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水照
英译《毛泽东选集》是建国初期的一次重要的译事活动,因其特殊的政治性质和当时的保密制度,至今仍显得神秘莫测。钱锺书先生是参加时间最长、用力最勤、且最受倚重的译者之一,但他的具体工作情况亦不为外人所知。汤晏的《一代才子钱锺书》对史实蒐讨详尽、查证严谨,是目前据信程度较高的一部“钱传”,而于钱先生此段经历却付之阙如。钱先生平日健谈无饰,对此事却三缄其口。只是有次听他发感慨道:从事文字工作,最容易的是编写大部头书,洋洋洒洒,易掺水分;其次是论文,自应要有新观点、新材料,但若有自己尚未弄懂的问题,尽可按下不表;再其次是注释,字字句句都得追究,万一遇到拦路虎,还可以不注或径作“不详”、“待考”,一般也是容许的;最难的是翻译,就连一个字都逃不过去了。用他在《林纾的翻译》中的表述,是“原作里没有一个字可以滑溜过去,没有一处困难躲闪得了”。当时听他这番议论,我立刻联想到其中恐有他参加《毛选》英译的甘苦体会在内。这一著作、论文、注释、翻译的难易次序,虽是一时戏笑之言,却包涵一定的道理,恰与目前流行的学术评价标准相反,至今不少地方对古籍整理、注释和译介等是不算“成果”的。
钱先生在一九五五年填写的《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表》中说:“自一九五○年七月起至去年(1954)二月皆全部从事《毛泽东选集》英译工作(现在尚部分从事此项工作),故无暇及其他活动”,如果加上他后来参加的《毛泽东诗词》英译工作,一共化去五六年的时间,实是他无法抹去的人生历程,也是重要的学术活动。以前只断断续续听到一些“故事”,如他指出《毛选》原稿说孙悟空钻进牛魔王的腹中有误(《一个极其重要的政策》一文),应为铁扇公主,从而使《毛选》正文避免了一次缺失;又如他译“吃一堑,长一智”为A fall in pit is a gain in wit,使有的英译专家“拍案叫绝”(绿原《几次和钱锺书先生萍水相逢》,《新文学史料》2002年3期)。有些传闻也饶有兴味,如《七律·到韶山》“红旗卷起农奴戟,黑手高悬霸主鞭”中的“黑手”,究竟是地主之手,镇压农民运动,还是农奴之手,夺取地主武装,据说英译组也有争论。他们还把有些疑难问题直接向毛主席请示,但毛总不批复。总之有关英译情况,至今只见到程镇球《〈毛选〉英译回忆片断——纪念毛泽东一百周年诞辰》(载《中国翻译》1993年第6期)等少许篇章,才露出冰山一角,期待有更详细的资料能予披露。
《毛选》英译工作是由中宣部《毛选》英译委员会(后称英译室)负责的,其主持人是徐永煐。在他百岁诞辰之际,其子女编辑印行了一部纪念文集,披露了不少珍贵资料,可以大致钩稽出其工作进程和概况,点点滴滴的遗闻逸事更映照出当年历史情貌,值得推介。
《毛选》的编辑,据说是毛主席访苏时,斯大林向他提出的建议。其前三卷的英译工作与中文版《毛选》同步完成,时在一九五○年至一九五三年。参加翻译和审订的有钱锺书、金岳霖、王佐良、郑儒箴、浦寿昌等。译稿完成后,交英共中央,一九五四年由英国Lawrence & Wishart出版社出版了《毛泽东选集》前三卷的英文版。国内前三卷的中文版,则分别出版于一九五一、一九五二、一九五三年,时间稍前。这个英国出版的英译版本被称为“初版稿”。围绕这个“初版稿”,与英共之间颇有一些周折。在出版前,一九五四年三月二十九日,时任英共总书记的波立特给中共中央来信,提出他们准备将《战争和战略问题》(《毛选》第二卷)一文的第一、第二两节从英译本中删去。五月,中共中宣部起草了给波立特的复信稿,认为可以同意波立特的意见。这封复信稿送中央审阅时,受到毛泽东的批评。他在八月十三日给陆定一的信中直接了当地指出:“中宣部在这个问题上犯了错误——同意英国党的错误提议——应当注意。”同月,由中联部重新替中央起草了复波立特的信,明确表示不同意删去该文的头两节内容,“因为毛泽东同志在该文件中所说到的原则,是马列主义的普遍真理,并不因为国际形势变化,而须要作什么修正”。以上情况均见《建国以来毛泽东文稿》第四册,《关于不同意英译本〈毛泽东选集〉第二卷所作删节的批语》一文及注释,中央文献出版社一九九○年公开出版,颇易寻读。《战争和战略问题》开篇即云: “革命的中心任务和最高形式是武装夺取政权,是战争解决问题。这个马克思列宁主义的革命原则是普遍地对的,不论在中国在外国,一概都是对的”。第二节中又提出“枪杆子里面出政权”的著名论断。而波立特的来信引述他们的“纲领”——《英国到社会主义之路》,认为“鉴于变化了的国际形势,苏联夺取政权的方式并不适用于英国”。经历过二十世纪六十年代了解国际共运的人们,很容易发现这是往后“反修”斗争的前兆。
“初版稿”出版后,在一九五四年至一九六○年间,又由一位英共作家主持了对“初版稿”的修改,其修改稿被称为“旧改稿”。应这位英共作家之邀,钱锺书参加了修改审订,徐永煐、浦寿昌曾参加部分工作。至于为什么要修改,据绿原先生说:“不料过了些时,却听说外文局的英国专家史平浩(Springhall),或称‘春堂先生’,竟对这个译本(指英国初版本)提出了批评,说是‘译得太雅了,我们伦敦码头工人读不懂!’” 绿原当时在中宣部国际宣传处工作,与“毛选英译室”同在堂子胡同的一所大宅院内办公,一起用餐,与钱先生有“同桌之雅达半年之久”,故而知闻。此“旧改稿”后没有正式出版。
然后在一九六○年至一九六五年,由中央联络部重新组织对《毛选》前三卷的审订修改,由外文出版社出版,始有国内出版的英译本。
以上是《毛选》前三卷英译工作的大致情况。至于第四卷的英译,据前引程镇球的回忆,他在一九六○年夏参加仍由徐永煐主持的第四卷英译工作,同时参加的有杨承芳、陈龙、吴景荣、方钜成、于宝榘、郑儒箴、赵一鹤等。为译稿作润色有外国友人马尼娅(Manya Reiss)与柯弗兰(Frank Coe)等。工作地点在万寿路十八所。初稿完成后,又由章汉夫组织审定,地点在东交民巷十五号宾馆,至一九六一年春全部完成并出版。因而就国内出版而言,《毛选》第四卷英译本比之前三卷英译本提前面世,这是一个颇有意味的现象。《毛选》英译分为翻译和定稿两个工作程序,钱锺书先生没有参加第四卷的翻译工作,但也作过“润色”。程镇球文中说:“钱(锺书)五十年代初即参加过《毛选》前三卷的英译定稿工作,亦曾为《毛选》第四卷英译进行过润色。徐永煐一直对他很倚重。”徐永煐写于一九六二年三月的《关于英译毛选稿再次修改问题》的请示报告,提出对前三卷“英译旧改稿”的修改工作,“建议由程镇球、SOL(即Sol Adler,中文名爱德勒)、钱锺书三人,组成咨询小组,专责整理历次修改建议”;在介绍钱锺书时,他写道:“(钱)汉文英文却都很好,特别是始终地全面地参加了初版稿和旧改稿的工作。文学研究所现在让他每星期在翻译组工作两天。他只能参加一部分稿子的校改。又因为陷于会议,更不能发挥全面和深思熟虑的作用。……如果把这三个人摆到一起,担任全面地、细致地衡量性的工作,则能收政治和技术、英文和汉文、旧人和新人的结合的效果”。钱先生大概是作为“技术”、“旧人”的一方被“结合”进去的;至于“英文汉文”兼擅于一身,比之程、SOL两位似更具优势;而“始终地和全面地参加了初版稿和旧改稿的工作”,则是无人可比了。可见钱先生在整个翻译工作中的地位和作用,也难怪绿原先生在文章中称他“是英译室的主持人”了。
这次译事活动不仅英译高手云集(大都是老清华学生),中外专家齐聚,而且其要求之严、标准之高,均是罕见的。徐永煐说:“上星期我参加一次审稿会议,一下午完成了英文四百字。”如果能把当年他们字斟句酌、一丝不苟的事例整理出来,一定是份不可多得的英语教材。“五湖四海”这个成语,英语中没有相应说法,后来译成We hail from all corners of the country,就是经过反复斟酌的。又如“本本主义”的译法,定稿时有人觉得难以找到贴切译文,主张造一新词Bookism, 经过讨论,提出两种译法,即Bookism和Book worship,各述理由供上面抉择,最后由毛主席亲自决定用Book worship(据程镇球文)。这些一鳞半爪的事例反映出翻译工作的严细和对精确性的追求。
徐永煐生于一九○二年,长于钱先生八岁;一九一六年考入清华,一九二四年毕业,早于钱氏九年,为其学长。一九二七年入党,他是清华学生中第一批共产党员之一,长期在外交部工作,后任外交部顾问,因病半休,一九六八年辞世。
他与钱先生正是在《毛选》英译工作中,切磋琢磨,相互“较真”,结下深厚的友谊,成了莫逆之交。有次徐永煐生病住院,他的亲戚前去探望,适钱先生亦在座,听他俩在讨论《纪念白求恩》结尾问题:“一个高尚的人,一个纯粹的人,一个有道德的人,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一个有益于人民的人。”钱云:这前四种人,直译成英文,不容易有差别;而徐仍坚持直译,相互反复讨论。徐永煐也并不一概主张直译,如对“力争上游”一词,在英语里,没有“上游”比“下游”好的意思,徐认为不妨用短语aim high来译“力争上游”,指往高处射箭,于中文原意较合。对工作殚精竭虑的共同态度促成他俩友情的日臻深挚。
徐永煐是位学者型的官员。他在一九六二年以《翻译的共同认识》为题,写了一篇三万字以上的大文章,系统总结由《毛选》英译而引发的翻译理论与实践问题。该文包括“理论认识”和“具体认识”两部分,其“理论认识”部分,又以《论翻译的矛盾统一》为题,公开发表于《外语教学与研究》刊物,惜“具体认识”部分,现尚未见。在公开发表的这篇文字中,他从“矛盾统一”的观点和方法,来论述翻译的性质和标准。他指出,“翻译不是表达译者本人的思想,而是译者用一种语言(归宿语言)来表达原作者用另一种语言(出发语言)表达的思想”,“翻译过程里的矛盾便是表达同一思想的两个面对面的语言的矛盾,便是归宿语言和出发语言之间的矛盾”。他还提到,“不懂出发语言而精通归宿语言的译者,最显著的例子是林琴南。林琴南介绍西洋文艺的功绩是不可磨灭的,不过他的翻译方法是不足为训的。”
这篇文章当时就“油印好了请大家研究”,“供大家讨论”(徐永煐《关于英译毛选稿再次修改问题》,1962年3月),钱先生必已寓目并参预“讨论”;他于一九六三年三月写成的《林纾的翻译》一文,对此也有所回应。
《林纾的翻译》,初刊《文学研究集刊》第一册,一九六四年六月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此文主要讨论翻译的功能作用、理想目标和实践困惑,以“媒”(“诱”)、“化”、“讹”三者展开论述,重点也在“讹”的不可避免性。译事活动是“从一种文字出发,积寸累尺地度越那许多距离,安稳到达另一种文字里,这是很艰辛的历程”,“译文总有失真和走样的地方,在意义或口吻上违背或不尽贴合原文,那就是‘讹’。”钱先生在注文中说:维耐与达勃而耐合著《英法文风格比较》)(1958)称“原作的语言为‘出发的语言’(langue de départ)、译本的语言为‘到达的语言’(langue d’arrivée)。徐永煐同志《论翻译的矛盾统一》(《外语教学与研究》1963年第1期)也分为‘出发语言’和‘归宿语言’。这比英美习称的‘来源语言’(source language)和‘目标语言’(target language)似乎在比喻上更配合”。我们注意到钱先生在建国后的论著中,一般很少称引健在学人的文章,此处特引徐永煐文为证,是个较少见的例外。至于他对林纾翻译的评价,更是对徐文观点的拓展和深化。
徐永煐的长子徐庆东《父亲琐忆》中的一则趣闻,近日我第一次读到,深深为之感动:
有一次,钱叔叔来家里和父亲聊了一天,天色已晚,起身回家。我跟父亲母亲送他。出门的过程中,两人谈话始终不辍。那天下着大雪,他们站在雪地里聊,好像有说不完的话。母亲看快到吃饭的时间,就跑回家拿了棵白菜给钱叔叔(困难时期,大白菜是细菜),钱把白菜往腋下一夹,就走了。一小时后,杨绛阿姨打来电话,问母亲是不是给了钱锺书一棵白菜。原来,钱叔叔回家后,杨绛阿姨发现他夹着白菜,问是哪儿来的,回答说不知道。
他俩之间真“有说不完的话”,遗憾的是后人已不明具体内容了。这篇回忆文章又说:“他们谈话内容很丰富,天南地北。记得有一次,他们聊宋代诗人王安石的诗句‘春风又绿江南岸’。父亲说,把‘绿’字当动词用,王安石不是第一人,从前就有人这样用过。钱叔叔很以为然,回去查了一下,在他的《宋诗选》注释里,加上了这个意思。” 《宋诗选注》的确举过丘为、李白、常建的诗例,说明“绿”字用法在唐诗中“早见而亦屡见”,然后提了五个问题:
王安石的反复修改是忘记了唐人的诗句而白费心力呢?还是明知道这些诗句而有心立异呢?他的选定“绿”字是跟唐人暗合呢?还是最后想起了唐人诗句而欣然沿用呢?还是自觉不能出奇制胜,终于向唐人认输呢?
这一连串的问题,倒颇似当年他俩交谈的口吻,很有现场感,姑且作这样的胡猜乱测,来弥补现场了解上的缺失吧。
杨绛先生说:钱先生“在徐永煐同志领导下工作多年,从信赖的部下成为要好的朋友”(《我们仨》),是对他俩关系的确切表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