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长假前夕,罗飞兄特为告知:绿原辞世。初闻之下,伤痛不已,凄凄惶惶者竟月。绿原诗艺创造,学术伟铸,非我能望其项背,不敢妄议。今日以‘感念”二字追思故人,仅涉私谊,或能见其性情于一隅。
最想说的是:我之认真学诗写诗,从摹仿绿原第一本诗集《童话》开始。绿原年龄长我一岁。“诗龄”长我多少。难计岁月。当我在一些废纸片上画画写写学诗而不得其门时,《童话》传来,我似憬然有悟:原来诗要这样写!时在一九四三年,我流落陕南小镇庙台子,以长途汽车站站员谋生。远在重庆的少年挚友诗人白莎,鼓励我学诗写诗,源源不断寄来多种诗刊诗集,培育我对诗的爱好难以割舍。绿原:童话》那些‘童言无忌”升华成的幻想,那些朴素而并非炫奇的幻想照亮的日常生活诗之美,使我沉迷其中,不由自主地摹仿、跟进。有意味的是这些摹仿之作,由白莎介绍到杨刚主编的重庆《大公报·文艺》、姚篷子主编的《新蜀报·蜀道》均得刊出。我自己直接寄到陈白尘主编的《华西日报·星期文艺》,也一投即中。这些短章零篇多已散失,难见当年临虎描猫之态。仅存之一九四三年所作《夜啊……》《青羊河小曲》,虽已具个人风格,但自己今日读来仍品出《童话》流风余韵。由此可知,“感念”二字,决非虚语。岁月沧桑,陵谷隆替,我与绿原得以把握相晤,已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期,因诗结缘,四十年矣。不料四十年间,虽无任何沟通,他也竟然保有一份对我的牵挂。先是一九八一年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了委托他和牛汉主编的《白色花》(二十人集),算是为“七月诗派”公开平反,收进我上世纪四十年代几首诗。多年不知彼此情况,这首先是一种对人的信任。寻访我(还有杜谷)的踪迹,也很费了一番周折,据说以至影响了齐稿时日。其后,一九八二年我出差北京,终于有了把握相晤的机会。自报家门后,无一语及乎寒暄问候,他脱口而出的竟是我一九四五年发表在第一期《希望》上的《骆驼和星》几句并无多少诗意的短句:“郭沫若给我们译成现代话/大约是下面的意思……”如此诗缘相会,心性相通,当然刻骨铭心,感念终生。其后多年间,我们有过剖心置腹的长谈,有过形影相从盘桓数日的聚会,也有过为数不多的书札往来:如是等等,绿原留给我的印象是两个字:真诚。用几句感念之辞送其远行无归,真正是辞难尽意。好在黄昏昔阳,夜色朦胧,在通往另一个世界的路上,他不过先走了几步,不久我就会匆匆赶来。而且要吟着《童话》中的几句诗与他相聚:
有一天
世界太平了
人会飞……
己丑冬月。潇园黑衣人鲁迅王培元
鲁迅的作品,是适合夜晚灯下阅读的。
由鲁迅的文字中,有人得到的,是一种‘乌黑乌黑”的感觉:也有人读出了‘盛满黑暗的光明”:还有人看到了频繁出现在其小说里的黑夜的意象。而我发现,有如匕首投枪的鲁迅杂文,则是一种‘黑色调的文体”。
黑,是鲁迅所偏爱的颜色。
“突然,一个黑影子投进教室来了,”笔直的竖立着的头发,粗而且硬,大约有两寸长,褪色的暗绿夹袍,褪色的黑马褂,简直是‘一团的黑”。许广平曾经这样回忆鲁迅在北大上课时的情景。
在鲁迅笔下,有‘眼光阴沉,黑须,乱发,黑色短衣裤皆破碎”的“过客”:有“蓬松的头发和浓黑的须眉占了一脸的小半,只见两眼在黑气里发光”的魏连殳:也有‘面貌黑瘦”的禹。“高个子。乌黑的脸”的墨子:又有‘衣服却是青的,须眉头发都黑”的‘黑色人”——‘宴之敖者”:就连羿拉弓射月的雄姿,也像是“黑色火”;还有那个比别的一切鬼魂都更美、更强的‘女吊”,披散着头发,漆黑的浓眉,乌黑的眼眶,穿着黑色的长背心……
鲁迅伏案写作的时候,往往是深夜。以‘夜记”为副题的杂感,即有好几篇:亦曾有过印一本散文集《夜记》的计划;一篇写给英文杂志《中国呼声》的文章,题目就叫《写于深夜里》;当然,还有著名的《灯下漫笔》。
他和钱玄同之间的那场关于“铁屋子”的著名对话,便发生在京城一个燠热的夏夜。
鲁迅的文章。大抵是黑夜的产物和出品。
“已经是下半夜了,本来已经是睡觉的时候了,可是鲁迅先生正要开始工作。”在萧红的回忆里,直到鸡叫的时候,街上的汽车嘟嘟叫起来的时候,书桌前还坐着鲁迅先生的身影。“人家都起来了。鲁迅先生才睡下。”
鲁迅写作的深夜,是夜与昼的边界,拂晓前最黑暗的时分,明暗交替之际,用他自己的说法是,“深得这夜将尽了”。在《无花的蔷薇之二》篇末,鲁迅特别注明:“三月十八日,民国以来最黑暗的一天,写。”《(唐宋传奇集)序例》文后,则写着‘时大夜弥天”的词句。
夜晚写作的文人墨客,恐怕也颇不少吧。然而,何以鲁迅与黑夜具有不解之缘呢?
他有诗云:“惯于长夜过春时。”他坦承“爱夜”,自称算是一个‘爱夜的人”,而且写过题为《夜颂》的文章。文中写道,爱夜的人,“要有听夜的耳朵和看夜的眼睛”。这样才能分辨出微明,或是昏暗,伸手不见掌,还是漆黑一团糟:才能察觉在白天和在黑夜,在日下和在灯前,人们除去了假面和装饰之后,言行是怎样的不同;才能看透高墙后面、大厦中间、深闺里、黑狱里、客室里、秘密机关里,弥漫着的“惊人的大黑暗”。
这独异的眼光和感受,源于鲁迅对于‘黑暗”的个人经历和深切体验。他说自己是“从旧垒中来”的‘破落户子弟”,‘几乎读过十三经”:还说‘我的思想太黑暗了”,“古人写在书上的可恶思想,我的心里也常有”。
这。就使他能够“自在暗中。看一切暗”。
在他笔下,在鲁镇,在未庄,在咸亨酒店,在土谷祠,在华老栓的茶馆,在临河边土场上,在鲁四老爷的宅子里,在首善之区的街头巷尾……无时无刻,无处无地,不在上演着“被吃”和‘吃人”的惨剧。
在他眼里,“现在的光天化日,熙来攘往,就是这黑暗的装饰,是人肉酱缸上的金盖,是鬼脸上的雪花膏。”他所做的,就是扯掉黑暗的装饰。掀翻人肉酱缸上的金盖,弄去鬼脸上的雪花膏,把这些黑暗的装饰,统统撕下来的工作。
“看暗”的结果,难免‘就看得怀疑起来,于是失望,颓唐得很了”。
然而,黑暗终于未能吞没他。由寂寞的痛苦和灵魂的麻醉中,他艰难地挣扎出来,在绝无窗户而万难破毁的铁屋子里,发出了‘救救孩子”的‘呐喊”。
然而,他又不能不意识到,“四千年来时时吃人的地方”,“我也在其中混了多年”。所以,“我眼前总充塞着重迭的黑云,其中有故鬼,新鬼,游魂,牛首阿旁,畜生,华生,大叫唤,无叫唤,使我不堪闻见”。
对鲁迅而言,地狱般的黑暗,既于身外无所不在,又深深嵌入自己的内心世界之中。
友人曾以为鲁迅神似猫头鹰,这似乎也是他的自我期许。
猫头鹰,是黑夜里活动的猛禽,其生活方式、目光、视野,是很特别的。鲁迅憎恶喜鹊的声音。而喜欢报告大不吉利事的枭鸣。在黑黢黢的、不知是日是夜的昏昧中,鲁迅发出的冲破铁屋子的呐喊,有如夜空中激荡回响着的“猫头鹰的不祥之言”。
那是令人警觉惊悚的“怪枭的真的恶声”。那是‘夜游的恶鸟”的叱咤喑呜。他把这,叫做‘与黑暗捣乱”,以为借此可以打破“天下太平”的死寂,给黑暗的制造者一点不舒服,使漆黑的鬼魅世界有一点不圆满。他甚至说,要让“鲁迅”两个字,“黑的恶鬼似的”。站在拼命想蔑视他和骂倒他的人面前。
“我总要上下四方寻求,得到一种最黑,最黑,最黑的咒文,先来诅咒一切反对白话者,妨害白话者。”他曾经这样来表达自己的憎恶。
“与黑暗捣乱”,又被鲁迅称之为‘反抗绝望”。
他对许广平说过,自己的反抗不过是与黑暗捣乱,并非为了希望光明的到来。然而,他也说过,“世界上的事物可还没有因为黑暗而长存的先例”,所以,将来‘总要光明起来”。
他还曾说:“我的作品,太黑暗了,因为我常觉得唯黑暗与虚无’乃是实有’,却偏要向这些作绝望的抗战,所以很多着偏激的声音。”对此他后来解释道,“反抗绝望”,也就是明知前面是坟而偏要走的意思,而且以为,“绝望而反抗者难,比因希望而战斗者更勇猛,更悲壮”。
有我所不乐意的在天堂里,我不愿去:有我所不愿意的在地狱里,我不愿去:有我所不乐意的在你们将来的黄金世界里,我不愿去。
然而,你就是我所不乐意的。
我将在不知道时候的时候独自远行。我将向黑暗里彷徨于无地。
这是怎样的一种空前绝后、独异超凡的反抗呢!中外古今,像鲁迅这样以笔为武器的文学者、思想者和反抗者,恐怕是极为罕见的吧。
夜,是黑暗的,更何况是荆天棘地、长夜漫漫的中国!
中世纪的浓黑之夜。死寂的、哑默的夜。无声无息的,无边无际的夜。是沉默无声之中国!
“自在暗中,看一切暗”,不但隐含着一种悖论性的阴郁的人生经验,而且内蕴着一种独特的自我意识,亦显示出一种观察黑暗、洞穿世事的锐利深刻的眼光。可以说,这是一种“黑暗感受”、“地狱感受”的世界观。
正因为如此,鲁迅才能体察和深知黑夜背后的已死、方生、将生和未生,“看透了造化的把戏”,才能洞穿‘空虚中的暗夜”,无形的‘鬼打墙”,各种‘鬼画符”,‘美丽,慈悲,遍身有大光辉”的“魔鬼”,才能‘深味非人间的浓黑的悲凉”,又能够目睹‘自己的腐烂的尸骸”,看清灵魂里的‘鬼气”,体味‘独战的悲哀”。
黑,是一种阴郁、孤独、沉静和绝望的色调,具有异类的精神、悲剧的性质。
黑,象征着反抗、否定、挑战、破坏、拒绝和复仇:它还是九死而未悔的、绝不妥协的生存意志和同归于尽的气概的隐喻,散发出虚无、死亡、恶的气息,给人一种简洁而又强劲有力的美感。
装帧设计家柳成荫先生,以他绘制的一幅鲁迅木刻像见赠,画上的鲁迅,望着远方,手指夹着一支烟。
夜晚,灯下,望着墙上的画像,浮现在脑子里的,是“肩住了黑暗的闸门”的‘黑衣人”,暗夜中在旷野里驰驱着的‘黑色人”……
一九三六年八月,上海,一个夜里,在大病中昏睡了几天的鲁迅,终于醒来了。于屋子里的微明中,他看到了穿窗而入的街灯的光,看到了熟识的墙壁、壁端的棱线、熟悉的书堆、堆边的未订的画集。他还想到了外面的进行着的夜。于是他说:“无穷的远方,无数的人们,都和我有关。”此时,距离他的死,不到一个月。
外边,是正在进行着的夜。没有尽头,万古如斯。
鲁迅是一个在没有路的中国文化的荒原上艰难跋涉的人,在似路非路的中国文学的旷野里依然独立前行的人。他更是一个抗拒黑夜、战取光明、迎接黎明的人,他要背负着因袭的重担,肩住黑暗的闸门,把窳败愚暗的中国,引向宽阔明亮的地方去。
朋友W曾说:没有鲁迅,我们眼前一片黑暗。我对他说:黑衣人鲁迅,却让我们在无所希望中得救,在非人间的浓黑中看到了一线光明。
一个冷眼看透了黑暗,而又极度憎恶黑暗、蔑视黑暗,终其一生不妥协地与黑暗搏斗的人,才真正配称“民族魂”。