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汪家明
高加索位于俄罗斯的南部边陲,距莫斯科大约一千四百公里,到顿河才刚刚走了一半。大高加索山以南是格鲁吉亚、阿塞拜疆和亚美尼亚。小高加索在格鲁吉亚境内,南面毗邻土耳其。
一八二○年,二十一岁的普希金(图1)由于“俄国到处都流传着他的煽动性的诗”,被沙皇以任职名义流放到南疆。他出生于贵族之家,在培养贵族子弟的皇村中学读书、毕业,然后到外交部做事,一直生活在彼得堡荣华富贵的社会圈里。天知道他那反叛的性格和令人惊讶的才具来自何处,十多岁就以诗名满天下。似乎是冥冥中给了他一个机会,刚刚燃起的烈火一样的诗情,与高加索奇异的景色和民风一碰触,就产生了《高加索的俘虏》(1821)——他自称为“流亡的琴弦的歌,和我的灵感的游戏”。
《高加索的俘虏》以诗的形式,讲述了一个浪漫故事:一位俄罗斯青年被车尔吉斯山民俘虏了,像古代战俘一样,他被钉上脚镣,扔在高加索山上,等待死亡。夜晚,一个车尔吉斯女郎,给他送来马乳。琼浆般的马乳和美妙的女郎,使他有了生活下去的欲望。白天,他拖着镣铐在山中游荡;晚上则在山洞里品尝女郎偷偷送来的“酒,马乳,雪白的黍米,和从蜂房取出的芬芳的蜜”。由于语言不通,他们用眼睛和手势谈话。她给他唱了不少山歌。她知道了,他曾生活在安逸和爱情之中,但现在却对一切失去了兴趣;他不明白,她给他的是女性的同情,还是少女的初恋?
在大山之上,俘虏常常呆望积雪的山峦,暴雨来临前脚下的乌云,盘旋的巨鹰以及转眼间归于平静的草原。他感叹车尔吉斯人的习俗:经常是全身武装,快马和男人如同一体,箭一般飞奔在山谷;阴雨时,他们围炉而坐,把时光消磨。“然而,单调乏味的和平 / 使好斗的心感到厌倦 / 追寻欢乐的节日游戏 / 常常为残酷的节目扰乱 / 有时候,席间疯狂的笑闹 / 伴以刀剑吓人的挥舞 / 奴隶们的人头四处乱飞 / 年轻人鼓掌而又欢呼……”
终于,女郎向年轻的囚徒献出了自己,他接受了,但却无法爱她,因为他早就厌倦了“爱情的游戏”。他以城市浮华生活的经验,认为这不会使她的心长期悲伤,美丽的女郎很快会爱上别的男人。
“日子像浮影般掠去”。有一天,俘虏看到所有车尔吉斯男人都骑马外出,去应付一场战争了。夜里,他想趁这极其难得的机会逃走。“但他的镣铐是这么沉,河水这么急,这么深”。此时,女郎带来了钢刀和锯子,一边流泪一边锯断了铁链,并把钢刀交到他手上。“你自由了,去吧!”女郎说。俘虏跳进了河水,游到对岸,“而这时,波涛突然哗响,远处发出微弱的呻吟……他爬到了荒凉的岸上,回头一望……她不在山脚,也不在岸上,一切死寂……他一切都明白了”。
漆黑的天色渐渐发白,
白日爬进了幽暗的山谷,
朝霞升起来。解放了的俘虏
已经走上遥远的山路。
在他前面,在雾色里,
俄罗斯的刺刀闪耀,
间或听到放哨的哥萨克
正在山坡上彼此喊叫。
故事就以这样的诗句结束了,并不曲折,甚至有些乏味,但这个故事一旦与高加索连接起来,就产生了奇特的魅力,转眼间传遍俄罗斯。人们第一次在诗歌中见到偏远、野性、迷人的高加索,知道了那些剽悍的山民,他们有着纯朴、善良的心和独特的生活准则。而故事中所展现的“文明人”和“自然之女”冲突的主题,则开启了一个俄罗斯文学时代。
我喜欢这部长诗的结尾:刚刚叙述了少女投河自尽,却转而平静、从容地描写清晨充满生命意象的细节,俘虏的冷漠中有着某种惊心动魄的真实。
在流放中,普希金还写了另一部长诗《茨冈》(1824)——
茨冈姑娘爱上一个因为逃离城市生活,而四处流浪的俄罗斯贵族青年。他们如胶似漆地爱了两年。姑娘腻烦了小伙子的专制和妒忌,爱上了另一个男人。小伙子妒火中烧,姑娘的老父亲告诫他不要这样:“青春比鸟还要自由,什么人能够把爱情阻挠?快乐轮番地赐予一切人。”可是小伙子还是残忍地杀死了姑娘和她的情人。悲痛的老人对凶手说:“离开我们吧,你高傲的人”,“你生来不是为粗野生活,你寻求自由只为了自己!” (图2)
这个故事在精神上与高加索是分不开的。
平明出版社一九五四年版《高加索的俘虏》中,有一幅车尔吉斯女郎的画像(图3)。她侧身面向我们,失神凝望的大眼睛、蜷曲下垂的长发和发辫、窈窕的身姿——多么美丽的生命,却隐含着深深的哀伤。还有一幅,是高高的山坡上,俘虏抬头远望暮色中的雪峰。美好的山色更反衬出他的孤独和忧郁(图4)。正面的女郎和背影的俘虏,表现的是完全不同的愿望和心意。这巨大的人生反差,预示着悲剧的不可避免。
一八二九年三月,因厌烦乏味的、被秘密监视的生活,加之向“莫斯科第一美人”冈察洛娃求婚不果,普希金不顾政府禁止他出行的命令,第二次来到高加索,寻找心灵的寄托:“高加索在我眼下展开。我独自 / 站在高峰,在悬崖的积雪上……捷列克河正在那里欢腾,咆哮;/ 它欢腾,咆哮,像是初生的野兽 / 从铁笼里望见了栏外的食品……可是枉然!既没有食物,也没有慰安,/ 只有沉静的峰峦死死压着心坎”(图5)。来年,他求婚成功,但婚后许多浮华子弟追求他的妻子,连沙皇也为了能在宫廷见到这位美人,“赐予”普希金宫廷近侍的任命。他的敌人趁机制造种种谣言,他高傲的心深感被侮辱的痛苦。一八三七年一月,为了维护自己和妻子的名誉,他死于一次敌人预谋的决斗,年仅三十八岁。他的死震动了整个俄罗斯。(图6)
和瘦弱敏感的莱蒙托夫相比,普希金健壮、自信而张扬。他敢于标新立异,在俄罗斯文学的各方面都是开拓者,无论诗歌、小说、戏剧、游记还是评论。别林斯基说:“只有从普希金起,才开始有了俄罗斯文学”;高尔基说:“普希金的创作是一条诗歌与散文的辽阔的光辉夺目的洪流。”《高加索的俘虏》中收有一幅画于一八三○年的三十一岁普希金的像(图7),形象高贵而怪异,能看出有色人种的血统——他母亲的祖父是阿比西尼亚(今埃塞俄比亚)一位亲王的儿子,曾作为人质留在小高加索以南的土耳其,后被掳到俄国,跟随彼得大帝,成为一名将军。也许,这就是普希金与高加索似有一种神秘的命运联系的原因了。
值得一提的是,《高加索的俘虏》诞生五十多年后,一八七四年,列夫·托尔斯泰写了一篇同名故事。那时托尔斯泰正醉心编写《俄语读本》,所选课文主要来自改写民间传说或作家的作品。这篇故事想必改写自普希金的长诗,但里面没有浪漫的爱情故事,而是借被俘和逃跑的情节,细致入微地描画了鞑靼人的生活方式,以及俄罗斯俘虏的性格。情节结构相同,主题却已大相径庭(图8)。 ■
(注:文中所引用的诗句,均摘自查良铮的译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