也足见其国学根基之深。正如她自己说的,她从小“非常地喜欢古典文学”,她的写作也“完全得力于古典文学”。今天搞文学创作的人,在古典文学方面,能望其项背者,恐怕无多。经征得她的同意,她集龚句的三副对联,拟与八首绝句一起登在《当代》杂志上。为此,我对三副对联也作了校核和注释。
文井老社长知道我已访问冰心老人,很想了解谈话情况。三月二十一日,我走访老社长,他还是问我读懂了没有。我只好如实地说出我的真实感受:“从梁启超书写的集龚句对联看,她十八九岁时,古文功底确实不错,完全能集出那八首诗;但从诗所流露出来的情调看,有些诗不像是少女的诗,隐然可以感觉到经历风霜的人所特有的心绪,甚至有点牢愁。”老社长似乎很有同感,点了点头,说:“那当然,解放初两口子放弃到美国的机会,回归祖国,她丈夫吴文藻却成了右派,怎能没点牢骚。”还是老社长了解老大姐,他们在作协同事过,知根知底。冰心老人在文章中就引用吴文藻的话说:“我若是反党反社会主义,就到国外去反好了,何必千辛万苦地借赴美的名义回到祖国来反?”她还找邓大姐(颖超)发牢骚:“如果他是右派,我也就是漏网右派,我们的思想都差不多,但决没有反党反社会主义。”了解她的爱国之心,了解她的遭际,也就不难体味诗中的滋味了。我告诉老社长:“从放在枕头边的《龚自珍全集》所划的红圈看,她似乎还在集句。”老社长微笑,说:“她说是玩七巧板,有意思,还在玩呢。”七巧板,又称七巧图,是从宋朝的燕几图发展来的,流传到国外,称为“唐图”(tangram),意即中国图板。清陆以湉《冷庐杂志》云:“近又有七巧图,其式五,其数七,其变化之式,多至千馀,体物肖形,随手变幻。盖游戏之具,足以排闷破寂,故世俗皆喜为之。”这种玩意还是国粹呢,难怪老人玩得这样娴熟。她的这些集句诗,既是玩七巧板,也就没必要去拆开来,看个究竟。清朝杨振纲《诗品续解自序》说得好:“吾愿读《诗品》者,持以不解之解,不必索解于不解,则自解矣。”对于老人的集句诗,同样不必索解。所以我在《校注者附记》中说:“作注,最重要的是让读者读懂诗意。如前所说,本人对冰心同志集句的用意并不明白。以其昏昏,使人昭昭,当然是不行的,所以从这一角度作注,我只好承认无能为力。于是退而求其次,只注龚自珍原诗的典故和词语,或适当地点出龚诗的原意。如果这样注对读者阅读这些绝句和对联能有所帮助,也就算达到目的了吧。”文井老社长在《一直在玩七巧板的女寿星》文章中写道:“冰心当然也有自己的‘历险记’和‘受难史’,那滋味不会太好受。不知道她是否向别人诉说过,至少我没有听到过。她是一个不喜欢诉苦乞怜的人。”这话里话外,似乎触摸到七巧板的机关,领略到集句诗的玄妙,所以文章又说:“淘气的女寿星啊,至少你可以教教我们玩七巧板吧!……七巧板、七巧板啊!你在考查我们的智商,检验我们的想象力。我们不准备再向冰心提出诸如此类的幼稚问题了。”这就是中国文人的所谓“狡狯”,或者说是机智,不过,把机智用在这里未免让人觉得有点悲哀罢了。(作者按,《当代》1991年第3期刊登:冰心《绝句八首——集龚自珍句》附对联三副,林东海《校注者附记》,《严文井致谢冰心信》,《冰心复严文井信》,严文井《一直在玩七巧板的女寿星——记冰心》)
题写三角梅
冰心老人不仅爱国,而且爱乡,在她的心中蕴藏着浓浓的乡情。老家福建求她办事,只要她能办到的,她总是热情地帮忙。福建南安要办个刊物,叫《三角梅》,写信请她题写刊名,她很快就写了寄去。1992年9月,南安文化馆杨新辉女史特地到北京来,要当面向她表示感谢。经电话联系,我陪同小杨到中央民族学院高知楼冰心寓所。进了公寓,她已等候在书房里。她请我们坐下,便冲着我问:“你为什么注我的诗?”
这突如其来的问话,我一时不知是什么用意,因而不知如何回答,仓促之间推挡一下,自己也不知所云:“不是我要注您老的诗,是老社长严文井同志要我注的。”
“严文井为什么要你来注?”
“因为我是搞古典文学的。”
“为什么要搞古典文学的人来注?”
“因为龚自珍写的是古诗。”
她问得有点出奇,我答得有点滑稽。好像我们俩又在玩七巧板。我暗自庆幸,我的校注没给她捅什么漏子,不然就没法当面交代了。
三角梅,又叫三角花,学名九重葛,属紫茉莉科,木质藤本,每三朵聚生于分枝顶端,鲜艳美丽。闽南所在多有,故取为刊名。小杨感谢她为南安题写《三角梅》刊名,她没答话,只是笑了笑,拉着小杨坐在身边,一只手不断地抚摸桌上小白猫的头。
在一般人的印象中,我们福建人特别看重乡情,应当说,这印象大致不错。我想老人也一定很爱她的家乡,知道她出生于闽侯(今福州),便脱口问道:“您家乡是闽侯?”
“不是,我家乡是长乐。”她似乎有点生气,好像被我触到了哪个痛处,从牙齿间发出这样的话:“我最反对不认穷家乡的人。长乐是穷,再穷也是我的家乡。”
我像丈二和尚,一时摸不到头脑,不知如何回答。她胸中的气,好像还没消尽,继续说:“穷又怎样!我曾祖父就很穷,他是补衣裳的,这是真实情况,怎么不敢承认!”
她的生气确实是有因由的,我无意中果真触到她的痛处。一九七九年二月她写的《我的故乡》一文,就透露了此中消息:“我并不是‘乌衣门第’出身,而是一个字不识、受欺凌的农民裁缝的后代。”文章写到她的一个堂哥悄悄地吩咐不要把这些事告诉别人,她很不以为然,接着写道:“当下,我对他的‘忘本’和‘轻农’就感到极大的不满!从那时起,我就不再遵守我们谢家写籍贯的习惯。我写在任何表格上的籍贯,不再是祖父‘进学’地点的‘福建闽侯’,而是‘福建长乐’,以此来表示我的不同意见!”所谓“农民裁缝”是指她的曾祖父达公,原住福建省长乐县横岭乡,世代务农,家贫,又遇天灾,逃到福州城里学裁缝。祖父谢子修始入学,成了第一个读书人。读了这篇文章,我才恍然大悟,原来关于籍贯问题的气,已是积压多年,我提到“闽侯”,无异于打开那“气门”,难怪她那样“声色俱厉”。
老人曾说:“我们的根,是深深地扎在福建横岭乡的田地里的。”她一生从未忘记这个“根”,也未忘记这个“本”。唯其如此,她才特别重视亲情和乡情。在乡亲中,她最崇拜的人物,应数萨镇冰。萨镇冰的儿媳程述舜女士是我在中国音协时的同事,又是在北京和平里的邻居,我们有时谈起萨镇冰和谢冰心。她听说冰心对萨老非常崇拜,曾收集不少有关资料,准备写萨镇冰传记。我很希望能看到冰心写的萨老传记,为的是能多了解一点关于中国海军的情况。我总有个感觉,中国海岸线很长,也是海洋大国,但海军实力尚难以与强国争锋。萨老是中国海军的创始人之一,从他的事迹中可以得到一定启示。可惜,冰心老人“文革”中搁笔十年,之后又进入衰年,力不从心,不能完成这样的大工程,《萨镇冰传》也就无从降世了。现在我们只能从老人的文章中,看到她对于萨老的片断回忆,所记只是童年印象。但就这些印象中,已足以看出她对这位乡贤的敬仰之情。甲午海战,她父亲谢葆璋随“来远”号参加威海保卫战,“来远”被日舰鱼雷击沉,她父亲泅水登上刘公岛,之后返回福州。老人在《我的故乡》中写道:“在一个明月当空的夜晚,听到有人敲门,母亲急忙去开门时,月光下看见了辗转归来的父亲!母亲说:‘那时你父亲的脸,才有两个指头那么宽!’……不久,海军名宿萨鼎铭(镇冰)将军,就来了一封电报,把我父亲召出去了。”谢葆璋到了烟台,任“海圻”巡洋舰副舰长,萨镇冰自任舰长。萨老在烟台东山办了一所水师学堂,由谢葆璋担任校长。幼小的冰心,也随父到了烟台,在与水兵戏耍中,度过了童年。她在《我的童年》一文中,回忆巡洋舰到上海的一个情景:“父亲回到家来,很少在白天出去探亲访友,因为舰长萨镇冰先生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派水手来叫他。萨镇冰先生是父亲在海军中最敬仰的上级,总是亲昵地称他为‘萨统’(‘统’就是‘统领’的意思),我对萨统的印象也极深。记得有一次,我拉着一个来召唤我父亲的水手,不让他走,他笑说,‘不行,不走要打P股的!’我问:‘谁叫打?用什么打?’他说:‘军官叫打就打,用绳子打,打起来就是“一打”,“一打”就是十二下。’我说:‘绳子打不疼吧?’他用手指比划着说:‘喝!你试试看,我们船上用的绳索粗着呢,浸透了水,打起来比棒子还疼呢!’我着急地问:‘父亲若不回去,萨统会打他吧?’他摇头笑说:‘不会的,当官的顶多也就记一个过。萨统很少很少打人,你父亲也不打人,打起来也只打“半打”,还叫用干索子。’我问‘那就不疼了吧?’他说:‘那就好多了……’这时父亲已换好军装出来,他就笑着跟在后面走了。”她通过水兵的口,写出她幼年的天真,也写出萨老威严而又宽和的形象是如何深深铭刻在她的心中的。她常常听父亲说:“中国海军的模范军人,萨镇冰一人而已。”所以她特别注意萨老的举止言行,崇仰他的品格风范。她这样写道:“时至今日,虽然有许多儿时景仰的人物,使我灰心,使我失望,而每一想到他,就保留了我对于人类的信心,鼓励了我向上生活的勇气。”冰心老人最不能忘记的是北京中剪子巷父亲客厅里萨镇冰先生所写的那副对联:
穷达尽为身外事,
升沉不改故人情。
她认为萨老这副对联,“诚挚之情跃然纸上,充满着这位老人的风度与风骨”。这位同乡的处世态度,是那样的通达,那样的真诚,成了她仰止的高山。萨老早年在英国学习海军,清末任北洋海军提督,北洋军阀时期任海军总长,一九二一年一度代理国务总理,一九二三年任福建省省长,一九二七年对蒋介石独裁不满,辞职赋闲。他确实经历过穷达升沉,却不曾改变他的初衷,也未曾改变他的本性。他和冰心的父亲谢葆璋,可以说是早期中国海军的大功臣。冰心说:“要发展海军,没有海军人才怎么能行?所以,父亲下决心要培养更多的海军人才来复兴海军,洗雪甲午之耻。”于是谢葆璋在萨老的领导下,创办了烟台水师学堂,培育了不少海军人才。抗日战争时期,大多海军将领出自水师学堂。萨老的赋闲,真如王安石诗中说的:“谁似浮云知进退,才成霖雨便归山。”(《雨过偶书》)这位乡贤,有这样的功勋,有这样的人品,所以受到冰心老人特别的景仰和爱戴。
冰心老人爱亲人,爱乡人,爱乡贤,也爱家乡的一片热土。福建长乐离福州不算远,依山傍海,土地虽较贫瘠,风光却很秀丽。这里的乡亲们也很尊敬她,热爱她,在她一九九九年告别人世后,就积极为她筹建冰心文学馆。在她去世五周年之际,冰心文学馆落成了。馆里摆放一尊缅甸汉白玉雕成的青年冰心坐像,面向大海,以象征她的洁白本质和阔大胸怀。我想,她能魂归故里,一定颇为欣慰的。她和文藻的贤胄吴平、吴冰、吴青三家经商量,把中央民族大学教授楼34单元的冰心遗物,全部捐赠文学馆。长乐派人到北京,将遗物装了两个十吨的集装箱,运回福州。真正的叶落归根。
我两次拜访冰心老人,从交谈中,体味到她玩七巧板所流露的淡淡牢愁,也体味到她题三角梅所表露的浓浓乡情,而她一生的文学事业,却是在完成她的护花使命。她在《复严文井信》中说:“龚诗中有‘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黄诗中有‘似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都是极好的句子。”黄仲则(景仁)诗引发的是同情,而龚自珍诗引发的则是爱心,是爱花之心。她涉足文学领域,就在护花,直到生命终结,化作春泥,仍然抱持着护花之心。她最为关心和爱护的是两种花,就是儿童和女人。儿童是祖国的花朵,她自称是儿童“最热情最忠实的朋友”,从青年时期开始直至衰年,不断以书信形式向儿童倾注爱心,提供精神食粮。上世纪二十年代的《寄小读者》,五十年代的《再寄小读者》,七十年代的《三寄小读者》,就是有意爱护和培育祖国的儿童,几代的儿童从中得到了极大的教益。她是不同于一般儿童作家的儿童文学作家。女人往往被比喻成花,唐人崔道融《西施》诗就说:“苧萝山下如花女,占得姑苏台上春。”以花形容女人之美。然而,在父权社会中,女人却是弱者,最易受欺凌。冰心从小就为此打抱不平,乃至女扮男装,以示抗争。后来署名“男士”写了十四个女人的事,集成一书,书名是《关于女人》,先在天地出版社出版,后来又在开明书店出版。一时成了热门畅销书,在国外也很有影响。她在《关于女人后记》中说:“我所能想象得到的是:世界上若没有女人,这世界至少要失去十分之五的‘真’、十分之六的‘善’、十分之七的‘美’。”所以她“一生宝贵女人的友情”。儿童和女人,就是文井在文章里说的,冰心不时写短文为他们说话的“幼小者和弱小者”,是她特护的两种花,她辛勤而又细心地用爱和同情来浇灌和培护。她说过:“爱在右,同情在左,走在生命路的两旁。随时撒种,随时开花,将这一径长途,点缀得香花弥漫。”(《通讯》)说得多好啊!前人有诗云:“抱此冰心何所往,来生化作护花铃。”(近代杨锡章《浇花罐》)她莫非就是前人“冰心”所化的“护花铃”,不,是护花使者。
① 冰心(1900.10.5.—1999.2.28.),原名谢婉莹,福建长乐人。一九一一年始,就读于福州女子师范、北平贝满中学,参加文学研究会。一九二三年燕京大学中文系毕业,留学美国威尔斯利女子大学。回国后执教于燕京大学、北平女子大学、清华大学。一九四六年赴日本任教于东京大学。一九五一年回国,任职于中国作协、中国文联。著作有散文集《寄小读者》,诗集《春水》、《繁星》,儿童文学《小橘灯》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