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个历史写作几乎成为全民写作,各种正说、细说或戏说充斥坊间的当下,范福潮先生的这本历史读物,却注定是一本寂寞的书。
这不是因为他谈论的历史太冷门,晚清史乃至辛亥革命前后的近代史,可以说张定浩是这几十年来的显学,当代中国几乎所有问题的症结,似乎都可以在那里找到源头;也不是因为他讲述的内容太陈腐,且不论其中对诸如王照、焦达峰以及光复会的精彩挖掘,即便如孙中山、蒋介石这样的熟面孔,这本书里披露的故事,至少对我而言,也是先前完全不知道的。我说的寂寞,更多地是指向这本书的写作风格。
一九二八年,陈寅恪曾对弟子陈守实讲过一段话,成为后来治史者时常引用的名言:“整理史料,随人观玩,史之能事已毕;文章之或今或古,或马或班,皆不必计也。”联想起傅斯年提出并流行于民初的“史学即史料学”的观点,我们不能孤立地评判他们这种治史方法的对与错,而要看到,当外族入关的清王朝出于恐惧而对历史真相层层抹杀和伪造,当来自西方的以论带史和疑史的研究风气蔚为大观,当这两方面结合在一起,历史竟已成了一个任人打扮的小姑娘,因此,在民初一代诸如陈寅恪和傅斯年这样的历史研究者看来,有多少独特观点,或者文章好看与否,眼下都是次要的,最重要的在于能够准确地接近真实,而最真实的历史,存在于准确的史料本身。
因此,他们的文章,往往不避冗沓,不求剪裁,少疏通推论,多直引大段材料,这样的文章,一定不会好看,但在认真的读者看来,却更有力量。而本书作者心仪的,似乎也正是此类历史写作。“史是真,治史即为求真。”“民国无信史,辛亥以来,事无巨细,人无贵贱,记言叙事,党见甚深,几无公正可言,稍有新意,即便不陷文字狱,也难免招惹是非,足令史家,思而却步。”这两段本书序言中的话,几可视为作者的文心所在。在书中“辛亥革命时期的蒋介石”一节,作者亦开章明义地指出:“对史家来说,人物事迹的真实性价值高于对其行为的道德判断。‘文革’前编纂的关于辛亥革命的史书,对‘反动’、‘反面’人物,凡是引用一九四九年之前的旧文,极尽删削;而亲历者在一九四九年之后发表的回忆录,亦讳莫如深,以至某些特殊人物在辛亥革命中的事迹在史书中被蒸发了,蒋介石就是一例。”
关于为什么要写《春秋》,孔子的回答是:“见之空言,不如行事博深切明。”然而,当“行事”也可以眼睁睁地被大量蒸发或删改,它本身具有的搏深切明,自然就要打上一个大大的问号了。然而历史已经消失,剩下的永远只是关于历史的记录,因此,在这样的背景下,严肃的历史写作者,在“见之于行事”之外,只好“见之于纸牍”了。这本书选择引用的大量材料,全都来自近五十年来国内外的公开出版物,倘若本书的读者有心,那么这本书会是一个很好的窗口,从这里我们可以眺望到一段相对准确和真实的近代历史。
(《民末清初人物丛谈》,范福潮著,湖北人民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