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万历十五年》的出版
◎孙 展
喜欢读历史书的人,几乎无人不知黄仁宇先生的《万历十五年》。此书是近三十年来中国大陆影响最大的历史读物之一。
二〇〇六年是《万历十五年》成书三十周年。本书刊发孙展先生的文章,以表达对已归道山的黄仁宇先生的纪念。
一九七六年夏,黄仁宇完成了《无关紧要的一五八七年:明王朝的衰落》一书的写作,这就是日后享誉史学界的《万历十五年》。这部对后来中国许多史学家影响深远的著作,当时的出版历程却是一波三折。
黄仁宇当时担任美国纽约州立大学历史教授,尽管他的学术水平被不少世界闻名的汉学家所认可,但他本人在学界却并不出名。而要出版一本学术书籍,除了自身的名气,名人的推荐也是相当重要。
因此,黄仁宇曾在一九七五年夏天携带妻儿进行了一次耶鲁之行。目的是寻求该校历史系教授亚瑟·莱特(芮沃寿)的帮助。亚瑟·莱特是美国著名的史学家兼评论家,有了他的推荐,黄仁宇书稿的出版将变得顺利许多。
当时,在黄仁宇的写作计划当中,他准备写作两本有关中国历史方面的书籍,以便于让他的学生从宏观和微观两个方面深入了解中国。在这两本书的构架中,一本是描述中国历史的纵切面,概述两千年来中国历史的高峰和低谷。另一本则是描述中华帝国晚期的横切面,黄仁宇准备用这个时代的几个人物的综合传记,来反映帝国统治的方方面面。第一本已经完成,取名《中国并不神秘》。而第二本还在写作之中,就是后来的《万历十五年》。
在一个大雨的午后,黄仁宇如约到达了亚瑟·莱特的家,两人进行了长达三个多小时的沟通。但遗憾的是,黄仁宇却没有得到这位学术权威的肯定。在亚瑟·莱特看来,这位华裔学者的第一部书稿立意过于宏大,它试图仅仅用数万字就告诉读者中国历史兴衰罔替的秘密,而这几乎是徒劳无功的,他建议黄仁宇选择具体的研究时段进行细节描述。但黄仁宇却并不这样认为,他一直试图用一种“望远镜”的观点,也就是宏观视野的“大历史观”来诠释中国历史发展的逻辑脉络。两人最终也没能达成一致。
而对于《万历十五年》的构想,亚瑟·莱特则表示了一定的兴趣,但他提醒黄仁宇要避免这部著作成为小说和历史的混杂体,“此前一位女作家刚刚受到此类的批评。” 亚瑟·莱特警告说。他提议让黄仁宇参考朱东润撰写的《张居正大传》。对这些,黄仁宇则表示了感谢。
带着沮丧的心情,黄仁宇离开了耶鲁,他知道,没有亚瑟·莱特的支持,自己的著作要想出版必定会困难重重。但更为严重的还不是这些,由于纽约州立大学已经开始有削减教职人数的计划,在这所并不重视东亚历史教学的学校里,黄仁宇要急于出版一本有分量的学术著作来证明自己的价值。
尽管在学术观念上没有达成一致,但却并不防碍黄仁宇和亚瑟·莱特之间的交往。一九七五年十二月,黄仁宇将已完成的《万历十五年》部分草稿寄送给亚瑟·莱特。当时亚瑟·莱特已卧病在床,但还是认真读完书稿,并给黄仁宇写了自己读后的观感。在信中,亚瑟·莱特说:“拜读了你的万历章节,动人之至!行文的确传达出宫廷生活的丰富纹理。”显然,这是对黄仁宇的一种鼓励和肯定。
以一九七六年整个春天,黄仁宇都请假在家,埋首于《万历十五年》的写作中,直到这一年的夏天,书稿终于全部完成。在此期间,他又多次与亚瑟·莱特商讨关于此书的内容和结构,但很不幸,亚瑟·莱特于当年八月去世,黄仁宇失去了一个很好的师长和朋友,也少了一位关于此书最好的一个推荐者。
黄仁宇将写好的《万历十五年》交到了三个出版社,但先后都被退了回来。对于这些书商来说,这本书太奇特了,书中讲述的是遥远中国明代的几个人物的故事,里面有丰富的细节,甚至有大量的人物情感,但它又绝对不是小说,书里的人物的所作所为,只不过是为了人们能够更好的理解那个时代。这本并不算厚的书里包含的内容太丰富了,从政治、军事、礼仪、思想、赋税、民众生活……帝国统治的方方面面都被涉及到了。
尽管都对这本书抱有浓厚的兴趣,但是还是没有出版社敢于冒险出版这样一部前所未见的著作。大学出版社认为这应该是文学读物,建议黄仁宇找一家商业出版社,但商业出版社显然并不认可这个观点,在他们看来,这就是一本学术书。
随后,黄仁宇受邀到普林斯顿大学参加《剑桥中国明代史》撰写工作,在普林斯顿,黄仁宇将《万历十五年》书稿复印了几本散发给参加会议的专家。书稿得到了著名汉学家牟复礼以及崔瑞德的高度评价,崔瑞德甚至努力为黄仁宇寻找英国的出版社,以寻求出版的可能,但英国出版社却回复说,必须要有美国出版社共同出版才行。
书稿在辗转了多处之后仍然看不到出版的可能,直到一九七八年十二月,黄仁宇去参加亚瑟·莱特遗著《隋朝》的出版纪念会。他约见了耶鲁大学出版社的总编辑爱德华,黄仁宇将书稿交给了他。在耐心等待了四个月后,黄仁宇给爱德华打电话,这一次,爱德华告诉黄仁宇,他们对这部书稿“很有兴趣”,但是由于美国出版社有着严格的审稿制度,所以在时间上会有所耽搁。历经波折,《万历十五年》终于看到了出版的曙光。
在美国寻找出版商受挫的情况下,黄仁宇将书稿翻译成中文,期望能在中国大陆找到一家出版社。一九七八年,他在长沙认识的一位老朋友哈维要去中国,黄仁宇托他打听在大陆出版的种种事宜。哈维回到美国后也带来了好消息,因为哈维的妹夫就是著名艺术家黄苗子,他答应帮助推荐给北京的出版社。
黄仁宇于是给黄苗子寄去了信和一份书稿,但是书稿却在邮寄途中丢失。一九七九年一月,黄苗子写信给黄仁宇,建议他再寄一份。这一次,哈维的女婿恰好也要去中国,黄仁宇于是托他将书稿亲自捎到了黄苗子的手中。收到书稿后,黄苗子立刻写信给中华书局古代史编辑室的傅璇琮,提到:“这样做对海外华人知识分子会有好影响。”
傅璇琮拿到书稿后立即进行了审读,这的确是一本与众不同的书稿,在“文革”刚刚结束不久,史学研究还深受意识形态影响,出版这样一部非内地学人,同时观点与传统迥异的著作无疑需要极大的勇气。傅璇琮在审稿意见中提到:“书名虽然是《万历十五年》,但实际论述的是明朝中期的社会情况,着眼点是较广的。”他和编辑室的另一名副主任魏连科共同向上写了报告,“原则上同意出版”。
报告虽然提交,但是中华书局的一位领导却表示何必要出外国人的书。这样,出版计划耽搁下来。正在困境之中,中华书局副总编辑赵守俨看完书稿后却力主出版此书,就这样《万历十五年》最终列入了中华书局的出版计划。
由于黄仁宇长期在海外生活,他自己翻译的稿子当中有不少晦涩难懂之处。傅璇琮就请了大学时代的同窗好友沈玉成对稿件进行润色。每当沈玉成修改完一章,就交由傅璇琮寄给黄仁宇。黄仁宇对沈玉成修改后的书稿极为满意,双方书信往来,商定修改长达三年之久,直到一九八二年,书稿才最终定稿。
而耶鲁方面,在经过严格的审稿之后,也终于在一九八一年将书出版了。这本书一经出版,就引起了美国评论界的兴趣。美国著名作家欧蒲台专门写信给黄仁宇说:“我从纽约《时代周刊》获悉您的大作。虽然它与我的知识范围相距甚远,但我还是请求在《纽约客》上为它写一篇书评。”他在评论里评价说,《万历十五年》尽管是一部严谨的学术作品,但却具有卡夫卡小说《长城》那样的超现实主义的梦幻色彩。
而中华书局版的《万历十五年》第一次印刷就有二万五千册,结果一销而空。即便是放到今天,这样的销量在学术书籍当中也是相当罕见的。为了表达对中华书局和沈玉成的感谢,黄仁宇提出自己不要稿费,同时将稿费的三分之一交给沈玉成,但沈玉成却执意未收。中华书局最终将稿费折价为样书寄给了黄仁宇。
《万历十五年》中文版的出版,在当时的大陆史学界引发了不小的震动,不少读者读过此书后,“才真正领会到历史学的美感与魅力”。他那种对历史多面性深入解析的写作手法,从长时段总体透视历史命运的史学观,为当时还停留在“后文革”时代的人们,打开了一扇自由呼吸的窗。时隔三十年,黄仁宇先生已归道山,但其一生所倡导的“大历史观”则不仅在史学界落地生根,更为世界各国读者所认知,这也许就是对他最好的纪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